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草上的露珠兒

草上的露珠兒,

顆顆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歸來的燕兒

在舊巢裏呢喃個不休;

詩人喲!可不是春至人間

還不放開你

創造的噴泉,

嗤嗤!吐不盡南山北山的珈瑜,

灑不完東海西海的瓊珠,

融和琴瑟簫笙的音韻,

飲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詩人喲!可不是春在人間,

還不開放你

創造的噴泉!

這一聲霹靂,

震破了漫天的雲霧,

顯煥的旭日

又升臨在黃金的寶座;

柔軟的南風

吹皺了大海慷慨的麵容

潔白的海鷗

上穿雲下沒波自在優遊;

詩人喲!可不是趁航時候,

還不準備你

歌吟的漁舟!

看喲!那白浪裏

金翅的海鯉,

白嫩的長鯢,

蝦須和蟛臍!

快喲!一頭撒網一頭放鉤,

收!收!

你父母妻兒親戚朋友

享定了希世的珍饈。

詩人喲!可不是趁航時候,

還不準備你

歌吟的漁舟!

詩人喲!

你是時代精神的先覺者喲!

你是思想藝術的集成者喲!

你是人天之際的創造者喲!

你資材是河海風雲,

鳥獸花草神鬼蠅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爐是“印曼桀乃欣”,

永生的火焰“煙士披裏純”,

煉製著詩化美化燦爛的鴻鈞;

你是高高在上的雲雀天鶯

縱橫四海不問今古春秋,

散布著希世的音樂錦繡;

你是精神困窮的慈善翁,

你展覽真善美的萬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笑解煩惱結

(送幼儀)

這煩惱結,是誰家扭得水尖兒難透?

這千縷萬縷煩惱結是誰家忍心機織?

這結裏多少淚痕血跡,應化沉碧!

忠孝節義——咳,忠孝節義謝你維係

四千年史髏不絕,

卻不過把人道靈魂磨成粉屑,

黃海不潮,昆侖歎息,

四萬萬生靈,心死神滅,中原鬼泣!

咳,忠孝節義!

東方曉,到底明複出,

如今這盤糊塗帳,

如何清結?

莫焦急,萬事在人為,隻消耐心

共解煩惱結。

雖嚴密,是結,總有絲縷可覓,

莫怨手指兒酸、眼珠兒倦,

可不是抬頭已見,快努力!

如何!畢竟解散,煩惱難結,煩惱苦結。

來,如今放開容顏喜笑,握手相勞;

此去清風白日,自由道風景好。

聽身後一片聲歡,爭道解散了結兒,

消除了煩惱!青 年 雜 詠

青年!

你為什麼沉湎於悲哀?

你為什麼耽樂於悲哀?

你不幸為今世的青年,

你的天是沉碧奈何天;

你築起了一座水晶宮殿,

在“眸冷骨累”(melancholy)的河水邊;

河流流不盡骨累眸冷,

還夾著些些殘枝斷梗,

一聲聲失群雁的悲鳴,

水晶宮朝朝暮暮反映——

映出悲哀,飄零,眸子吟,

無聊,宇宙,灰色的人生,

你獨生在宮中,青年呀,

黴朽了你冠上的黃金!

青年!

你為什麼遲回於夢境?

你為什麼迷戀於夢境?

你幸而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夢魂心,

你拋棄你塵穢的頭巾,

解脫你肮髒的外內衿,

露出赤條條的潔白身,

躍人縹緲的夢潮清冷,

浪勢奔騰,側眼波罅裏,

看朝彩晚霞,滿天的星,——

夢裏的光景,模糊,綿延,

卻又分明;夢魂,不願醒,

為這大自在的無終始,

任憑長鯨吞噬,亦甘心。三

青年!

你為什麼醉心於革命,

你為什麼犧牲於革命?

黃河之水來自昆侖巔,

泛流華族支離之遺骸,

挾黃沙莽莽,沉鬱音響,

蒼涼,慘如鬼哭滿中原!

華族之遺骸!浪花湯處,

尚可認倫常禮教,祖先,

神主之斷片:——君不見

兩岸遺孽,枉戴著忠冠,

孝辮,抱缺守殘,淚眼看

風雲暗淡,“道喪”的人間!

運也!這狂瀾,有誰能挽,

問誰能挽精神之狂瀾?情死(Liebstch)

玫瑰,壓倒群芳的紅玫瑰,昨夜的雷雨,原來是你發出的信號——真嬌貴的麗質!

你的顏色,是我視覺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幾滴白露在你額上,在晨光中吐豔。

你頰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帶來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給他們常住的機會。

你的美是你的運命!

我走近來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個靈魂——我是你的俘虜!

你在那裏微笑!我在這裏發抖,

你已經登了生命的峰極。你向你足下望——一個無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邊,我站在你的背後,——我,你的俘虜。

我在這裏微笑!你在那裏發抖。

麗質是命運的命運。

我已經將你擒捉在手內!我愛你,玫瑰!

色,香,肉體,靈魂,美,迷力——盡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這裏發抖,你——笑。

玫瑰!我顧不得你玉碎香銷,我愛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麼痛快啊!——

盡膠結在一起;一片狼

藉的猩紅,兩手模糊的鮮血。

玫瑰!我愛你!月 夜 聽 琴

是誰家的歌聲,

和悲緩的琴音,

星茫下,鬆影間,

有我獨步靜聽。

音波,顫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淒清,

幽冥,草尖的鮮露,

動蕩了我的靈府。

我聽,我聽,我聽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頭的宿鳥休驚,

我們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為你也曾吞聲,

休道她淡漠,冰心裏,

滿蘊著熱戀的火星。

記否她臨別的神情,

滿眼的溫柔和酸辛,

你握著她顫動的手——

一把戀愛的神經?

記否你臨別的心境,

冰流淪徹你全身,

滿腔的抑鬱,一海的淚,

可憐不自由的魂靈?

鬆林中的風聲喲!

休擾我同情的傾訴;

人海中能有幾次

戀潮淹沒我的心濱?

那邊光明的秋月,

已經脫卸了雲衣,

仿佛喜聲地笑道:

“戀愛是人類的生機!”

我多情的伴侶喲!

我羨你蜜甜的愛焦,

卻不道黃昏和琴音

聯就了你我的神交?聽 槐 格 訥(Wagner)樂劇

是神權還是魔力,

搓揉著雷霆霹靂,

暴風、廣漠的怒號,

絕海裏駭流驚濤;

地心的火窖咆哮,

回蕩,獅虎似狂嗥,

仿佛是海裂天崩,

星隕日爛的朕兆;

忽然靜了;隻剩有

鬆林附近,烏雲裏

漏下的微噓,拂扭

村前的酒簾青旗:

可怖的偉大淒靜

萬壑層岩的雪景,

偶爾有凍鳥橫空

搖曳零落的悲鳴;

悲鳴,胡笳的幽引,

霧結冰封的無垠,

隱隱有馬蹄鐵甲

篷帳悉索的荒音;

荒音,洪變的先聲,

鼉鼓金鉦驀蕩怒,

霎時間萬馬奔騰,

酣鬥裏血流虎虎;

是潑牢米修仡司(Prometheus)

的反叛,抗天拯人

的奮鬥,高加山前

鷙鷹刳胸的創呻;

是戀情,悲情,慘情,

是歡心,苦心,赤心;

是彌漫,普遍,神幻,

消金滅聖的性愛;

是藝術家的幽騷,

是天壤間的煩惱,

是人類千年萬年

鬱積未吐的無聊;

這沉鬱醞釀的牢騷,

這猖獗聖潔的戀愛,

這悲天憫人的精神,

貫透了藝術的天才。

性靈,憤怒,慷慨,悲哀,

管弦運化,金革調合,

創製了無雙的樂劇,

革音革心的槐格訥!

5月25日。春

康河右岸皆學院,右岸牧場之背,榆蔭密覆,大道紆回,一望蔥翠,春尤濃鬱,但聞蟲聲鳥語,校舍寺塔掩映林巔,真勝處也。邇來草長日麗,時有情耦隱臥草中,密話風流。我常往複其間,輒成左作。

河水在夕陽裏緩流,

暮霞膠抹樹幹樹頭;

蚱蜢飛,蚱蜢戲吻草光光,

我在春草裏看看走走。

蚱蜢匐伏在鐵花胸前,

鐵花羞得不住的搖頭,

草裏忽伸出隻藕嫩的手,

將孟浪的跳蟲攔腰緊拶。

金花菜,銀花菜,星星瀾瀾,

點綴著天然溫暖的青氈,

青氈上青年的情耦,

情意膠膠,情話啾啾。

我點頭微笑,南向前走,

觀賞這青透春透的園囿,

樹盡交柯,草也駢偶,

到處是繾綣,是綢繆。

雀兒在人前猥盼褻語,

人在草處心歡麵赧,

我羨他們的雙雙對對,

有誰羨我孤獨的徘徊?

孤獨的徘徊!

我心須何嚐不熱奮震顫,

答應這青春的呼喚,

燃點著希望燦燦,

春呀!你在我懷抱中也!清風吹斷春朝夢

片片鵝絨眼前紛舞,

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風;

一陣陣殘琴碎簫鼓,

依稀山風催瀑弄青鬆;

夢底的幽情,素心,

縹緲的夢魂,夢境,——

都教曉鳥聲裏的清風,

輕輕吹拂——吹拂我枕衾,

枕上的溫存——,將春夢解成

絲絲縷縷,零落的顏色聲音!

這些深灰淺紫,夢魂的認識,

依然粘戀在夢上的邊陲。

無如風吹塵起,漫潦夢屐,

縱心願歸去,也難不見塗蹤便;

清風!你來自青林幽穀,

款布自然的音樂,

輕懷草意和花香,

溫慰詩人的幽獨,

攀簾問小姑無恙,

知否你晨來呼喚,

喚散一緣綣繾——

夢裏深濃的恩緣?

任春朝富的溫柔,

問誰償逍遙自由?

隻看一般夢意闌珊,——

詩心,戀魂,理想的彩曇,——

一似狼藉春陰的玫瑰,

一似鵑鳥黎明的幽歎,

韻斷香散,仰望天高雲遠,

夢翅雙飛,一逝不複還!人 種 由 來

夏娃:“你是亞當嗎,上帝

創造我來伴你的。

你從今後再不怕

荒涼,再不愁孤寂。

讓我摸摸你的臉,

口邊蓬蓬像樹蘚,

你喉頭有個桃核,

你肌肉好多強健;

但是你胸前不如

我又嫩又軟又肥——

我們原來兩樣的,

我又希奇又歡喜。”

亞當:“你的聲音很好聽,

你的手怪招癢的,

你初來人地生疏,

等我慢慢指導你,

昨晚我在睡夢裏,

上帝從我變出你;

你的肉是我的肉,

你我原來是一體,

不過我男你是女。

夏娃:“我叫你夫你叫我妻,

千年萬年不分離!

我覺得心頭狂跳,

方才一陣清風過,

吹來樹上鮮果味,

我想去——”

亞當:“謹記上帝的吩咐;

伊塍園裏鮮果富,

櫻桃梅李都可采,

獨禁‘知識樹’上果,

你須牢記在心頭,

若然犯禁死無處。

如今我去折桑麻,

你在此地喂雞鵝。”

蛇:“夏娃!”

夏娃:“誰啊!”

蛇:“原來你不認識我,

我是伊塍的聖蛇,

通天達地曉人事,

宇宙秘密無不知,

亞當是個蠢東西,

——嘻嘻!”

夏娃:“什麼叫做‘嘻嘻’呢?”

蛇:“等我好好教導你。

嘻嘻是個笑聲氣;

我笑亞當太腐氣,

一心皈依信上帝。

伊塍園裏最珍奇,

莫如‘知識樹’上果;

你若偷采吃一枝,

宇宙密庫頓開鎖;

你的雙眼會開放,

見紅見紫見星光;

還有種種消息好,

吃了藥兒便如曉——

嘻嘻!”

夏娃:“嘻嘻,多謝你,蛇兒,

是去采果兒吃也!”

亞當:“夏娃,替我搔搔背,

我有好東西給你。”

夏娃:“你有什麼好東西,

蛇兒笑你太腐氣。”

亞當:“蛇兒專出壞主意,

千萬不可輕信伊。

我給你個桑烏都,

甜裏帶酸很有味。”

夏娃:“烏都算什麼東西,

我的蘋果才希奇;

今晚臨睡吃下去,

明早張眼見天地!”

夏娃:“亞當!我見亮光了!

好一個美妙天地!

趕快睜開你眼皮,

你我準備見麵禮!”

亞當:“你的瘋話我不信,

哪有眼皮會開閉——

咳奇怪!果真兩眼

有些發癢酸齏齏;

夏娃!夏娃!真希奇,

果然是光亮天地!”

夏娃:“不成!慢點兒過來。

你我原來是裸體!

不好了!快躲起來,

那邊來的是上帝!”“兩尼姑”或“強修行”

門前幾行竹,

後園樹蔭毿,

牆苔斑駁日影遲,

清妙靜淑白岩庵。

庵裏何人居?

修道有女師:

大師正中年,

小師甫二十。

大師昔為大家婦,

夫死誓節作道姑,

小師祝發心悲切,

字郎不幸音塵絕。

彼此同憐運不濟,

持齋奉佛山隈裏;

花開花落春來去,

庵堂裏盡日念阿彌。

佛堂莊潔供大士,

大士微笑手拈花,

春慵畫靜風日眠,

木魚聲裏悟禪機。

禪機悟未得,

凡心猶兀兀;

大師未忘人間世,

小師情孽正放花。

情孽放花不自知,

芳心苦悶說無詞;

可憐一對籠中鳥,

盡日呢喃盡日悲。

長尼多方自譬解,

人間春色亦煙花;

筵席大小終須散,

出家豈有再還家。二

繁星天,明月夜,

春花茂,秋草敗,

燕雙棲,子規啼,

蝶戀花,蜂收蕊——

自然風色最惱人,

出家人對此渾如醉。

門前竹影疏,

後圃樹蔭綿,

蒲團氤氳裏,

有客來翩翩。

客來慕山色,

隨喜偶問庵,

小師出應門,

腮頰起紅痕。

紅痕印頰亦印心,

小女自此懶諷經;

佛緣,

塵緣——

兩不可相兼;

枯寂,

生命——

弱俗抑率真?

神氣頓恍惚,

清淚濕枕衾,

幼尼亦不言,

長尼亦不問。

竹影當婆娑,

樹影猶掩映。

如何白岩庵,

不見修行人?

佛堂佛座盡灰積,

拈花大士亦蒙塵,

子規空啼月,

蜘網布庵門。

疏林發涼風,

荒圃有餘薪。

鴉鬧斜陽裏,

似笑強修行!夏日田間即景(近沙士頓)

柳林青青,

南風熏熏,

幻成奇峰瑤島,

一天的黃雲白雲,

那邊麥浪中間,

有農婦笑語殷殷。

笑語殷殷——

問後園豌豆肥否,

問楊梅可有鳥來偷;

好幾天不下雨了,

玫瑰花還未曾紅透;

梅夫人今天進城去,

且看她有新聞無有。

笑語殷殷——

“我們家的如今好了,

已經照常上工去,

不再整天的無聊,

不再逞酒使氣,

回家來有說有笑,

疼他兒女——愛他妻;

呀!真巧!你看那邊,

蓬著頭,走來的,笑嘻嘻,

可不是他,(哈哈!)滿身是泥!”

南風熏熏,

草木青青,

滿地和暖的陽光,

滿天的白雲黃雲,

那邊麥浪中間,

有農夫農婦,笑語殷殷。

April30’22沙士頓重遊隨筆

許久不見了,滿田的青草黃花!

你們在風前點頭微笑,仿佛說彼無恙。

今春雨少,你們的麵容著實清臒;

我一年來也無非是煩惱踉蹌;

見否我白發駢添,首峰的愁痕未隱?

你們是需要雨露,人間隻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戀愛的滋潤,比如春陽霖雨,照灑沙磧永遠不

得收成。

但你們還有眾多的伴侶;

在“大母”慈愛的胸前,和晨風軟語,聽晨星駢唱,

每天農夫趕他牛車經過,談論村前村後的新聞,

有時還有美發羅裙的女郎,來對你們聲訴她遭逢的薄

幸。

至於我的靈魂,隻是常在他囚羈中憂傷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業爾”彷徨的聖羊。

許久不見了,最仁善公允的陽光!

你們現正斜倚在這殘破的牆上,

牽動了我不盡的回憶,無限的淒愴。

我從前每晚散步的歡懷,

總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顧,

你吸起人間暢快和悅的心潮,

有似明月鉤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臨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績,

並且預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農人,安度良宵。

這滿地零亂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蔭裏歡舞。

對麵樓窗口無告的老翁,

也在飽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皺縮昏花的老眼,似告訴人說:

都虧這養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暮景的溫存:

這是天父給我不用求討的慰藉。

許久不見了,和悅的舊鄰居!

那位白須白發的先生,正在趁晚涼將水澆菜,

老夫人穿著藍布的長裙,站在園籬邊微笑,

一年過得容易,

那籬畔的蘋花,已經落地成泥!

這些色香兩絕的玫瑰的種植在八十老人眼前,

好比豔眼的少艾,獨倚在虯鬆古柏的中間,

你們笑著對我說結婚已經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裏預備金婚;

來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從不曾半日離家,

每天五時起工作,眠食時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兒女,彼此如形影相隨,

但管門前花草後園蔬果,

從不問村中事情,更不曉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製的楊梅醬來請我嚐味,

因為去年我們在時吃過,曾經讚好。

那灰色牆邊的自來井前,上麵蓋著栗樹的濃蔭,殘花還

不時地墮落,

站著位十八的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