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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黎明

沉沉的夜色,安恬靜密籠罩著大地。高燒的銀燭,光暈影昏,羞澀的嫦娥,晚妝已卸;酒闌興盡,倦舞的腰肢,已經頹唐散漫,睡態惺忪,渴澀的歌喉,早就瀾漫沉吟,醉囈依微。興高采烈,盛會歡情,極人間的樂意,盡人間的美態,情感舒暢,橫流旁溢,“留連而忘返”,將當年“複生”的新潮所創造的“人間美”,漸漸惡化,怠化,縱恣化。清歌變成了醉囈,妙舞已代以淫嬉,創造的內力已自趨於磨滅。一切資產階級的藝術文化漸漸的隱隱的暴露出他的階級性:市儈氣。地軸偷轉,朝日漸起,任憑你電花奇火有幾萬萬火焰,也都瀕於奪光失采的危怖。幾分幾秒後,不怕你不立成“爝火”的微光。黎明來臨,預兆早見,然而近曉的天色幾微,魚肚慘色漸轉赤黑愁黯的霞影時,反不如就近黃昏的夕陽!遊蕩狂筵的市儈樂,殊不願對於清明健爽的勞作之歌讓步。何況夜色的威權仍舊擁著漫天掩地的巨力,現時天機才轉,微露晨意,未見晨光,所顯現的隻是黎明的先兆,還不是黎明呢。魚肚之光,黑霞之色,本來是“夜餘”而又是“晨初”嗬。

人類的文化藝術,是他幾千百年社會心靈精彩的凝結累積,有實際內力作他的基礎。好一似奇花異卉受甘露仙滋的培植營養:土壤的膏腴,幹枝的壯健,共同擁現此一朵蓓蕾。根下的泥滋,亦如是穢濁,卻是他的實際內力的來源;等到顯現出鮮麗清新的花朵,人人卻易忘掉他根下的汙泥。——社會心靈的精采,也就包含在這粗象的經濟生活。根本方就幹枯,——資產階級經濟地位動搖,花色還勉留幾朝的光豔。新芽剛才突發,——無產階級經濟權力取得,春意還隱於萬重的凝霧。

那將來主義,俄羅斯革命後而盛行的藝術上之一派,——是資產階級文化的夜之餘,無產階級文化的晨之初;他是春闌的殘花,是冬盡的新芽;凝霧外的春意暫時委曲些兒,對著那南風中的殘豔,有無愧色?……固然!然而,夜闌時神昏意怠的醉蕩之舞,看來已是奄然就息;那黎明後清明爽健的勞作之歌,還依稀微忽。當然僅覺著這目前沉寂淒清的“奇靜”,好不慘惋。可是呢……悄悄地裏偶然遙聽著萬重山穀外“新曲”之先聲,又令人奮然振發,說:黎明來臨……黎明來臨!

莫斯科的德理覺誇夫斯嘉畫館裏,陳列著名的俄國畫家,如聯萍等的手筆,舊文化沙礫中的精金,攸遊觀覽,可以忘返。於此間突然遇見粗暴剛勇的畫筆,將來派的創作,令人的神意由攸樂一變而為奮動,又帶幾分煩惱:粗野而有愣角的色彩,調和中有違戾的印象,劇動忿怒的氣概,急激突現的表顯,然而都與我以鮮,明,動,現的感想。前日,我由友人介紹,見將來派名詩家馬霞誇夫斯基,他殷勤問及中國文學,贈我一本詩集《人》。將來派的詩,無韻無格,避用表詞,很像中國律詩之堆砌名詞形容詞,而以人類心理自然之聯想代動詞,形式約略如此,至於內容,據他說和將來派的畫相應,——他本來也是畫家。我讀他不懂。隻有其中一篇《歸天返地》,視人生觀似乎和佛法的“回向”相仿佛。家樂劇院更取將來主義入演劇的藝術,一切舊規律都已去盡,亦是不可了解。新藝術中的有政治宣傳性者,如路納察爾斯基的《國民》一劇,我曾經在國家第二劇院,——舊小劇院看過,所用布景,固然是將來主義,已經容易了解些,劇本的內容卻並非神秘性的,而是曆史劇,演古代羅馬貧民革命,且有些英雄主義的色彩。昨日到大劇院,一見舊歌劇花露潤融,高吟沉抑,舊藝術雖衰落不少——據俄國人說如此,——卻一切美妙的莊麗的建築藝術都保存完好。

危苦窘迫,饑寒戰疫的赤都,文化明星的光輝慘淡,然而新舊兩流平行緩進,還可以靜待燦爛莊嚴的將來呢。

1921年2月16日二無政府主義之祖國

克洛撲德金夫人前日來莫斯科,他學生紀務立,外交人民委員會的職員,介紹我去見。夫人老態龍鍾,聽見遠東的新聞記者都來吊克氏,非常之感動,表示許多歡忭的意思,——我並且送他一袋白麵。紀務立當時問夫人什麼時候回德美脫洛夫村,他說明天就走,可是這一次身體不大舒服,恐怕不能步行到車站,況且還有許多東西,因叫紀務立一早去送他。夫人回答時還笑著說:“今天最高經濟蘇維埃會長一定要派自己的汽車來,我不肯要他們布爾塞維克的汽車,——汽車夫卻說,這不是他們布黨的,這是我個人敬仰克氏,所以自願來的。我回他說,他亦辛苦,感謝不勝。他才走了。”見了克氏夫人出來,紀務立對我說,這是真正的俄國貴族,王爵夫人而有這種克己複禮的精神。可是克氏的本性卻非俄國的不務實際的智識階級,他的主義亦不是俄國式的無政府主義。所以他的死後,墓前吊詞中,竟有無政府黨譏誚克氏太迷信科學了。

我回憶,我們到莫斯科開始工作時,第一事就是克洛撲德金逝世。二月二日我們遷居於外交委員會公寓後,每天報載克氏的溫度,派專車送醫生到克氏那裏去。等到九日已經聽說克洛撲德金去世了。十二日我們到靈前參觀,十三日一早去送殯,宗武忙忙的收拾照像器具,我們同著去。遠遠的就看見人山人海,各種旗幟招展著。沿路有人發一張《克氏日報》,上麵還載著許多吊文傳誌,並且還有克氏死後無政府團體通告全歐全俄全世界的無線電稿,列寧批準暫釋在獄無政府黨參預殯禮的命令。當日送殯的除種種色色無政府團體外,還有學生會,工人水手等聯合會,藝術學會等;社會革命黨,社會民主黨少數派都有旗幟。最後是俄羅斯共產黨,共產國際,還有赤軍拿著俄羅斯社會主義聯邦蘇維埃共和國的赤色國旗。無政府主義者手持旗幟,寫著無政府主義的口號,其餘各團體也都張著“克氏不朽”的旗。人山人海擁擁擠擠之中,我遠望著克氏的靈櫬抬出來,麵色還藹然含笑似的,——宗武正拿著照相機呢,——猛聽得震天動地的高呼“萬歲”聲。一時人叢中更擠得厲害,亂雜之中我隻聽得四方八麵嘈雜的談話和巡官的號令:“請諸位保持秩序,不要往上擠,……”“克氏科學上的功績,道德的廉潔,真可不朽,雖然他不是……”“無政府主義大家殯禮,為什麼要軍隊警察來參預?不用他們……”“唉,擠死了!”“哼……無政府主義,本來就是無秩序……”我好容易掙紮著走出人叢,站在一旁,遠遠的見克氏的靈櫬擁著黑壓壓一片人影,無數旗幟慢慢的往南去了。

林德(Lind)女士,克氏的親戚,曾經和我談及克氏臨死時的逸話。克氏病重的時候,溫度非常之高,亂夢熱囈,每每不能安寢,生平非常之喜歡音樂,所以每每對林德女士說:“唉!我又看見許多埃及中國字的花花綠綠影子,似乎隻想著書,要去看這些不懂得的字!請你彈琴解悶罷,省得我又亂夢顛倒。……”林德女士有一次拿一叫人鍾到克氏床前去,克氏笑著說:“我是無政府主義者,向來不發命令,用不著叫人鍾,嗬嗬嗬!……

俄國無政府主義從八十世紀末年就和自由主義同時發生,至十九世紀七十年時代托爾斯泰的無政府主義即極盛。然而無政府主義的俄國性,東方文化性,在俄國社會思想樸實的農民之中比較的發展,俄國式的智識階級尤其歡喜空談的無政府主義。至於巴枯寧,克洛撲德金的科學的無政府主義,反而不為俄人所喜,而且比較的帶有現代的國際的性質。克氏殯禮後一日,我曾遇一無政府主義者黑訶(Heiho),他說現時克氏既死,俄國的無政府主義還有三派呢。

2月23日。三兵燹與弦歌

清霜薄日的早晨,凍得凝凝的雲色,映著半新不舊的赤旗,時時招拂,蕩漾著四周霜枝玉樹間的晨光,——這就是俄羅斯社會主義聯邦蘇維埃共和國的教育人民委員會。門前穿著重裘的看門的讓我們進去;沿著扶梯上去,牆壁上處處畫有宣傳圖畫,經過一個小客廳,裏麵卻掛著“無產階級文化之華”等標題,一個赫爾岑的銅像。招待員伊凡諾凡女士殷勤的請我們進去參觀,送我們許多書報雜誌。我們要求見委員長路納察爾斯基。秘書文葛洛夫說,路氏明天就上彼得城,恐怕沒有工夫見了。我們再四請文氏打電話到克萊摩宮去問,誰知一問居然立刻說:“請。”

我當日就同頌華,宗武準備好入宮券,同進克萊摩;經過兩重衛卒,到宮裏,巍然高大的城牆,古舊壯麗的建築,令人神爽。宮城內地方廓大,有許多機關,人民委員大半都住在裏麵,我們問了一回,才有人指給我們:“那綠房子裏,就是路納察爾斯基住的。”我們進去。灰塵積滯扶梯,電燈有些破毀的,空空的一大間,疏疏朗朗排著幾張極華美的錦椅,有一人迎麵進來說:“等一等。”等了好半天,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也沒有,那間屋子又不像是招待室,正在駭怪,東角的門一閃,露出一個人麵,相片上看見過的路氏,招手請進。我們進辦公室一看,排著好好的幾張桌子,除路氏外,一個人影都不見。路氏招待我們坐下之後,我們就拿出問題請教:最近教育上的設施和東方文化的意趣。路氏是一演說的藝術家,談吐非常的風雅,又簡截了當,總談不過十分鍾,而所答已很完滿不漏。他麵色灰白,似乎不大健康,所穿衣服非常樸素。他的談話大約如下:“革命後我們即日促學校教育上的革新,扶植無產階級文化的基礎。然而初行非常困難,因為教員教授之非共產黨者——立憲民主黨,甚至於還有更右於立憲民主黨的——都以怠工反對政府;好容易設了種種方法,現在這種怠工總算消滅了。何況兵燹之後,物質條件也窘迫到極點呢。可是最近幾年來學術上的發明也還不少,比如:X光線,化學原子鋰的成分,醫學上癌病治療法等。因此歐美各國對於俄國革命後學術文化上的進步,非常之引為有趣而大家想來研究。荷蘭科學院曾經派過學生來。我們亦派學生到歐美留學,國內處於破壞狀態,紙張印機都很缺乏,所以又設法在德國開了一俄文書籍印刷局。我們在文化上能盡力的地方都已盡到了,然而不敢自滿,——實在戰爭與革命的破壞力非常之大,創造新文化也不是輕易的事,還得努力做去。至於我們共產黨對於東方文化的意趣,倒是一個很有趣味的問題。第一,因為俄跨歐亞,和東方古文化素有接觸,第二,革命之前俄境內各民族也是被壓迫的,對於‘東方’極有同情。況且蘇維埃俄國,不像其他歐美各國妄自尊大,蔑視東方,我們是對於東方民族極端平等看待,對於他的文化尤其有興趣。現在極注意於促進兩民族的互相了解,采用他的文化,已經設一東方學院。東方文化之‘古’,‘美’,‘偉大’,‘崇高’,詩文哲學,興味濃鬱。不過對於他的宗教性,我們認為是已過去的東西,應當自然消滅的。”說完時,我看見有一女人捧著一小盤黑麵包進來,還有好幾個職員模樣的坐在那邊一張桌子旁等著,因此起身告辭,路氏握手道歉說:“可惜現在有一委員會要開會,我不能多談了……”

過了兩星期,教育人民委員會又派了汽車來,我們到好幾處幼稚院,勞動學校去參觀,規模雖然小,精神卻很好,隻是物質生活太苦些。今天到一林間學校,離莫斯科有二三十裏,那地方空氣清新,房舍清潔,專為有遺傳病的兒童而設的,一切設備非常完美。小學生活潑之至,聽見中國新聞記者來,大家唱歌跳舞的歡迎,擁著問話:有一學生,居然學會了寫“中國瞿秋白”五字呢。

3月2日。四秋意

——題畫贈林德女士(Lind)

萬樹森疏,西風又緊,

擁落葉如潮做奇響。

獨那月亮兒靜悄悄地,

萬籟中,自放靈光。

雖有些纖雲薄翳,

原不礙,原不礙,

他那果毅沉潛的活力,

待些須,依舊是光華萬丈。

滲透了,滲透了,

那宇宙的奧秘,

一任他秋意蕭蕭,秋雲黯黯,

我隻笑,笑君空擾攘。

3月12日。五公社

莫斯科生活開始,我們求學考察還正興致勃勃,然而因物質生活的困苦,竟奄奄有些小恙。病中無聊,同寓一日本人新白介紹幾個女友來談,勉強解悶。一冬以來,足有四五個月,天天是淒清慘淡的天色,一片白漫漫的青影,到底使人煩悶,現在春天已經快來了!這四五月的“俄國生活”也當漸漸轉出生意嗬!莫斯科城市生活,經革命兵燹之後卻很淒清,商鋪都封閉著……病中無事,因與俄國友人閑談,略略得知莫斯科城市生活,並及全俄布爾塞維克革命後草創的設施。

歐洲第一次無產階級革命,要算1871年巴黎公社(LaCommune de Paris)革命,馬克思親與其事。公社大概的組織就是城市工人共同組織一消費社,分配一切需要品。俄國十月革命之後,每一城市作為一共產社。又一友人告我,俄國現在無物不集中,消費者都以團體為單位,個人名義很難領到需用物品。全國集權行得很厲害。譬如莫斯科公社——市政工會之類,每月為莫斯科居民運取食糧,消費者憑勞動券領取,勞動券以工作高下為標準分好幾等,每等可得若幹,十日以前在《消息公報》登載。其餘一切用品都有相當的機關。友人還說這種集中製在軍事時代很有用處:沒有一人沒有一天能浪費物品或偷閑惰怠的,固然有許多弊病,然而這本是列寧所謂“軍事的共產主義”,這是軍事的共產社製度,在“國內戰爭”期內,他的必要,卻有一定的程度。至於鄉村間呢,貧苦農民多分得土地,生活還像私有者。

日本人新白是一飛行家,年紀正輕,風流倜儻,屢次想回國,都沒成功,現在莫斯科飛行學院及參謀部學院東方部做事,所領口糧還不錯,他說莫斯科生活很苦,參謀部學院有一英國婦人——英法文教員,家裏失竊,窮得可憐呢,丈夫在戰線,還因交通不便,雖停戰亦不能北返。

3月11日。六革命之反動

今天報載克龍史泰(Kronstadt)之亂已平。

當三月初間公布在彼得城搜獲社會革命黨之煽動的機關,接著就發表二月二十八日在克龍史泰——彼得城的港口,向來是軍事上的要塞,——有一軍艦上水手等暴動,三月二日一早,舊步兵將軍郭子洛夫斯基公然率領群眾聲言反抗“共產黨的蘇維埃”,克龍史泰的蘇維埃議長顧子明及數職員均被亂黨所捕,於是彼得城裏也形不穩。三月五日,勞動國防蘇維埃議長列寧,革命軍事蘇維埃議長杜洛次基聯名出布告剝奪郭子洛夫斯基將軍的公權,宣布彼得城戒嚴,地方全權暫移交彼得城國防委員會。外麵謠言數起,還有芬蘭暗中助叛黨之說,因為海凍未解,由克龍史泰還可直接步行經冰上到芬蘭對岸。——三月六日杜洛次基又出要降布告,致詞非常之動人。九日已經聽說赤軍節節戰勝。到今天——三月十九日——報上載,居然已經完全平靜,死亡卻也不少,我初到莫斯科時曾經遇見一共產黨,這次他去投充誌願軍,也死在裏麵。

大概不得誌的小商人,小資產階級的農民,一九二○年以來,都不滿意於勞農政府,社會革命黨所謂“代表農民利益”的政黨,到處宣傳鼓動。實際上“食糧均配法”,收取農民出產物之全量,為近時西伯利亞以及其餘各處農民反抗的真因,——這種風潮,我們到莫斯科時已經很甚。現時正是俄共產黨開第十次大會,商議改變策略,於是克龍史泰亂事趁此而起。

我還記得,二月底,華工會中,有人告訴我,莫斯科暗中正在戒嚴狀態之中;共產黨中有反對改變政策的,居民庸眾同時卻秘密的陰謀,所以形勢不大穩當。那陰謀的口號是要求三端:(一)自由貿易,(二)開國會,(三)解散共產黨。這次克龍史泰的口號卻是“無共產黨之蘇維埃”。其實受資產階級思想之影響是相同的。

3月19日。七社會生活

教育人民委員會的職員劉白文納女士送來好些書籍雜誌,路納察爾斯基的著作等,偶然有些白麵包,我們請他喝茶,他吃了一個麵包,又拿一個,很不好意思的說道:“我們兩三年沒有吃著這樣的麵包了,我想帶一個回去給我母親,他一定高興得不得了,……”我們趕緊答應,並且又送他兩個,他很感謝。隨後劉白文納女士談及家庭生活,頌華因問:“共產主義的家庭怎樣?”他笑著說:“郭冷苔女士著書說家庭生活社會化——我們卻還想不到這一層。”他走時又再三致謝,並因聽說李宗武能唱中國戲,約著日子同到無產文化(Proletcult)的音樂會去。

無產階級文化部——簡稱無產文化——是教育人民委員會所設的,一切圖畫音樂詩文戲劇的新作家都加入,凡有創作就大家詳論研究。常開音樂或詩文晚會,有時自編戲劇以為工人娛樂。我們去時會員極端歡迎,宗武所唱汪調的《馬前潑水》居然收入留聲機。他們亦收著幾張廣東戲片。又給我們看一新式的意大利鋼琴,可以不按自鳴,譜子從琴背插入,機括開時音調佳妙無比。說所奏乃日本女郎思夫之曲。音樂會會長問,日本調我們能懂不能,並且詳詳細細和我們講那曲子的內容。——意大利一貴族遊日本,娶了一日本女子,後來又到美國,竟忘日女,曲中所奏一大部分是日女怨泣之詞。會長並說,舊文化的音樂人才,革命中未免凋零,新的還很幼稚,然而假使物質生活不這樣困苦,我們的工作還可以強幾倍呢……

俄友紀務立介紹托爾斯泰孫女蘇菲亞來談。托氏派在各地曾有一“真自由之結合”,每星期六開會演講,並有一雜誌,現在為政府所禁——因為他們反對征兵太厲害。蘇菲亞說,現有以前托氏在莫斯科的住宅——托氏死在其中——改為陳列館,因約我們去參觀並到他家裏敘談。

托爾斯泰陳列館離我們寓所不遠。館中非常清潔整齊。蘇菲亞指示講解各種圖畫照相,並有一小畫,為托氏親筆所繪,畫中有一小馬一大人,蘇菲亞說,這是他小時,祖父賞他的玩物。到托氏家後,蘇菲亞母親很親熱的接待我們,並送給我們好幾本書——其中有一本為《老子》的俄文節譯本。

各種社會公共機關,——據蘇菲亞母親說——凡不是共產主義的,隻要不帶政治上的危險性質,如托爾斯泰陳列館等,都不受什麼妨礙,有時亦能稍得輔助。

4月3日。八“煩悶……”

列爾孟托夫(Lermontoff)

煩悶憂愁,

和誰握手,

在這心神

不定的時候?

希望,希望,

絕無影響,

又何事

徒勞意想?

芳時易過

駒隙年光。

愛乎誰愛,

枉費心神,

暫時的——

不值得,

永久的——

不可能。

自視又何如?

陳跡都無。

苦乎樂乎?

一切比泡影還虛。

情愛呢?

可知,這甜情蜜意,

禁不起——

理性一閃,

遲早是——

雨消雲散。

生活呢?

你且……

冷眼相覷,

才知道:

人生空泛,

人生真太愚。

4月5日譯。九“皓月”

——題畫贈蘇菲亞·托爾斯泰女士

皓月落滄海,

碎影搖萬裏。

生理亦如斯,

浩波欲無際。

4月10日。一○“俄國式的社會主義”

德國經濟調查員兼外交代表史德勒(Paul St hler)博士曾來訪。他說德國革命後瘡痍未複,現時協約國強迫德國賠償巨款,——其實是枉然的。德國俄國經濟恢複中必須互相輔助,他來此就是作正式締結外交關係的預備的。最近德國共產黨還要求政府與俄通商,德國或者就派公使。我們問他來俄的感想,他說資本家是可以推翻的,資本卻不可以毀的,——無產階級勝利後,那資本就是無產階級國家的庫藏,俄國革命中或者有這一類誤點。至於政治關係卻還有一層:俄國智識階級向來與平民特異,隔離,不相了解,革命中種種經過,這一點未始不是一根本遠因。德國社會情況不同,假使共產主義革命突現,他的過程一定不與俄國相同。

倫敦《Daily Herald》報的通信記者亞爾史孛葛(Alsberg)和我們說,他來此幾月,確知道,蘇維埃政府是現今俄國唯一的政府,至於共產主義的建設,因為戰事和內亂的緣故,還沒有什麼成就。他又介紹我們見美國資本家房德列浦(Vanderlep)及《旅俄六周記》的作者朗塞(ArthurRansome)。房氏說他此來乃是為堪察加訂租約的事,愈速愈妙,新大總統哈定對俄政策還沒一定,所以遲滯。堪察加租約如成,美國可以供給各種原料,及主要的工業品機器等,俄國方麵,木材,皮貨,礦產種種天然的富源亦可以開發。

今天我們又見著通商人民委員會副委員長列若乏。他告訴我們許多蘇維埃政府的國際關係:

俄國與國外通商,是政府的專利。現在國外的關係已經很好,英國已經正式簽約,德國就在這幾天內,其餘邊境各小國及意大利,捷克斯拉夫,都已結通商關係,俄國代表在國外大概都盡先同無產階級的組織,各生產協社,工人協社等接洽之後,再和資本家商量,外國商人在俄國的,暫時隻在我們通商人民委員會裏接洽,俄國政府擔保他的利益。現在俄國還正努力協理各種租借地,借外國資本來發展俄國工業——社會主義的基礎。戰事革命,工業毀壞太甚。內戰繼起,令政府不得不注全力於戰事,一切原料及工業生產品都用在軍事上。機器不夠用,技師非常之少,技術程度又太低——戰爭時俄國技師死者甚多。所以非聘用外國技師,購買外國機器來發展工業不可。不但機器,就是工業附屬品,如工廠中所用電燈泡等,也須向外國購買,如此情形,自然不得不和外國資本家相接洽。

列若乏還著重的說:“沒有工業就沒有社會主義,況且決不能在隔離狀態中實行新村式的共產主義……我們俄國革命史上十九世紀七八十年時代盛行的民粹派(Narodniki)主張無工業的農村公社社會主義。馬克思派和民粹派的爭執的焦點就在於此。你們想必很明白,我們是馬克思主義者,決不能行這種俄國式的社會主義。……當然並且必須和暫時沒倒的外國資本家相利用,——發展工業培植無產階級社會主義的基本;……看罷,資本家勝呢,還是我們?”

4月11日一一宗教的俄羅斯

愁慘的陰雲已經散盡,凝靜的死雪已經化完,赤色的莫斯科漸漸融陶於明媚的春光。蔚藍的天色,堆錦的白雲,春氣欣欣,冷酷的北地風雪已化為烏有了。基督救主廟壯麗的建築,輝煌的金頂,矗立雲際,依然昂昂突顯神秘的奇彩。廟旁曠園,圍著短短的灌林,初春的花草,鮮黃嫩綠,拂拭遊春士女的衣袂。

俄友郭質生來談,說今天是俄國舊曆複活日曜日,家家都插“瘦柳”,教堂中行大禮拜呢,因邀我們去看。希臘教的儀式,卻是中國人的基督教觀念中所沒有的。

莫斯科最大的教堂——基督救主廟,建築偉麗,雕刻畫像都有很大的藝術上的價值。我們進去的時候,人已很多,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握“瘦柳”。隻見十餘丈高的堂頂上,畫著非常之偉麗的耶穌像,四壁輝煌金彩,中間成一十字甬道,甬道的一端,正中有大理石龕,龕前(十字甬道之前)二角有兩台:一經筵,一歌筵;十字甬道之他端是廟門,此處和經筵歌筵相對又有兩座:左為國皇座,右為神甫座。救主廟的神甫,是全俄最高神甫,革命前受國庫供養,統轄全國教堂事務,所謂“國家中之國家”。十月革命後教製仍存,不過與國家政府絕對脫離關係,單受信教徒的供給。我們在教堂中站著不多時,人漸擁擠,最高神甫到了。隻見一老者穿著銀色長袍,仿佛中國的道士服裝,旁有兩侍者,服裝相類。一侍者手執香爐,垂著銀索,在前一麵走著,一麵蕩著,領導最高神甫走向祭壇,歌筵上立刻就唱起聖歌來。大禮拜式就此開始。隨後神甫走到堂中向眾畫三次十字,一侍者展開斯拉夫文《聖經》,放在他前,高聲朗讀。如此種種儀式,延長約有兩小時餘。

我們回到寓所,郭質生問我有何感想。我說仿佛不在歐洲。他笑著說俄國東方文化很深,大多數農民群眾,迷信得很呢。——革命之後才稍好些。誠然不錯,希望教儀式竟和中國道教相似。

農民因俄國舊文化的緣故,守舊而且愚味。據郭質生說:十月革命初期,各地鄉村中農民奮起,高呼分權萬歲,各村通行須有當地地方政府的執照,如此者三月。後來國內戰爭劇烈,農民少壯都受征調,政府派遣食糧軍收集食糧,農民才漸漸忘掉蘇維埃政府分給土地驅逐地主的政策而起怨忿之心。現時新經濟政策初實行,還時時聽見農民反抗的事——他們還不十分相信呢。然而革命前俄國人民有百分之七八十不識字,如今識字者的數目一躍而至百分之五十。最大的原因有兩個:(一)二月後政局上不斷的起非常之巨大的劇變,雖然沉寂的鄉僻地方也漸漸有得政治消息的興趣,各黨宣傳者多四出散給報紙。(二)退伍兵士,從戰線回家,思想已大改變。——因此現在農民對於宗教的關係稍淡,思想上的改造,已經要算大告成功了。

4月23日。一二勞工複活

夜深了。雖是俄國詩人的“五月天氣”,晚寒還暗襲行人的衣袂。莫城稠密的街市,一時也稍沉寂,隱隱約約漸聽著四處教堂的聖鍾殷鳴——陡破夜神的深寂。巷口街梢,三三五五的人影漸現,一時多似一時。教堂鍾聲愈久愈多,愈晚愈洪,聖詩的歌聲搖曳沉抑,縈繞天際。等到夜間一二時,教堂的聖階前已聚著黑默默一大堆人,星星點點耀炫著信教徒手中的聖燭,畫像的高門下排著神甫入廟的儀式,年老龍鍾襤褸疲弱的乞丐雙手拱著等候基督教徒的慈悲——複活節的夜祭開始了。我們擠在基督救主廟裏,人山人海,至少也有兩三萬,一切儀式也不能十分看得清楚。好容易擠得出來,回寓已經四點多鍾,很疲乏。莫斯科城卻為一千五百餘教堂的鍾聲——殷洪沉遞——的震動飛顫。“異教徒”的清夢也受騷擾。

複活節是俄國舊曆中最大的一佳節,家家戶戶都相慶賀,今年恰巧和國際的五一節同在一日。俄俗凡逢複活節的一星期,每家設著盛筵,種種食物,鮮美豐盛。兒童得受“複活雞卵”——雞卵染著種種彩色,並有玉琢木雕的,友朋親戚往來宴請,人人相見,都以接吻相慶,即使未嫁的女郎在這幾天亦可以和男友交吻。革命後戰禍相尋,政府行集權製及勞動券,已經兩三年沒有大大的過這佳節,食物菜膳不容易取得。今年第一年行新經濟政策,開放商業,民間值此佳節,突現活潑潑的氣象。

五月一日的清晨,暖欣欣的朝陽,溫和的春風,路上行人卻很寂寞。——昨天晚上禮拜歸去太晚了,市場又因佳節而停閉。隻有莫斯科的中心——赤場附近,設著演壇,無產文化行農民跳舞種種新藝術慶賀五一節。全城電車通掛紅彩,遊行全城,演說五一節工人運動的複活。我們路過一場,許多教育人民委員會所辦幼稚院的兒童穿著新衣呼號“萬歲”,場的另一端,又有嘉裏寧演說呢。

我們趁兩重佳節的興致,順路一訪女友。——可是沒有接吻,因為東方人的羞態……

——啊呀,恭喜恭喜,今天在我們這裏吃過節飯。

——你們正忙著做菜呢!我來幫你。肉是市場上買的,新鮮麼?

——昨天買的。現在勞動券廢了,東西容易有新鮮的。呀!——我們忘了問你,你們中國有複活節麼?

我因此略略解釋中國人的宗教觀念,風俗,和對於基督教的關係,他們聽得非常之有趣。

回憶二三月間,我到俄人家裏,那冷淡枯寂的生活,黑麵包是常餐便飯唯一的食品,中國茶是請客的佳味。現在豐富得多了,可是非得有錢不可,市場物價因投機商業之故很不穩。然而大概而論,大多數勞動人民也受許多方便利益——工廠工資大增,廢勞動券而令得購買於市場的可能。——無大工業,或大工業破毀的國家裏,那集權製的分配本不適宜;共產方法另有途徑,集中的製度暫受技術上的困厄,——僅能為“軍事的共產主義”時期暫時的奮鬥方法。

假使俄國的市儈見布爾塞維克的讓步,遠東初醒的社

會科學研究者於此證實馬克思所謂社會關係中“經濟現

象”的現實力。假使莫斯科市民淡於五一節而熱於複活祭,

更見著經濟落後國家的守舊性,小資產階級心理的反映。

5月1日。一三“勞動者”

馬克思昂格思,凡遇著籠統言“生產者”,“勞動者”而不辨階級的差異性的人,必定和他竭力辯論。沒有籠統的“勞動者”或“工作者”,而隻有:或是自有生產工具的“小經紀者”,他的心理,狀態及一切生活習慣完全是資本主義的,——他亦不能有別樣的心理

——或是雇傭“工人”。

——列寧《俄共產黨第十次大會演說辭》

清風朗日的春早,莫斯科天色已經非常和快,晝時而且很熱了。遊春士女都到郊外樹林草地,一暢鬱積。莫愁園畔,莫斯科河邊,綠林蔭下沐浴暢懷。青青的灌林,悠悠的池水,士女三五,攜手並肩,盡著情話呢。我們同著俄友紀務立,蘇菲亞·托爾斯泰女士,嘉德琳·亞爾奏莫維次女士(前俄最高法院院長的女兒)同著步出郊外,清風拂拭,全宇宙都在懷抱中了。紀務立卻不十分高興,對我們說道:“你看嘉德琳女士,以前的貴族,那倨傲之態還依然存在,不大願意理我似的……”我說:“也不見得,你心上不舒服,因為他待你沒有你所要的親熱樣子罷了,怎說不理呢?他不是剛才還和路旁的農家女問話的麼?……

從莫愁園回來的時候,天色還早,稍微有些風,灰塵蓬勃;路上有一掃街夫,不用水灑,拚命亂掃,塵土騰得更高。紀務立問他為什麼不用水灑。

——請你問列寧去!他們沒有給水,教這樣掃的,又怎麼辦。

回寓很疲乏,吃完飯在飯廳閑坐。飯廳的女仆坐在自暖壺旁斟茶給我們吃,靜悄悄的看著窗簾微拂,隨意談著。

一女仆說他的兄弟在鄉間耕地,今年春天收成或者還好,雨水若是不足那可沒希望了。食糧年年政府收盡,鄉間生活,也沒有城裏人說得這樣好。我告訴他,今年實行課稅法,不致於盡收食糧,很可以多下些種了。他說他兄弟不敢信政府公報上的政策,還不肯多種,恐怕枉費力呢。

公寓門首,階沿上坐著兩三個人,夕陽紅豔,照著他們神聖的勞工顏麵。晚風清利,令人回想日間莫斯科河裏的沐浴。閑著在門首散步,隻聽得工人談說得很高興。

——唔,老兄弟,你知道“勞動義務”也改“勞動稅”了。省得他們胡來,還是我們做得來工!

——你們新定薪水有多少?我們現在聽說快得十倍的薪水呢。

——自然,一天一斤麵包,一頓中飯,還不好?要什麼錢!

——別慌!咱們國家工廠口糧還得發呢,錢亦加多,還有我們製的東西,也可以領……

5月20日。一四“死人之家”的歸客

西伯利亞冰天雪窖中埋沒了不少俄國青年熱烈的“地底下的”亡命客,從篤思托葉夫斯基(Dostoevsky)以來到革命怒苗的爆發,五六十年,不知有了祖孫父子兄弟幾代的誌士呢!有一俄國共產黨告訴我,他前天得見一很老很老的革命家——

“西伯利亞的親戚”。

這革命家就是芭烈澳斯基。他革命事業開始得很早,才學過人,政見雖和民粹派相近,而向來是無黨的,政治運動中往往站在社會革命黨和社會民治黨之間。經濟財政辦實事的才幹非常之敏捷周到詳細,俄皇政府時屢次受通緝,亡命在國外。歐戰時,俄政府從1912年之後反動潮流已息,又值戰事,社會問題急迫,不得不俯就維新派稍稍采用革命黨中的人才。芭氏返國當軍事工務委員會會長。克倫次基政府時曾續為工商總長,十月革命後因階級鬥爭的劇烈,卷入獄中。他怠工抵製受革命法庭判決下獄一載半。芭氏詳悉歐洲商埠情形,對於俄國的工業——尤其於“采取工業”素有研究,全國實業經濟狀況了若指掌。所以他在獄中的時候,最高國民經濟蘇維埃屢次有人乘著汽車到獄中訪問請教。監獄中他住的一間房和辦公處差不離,地圖簿籍滿屋都是。當初共產黨公布土地國有法,小農慌著出賣田地,農政弄得一時紛亂不已。蘇維埃大會時特派代表去問芭氏,芭氏畫定“田地仍按公社習慣法一概禁止買賣”,草了一稿,共產黨才據此公布。——這是俄國農業經濟客觀的特點,沒有辦法!有兩次俄勞農政府請他出獄,然必以為國任事做條件,——要委他作交通人民委員長。他不肯答應,說:“附條件的釋放我不幹。”後來又坐了一年半監獄才出來。現在在彼得城大學當教授。新經濟政策實行,他來莫斯科,或者要接辦協作社的事情呢。本來俄共產黨對於俄技師的利用——智識階級的才智,亦用集合的辦法。芭氏向來是技師聯合的首領。全國無論什麼地方要用技師,都由那一聯合會接洽,——人才的分配,報酬的多寡都由他們自己決定。此來芭氏已經大可有所供獻於國家了。

小小的一間客廳,隻有一盞桌燈光線暗暗的,映著窗簾旁的花影在壁上橫斜飛舞。幾個俄國女郎和東方少年坐著談心呢。這是莫斯科托爾斯泰家的客室。蘇菲亞和我說:

——今天有一很重要的布爾塞維克到我們這裏來呢,——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秘書長。

深夜一兩句鍾,街上人聲稍寂,日長天“逛”的俄國士女大半歸去了。聽得門響,進來了一偉大的黑影。他脫了大氅,露出俄國式的樸素的服裝。深沉和靜的麵貌——純粹俄國態度。彼此相見,他很奇詫,“中國的新聞記者也到我們這裏來了!”談吐非常之風雅有禮貌,托爾斯泰母女都陪著他問長問短,他還殷勤細問:日常生活不缺乏否?教育委員會的托氏圖書手稿整理委員會——蘇菲亞母親是會員,——口糧薪水還能做物質生活的保證不能?他又談著革命前的回憶,興致深濃。人也確謹慎老練。

——我們充軍到西伯利亞去的時候正有意思,現在想起來都另有一種感慨呢。就在這樣一輛車裏,監差的和流犯同起居,也辨不出來,誰是犯人誰是公差。相待不能苛酷,他們明白。——這才真是所謂“俄羅斯的心靈”。英德監獄公差手中去試一試看!“公事公辦”,那才殘忍呢!一九一四年反對戰爭,流到西伯利亞的同伴更不少——杜洛次基也在內,——我們之中大概都是屢次三番發配的。可是那次我們同伴多聚在一起,居然,還在充發地集會結社演講呢……一五安琪兒

列爾孟托夫

回飛安琪兒,

低吟繞天梁;

雲擁星月驚,

神歌聖意昌。

清靈讚洪福,

天幕闔且張;

大哉我主宰,

竭誠為頌揚。

長抱赤子心,

悲淚盈洪荒;

歌聲清且純,

無言意自長。

此曲留人世,

曆煉心誌良;

天聲自玄妙,

塵俗敢相望?

6月8日。一六貴族之巢

兩三月前,《勞農公報》初發表開放商業的命令。小商人市儈欣欣然的露出頭來。不但小商人呢!體力不能當工人的一班“念書人”,夫人,小姐,受不著職工聯合會的保護,口糧所領太少,消費的欲望又高,——這才有了機會。

十字街間,曠場兩麵,一排一排小攤子。……人山人海,農家婦女,老人,工人,學生……種種色色人,簇擁在一處。這裏一批白麵包,香腸,火腿,牛奶,糖果點心,那裏一批小褂,絨褲,布匹。一堆一堆舊書舊報,鐵罐洋鍋,碗盞茶杯,……唔!多得很呢!再想不著:嚴冬積雪深厚,——我們初來時,勞動券製之下,——這些豐富雜亂的“貨物”,都埋在雪坑裏冰池底麼?經濟市場的流通原來這樣。可是開端的原始狀況還很可憐。學生服裝的一兩個人或是拿一條褲子,一雙舊鞋也算做生意呢。

遠遠的日影底下,亮晶晶耀著寶石,金鏈;古玩銅器,油畫,也傲然一顯陳列館的風頭。有華麗服飾,淡素新妝的貴婦人,手捧著金表,寶盒等類站在路旁兜賣。有貴族風度的少年,坐在地下,展開了古舊貴重的紅氍毹,等著顧主呢……

現在又過了兩月了。亞爾培德街前,許多小孩子拿紙煙洋火叫賣,汽車馬車穿梭似的來往,街窗裏紅玫瑰繡球花欣欣的舞弄他的美色,一處兩處散見著新油漆的商號匾額,——啊哎!熱鬧呢!再不像“冬時”,軍事的共產主義之下,滿街隻有茫茫的雪色,往來步行的“職員”,夾著公事皮包的人影了。

一間大玻璃窗,染著晶亮的銀字:“咖啡館”。窗裏散排著幾張小桌藤椅。咖啡館小室盡頭賬台上坐著一素妝婦人,室中間站著一半老的徐娘,眉宇間隱隱還含貴倨之態,卻往來招呼顧客。

——請問,是不是要咖啡,還是中國茶?

——兩塊點心,糖果多拿些!——一男子粗魯的口音回答著,翹著雙腿,笑嘻嘻的和同伴談天呢。

——就來,就來!咖啡一杯,中國茶兩杯,點心兩塊,這裏的客人要。……

館門開處,一位“美人”走進來了,紅粉兩頰,長眉拂黛,櫻唇上塗著血滴鮮紅的胭脂,絲羅衣裙,高底的蠻靴,輕盈緩步的作態坐下,眼光裏斜挑暗視,好像能說話似的。拈著一枝煙,燃著了,問道:

——咖啡牛奶一杯,有好點心麼?

貴倨的半老徐娘和聲下氣的答應著。咖啡點心都拿來了。忽然又進來一女郎,服裝雖不華麗,神態非常之清高,四處一看,見有那一“新妓女”神氣的女人坐在那裏,於是不多看,忙找著店主人,問好之後,接口就咕嚕咕嚕用德國話談了半天。店主人拿出幾萬蘇維埃錢交給女郎,他就匆匆的走了,新妓女那時已吃完:

——你們這裏沒有牛肉餅麼?幾萬錢一碟?

——沒有,對不住,可是可以定做,晚上就好,要多少呢?請問。兩萬錢一碟。

——要兩碟,濃濃的油。

說完他就站起來,扭扭捏捏的走出來,走到門口,懶懶的說一句“再見”。店主人忙答應著,回頭笑向那半老徐娘,用法文說道:這又不知道是那一位“委員”的相好,看來很有錢呢……

假使屠格涅夫(Turgeneff)的《貴族之巢》在地主華美的邸宅,現在五十年後,蘇維埃俄國新經濟政策初期的貴族之巢卻在小小的咖啡館。——原來革命後貴族破產,所餘未沒收的衣飾古玩,新經濟政策初行,流到市場上,過了這兩月他們便漸漸集股積聚,居然開鋪子了。其實新經濟實行,資本主義在相當範圍內可以發展。而資本集中律一實現,這班小資本的買賣不過四五月就得傾倒。我初見街頭所賣白麵包,這是小生意家家裏自己零做的。現在已經看得見一兩種同式同樣又同價的白麵包,打聽起來,原來已有猶太舊商人複活,做這大宗批發生意,替他算起來,一天可得利幾千萬蘇維埃盧布呢。資本的發展——按經濟學上的原則——真是“速於置郵之傳命”。

俄國貴族的智識階級向來最恨資產階級的文化,——赫爾岑說西歐文明不外一“市儈製度”而已。現在卻都要成可憐的資產階級中的落伍者呢。雖然……雖然……那“懺悔的貴族”,——“往民間去的青年”,一世紀來在社會思想上為勞動人民造福不淺。共產黨領袖中磊落的人才也不少過去時代的貴族嗬。前一月我曾遇一英國共產黨——很研究俄國文學。他說俄國文化中資產階級一分都沒創造,曆來文學家社會思想家差不多個個都是貴族。……

我的俄國曆史教授紀務立說:大俄羅斯民族東方性本重,個性命發達,固然有許多特點優良的國民性,然而缺點也就不少。老實說,一切藝術科學文學的文化不是西歐輸入的麼?未歐化的大俄羅斯人汙穢遲鈍,劣性很可見,至於貴族青年有誌的,那又是一件事——他們歐化雖不純粹,始終在曆史上占了一過渡西歐文化的地位。如說到小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已近西歐,東方色彩就淡得多。平民之中也可以看得文化性。

初到莫斯科時,我們認得一英國人——共產黨,外交委員會的職員威廉。威廉夫人是生長在小俄羅斯的。他曾說小俄羅斯貴族的地主製——封建遺跡,破壞的較早。那地農家婦女愛清潔,有條理,——日常生活之中才真見得文化的價值。往往在大俄羅斯及烏克蘭邊境,小俄農家女有嫁給大俄人的;新媳婦進門不到兩三天,立刻就要把大俄農村家庭整理一番,油刷裱糊都是新媳婦極力主張的,——他根性就不能忍耐那半東方式的汙糟生活。

6月13日。一七莫斯科的赤潮

十月革命爆發,莫斯科成了世界革命的中心。這幾天正是赤潮高漲的時候。1919年以來萬國革命的社會黨已經屢次會集於此。現今,1921年的6月,在此城裏又要開四個國際大會:共產國際第三次大會,共產國際婦女部第二次大會,少年共產國際第二次大會,赤色職工國際第一次成立大會。

十七日,各會各國代表差不多都到齊了;在赤場行閱兵典禮歡迎代表團。廣大的曠場,幾千赤軍,步馬炮隊,工人軍事組織,共產黨軍事訓練部,男工,女工,兒童,少年都列隊操演。杜洛次基洪亮的聲音,震顫赤場對麵的高雲,回音響亮,如像聲聲都想傳遍宇宙似的。各國代表都致祝詞。……“萬歲”聲……

昨天共產國際行第三次大會開會式。大劇院五千餘座位都占得滿滿的,在台上四望,真是人海,萬頭攢動,欣喜的氣象,革命的熱度已到百分。祗諾維葉夫(Zinovieff)致開會詞:“我以第三國際執行委員會的名義宣布第三次的‘為全世界所嫉視的’共產國際大會開會……”下麵鼓掌聲如巨雷,奏《國際歌》……

各代表演說慶祝完了之後,還聘請全俄全世界負盛名的名伶沙略屏(Sholiapin)唱歌曲餘興,……歌聲入雲際。

沙略屏歌完笑著說:“我雖不是國際主義者,而是國家主義者,今天卻有一歌,普希金的詞,四國(俄德法意)文字都有譯本,請為共產國際代表諸君一歌,恰好應景呢。”歌竟,四座鼓掌不已,堅請沙氏再唱。沙氏說我們唱時行的《勞工歌》,請諸君相和,……於是五千多人的全劇院都卷入《勞工歌》的聲浪中了。

6月23日。一八列寧杜洛次基

克萊摩宮十三世紀的宮牆,七百年前的教堂——樸素古舊,建築奇特,當時必是國家中央最大的聖地,而今比著後代西歐式的新殿宇,已竟很低很狹了,累世紀的聖像畫壁——人麵衣飾,各畫之間還留著古藝術的“條件性”,好一似中國的關帝像,希伯來君士但丁文化的遺跡還顯然;中央執行委員會,人民委員蘇維埃的辦公室,都在新殿宇內:巨大的跳舞廳,光滑雪亮的地板,金碧輝煌的壁柱,意大利名藝術家的雕刻,有一部分宮殿,彼得大帝以前的俄皇起居,還另設陳列館人員指導遊覽,西歐化後俄國的文明已算會集希臘日耳曼的精髓糟粕;現今則安德萊廳赤色光輝四射,全宇宙映耀,各國勞動者代表的演辭,聲音震及環球,——第三次大會的共產國際;今日之克萊摩宮真做得人類文化三階段的駁雜光怪的象征。

第三次大會第一天,杜洛次基提案《世界經濟現象》,指呈當時經濟恐慌稍緩,漸有改善,勞動運動由進攻一轉而為防守——資本家反乘機進取,然而這不打緊,共產國際可藉此深入群眾,正是曆練鞏固革命力的好機會。豐采奕奕的杜氏,演說辭以流利的德語,延長到三小時餘,……後來討論時,法國共產黨有許多疑問,爭辯很久。我們新聞記者中有不十分懂的,因約著布加利亞代表同去問杜氏。杜氏見中國新聞記者很欣喜,因竭力和我們解釋,說話時眉宇昂爽,流利倜儻。他說,經濟狀況窘迫——就是“恐慌”到時,並不一定是革命的時機,有時一部分小資產階級的無政府派之激於意氣,冒昧暴發,反喪群眾的元力;經濟狀況改善時,工人資本家衝突漸入“經濟要求”的狹軌裏,然而即此可鑒“社會黨人”和群眾的密接訓練程度增高……“法國同誌就是不讚成我這一層意思……”他說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手裏一枝短鉛筆,因他指劃舞弄,突然失手飛去,大家都哄然笑起來了。……

列寧出席發言三四次,德法語非常流利,談吐沉著果斷,演說時絕沒有大學教授的態度,而一種誠摯果毅的政治家態度流露於自然之中。有一次在廊上相遇略談幾句,他指給我幾篇東方問題材料,公事匆忙,略略道歉就散了。

安德萊廳每逢列寧演說,台前擁擠不堪,椅上,桌上都站堆著人山。電氣照相燈開時,列寧偉大的頭影投射在共產國際“各地無產階級聯合起來”,俄羅斯社會主義聯邦蘇維埃共和國等標語題詞上,又襯著紅綾奇畫,——另成一新奇的感想,特異的象征。……列寧的演說,篇末數字往往為霹靂的鼓掌聲所吞沒。……

大會快完,政治生活的莫斯科這次才第一次與我以一深切的感想嗬。

7月6日。一九南國

——“魂兮歸來哀江南”(庾信)

陰晴不定的天色,淒淒的絲雨,心神都為之憂黯……汙滑的莫斯科街道,亂砌的石塊,擾擾行人都因之現出跛相。街梢巷尾小孩子叫喚賣煙的聲音,雜貨鋪口魚肉的鹹味,無不在行人心理上起一二分作用。

鍾表鋪前新掛起半新不舊的招牌,也像暗暗的經受愁慘的況味。我走進鋪門,隻見一老者坐在賬台旁,戴著近光眼鏡,淒迷著雙眼,在那裏修表呢。旁坐一中年婦人接著我的表嘻嘻的說道:

——嗬,你們來開“大會”的,預備回去宣傳無產主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