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夜 半 鬆 風
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廬,
廬內一個孤獨的夢魂:
在懺悔中祈禱,在絕望中沉淪;——
為什麼這怒吼,這狂嘯,
鼉鼓與金鉦與虎與豹?
為什麼這幽訴,這私慕?
烈情的慘劇與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沒了
這彷徨的夢魂與冷落的僧廬?青年曲
泣與笑,戀與願與恩怨,
難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麵有座鐵打的城垣,青年,
你進了城垣,永別了春光,
永別了青年,戀與願與恩怨!
妙樂與酒與玫瑰,不久住人間,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邊,
夢裏的顏色,不能永葆鮮研,
你須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脈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誰知道
我在深夜裏坐著車回家——
一個襤樓的老頭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隻燈:
那車燈的小火
衝著街心裏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那兒能這麼的黑?”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黑!”
他拉——拉過了一條街,穿過了一座門,
轉一個彎,轉一個彎,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個燈:
那車燈的小火
蒙著街心裏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那兒能這麼的靜?”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靜!”
他拉——緊貼著一垛牆,長城似的長,
過一處河沿,轉入了黑遙遙的曠野;——
天上不露一個星,
道上沒有一隻燈:
那車燈的小火
晃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怎麼這兒道上一個人都不見?”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見!”
我骨髓裏一陣子的冷——
那邊青繚繚的是鬼還是人?
仿佛聽著嗚咽與笑聲——
阿,原來這遍地都是墳!
天上不亮一個星,
道上沒有一隻燈:
那車燈的小火
繚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我說拉車的喂!這道兒那……
那兒有這麼遠?”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遠!”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錯了道兒沒有!”
“誰知道先生!誰知道走錯了道兒沒有!”
…………
我在深夜裏坐著車回家
一堆不相識的襤褸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明一個星,
道上不見一隻燈:
隻那車燈的小火
嫋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蹣跚步。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裏,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從草裏,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雲中,從雲中又回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裏,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裏,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穀裏,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裏回響著;
有如在大海裏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著黑雲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他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顛,聽天外的風,追趕著天外的雲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回響著;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籲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著;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那裏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鍾一聲,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裏,迂緩的,曼長的回蕩著,無數衝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淨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鍾,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磬,諧音盤礴在宇
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那裏來的大和諧——星海裏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裏,在耳鬢邊,在官感裏,在心靈裏,在夢裏……
在夢裏,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裏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讚美呀,涅!不再是我的乖乖
(一)
前天我是一個小孩,
這海灘最是我的愛;
早起的太陽賽如火爐,
趁暖和我來做我的工夫:
撿滿一衣兜的貝殼,
在這海砂上起造宮闕:
哦,這浪頭來得凶惡
衝了我得意的建築——
我喊一聲海,海!
你是我小孩兒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個“情種”,
到這海灘上來發瘋;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紅變成薑黃,又變紫,
一顆星在半空裏窺伺
我匐伏在砂堆裏畫字,
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誰說不是我心愛的遊戲?
我喊一聲海,海!
不許你有一點兒的更改!
(三)
今天!咳,為什麼要有今天?
不比從前,沒了我的瘋癲,
再沒有小孩時的新鮮,
這回再不來這大海的邊沿!
頭頂不見天光的方便,
海上隻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蝕了砂字的痕跡,
卻不衝淡我悲慘的顏色——
我喊一聲海,海!
你從此不再是我的乖乖!哀曼殊斐兒
我昨夜夢入幽穀,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骸;
百年後海岱士黑輦的車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現,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隻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隻似曇花之偶現,
淚花裏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見於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雲天,淚下點點!
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中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一個祈禱
請聽我悲哽的聲音,祈求於我愛的神:
人間那一個的身上,不帶些兒創與傷!
那有高潔的靈魂,不經地獄,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過刀山,炮烙,闖度了奈何橋,
方有今日這顆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這顆赤裸裸的心,請收了罷,我的愛神!
因為除了你更無人,給他溫慰與生命,
否則,你就將他磨成碎粉,散人西天雲,
但他精誠的顏色,卻永遠點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夢境;憐憫罷,我的愛神!默境
我友,記否那西山的黃昏,
鈍氳裏透出的紫靄紅暈,
漠沉沉,黃沙彌望,恨不能
登山頂,飽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趨別院,
度邊門,驚起了臥犬猙獰——
墓庭的光景,卻別是一味
蒼涼,別是一番蒼涼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塚裏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輕踹
生苔庭磚,細數鬆針幾枚;
不期間彼此緘默的相對,
僵立在寂靜的墓庭牆外,
同化於自然的寧靜,默辨
靜裏深蘊著普遍的義韻;
我注目在牆畔一穗枯草,
聽鄰庵經聲,聽風抱樹梢,
聽落葉,凍烏零落的音調,
心定如不波的湖,卻又教
連珠似的潛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塵埃,卻又
被靜的底裏的熱焰熏點;
我友,感否這柔韌的靜裏,
蘊有鋼似的迷力,滿充著
悲哀的況味,闡悟的幾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滅,寂滅即生命,
在這無終始的洪流之中,
難得素心人悄然共遊泳;
縱使闡不透這淒偉的靜,
我也懷抱了這靜中涵濡,
溫柔的心靈;我便化野鳥
飛去,翅羽上也永遠染了
歡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隱,也難忘你遊目雲天,
遊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圓睛——放射的神輝,照徹了
我靈府的奧隱,恍如昏夜
行旅,驟得了明燈,刹那間
周遭轉換,湧現了無量數
理想的樓台,更不見墓園
風色,更不聞衰冬籲喟,但
見玫瑰叢中,青春的舞踏
與歡容,隻聞歌頌青春的
諧樂與歡笑;——
輕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領,歡樂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個崇拜
青春,歡樂與光明的靈魂。月下待杜鵑不來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新娘羞,
把錦被掩蓋你光豔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