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殘春

昨天我瓶子裏斜插著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邊掛;

今兒它們全低了頭,全變了相:——

紅的白的屍體倒懸在青條上。

窗外的風雨報告殘春的運命,

喪鍾似的音響在黑夜裏叮嚀:

“你那生命的瓶子裏的鮮花也

變了樣:豔麗的屍體,誰給收殮?”殘破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裏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裏

妒忌屋內殘餘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幹的墨水描成

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左右是一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裏

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

啊,她還是一枝冷豔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隻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活該

活該你早不來!

熱情已變死灰。

提什麼已往?——

骷髏的磷光!

將來?——各走各的道,

長庚管不著“黃昏曉”。

愛是癡,恨也是傻;

誰點得清恒河的沙?

不論你夢有多麼圓,

周圍是黑暗沒有邊。

比是消散了的詩意,

趁早掩埋你的舊憶。

這苦臉也不用裝,

到頭兒總是個忘!

得!我就再親你一口:

熱熱的!去,再不許停留。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裏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裏的光輝。哈代

哈代,厭世的,不愛活的,

這回再不用怨言,

一個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漏臉。

八十八年不是容易過,

老頭活該他的受,

扛著一肩思想的重負,

早晚都不得放手。

為什麼放著甜的不嚐,

暖和的座兒不坐,

偏挑那陰淒的調兒唱,

辣味兒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頭僵,

一對眼拖著看人,

他看著了誰誰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講情!

他就愛把世界剖著瞧,

是玫魂也給拆壞;

他沒有那畫眉的纖巧,

他有夜鶯的古怪!

古怪,他爭的就隻一點——

一點“靈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誰翻臉,

認真就得認個透。

他可不是沒有他的愛——

他愛真誠,愛慈悲:

人生就說是一場夢幻,

也不能沒有安慰。

這日子你怪得他惆悵,

怪得他話裏有刺,

他說樂觀是“死屍臉上

抹著粉,搽著胭脂!”

這不是完全放棄希冀,

宇宙還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還有生機,

思想先不能隨便。

為維護這思想的尊嚴,

詩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著理想,睜大著眼,

抉剔人生的錯誤。

現在他去了,再不說話

(你聽這四野的靜),

你愛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舊曆元旦。哈代八十六歲誕日自述(譯)

好的,世界,你沒有騙我,

你沒有冤我,

你說怎麼來是怎麼來,

你的信用倒真是不壞。

打我是個孩子我常躺

在青草地裏對著天望,

說實話我從不曾希冀

人生有多麼豔麗。

打頭兒你說,你常在說,

你說了又說,

你在那雲天裏,山林間,

散播你的神秘的語言:

“有多人愛我愛過了火。

有的態度始終是溫和,

也有老沒有把我瞧起,

到死還是那怪僻。

“我可從不曾過分應承,

孩予,從不過分;

做人紅黑是這麼回事,”

你要我明白你的意思。

正虧你把話說在頭裏,

我不躊躇的信定了你,

要不然每年來的煩惱

我怎麼支持得了?對月(譯)

“現在你是倦了老了的,不錯,月,

但在你年青的時候,

你倒是看著了些個什麼花頭?”

啊!我的眼福真不小,有的事兒甜,

有的莊嚴,也有叫人悲愁,

黑夜,白天,看不完那些寒心事件,

在我年青青的時候。”

“你是那麼孤高那麼遠,真是的,月,

但在你年少的時光,

你倒是轉著些個怎麼樣的感想?”

“啊我的感想,哪樣不叫我低著頭

想,新鮮的變舊,少壯的亡,

民族的興衰,人類的瘋癲與昏謬,

哪樣不動我的感想?”

“你是遠離著我們這個世界,月,

但你在天空裏轉動,

有什麼事兒打岔你自在的心胸?”

“啊,怎麼沒有,打岔的事兒當然有,

地麵上異樣的徵角商宮,

說是人道的音樂,在半空裏飄浮,

打岔我自在的轉動。”

“你倒是幹脆發表一句總話,月,

你已然看透了這回事,

人生究竟是有還是沒有意思?”

“啊,一句總話,把它比作一台戲,

盡做怎不叫人煩死,

上帝他早該喝一聲‘幕閉’,

我早就看膩了這回事。”一 個 星 期(譯)

星一那晚上我關上了我的門,

心想你滿不是我心裏的人,

此後見不見麵都不關要緊。

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

你的思想;你的心腸,你的麵貌,

到底不比得平常,有點兒妙。

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

想你我要合成一體總是不易,

就說機會又叫你我湊在一起。

星四中上我思想又換了樣;

我還是喜歡你,我倆正不妨

親近的住著,管它是短是長。

星五那天我感到一陣心震,

當我望著你住的那個鄉村,

說來你還是我親愛的,我自認。

到了星期六你充滿了我的思想,

整個的你在我的心裏發亮,

女性的美哪樣不在你的身上?

像是隻順風的海鷗向著海飛,

到星期晚上我簡直的發了迷,

還做什麼人這輩子要沒有你!死屍(譯)

這首《死屍》是菩特來爾的《惡之花》詩集裏最惡亦最奇豔的一朵不朽的花。翻譯當然隻是糟蹋。他詩的音調與色彩像是夕陽餘燼裏反射出來的青芒——遼遠的,慘淡的,往下沉的。他不是夜鶯;更不是雲雀;他的像是一隻受傷的子規鮮血嘔盡後的餘音。……

……

回到菩特來爾的《惡之花》,我這裏大膽也仿製了一朵惡的花。冒牌;紙做的,破紙做的;布做的,爛布做的。就像個樣兒;沒有生命,沒有靈魂,所以也沒有他那異樣的香與毒。你盡聞盡嚐不礙事。我看過三兩種英譯也全不成:——玉泉的水準在玉泉流著。

我愛,記得那一天好天氣,

你我在路旁見著那東西;

橫躺在亂石與蔓草裏,

一具潰爛的屍體。

它直開著腿,蕩婦似的放肆(Comme

une femme Lubrigue)

泄漏著穢氣,沾惡腥的粘味,

它那癰潰的胸腹也無有遮蓋,

沒忌憚的淫穢。

火熱的陽光照臨著這腐潰,

化驗似的蒸發,煎煮,消毀,

解化著原來組成整體的成分

重向自然返歸。

青天微粲的俯看著這變態,

仿佛是眷注一莖向陽的朝卉;

那空氣裏卻滿是穢息,難堪,

多虧你不曾昏醉。

大群的蠅蚋在爛肉間喧哄,

醞釀著細蛆,黑水似的洶湧,

它們吞噬著生命的遺蛻,

啊,報仇似的凶猛。

那蛆群潮瀾似的起落,

無饜的飛蟲倉皇的爭奪;

轉象是無形中有生命的吹息,

巨量的微生滋育。

醜惡的屍體,從這繁生的世界,

仿佛有風與水似的異樂縱瀉。

又像是在風車旋動的和音中,

穀衣急雨似的四射。

眼前的萬象遲早不免消翳,

夢幻似的,隻模糊的輪廓存遺,

有時在美術師的腕底,不期的,

掩映著遼遠的回憶。

在那磐石的後背躲著一隻野狗,

它那火赤的眼睛向著你我守候,

它也撕下了一塊爛肉,憤憤的,

等我們過後來享受。

就是我愛,也不免一般的腐朽,

這樣惡腥的傳染,誰能忍受——

你,我願望的明星!照我的光明!

這般的純潔,溫柔!

是呀,就你也難免,美麗的後,

等到那最後的祈禱為你誦咒,

這美妙的豐姿也不免到泥草裏,

與陳死人共朽。

因此,我愛呀,吩咐那趑趄的蟲蠕,

它來親吻你的生命,吞噬你的體膚,

說我的心永葆著你的妙影,

即使你的肉化群蛆!

11月13日。領罪

這也許是個最好的時刻。

不是靜。聽對麵園裏的鳥,

從杜鵑到麻雀,已在叫曉。

我也再不能抵抗我的困,

它壓著我像霜壓蓉樹根;

斷片的夢已在我的眼前

飄拂,像在曉風中的樹尖。

也不是有什麼非常的事,

逼著我決定一個否與是。

但我非得留著我的清醒,

用手推著黑甜鄉的誘引:

因為,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自己到自己跟前來領罪。

領罪,我說不是罪是什麼?

這日子過得有什麼話說!

(原載1932年4月30日《詩刊》第4期) 最後的那一天

徐誌摩在春風不再回來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條的那一天,

那時間天空再沒有光照,

隻黑蒙蒙的妖氛彌漫著

太陽,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間;

在一切標準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價值重估的那時間:

暴露在最後審判的威靈中

一切的虛偽與虛榮與虛空:

赤裸裸的靈魂們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愛,那時間你我再不必張皇,

更不須聲訴,辨冤,再不必隱藏,

你我的心,象一朵雪白的並蒂蓮,

在愛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

在主的跟前,愛是唯一的榮光。雁兒們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看她們的翹膀,

看她們的翅膀,

有時候紆回,

有時候匆忙。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晚霞在她們身上,

晚霞在她們身上,

有時候銀輝,

有時候金芒。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聽她們的歌唱!

聽她們的歌唱!

有時候傷悲,

有時候歡暢。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為什麼翱翔?

為什麼翱翔?

她們少不少旅伴?

她們有沒有家鄉?

雁兒們在雲空裏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沒有天光,

孩子們往哪兒飛?

天地在昏黑裏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這時候有誰在傾聽

昏黑裏泛起的傷悲。

(原載1931年9月20日《北鬥》創刊號)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哪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隻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的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裏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棵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淩亂:

有深潭,有淺窪,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石塊,有鉤刺脛踝的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