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雲遊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麵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隻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這懨懨的倦臥,

看窗外雲天,聽木葉在風中……

是鳥語嗎?院中有陽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牆上爬著藤蘿,

有三五斑猩的,蒼的,在顫動,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負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彎,也有環:

黃昏時誰在聽白楊的哀怨?

誰在寒風裏賞歸鳥的群喧?

有誰上山去漫步,靜悄悄的,

去落葉林中撿三兩瓣菩提?

有誰去佛殿上披拂著塵封,

在夜色裏辨認金碧的神容?

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憶,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過路,

透映在水紋間班駁的雲翳;

又如陰影閃過虛白的牆隅,

瞥見時似有,轉眼又複消散;

又如縷縷炊煙,才嫋嫋,又斷……

又如暮天裏不成字的寒雁,

飛遠,更遠,化人遠山,化作煙!

又如在暑夜看飛星,一道光

碧銀銀的抹過,更不許端詳。

又如蘭蕊的清芬偶爾飄過,

誰能留住這沒影蹤的婀娜?

又如遠寺的鍾聲,隨風吹送,

在春宵,輕搖你半殘的春夢!

1931年5月續成七年前殘稿。雁兒們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看她們的翅膀,

看她們的翅膀,

有時候紆回,

有時候匆忙。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晚霞在她們身上,

晚霞在她們身上,

有時候銀輝,

有時候金芒。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聽她們的歌唱!

聽她們的歌唱!

有時候傷悲,

有時候歡暢。

雁幾們在雲空裏飛,

為什麼翱翔?

為什麼翱翔?

她們少不少旅伴?

她們有沒有家鄉?

雁兒們在雲空裏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沒有天光,

孩子們往哪兒飛?

天地在昏黑裏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這時候有誰在傾聽

昏黑裏泛起的傷悲。鯉跳

那天你走近一道小溪,

我說“我抱你過去,”你說“不;”

“那我總得攙你,”你又說“不。”

“你先過去,”你說,“這水多麗!”

“我願意做一尾魚,一支草,

在風光裏長,在風光裏睡,

收拾起煩惱,再不用流淚:

現在看!我這錦鯉似的跳!”

一閃光豔,你已縱過了水;

腳點地時那輕,一身的笑,

像柳絲,腰哪在俏麗的搖;

水波裏滿是鯉鱗的霞綺!

7月9日。別擰我,疼

“別擰我,疼,”……

你說,微鎖著眉心。

那“疼”,一個精圓的半吐,

在舌尖上溜——轉。

一雙眼也在說話,

睛光裏漾起

心泉的秘密。

灑開了

輕紗的網。

“你在哪裏?”

“讓我們死,”你說。領罪

這也許是個最好的時刻。

不是靜。聽對麵園裏的鳥,

從杜鵑到麻雀,已在叫曉。

我也再不能抵抗我的困,

它壓著我像霜壓著樹根;

斷片的夢已在我的眼前

飄拂,像在曉風中的樹尖。

也不是有什麼非常的事,

逼著我決定一個否與是。

但我非得留著我的清醒,

用手推著黑甜鄉的誘引:

因為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自己到自己跟前來領罪。

領罪,我說不是罪是什麼?

這日子過得有什麼話說!難忘

這日子——從天亮到昏黃,

雖則有時花般的陽光,

從郊外的麥田,

半空中的飛燕,

照亮到我勞倦的眼前,

給我刹那間的舒爽,

我還是不能忘——

不忘舊時的積累,

也不分是惱是愁是悔,

在心頭,在思潮的起伏間,

像是迷霧,像是詛咒的凶險:

它們包圍,它們纏繞,

它們獰露著牙,它們咬,

它們烈火般的煎熬,

它們伸拓著巨靈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攔擋……怨得

怨得這相逢

誰作的主?——風!

也就一半句話,

露水潤了枯芽。

黑暗——放一箭光;

飛蛾:他受了傷。

偶然,真是的。

惆悵?喔何必!

倫敦旅次九月月二十八日夢

灑開了

輕紗的網。

“你在哪裏?”

“讓我們死,”你說。

(原載1931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夜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在萬象都象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懷抱中眠熟。

一天隻是緊疊的烏雲,象野外一座帳篷,靜悄悄的,靜悄悄的;河麵隻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黑沉沉的象幾條爛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陰森森的,象一座才空的古墓;那邊樹背光芒,又是什麼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聽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出康河的夢囈,聽不出鳥翅的飛聲: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匆忙蹤跡;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衝動,在豁動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聽呀,他已經沙沙的飛出雲外去了!

①寫於1922年7月,1923年12月1日《晨報·文學旬刊》署名誌摩,原詩後編者附言:“誌摩這首長詩,確是另創一種新的格局與藝術,請讀者注意!”

②原文此處未標段,按顧永棣編《徐誌摩詩全編》(1987年6月浙江文藝出版社版)所加,標出“一”。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緊貼住安息的萬象;波瀾也隻是睡意,隻是懶懶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象一個小沙彌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鍾,隻是一片模糊的聲響。

那邊岩石的麵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嗎?

一頭的長發,散披在肩上,在微風中顫動;他的兩肩,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的天空舉著,——

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還隻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懶 的浪頭上,落在睡海的心窩上,落在黑夜的腳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仿佛是發酵的酒釀,作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他喚醒了海,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濤——真偉大的革命——

霎時地扯開了滿天的雲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純碧的天中,複現出一輪團圓的明月,一陣威武的西風,猛掃著大寶的琴弦,開始,神偉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的呼嘯,也象初醒的獅虎,搖擺咆哮起來——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到了二十世紀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恥,淫猥,殘暴,肮髒,——表麵卻是一致的輝耀,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正在奸汙他錢擄的新娘;那邊街道轉角上,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錢包;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蹣跚地在穢語,狂歌,音似鈍刀刮鍋底——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翅膀,向清淨境界飛去。

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

多明淨的夜色!隻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軟的湖心,沉酣的睡熟;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聽呀,那不是罪翁①吟詩的清音——

thepoetswhoinearthhaverenderusheir

oftruthapuredelightbyheavanlylaysl

oh!mightmynamebenumberdamongtheir,

thegladybowldendmyuntaldays!

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困!

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長瞑,我已不負吾生。

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節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的火星,從窗欞裏點飛出來!飛入天空,仿佛一串鳶燈,憑徹青雲,下照流波,餘音灑灑的驚起了林裏的棲禽,放歌稱歎。

接著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dorothy)②的?

呀,原來新染煙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③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圍坐在那間湫隘的客室裏,壁爐前烤火爐裏燒著他們早上在園裏親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滾沸,嗤嗤有聲:

tositwithoutemotion,hopeoraim

inthelovedpressureofmycottagefire,

andbistiesoftheflappingoftheflam⒀

orkettlewhisperingitsfaintundersong,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

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

聽,但聽火焰,颭搖的微喧,

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象這樣人間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①指英國著名的湖畔派詩人騷塞。

②華茲華斯的妹妹,通譯為多蘿西。

③即英國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複逆溯著泅②湧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目的銀濤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進行。

堡內隻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著要吃那大廚裏燒烤的全牛,引得滿庭假發粉麵的男客、長裙如雲女賓,哄堂的大笑。

在笑聲裏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的一個昏夜——眼前隻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雲天大火屏,遠遠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阿加孟龍③打破了屈次奄④,奪回了海倫⑤,現在凱旋回雅典了,希臘的人氏呀,大家快來歡呼呀!——阿加孟龍,王中的王!”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吹回更不知無量數的由旬,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塊的獸肉。猛烈地騰竄的火花,同他們強固的軀體,黔黑多毛的肌膚——這是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

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娘!

①原文此處未標段,按顧永棣編《徐誌摩詩全集》所加,標出“四”。

②疑為“洶”字。

③現通譯為阿伽門農,希臘神話裏的邁錫尼王。發動過特洛伊戰爭。曾任希臘聯軍統帥。

④現通譯為特洛伊。為小亞西亞古鎮。

⑤希臘神話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誘騙,最後,被阿伽門農奪回。

最後飛出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塞。

當前是宇宙的大觀!

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放花竹似的

在無極中激震,旋轉——

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卻向哪裏找去,

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裏?

光明,你又在哪裏?

“不要怕,前麵有我。”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

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聖的衝動,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詩魂的向導;不要多心,跟我來不會錯的。”

“我不認識你。”

“你已經認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月,介殼,鳥獸,各類的人,蟲豸,都是同胞,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我是太陽的太陽,永生的火焰;你隻要聽我指導,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險;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燒;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我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但隻隨便哪裏都有我。

若然萬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實在;你方才遨遊黑夜的勝跡,你已經得見他許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經過大海的邊沿,不是看見一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裏求去;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裏求去;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裏求去;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裏嚐去;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裏悟去;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裏守去;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我的啟方;我現在已經領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處,引起遊興的夜裏;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願你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不會錯的,——我永遠在你的周圍。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想飛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牆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簷下偎著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鍾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鑽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撚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颺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紮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裏有一點子黑的。正衝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裏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麵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雲,高出了雲。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裏衝著這平鋪著青綠的地麵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雲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這兒一隻,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衝著天頂飛,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讚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著……

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背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裏常常打鍾,鍾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豔豔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雲彩,——鍾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雲,有一隻兩隻,有時三隻四隻有時五隻六隻蜷著爪往地麵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鍾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雲的時候聽著猇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裏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隻一擺就衝出了書房門,鑽入了玳瑁鑲邊的白雲裏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難背的書!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後背衝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簷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隻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雲裏逍遙,那多可憐。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雲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雲雀似的隻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nseen but yet ihear thy shrill delight”①——那你,獨自在泥塗裏淹著,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麵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雲端裏去,到雲端裏去!哪個心裏不成天千百遍的這麼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裏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淩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②(icarus)是人類飛行史裏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最初像是一對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製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象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裏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讚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

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裏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①大意是“你無影無蹤,但我仍聽見你的尖聲歡叫。”

②挨開拉斯,現通譯伊卡羅斯,古希臘傳說中能工巧匠代達洛斯(daedalus)的兒子。他們父子用蜂蠟粘貼羽毛做成雙翼,騰空飛行。由於伊卡羅斯飛得太高,太陽把蜂蠟曬化,使他墜海而死。

闊的海

闊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我也不想放一隻巨大的紙鷂上天去捉弄四麵八方的風;我隻要一分鍾我隻要一點光我隻要一條縫,象一個小孩爬伏在一間暗屋的窗前望著西天邊不死的一條縫,一點光,一分鍾。

①寫於1928年11月6日,初載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署名徐誌摩。殘破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裏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裏

妒忌屋內殘餘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幹的墨水描成

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左右是一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裏

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

啊,她還是一枝冷豔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隻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①寫於1931年3月,初載1931年4月《現代學生》第1卷第6期,署名徐誌摩,後收入《猛虎集》。生活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隻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髒腑內掙紮,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五月二十九日

①寫於1928年5月29日,初載1929年5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和3號,署名誌摩,後收入詩集《猛虎集》。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雲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聖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悉悉索索啜泣起來,低壓的雲夾著迷蒙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是雲,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隻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雲,還疏鬆地幕在天空,隻露著些慘白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築成一座蟒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跡。

北天雲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豔。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雲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擾。若然見了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隻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隻是我腦筋裏一個不曾實現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在天上砌滿了瓦楞雲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裏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畤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幾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淒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淨,卻為是感覺了神聖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①來解剖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他們不能相容的。泰山日出

振鐸①來信要我在《小說月報》的泰戈爾號上說幾句話。我也曾答應了,但這一時遊濟南遊泰山遊孔陵,太樂了,一時竟拉不攏心思來做整篇的文字,一直埃到現在期限快到,隻得勉強坐下來,把我想得到的話不整齊的寫出。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出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饜的好奇心,當然盼望一種特異的境界,與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隻是——如用舊詞形容——一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麵感覺勁烈的曉寒,一麵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時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的狂叫——因為眼前隻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暴風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雲海。除了日觀峰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隻是平鋪著彌漫的雲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厚毳長絨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著,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雲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蒙的小島上,發生了奇異的幻想——

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隻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長發在風裏像一麵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麵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麼?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裏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雲底工作;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雲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

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雲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複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衝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蒞……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垠的肩上產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翻登了雲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讚美呀,這是東方之複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橫亙在無邊的雲海上,已經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裏;現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采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這是我此時回憶泰山日出時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爾來華的頌詞。

有才華的作家跟一般的作者相比,就是有點不一樣,那怕是應命而作,那怕是匆促成章,也總會顯露出一些天才的麟爪來。

①振鐸,即鄭振鐸(1898-1958),作家、編輯、文學活動家。他是文學研究會發起人之一,當時正主編《小說月報》。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裏,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叢草裏,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雲中,從雲中又回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裏,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裏,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穀裏,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裏回響著:

有如在大海裏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著黑雲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它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顛,聽天外的風,追趕著天外的雲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回響著;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答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著。

①寫於1923年10月26日,初載於同年11月11日《晨報·文學旬報》,署名徐誌摩。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裏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鍾一聲,磐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

樂音在大殿裏,迂緩的,曼長的回蕩著,無數衝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淨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鍾,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磐,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哪裏來的大和諧——星海裏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裏,在耳鬢邊,在官感裏,在心靈裏,在夢裏,……

在夢裏,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裏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槃!讚美呀,涅槃!翡冷翠山居閑話

在這裏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睛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隻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嚐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裏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淡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麵,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穀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①,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顏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隻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製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裏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裏走到朋友的家裏,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裏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嚐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隻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裏在沙堆裏在淺水裏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嚐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製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隻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隻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恣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