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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連
——記第七連連長丘俊談話
我們是……第七連。我是本連的連長。
我們原是中央軍校廣州分校的學生,此次被派出一百五十人,這一百五十人要算是“八·一三”戰事爆發前被派出的第一批。我便是其中的一個。
在羅店擔任作戰的××軍因為有三分之二的幹部遭了傷亡,陳誠將軍拍電報到我們廣州分校要求撥給他一百五十個幹部。我們就是這樣被派出的。
我了解這次戰爭的嚴重性。我這一去是並不預備回來的。
我的侄兒在廣州華夏中學讀書,臨行的時候他送給我一個黑皮的圖囊。他說:“這圖囊去的時候是裝地圖,文件。回來的時候裝什麼呢?我要你裝三件東西:敵人的骨頭,敵人的旗子,敵人的機關槍的零件。”
他要把這個規約寫在圖囊上麵,但嫌字太多,隻得簡單地說著:“請你記住我送給你這個圖囊的用
(注:《第七連》這部作品集1947年6月由上海希望社出版。)意吧!”我覺得好笑。我想,到了什麼時候,這個圖囊就要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麵,它也許給拋在小河邊或田野上……
一種不必要的情感牽累著我,我除了明白自己這時候必須戰鬥之外,對於戰鬥的恐怖有著非常複雜的想象。這使我覺得驚異,我漸漸懷疑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同學中最膽怯的一個。我是否能夠在火線上作起戰來呢?我時時對自己這樣考驗著。
我們第七連全是老兵,但並不是本連原來的老兵。原來的老兵大概都沒有了,他們都是從別的被擊潰了的隊伍收容過來的。我們所用的槍械幾乎全是從死去的同伴的手裏接收過來的。我們全連隻配備了兩架重機關槍,其餘都是步槍,而支援我們的炮兵一個也沒有。
我們的團長是法國留學生,在法國學陸軍回來的。瘦長的個子,活潑而又機警,態度和藹,說話很有道理,不像普通的以暴戾、愁苦的臭麵孔統率下屬的草莽軍人,但他並沒有留存半點不必要的書生氣概。如果有,我也不怎麼覺得。我自己是一個學生,我要求人與人之間的較高的理性生活,我們的團長無疑的這一點是切合我的理想的。
我對他很信仰。
有一次他對我們全營的官兵訓話。當他的話說完了的時候,突然叫我出來向大家說話。我知道他有意要試驗我,心裏有點著慌,但不能逃避這個試驗。這一次我的話說得特別好。普通話我用得很流暢。團長臨走的時候和我熱烈地握手。他低聲地對我說:“我決定提升你做第七連的連長。”
這之前,我還是負責整頓隊伍的一個普通教練官。
從昆山出發之後,我開始走上了一條嚴肅、奇異的路程。在錢門塘附近的小河流的岸邊,我們的隊伍的前頭出現了一個年輕、貌美、穿綠袍子的女人。我對所有的弟兄們說:“停止。我們在這裏歇一歇吧!”
排長陳偉英偷偷地問我:“為什麼要歇一歇呢?追上去,我們和她並肩的走,為什麼不好?”“這是我自己的哲學,”我說,“我現在一碰到漂亮的女人都要避開,因為她要引動我想起了許多不必要而且有害的想頭,……”
我們的特務長從太倉帶來了一個留聲機,我叫他把這留聲機交給我,我把所有的膠片完全毀壞。因為我連音樂也怕聽。
我非常小心地在修築我自己的路道,正如斬荊棘鋪石塊似的。為了要使自己能夠成功為一個像樣的戰鬥員,能夠在這嚴重的陣地上站得牢,我處處防備著感情的毒害。
有一禮拜的時間,我們的駐地在羅店西麵徐家行一帶的小村莊裏。整天到晚沒有停止的炮聲使我的耳朵陷入了半聾的狀態,我仿佛覺得自己是處在一個非常熱鬧,非常嘈雜的街市裏麵。我參加過“一·二八”的戰爭,“一·二八”的炮火在我心中已經遠了,淡了,現在又和它重見於這離去了很久的吳越平原上。我仿佛記不起它,不認識它,它用那種震天動地的音響開辟了一個世界,一個神秘的,可怕的世界,使我深深地沉入了憂愁,這世界,對於我幾乎完全的不可理解,……
十月十八日的晚上,下著微雨,天很快就黑下來,我們沿著小河流的岸畔走,像在蛇的背脊上行走似的,很滑,有些人已經跌在泥溝裏。我們有了新的任務,經過嘉定,乘小火輪拖的木艇向南翔方麵推進。……二十日下午,我們在南翔東麵相距約三十裏的洛陽橋地方構築陣地。
密集不斷的炮聲,沉重的飛機聲和炸彈聲使我重新熟習了這過去很久的戰鬥生活。繁重的職務使我驅除了懼怕的心理。
排長陳偉英,那久經戰陣的廣東人告訴我:
“恐怖是在想象中才有的,在深夜中想象的恐怖和在白天裏想象的完全兩樣。一旦身曆其境,所謂恐怖者都不是原來的想象中所有,恐怖變成沒有恐怖。”二十日以後,我們開始沒有飯吃了。火夫雖然照舊在每晚十點鍾左右送飯,但已無飯可送。我們吃的是一些又黑又硬的炒米,弟兄們在吃田裏的黃菲子和葵瓜子。
老百姓都走光了。他們是預備回來的,把糧食和貴重些的用物都埋在地下。為了要消滅不利於戰鬥的陣地前麵的死角,我們拆了不少的房子。有一次我們在地裏掘出了三個火腿。
吃飯,這時候幾乎成為和生活完全無關的一回事。我在一個禮拜的時間中完全斷絕了大便,小便少到隻有兩滴,顏色和醬油無二樣。我不會覺得肚餓,我隻反問自己,到底成不成為一個戰鬥員,當不當得起一個連長,能不能達成戰鬥的任務?
任務占據了我生命的全部,我不懂得怎樣是勇敢,怎樣是懦怯,我隻記得任務,除了任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們的工事還沒有完成,我們的隊伍已開始有了傷亡。傳令兵告訴我:“連長,又有一個弟兄死了。”我本已知道死亡毫不足怕,但傳令兵這一類的報告卻很有擾亂軍心的作用。我屢次告誡那傳令兵:“不要多說。為了戰鬥,等一等我們大家都要和他一樣。”
兩個班長都死了。剩下來的一個班長又在左臂上受了傷。
我下條子叫一等兵翁泉擔任代理班長,帶這條子去的傳令兵剛剛回來,就有第二個傳令兵隨著他的背後走到我的麵前說:“代理班長也打死了。”
三天之後,我們全連長約八百米突的陣地大體已算完成,但還太淺,缺少交通壕,又不夠寬,隻有七十分米左右,兩個人來往,當挨身的時候必須一個跳出壕外。
這已經是十月二十三的晚上了。
雨繼續在下著,還未完成的壕溝裝滿了水,兵士們疲勞的身體再也不能支持,鏟子和鐵鍬都變得鈍而無力。有一半的工事是依附著竹林構築起來的,橫行地下的竹根常常絆落了兵士們手中的鏟子。中夜十二點左右,我在前線的壕溝裏作一回總檢閱,發現所有的排長和兵士都在壕溝裏睡著了。
我一點也不慌亂。我決定給他們熟睡三十分鍾的時間。
三十分鍾過後,我一個一個的搖醒他們,攙起他們。
他們一個個都滾得滿身的泥土,而且一個個都變成了死的泥人,我能夠把他們搖醒,攙起的隻有一半。
二十四日正午,我們的第一線宣告全滅,炮火繼續著掩沒了第二線。我們是第三線,眼看著六百米外的第二線(現在正是第一線)在敵人的猛烈的炮火下崩陷下來。失去了戰鬥力的散兵在我們的前後左右結集著。敵人的炮兵的射擊是驚人的準確,炮彈像一群附有性靈的,活動的魔鬼,緊緊地,毫不放鬆地在我們的潰兵的背後尾隨著,追逐著。丟開了武器,帶著滿身的鮮血和汙泥的兵士像瘋狂的狼似的在濃黑的火煙中流竄著。敵人的炮火是威猛的,當它造成了陣地的恐怖,迫使我們第一線的軍士不能不可悲地,狼狽地潰敗下來,而構成我們從未見過的非常驚人的畫麵的時候,就顯得尤其威猛。它不但擾亂我們的軍心,簡直要把我們的軍心完全攫奪,我想,不必等敵人的炮火來殲滅我們,單是這驚人的情景就可以瓦解我們的戰鬥力。
恐怖就在這時候到臨了我的身上,這之後,我再也見不到恐怖。我命令弟兄們把所有結集在我們陣地上的潰兵全都趕走,把我們的陣地弄得整肅,幹淨,以等待戰鬥的到臨。
大約過了三個鍾頭的樣子,我們的陣地已經從這紛亂可怖的情景中救出了。我們陣地前後左右的潰兵都撤退完了,而正式的戰鬥竟使我的靈魂由惶急而漸趨安靜。
我計算著這難以挨煞的時間,我預想著當猛烈的炮火停止之後,敵人的步兵將依據怎樣的姿態出現。
炮火終於停止了。
一架敵人的偵察機在我們的頭上作著低飛,不時把機身傾側,驕縱成性的飛行士也不用望遠鏡,他在機上探出頭來,對於我們的射擊毫不介意。
飛機偵察過之後,我們發見先前放棄了的第二線的陣地上出現了五個敵人的斥候兵。一麵日本旗子插在麥田上,十一年式的手提機關槍立即發出了顫動的叫鳴。
由第三排負責的營的前進陣地突然發出違反命令的舉動。對於敵人的斥候,如果不能一舉手把他們活捉或消滅,就必須切誡自己的暴露,要把自己掩藏得無影無蹤。我曾經吩咐第三排要特別注意這一點,但他們竟完全忽略了。第三排的排長的反乎理性的瘋狂行動使我除了氣得暴跳之外,簡直無計可施。這個中年的四川人太勇敢了,但他的勇敢對於我們戰鬥的任務毫無裨補,他在敵人的監視之下把重機關槍的陣地一再移動,自己的機關槍沒有發過半顆子彈,就叫他率領下的十個戰鬥兵一個個的倒仆下去。第一排的排長想率領他的一排躍出壕溝,給第三排以援助,我嚴厲地製止了。我寧願讓第三排排長所率領的十個人全數犧牲,卻不能使我們全連的陣地在敵人的監視之下完全暴露。但我的計算完全地被否定了,在我們右邊的友軍,他們非分地完全躍出了戰鬥的軌道,他們毫不在意地去接受詭譎如蛇的敵人的試探,他們犯了比我們的第三排更嚴重的錯誤。為了要對付五個敵人的斥候兵,他們動員了全線的火力,把自己全線的陣地完全暴露了。
敵人的猛烈的炮攻又開始了。
敵人的準確的炮彈和我們中國軍的陣地開了非常厲害的玩笑。炮彈的落著點所構成的曲線和我們的散兵溝所構成的曲線完全一致。密集的炮火使陣地的顫動改變了方式,它再不像彈簧一樣的顫動了,它完全變成了溶液,像淵深的海似的泛起了洶湧的波濤。
我們的團長給了我一個電話機。他直接用電話對我發問:“你能不能支持得住呢?”
“支持得住的,團長。”我答。
“我希望你深切地了解,這是你立功成名的時候,你必須深明大義,抱定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我仿佛覺得,我的團長是在和我的靈魂說話,他的話(依據我們中國人和鬼的通訊法)應該寫在紙上,焚化。而我對於他的話也是從靈魂上去發生感動,我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我不明白那幾句僵屍一樣的死的辭句為什麼會這樣的感動我。
“團長,你放心吧!我自從穿起了軍服,就決定了一生必走的途徑,我是一個軍人,我已經以身許給戰鬥。”於是我報告他第三排長如何違反命令的情形,他叫我立即把他槍斃。但第三排的排長已經受傷回來了,我請求團長饒恕了他。那中年的四川人掛著滿臉的鮮血躺在我的近邊,團長和我的電話中談話他完全聽見的。他以為我就要槍斃他,像一隻癲狂的野獸似的逃走了,我以後再也沒有碰見他。
夜是人類天然的休息時間,到了夜裏,敵我兩方的槍炮聲都自然的停止了。弟兄們除了一半在陣地外放哨之外,其餘的都在壕溝裏熟睡起來。我的身體原來比別人好,我能夠支持五天五夜的時間人還比較清醒。我圍著一條軍氈,獨自個在陣地上來往,看著別的人在熟睡而我自己醒著,我感受到很大的安慰,我這時候才對自己有了深切的了解,我很可以做這些戰士們的朋友。
我的鼻管塞滿著炮煙,渾身爛泥,鞋子丟了,不曉得膠住在哪處的泥漿裏,隻把襪子當鞋。我的袋子還有少許的炒米,但我的嘴髒得像一個屎缸,這張嘴老早就失卻了吃東西的本能,而我也不曉得這時候是否應該向嘴裏送一點食品。
第二天拂曉,我們的第二排,由何博排長率領向敵人的陣地出擊。微雨停止了。曉色朦朧中我看見二十四個黑色的影子迅速地跳出了戰壕。約莫過了二十分鍾的樣子,前麵發出了激烈的機關槍聲,敵人的和我們的都可以清楚地判別出來。這槍聲一連繼續了半個鍾頭之久,我派了三次的支援兵去接應。一個傳令兵報告我排長已經被俘虜了。我覺得有些愕然,隻得叫他們全退回來。
原來何博太勇敢了,到了半路,他吩咐弟兄們暫在後頭等著,自己一個人前進到相距兩百米的地方去作試探,恰巧這時候有一小隊的敵人從右角斜向左角的友軍的陣地實行暗襲,給第二排的弟兄碰見了,立即開起火來。但排長卻還是留在敵人的陣地的背麵。天亮了,排長何博不願意把自己的地位暴露,在我們的陣地前麵獨戰了一天,直到晚上我們全線退卻的時候方才回來。他已經傷了左手的手掌,我和他重見的地點是在南昌陸象山路六眼井的一個臨時醫院裏。因為我也是在這天受了傷的。
這天的戰況是這樣的。
從上午八點起,敵人對我們開始了正麵的總攻。這次總攻的炮火的猛烈是空前的,我們伏在壕溝裏,咬緊著牙關,忍熬這不能抵禦的炮火的重壓。對於自己的生命,起初是用一個月,一個禮拜來計算,慢慢的用一天,用一個鍾頭,用一秒,現在是用秒的千分之一的時間。
“與陣地共存亡”。我很冷靜,我刻刻的防備著,恐怕會上這句話的當。我覺得這句話非常錯誤,中國軍的將官最喜歡說這句話,我本來很了解這句話的神聖的意義,但我還是恐怕自己會受這句話的愚弄,人的“存”和“亡”,在這裏都不成問題,而對於陣地的據守,卻是超越了人的“存”“亡”的又一回事。
我這時候的心境是悲苦的,我哀切地盼望在敵人的無敵的炮火之下,我們的弟兄還能留存了五分之一的人數,而我自己,第七連的靈魂,必須還是活的,我必須親眼看到一幅比一切都鮮麗的畫景:我們中華民國的勇士,如何從毀壞不堪的壕溝裏躍出,如何在陣地的前麵去迎接敵人的鮮麗的畫景。
但敵人的猛烈的炮火已擊潰了右側方的友軍的陣地。
我們出擊了,我們,零丁地剩下了的能夠動員的二十五個,像發瘋了似的暈朦地、懵懂地在炮火的濃黑的煙幕中尋覓著,我清楚地瞧見,隔著一條小河,和我們相距約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大隊的敵人像潮水似的向著我們右側被衝破了的缺口湧進,他們有一大半是北方人,大叫著“殺呀!殺呀!”用了非常笨重,愚蠢的聲音。挺著刺刀,彎著兩股。
我立刻一個人衝到我們陣地的右端,這裏有一架重機關槍,叫這重機關槍立即快放。
這重機關槍吝嗇地響了五發左右就不再繼續——壞了。
那射擊手簡單地說著,隨即拿起了一枝步槍,對著那密集的目標作個別的瞄準射擊。
我們一齊地對那密集的目標放牌樓火。但敵人的強大的壓迫使我們又退回了原來的壕溝。
右側方的陣地是無望了,我決定把我們的陣地當作一個據點扼守下去,因此我在萬分的危殆中開始整頓我們的殘破的陣容。而我們左側方的友軍,卻誤會我們的陣地已經被敵人占領,用密集的火力對我們的背後射擊。為了要聯絡左側方的友軍,我自己不能不從陣地的右端向左端移動。
這時候,我們的營長從地洞裏爬出來了。他隻是從電話聽取我的報告,還不曾看到這陣地成了個什麼樣子。他的黧黑的麵孔顯得非常愁苦。他好像從睡夢裏初醒似的爬出來了,對我用力地揮手。一顆子彈射中了他的左腳,他嗆咳了兩聲就倒下了。
敵人的炮口已經對我們直接瞄準了,從炮口衝出的火焰可以清楚地瞧見著。
我開始在破爛不堪的陣地上向左躍進,第二次剛剛抬起頭來,一顆炮彈就落在我的身邊。我隻聽見頭上的鋼帽嚆的響了一聲,接著暈沉了約莫十五分鍾之久。
我是決定在重傷的時候自殺的,但後來竟沒有自殺。
我叫兩個弟兄把我拖走,他們拖了好久,還不曾使我移動一步。這時候我突然發覺自己還有一付健全的腿,自己還可以走的。我傷在左頸,左手和左眼皮,鮮紅的血把半邊的軍服淋得透濕。
當我離開那險惡的陣地的時候,我猛然記起了兩件事。
第一,我曾經叫我的勤務兵在陣地上拾槍,我看他已拾了一大堆槍,他退下來沒有呢?那一大堆的槍呢?第二,我的黑皮圖囊,我在壕溝裏曾經用它來墊坐,後來丟在壕溝裏。記得特務長問我:“連長,這皮袋要不要呢?”
我看他似乎有“如果不要,我就拿走”的意思,覺得那圖囊可愛起來,重新把它背在身上。不錯,現在這圖囊還在我的身邊。
一九三七年,十二,二十一,漢口我們在那裏打了敗戰
——江陰炮台的一員守將方叔洪上校的戰鬥遭遇我們在那裏打了敗戰。這是一個沉痛,羞辱的紀念。
在這次戰役中,我的部下,我的朋友,我認識他們的,和他們共同甘苦的,在一個陣地上共同作戰的,他們,可以說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戰死了。我不能看見他們的壯烈的犧牲而一無所動。而可恨的是我們並不曾從這犧牲中去取得更高的代價。請作個計算吧,我們得到了什麼呢?我們能夠在江陰炮台守了多少日子呢?我們對於東戰場整個危殆的戰局盡了挽救的責任沒有呢?並且,我們在對敵人的反攻中曾經把戰鬥力發揮到最高度沒有呢?慚愧,悲憤,不是一個真能戰鬥的戰士的態度。勝利或失敗,全是力與力的對比——一切且由曆史去判決吧!我們的戰鬥不斷的繼續著,而我們的曆史也正在不斷的書寫著。我們,中華民族,如果在和日本帝國主義的對比下完全失敗了,那麼,曆史的判決是公平的,我隻能對著這判決俯首,緘默。……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旬,當蘇州,無錫相繼失陷之後,我們從隔江的靖江開到江陰來了。我們以三天的工夫渡江完畢,在江陰的西南至東南,沿夏港鎮,五裏亭,青山,南閘鎮,花山,板橋鎮至起山、斷山之線,構築環形陣地。這個環形的起點是在江邊,終點也在江邊。我們的退路是在大江,即是說,如果一旦支持不住,我們隻好一個個沉進大江裏去。我們對著那長驅直進,勢如破竹的勁敵作這個背水陣。看吧,我們準備已久的唯一的江陰炮台,是有資格作這個背水陣的,……我們很英豪麼?老實說吧,我們除了不死的靈魂之外,其他可以說一無所有。
向著南閘鎮以南的上空望去,相距約二十公裏遠,敵人放上了一個灰色的係流氣球。我們的敵人是何等強暴,何等精密,他們小心地偵察我們,試探我們,雖然已猜中我們是甕中之鱉,而他們還是一分一寸的前進,進一個村子,燒殺一個村子,計算一個村子。
不過這其間,敵人的二千磅的飛機炸彈卻已使我們頻頻地陷入於苦境。
花山前線的我軍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就開始和敵人接觸了。
二十七日晨六時三十分,我奉命派一營向花山的陣地出動,驅逐一部分由花山左翼繞向南花山咀進襲的敵人。
營長孟廣昌臨行的時候對我說:“隻有這一次了,這一次無論戰勝戰敗,恐怕都不能生還。……”我們的戰鬥員對於戰鬥毫無過分的奢望,一種強大的洋溢的雄心也隻能限於一次的使用。
我緊握著孟營長的手這樣對他說:“同誌。早些出動吧!那麼,就是這個時候了。……”
所有的兵士們都聽見了。我的發言力求沉著而堅定,決不使我們的夥伴在顏色之間現出任何激動。他們一個個都掛著鐵的臉孔,我一伸手可以觸摸著他們旺盛如火的抗戰熱情。但我們之間已經神會意達了。我們凜然地,然而微笑地接受這嚴重、神聖的任務的降臨。
在花山的陣地上據守的原是友軍許團的隊伍,在二十六日最初的然而很猛烈的戰鬥中他們失去了花山兩個山頭,敵人幾乎占領了花山陣地的全部。孟廣昌真能遂行他們的任務,他們驅逐了南花山咀的敵人,自動把花山的陣地完全克服。而與花山相毗鄰的南閘鎮的友軍在敵人的壓迫之下卻已經把南閘鎮的陣地拋掉了。沿著從無錫至江陰的公路向南閘鎮進襲的敵人是敵人的強大的主力。
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夜是一個深沉的,漆黑的夜,夜的黑暗包圍著我們,使我們深深地意識著處境的嚴重而陷於寂寞和孤獨。炮彈在空中掠過,仿佛有無數鬼魂追隨著他的背後,激發而緊張的聲音久久不歇地震擊著寧靜的四周。
我們,是兩個營,由我親自帶領,向南閘鎮的東邊進行夜襲。下半夜四點了。敵人對於我們的進襲毫無戒備,在一座新建的平房的門前,我們奇跡地發見了一簇黯弱的火光,它在那新的白色的牆上作著反射;像一道汙濁的河水使我們的目光陷於迷亂。五分鍾之後,我們從一條田塍越過了又一條田塍,癡情地,戀戀不舍地接受那火光的誘惑。這樣一切都了然了,原來有六個敵人的哨兵,正圍在那平房的門前烤火。
由韓營長所率領的第四連的兄弟一齊地對那浮動在火光中的黑影發射了猛烈的排槍。我們把一營的陣線特別的縮小,像一枝槍刺似的直入敵人的腹部,以消毀敵人固有的強暴和威猛。第四連的兄弟迅急地向那平房的前麵躍進,他們把握住一個時機,一點餘裕,在倏忽的一瞬中把自己所發射的火力一再提高,使從那平房的側門湧出的敵人一個個倒仆下去,一個個沉入了憂愁的夢境。
於是激烈的戰鬥開始了……
從左側邊高起的河岸上發出的機關槍幾乎把我們的勝利的第四連完全吞沒。這一陣猛烈的機關槍發射之後,我們的陣地短暫地沉默下來,清楚地聽見全南閘鎮四周的敵人像突發的山洪似的湧動著。從敵人的陣線裏發出的喊聲長綿地、可怕地把我們環圍著,掩蓋著。坦克車故意把我們兜弄著似的從遠遠的地方沉重地吼叫起來,又從遠遠的地方消失了去。
我們動搖下來了。
在南閘鎮北麵和敵人對壘的友軍和我們失了聯絡,自動向北撤退,敵人因而得以從南閘鎮的北邊開出,爆破東北邊的一條橋梁,使我們除了在他們正麵的壓迫下宣告潰敗之外再無進取的路徑。當我們第九連的一部分正向著這橋梁突進的時候,敵人把這條橋梁爆破了,這橋梁就是這樣的埋葬了他們。
排長賈風麟,由一個上等兵作著隨伴,在追襲一個奪路而走的敵人。而他們的背後,是敵人的機關槍的子彈在緊緊的追躡著。那個上等兵走在他的前頭,挺著雪亮的刺刀,把奪路而走的敵人控製在自己的威力內,以施行最直截的劈刺。當他的刺刀的端末正和敵人開始接近的當兒,敵人的機關槍射中了他的胸脯,他倒下了。排長賈鳳麟仿佛對於那獵取物的偶然的幸運發出微笑,他追上了他,一下刺刀把他結果了,而敵人的機關槍又繼著擊倒了他,……
排長蔣秀,當敵人的坦克車衝來的時候,他迅速地和坦克車接近起來。他攀附著坦克車的蠶輪,用駁殼槍對著車上的展望孔射擊,而卒至給蠶輪帶進了車底,輾成肉醬,……
我們一連衝鋒了兩次,兩次的衝鋒都遭了失敗。天亮了,敵人開始了炮擊,密集的炮彈把我們的右翼的戰士完全驅進了死亡的墓門,我們卻不能不在這艱苦危境展開第三次的激烈的戰鬥。由中校團副所帶領的五十多人的殘餘隊伍,迅急地參入了敵人的隊伍裏麵,和敵人作直截的白兵戰。連長馮德宣還帶領著他的完整的一排,在突進中過一條小河,不幸在河裏淹死了。而中校團副宋永慶也正在這時候負了重傷。
戰鬥一直繼續了六個鍾頭。到了正午,我們兩營的官兵死傷了五分之三,再不能支持了,隻好退回了五裏亭本陣地。
從這次戰鬥中,我們奪得了許多戰利品:旗子,機關槍。有一件從敵人的死屍上剝下來的中將的絨外套,這外套的肩章上有兩粒金星,金星因為舊了,顯得黯淡無光,我們斷定它的資格已經老了。一把柄上刻著富士山的軍刀,一枝寫著“河田原”字樣的旗子。我們推測這“河田原”就是那打死了的師團長的名字。下午,有一架敵人的紅色的小飛機在南閘鎮南邊的公路上下降,一下子又飛去了,也許這飛機是載新師團長來的,去的時候還可以載回那戰死了的師團長的屍首。
南閘鎮失去了。和南閘鎮失去的同一天,花山也失去了。敵人這一天的總攻是把花山也劃在裏麵。孟廣昌營長戰死了,他的一營幾乎全都遭了傷亡。
從二十八至三十,這三日中敵人的進攻繼續不斷。
十二月一日拂曉,敵人沿著從南閘鎮至江陰的公路,對江陰作最猛烈的進攻。由小笠山至青山之線,也開始了激烈的戰鬥。小笠山和青山都失去了,戰鬥又迫臨到我們這一團的身邊,我們這敗殘下來的零星的隊伍又給卷入了炮火的漩渦。
下午六時,敵人衝入了江陰的南關,西郊和東郊一帶都相繼淪陷了,而君山的要塞炮台也落於敵手。
當我聽到君山炮台失去的時候,我猛然地記起了那擺在炮台上的要塞炮。
這要塞炮到底開過了沒有呢?曾不曾擊沉了敵人的一條炮艦?
就在十二月二日的夜裏,我們突圍了。我們沿著江濱衝出,還不曾到鎮江,鎮江已經失守。
到達南京的時候,我們一共隻存了四十六人。
一九三八,一,六,漢口我認識了這樣的敵人
——難民W女士的一段經曆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一日起以後的三日中,上海的緊張局麵似乎為了不能衝出最高點的頂點而陷入了痛苦、弛緩的狀態。十一日午後半日之內,開入黃浦江內的敵艦有十四艘之多,什麼由艮號,鬼怒號,名取號,川內號,報紙上登載著的消息說是現在停泊於上海的敵艦已經有三十多艘了,以後還要陸續開來。十一日晚上,又有三千多名的陸戰隊由彙山碼頭,黃浦碼頭先後登陸,顯然是大戰前夜的情勢了。而我們卻為了三次的搬家弄得頭暈眼花,對這日漸明朗的局麵反而認不清楚。我們,我的表姊,我的表姊的姑母,和我,三個人閑適地,毫不嚴重地搬到法租界金神父路群賢別墅的一位親戚的家裏來,也不帶行李,好像過大節日的時候到親戚的家裏去閑逛似的,一點逃難的氣味也沒有。這是我們第一次的搬家。這位親戚的家裏已經給從閘北方麵遷來的朋友擠得滿滿的了。我們連坐的地方也沒有。那天晚上睡在很髒的地板上,一夜不曾入眠。第二天我們搬到麥琪路來,是用五塊錢租得的一個又小又熱的亭子間。住在這亭子間裏還不到半天,不想我們的二房東為了貪得高價而勾上了一個新住客,吃了我們一塊定錢,迫使我們立刻滾蛋。我和這位不要臉的房東吵了整整三個鍾頭。結果我們暫時遷入了虞洽卿路的一個小旅館裏,我的表姊的姑母已經不勝其疲困而患了劇烈的牙痛病。
這已經是十三日的早上了。
我們起得特別早。其實我三天來晚上都沒有好睡,睡著了卻又為紛亂、煩苦的惡夢所糾纏,沒有好睡過,我厭惡這小旅館,這小旅館又髒又臭。天還沒有亮,我就催我的表姊和那位老人家起床了。連日的疲困叫她們無靈魂地聽從我的擺布。我叫了兩輛黃包車,我和表姊坐一輛,姑母坐一輛。
姑母的牙痛似乎轉好些了。她莫名其妙地問我:“天亮了嗎?”
我糊裏糊塗地回答:“天亮了,卻下了大霧。”這樣我們匆匆地回到東寶興路自己的家裏來了,我們竟是盲目地投入那嚴重的火窩。
姑母年老了,她的牙痛病確實也太劇烈,回到家裏,已經不能動彈。
表姊的丈夫是一個船員,還不到二十七歲就在海外病死了,她不幸做了一個年輕的寡婦。
在一間陰黯潮濕的樓下的客堂間裏,表姊獨自個默默地,不聲不響地在弄早飯。姑母在那漆黑的樓梯腳的角落裏躲著:也不呻吟,大概是睡著了。她們都變成了這麼的灰暗,無生氣的人物,仿佛任何時候都可以取消自己的存在,她們確實是有意地在躲避這種生的煩擾,正在迫切地要求著得到一點安寧。
同屋的人全搬走了,二樓,三樓,亭子間都已經空無所有。漸漸的我發覺我們整個弄堂的人都走光了,從那隨便開著的玻璃窗望進去,都是空屋,平常這時候弄堂裏正有洗馬桶的聲音,以及糞尿的臭氣在喧騰,現在都歸於沉寂。如果我聽不到自己在地板上走的腳步聲,我會疑心這裏是一個死的荒塚。
我獨自爬上了三樓的曬台上,接觸到那蔚藍,寬宏的天體,——從那龐大,複雜的市塵裏升騰起來暈濁的煙幕,沉重地緊壓著低空。從英租界、法租界發出的人物、車馬的噪音隱隱地鼓蕩著耳鼓。我輕鬆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上海還有一個繁華,熱鬧的世界,我覺得自己還是這可厭然而可愛的人世的近鄰,我獲得了我的自由,我應該不要求任何救助。
我竟然歡喜得突跳起來,因為我發見和我們相隔不過兩幢屋的新建的紅色的樓房上,我的朋友還在住著。
她名叫鄭文,是我在複旦大學的一位同學。我不是大學生,卻曾在複旦大學住過一下子。我在一九三五年加入了複旦大學的暑期班,選的學科是歐洲近百年史和英國文學,擔任我們的功課的是那個像傷感女人一樣時時顰蹙著臉的漂亮的餘楠秋教授,考試的時候,我得了一個F。餘楠秋教授在講台上羞辱我說,我自從當教授到現在還沒有見過一個學生得到F的雲雲,卻不把我的名字宣布,似乎還特別地姑息我。我覺得很難為情,一個暑期還沒有念完就自告退學了。鄭文女士就是我在暑期班裏的朋友。
她是一個湖南人,年輕而貌美,弄的北歐文學,對易卜生和托爾斯泰很有研究,有一種深沉、凜肅、聰慧的氣質;絕不是平常所見的輕蕩,浮華,嬉皮笑臉,整日裏嘻嘻的笑不絕口的女友。她曾經秘密地作了不少的詩文,她的深刻,沉重的文字是我所愛讀的。
她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她有著甜蜜,寧靜,不受波折的戀愛生活,一個禮拜前正和她的滿意的對手結了婚。
她的對手是一個軍官學校出身,後來離開了軍隊生活,從事實業活動的英俊的男子。他每月有一百八十元的收入,他們的小家庭是那樣的快樂,新鮮。我從玻璃窗望見他們的華麗的客廳,電燈還在亮著。那高高的男子穿著黑絨的西裝,梳亮著頭發,默默地在那客廳裏亂踱著,眼睛望著地板,兩頰發出光澤,不時的隨手在桌上拿了一本書翻了翻,顯見得文弱,膽怯,不像一個軍人。我越多看他一次越覺得他離開軍隊生活正有著他的充分的理由。我躲在曬台的牆頭邊,像一個偵探兵似的有計劃的窺探著他。他的煩惱,沉鬱的樣子每每使我動起了憐憫。記得有一次,他帶著他的新夫人和我到亞爾培路中央運動場去看回力球,在法租界的靜寂的馬路上,在無限柔媚的晚涼中,他左邊伴鄭文右邊伴著我,我們手拉著手的走,他的溫厚和藹的態度在我的心中留上了異乎往常的新鮮的印象,我好像以前並不和他熟習,正在這一晚最初第一次遇見他一樣。這一晚他很興奮,回來的時候,在汽車裏,他告訴我們他在軍隊裏的許多新奇的故事,倚著我的身邊劇烈地發出笑聲,竟至露出了他的一副整齊得,美麗得無可比倫的牙齒。
表姊的早飯弄好了,我打算吃完早飯之後,就去找鄭文,她們那邊有許許多多的新消息,她們會使我的慌亂的情緒得到安靜。我一看到她們就已經有很大的安慰了。我想,我為什麼這樣大驚小怪呢?鄭文他們還沒有走,閘北,虹口的恐慌局麵全是我們中國市民的庸人自擾。
九點鍾過去了,早飯還沒有開始用,馬路上突然傳來了隱約的槍聲。
我敏感地對表姊說:“不好了,中國軍和日本軍開火了!”
表姊沉著臉,廚房裏的工作使她衣服淋濕,煙灰滿頭,她也不回答,隻是對我發出詈罵。硬說我怕死,又炫耀她在二十一歲守寡。
槍聲又響了。
這回的槍聲又近又密,但是瞬息之間,這槍聲即為逃難的市民們驚慌的呼叫聲所掩蓋。
我非常著急,我不曉得我的表姊為什麼要在這時候發我的脾氣,使我再不能和她心同意合地商量出一個好辦法,讓我們立刻逃出這個危境。
我搖醒姑母,她冷冷地呼我的名字,隻叫我安靜些。我告訴她現在這危迫的情勢,她決不發出任何意見,仿佛現實的場麵和她的距離很遠,而她卻正在追尋自己的奇異的路程。
槍聲更加猛烈了。小鋼炮和手榴彈作著惡聲的吼叫。而可怖的是我們近邊的一座房子突然中彈傾倒,——起火的聲音。
我拋開了碗和筷子,獨自個走出門外,打算到鄭文的家裏去作個探問。當我從弄堂口繞道走過了第二個弄堂,向著一條狹巷衝入的時候,我發見從西寶興路發出的機槍子彈,像奇異的蛇似的,構成了一條活躍的,惡毒的線,又像厲害的地雷蟲似的使馬路上的堅實的泥土洞穿,破碎,於是變成了一陣濃烈的煙塵,在背後緊緊地追躡著我。
鄭文的房子雖然距我們很近,卻並不和我們同一個弄堂,從我們的家到她們那裏,要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
我不懂得我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勇敢,這確然是一種盲目的勇敢,叫我陷身在危境裏麵,而完全地失去了警覺的本能。突然望見三個全副武裝的日本陸戰隊從我對麵相距約莫五十米的巷子裏走出,黑色的影子,手裏的刺刀發出雪亮的閃光。我還以為他們是北四川路平常所見的日本陸戰隊,卻不知他們像發瘋似的起了大殺戮的衝動,已經在我們的和平的市區裏發動了狂暴無恥的劫掠行為。
我慌忙地倒縮回來。表姊像一座菩薩似的獨自個靜默地在吃飯,姑母還沒有起床。剛才的險景使我懼怕,然而同時也使我自尊。我不曉得這時候我的麵孔變青變藍,但是在我的表姊的麵前半聲也不響。
我迅急地走上了三樓的曬台,對淞滬鐵路一帶發出槍炮聲的地區了望,發現天通庵至西寶興路一帶已經陷入了炮火的漩渦,有好幾處的房子已經中彈起火,雜亂的槍炮聲正向著遠處蔓延著。
我的眼睛變得有點迷亂,那三個日本陸戰隊的影子永久在我的心中閃動著。我疑心我已經給他們瞧見了。仔細觀察一下子,我們這裏四周還是安然無事,至少我們的弄堂裏還沒發生任何突變。
附近的巷子裏猛然發出了急激的敲門聲,我下意識地把耳朵聳高,眼睛縮小,身子和曬台上的牆頭靠緊。門聲一陣猛烈一陣,我絕望地眼看自己零丁地、悲涼地活在這倏忽的、短暫的時間裏麵,在期待著最後一瞬的到臨。
忍受著吧!忍受著吧!
我這樣打發自己,卻屢次從絕望中把自己救出,覺得自己置身其中的世界還是安然得很。這是那冗長的,不易挨熬的時間擺弄著我,過於銳敏的預感又叫我陷入無法救醒的蠢笨。
時間拖著長長的尾巴過去了,密集的槍炮聲繼續不斷。我發見了一幅壯烈的,美麗的畫景。中國人,赤手空拳的中國人用了不可持劫的義勇,用了堅強的意誌和日本瘋狗決鬥的一幅壯烈的,美麗的畫景。
可怕的突變的到臨和我們銳敏的預感互相追逐。一陣猛烈的門板的破裂聲響過之後,我清楚地聽見,有三個人帶著狂暴的皮靴聲衝進鄭文的屋裏去。鄭文怎樣呢?我對自己發問著。而殘酷的現實已經把我帶進了險惡的夢境。
三個黑色的陸戰隊。
沉重的皮靴,雪亮的刺刀。
在那寧靜的廳子裏,我的朋友的丈夫,那高高的,文弱的南方人,和日本的三個全副武裝的陸戰隊發生了慘烈的搏鬥。這情景非常簡單,那南方人最初就已經為他的勁敵所擊倒了。但是他屢仆屢起,那穿著黑絨西裝的影子在我的眼中突然地擴大,在極端短暫的倏忽的時間中我清楚地認識了他抵扼著脊梁,彎著兩臂向他的勁敵猛撲的雄姿。三個日本陸戰隊和一個中國人,他們的黑色的影子在白晝的光亮裏幻夢地浮蕩著,他們緊緊地扭絞在一起,那南方人的勇猛的戰鬥行為毫無遺憾地叫他們的勁敵盡管在他的身上發揮強大的威力。最後他落在勁敵的手中,三個日本陸戰隊一同舉起了他的殘敗的身體,從窗口摔下去,那張開著的玻璃窗愕然地發出驚訝。
我的靈魂隨著那殘敗的軀體突然下墜,我不能再看這以後的場麵了,我在曬台上暈迷了約莫二十分鍾之久。
晚上,約莫七點光景,我們逃走了,我們開始了這個與死亡互相搏鬥的艱險的行程。
走出了弄堂口,我們遇見了五個逃難的同胞。一個高高的中年男子,帶領著鄰居的一個小學生和三個女人。他低聲地對我說:“跟著來吧!我們要三個鍾頭的時間從火線裏逃出,……未逃出的還多得很。……”
我點頭對他道謝,又示意請他走在我們的前頭。
街燈一盞也沒有了。馬路上完全沉進了黑暗。八個人聯結著走過了一條街道,為了落地的子彈太密,我們在一處牆角邊俯伏了一個鍾頭。
我整整一天沒有吃飯,也不覺得肚餓,而且一點疲倦也沒有。我不知從哪裏來的機智,警覺,常常從八個人的隊伍中脫離出來,獨自個到遠遠的地方去作試探。這地方應該距北站不遠。北站在哪裏卻弄不清,我們已經迷失了方向。
我記得我們是沿著一條闊大的馬路上走來的,現在卻發覺這闊大的馬路已經突然中斷,它變成了一條小巷,這小巷顯然是敵我兩軍戰鬥的緊要地帶,子彈像雨點般的隻管在我們的身邊猛灑著。對於這些在低空中飛舞的子彈我已經不再懼怕了,甚至忘記了它們。我知道,在最危險的一瞬中還必須確實保持我珍貴的靈魂的鎮靜。而求生的希望卻愈加鼓勇著我,我的憤恨,暴烈的情緒緊張到最高度,我沒有懼怕的餘暇。一個鍾頭之後,我們離開了這個小巷,卻隻好循原路走回去,原路,我們剛才正嚐過了它的滋味,在那邊飛過的子彈不會比小巷裏稀疏些。那麼,要怎麼辦呢?這馬路一邊是接連著的關閉了的商店,一邊是高高的圍牆。圍牆的旁邊有一枝電杆,電杆上高高地掛著一條很大的棕繩,我不曉得那棕繩掛在那裏原來有何用處,我猛然地省悟到它也許可能幫助我們逃出這個險境。
那中年男子同意了我的提議,他最初緣著那棕繩攀登電杆,跨過圍牆,一麵給我們後麵的人作如何攀登的樣子,一麵去試探。他告訴我們圍牆的那邊可以下去。
第二個也攀登上去了。
於是第三個。
第四個。
那小學生還算矯捷,他攀登得比別的人都快些。但是他像一個石塊似的跌落下來了,有一顆子彈射穿了他的頭顱。
這一顆子彈把小學生擊落下來並不是偶然的。當人緣著那棕繩攀登的時候,棕繩顯然為遠處的兵隊所瞧見,兵隊,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他們是我們自己人還是敵人,但是這棕繩現在成為射擊的目標卻已經千真萬確。
姑母上去了。這一次的子彈射得高些,不曾射中了她。
接著是表姊。
最後才輪到我。我發覺那棕繩已經為子彈擊中而斷了一半,子彈還是在電杆的四周纏繞著,飛舞著。我是不是要停在圍牆這邊不走呢?為了那棕繩,那唯一引渡我們逃出險境的橋梁將要中斷,我更不能不趕快繼續攀登,其他什麼危險也隻好置之不顧。我終於也越過那圍牆的外麵。
約莫是下半夜兩點鍾的時候。
除了那丟在圍牆邊的小學生之外,我們的人數並不就剩下了七個,還要少,大概隻剩下五個了,我沒有這樣的餘暇去點數他們。
從一條狹巷裏走出,我們沿著一條大馬路前進,突然遇到了一個散亂的龐大的人群,他們都是從火線上逃出的難民,原來他們在昨晚很早就到達了靶子路口,在那邊挨了整半夜,不能通過,後來受了日本兵的驅逐,又走回來了,他們之中已經有一大半受了槍傷。
表姊哭泣著,緊拉著我。阻止我的前行。
我們在這幾天之內所遭受的折磨太厲害了,在這和死亡搏鬥著的險惡的途中,我們如果稍一氣餒,就要立即遭疲憊的侵襲。我千方百計的安慰表姊,叫她順從我的意思。這時候我已經能夠辨認街道方向了,我打算向寶山路口進發,繞過北站的西邊,出麥根路。
但是我的計劃完全失敗了。
這一次和我們同行的人可多了,那個龐雜的人群幾乎全都跟著我們走。不知怎樣,我們又迷失了方向,我們竟然向廣東路,虯江路方麵衝去,然後逐漸向右邊拐彎,還是到了靶子路口。
散亂的槍聲包圍在我們的四周,我知道這裏的敵軍正和我們的軍隊起了戰鬥。有一小隊的中國軍從我們的前頭向東開過,他們約莫有二十人左右,在迷朦的夜色裏,他們的黑灰色的影子迅急地作著閃動。我一發現了他們,心裏就立即緊張起來。他們的匆匆的行動使我不能清楚地認識他們,我隻能在腦子裏留存了他們一個抽象的輪廓,一個意誌,一個典型。
於是急劇的變動開始了。
在我們的近邊,相距還不到五十米,那二十多個中國軍和敵人開起火來。猛烈的槍聲叫我們這龐雜的人群驚慌地,狼狽地向著各方麵分散,這是一個嚴重的可驚的場麵,除了槍聲,一切都歸於沉默。不時的隻聽見我們的軍士作著簡單的尖聲的呼叫。表姊,姑母和我,我們三個人都分散了。從此他們便一直失了下落,我再也不能重見她們。我不曉得她們是在什麼時候從我的身邊離開去的。有一個中國軍禁止我呼喊,我還是瘋狂了似的呼喊著,但是黑暗中我再沒有法子找到她們。
我隻好獨自一個人走了,我被夾在中國軍與日本軍的中間,為了發現前麵有兩個女人的影子,疑心她們是我的表姊和姑母,因而冒著彈雨追趕上去,竟至陷入了敵我兩軍戰鬥的漩渦。
日本軍衝上來了。
“老百姓走開!老百姓走開!”我們的軍士在背後叫喊著。
我躲入了一間大商店的門口,在猛烈的彈雨中已經失去了剛才走在我前頭的兩個女人的影子。
天亮了。我仿佛從夢中蘇醒。我發見自己的所在地是老靶子路。滿地的彈殼、死屍——敵軍的、我軍的、難民的,鮮紅的血發出喑光,空氣裏充滿著血腥。
遠遠地,我聽見了人的步聲。探頭向著五洲大藥房方麵探望,我看見一小群的中國難民沿老靶子路向著我這邊走來。他們一共有五個人,一個四十歲光景的老太婆,四個年輕的男子。這四個男子最大的在二十五歲光景,他們的年紀都差不多,最小的在十五六,隻有他還是一個中學生的樣子。他們的服裝很整齊,看來是中等以上的家庭,我猜想這四個年輕人一定是那個老太婆的兒子。
他們向著我這邊走來了,一步一步的走,很慢,很謹慎,步聲低至不可再低,他們正用整個的靈魂來控製這個不易脫身的危局。我非常替他們擔憂,我想他們逃得太遲了,像這樣的幾個壯健的青年男子,如果給日本軍瞧見,一定不放走他們。
果然,在他們的背後,驀地有一個黃色的日本陸軍出現著。我不曉得這個鬼子兵是從哪裏閃出來的,他的身體長得意外的高大,可怕,手裏的刺刀特別明亮,這刺刀似乎比平常所見的刺刀都長。他走得意外的迅速,仿佛是一陣獰惡的寒風的來襲,他對於這些已經放在手心裏的目的物應該有著最高的縱身一擊的戰鬥企圖。
那鬼子兵迅速地追躡著來,那直挺著的雪亮的刺刀使我隻能夠屏息地靜待著。天嗬,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一種嚴酷的痛楚的頂點,中華民國的無辜的致命者,在日本惡徒的殘暴的一擊之下倒下了。我們用什麼理由來回答這勝利與失敗的公判?我們是屠宰者刀下肉麼?我永遠求不出此中的理由!
那最先倒下的是二十五歲左右的最大的男子。這五個人的整齊的隊伍立刻混亂了,在這急激的變動中我不明白那作為母親的老太婆所站的是什麼位置,而趁著這嚴重的一瞬,那強暴的鬼子兵又殺倒了她的第二個兒子。
第三個年輕人在最後的一瞬中領悟到戰鬥的神聖的任務。他反身對他的勁敵施行逆襲,他首先把勁敵手裏的武器擊落,叫他的對手從毫無顧忌的驕縱的地位往下低落,公正地提出以血肉相搏鬥的直截的要求。
第三個男子把他的對手擊倒下來。
他勝利了。
但是他遭了從背後發出槍彈的暗襲。
中學生,那年紀最小的男子我叫他中學生,他是那樣的沉著,堅決,他的神聖的戰鬥任務全靠他的勇敢和智慧去完成。他獲得了一個充分的時機,泰然地、從容地在旁邊拾起了敵人的槍杆,用那雪亮的刀,向著那倒下還在掙紮的敵人的半腰裏猛力地直刺。
但是一秒鍾之後,這慘烈的場麵竟至突然中斷,這時候我才從這戰鬥的危局中猛然省悟,我發見有一小隊的鬼子兵散布在中學生的四周,他們一齊對中學生作著圍獵。
我的心已經變成坦然,冰冷的了,我目睹著中學生在最後一瞬的苦鬥中送了命。
老太婆緊抱著中學生的屍體瘋狂地向著我這邊直奔而來。我看著她馬上就要到我的身邊來了,我意識著我所站的地位,我的悲慘的命運正和她完全一致。於是我離開那可以藏身的處所,走出馬路上,用顯露的全身去迎接她。
我對她說:“你的兒子死了,不必拉住他了。”她的麵孔可怕地現出青綠,完全失去了人的表情,看來像一座古舊、深奧而難以理解的雕刻。她對我的回答是嚴峻的,使我沉入了無限悲戚的幻夢。
她把兒子的屍體舍去了,像一隻被襲擊的狼似的衝進了一間門板開著的無人的商店裏,直上三樓,從天台上猛摔下來,她的腦袋粉碎了,她落下的地點正在我的麵前,濺得我滿身的白色的腦髓。
於是我坦然地離開了這地區,從北江西路向河南路橋逃出。我的靈魂已經很堅定了,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預備著敵人對我的侵襲。
一九三八,一,二十八,南昌一個連長的戰鬥遭遇
——我們構築的陣地,我們自己守著!
營長,高華吉少校,獰惡的麵孔顯得衰落而毫無光彩,垂著頭,目光隱隱地流射著忿怒和暴戾,仿佛心裏正懷下了一種異樣的巨重的痛苦,如果這時候隻剩下他自己一個人,他也許要為了孤獨而掉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