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多嘴的賽娥
賽娥出世的時候,那將一切陳舊的經驗都神聖化了的催產婆,把耳朵裏的痛苦的呻吟聲擱在一邊,冷靜地吩咐著:“尾審仔,來啦!……”
同時,一條指頭指著那土灶旁邊的小鐵鏟,眼睛動了動,用一種特有的符號發著命令。
尾審仔拿著小鐵鏟到屋子背後去了。回來的時候,賽娥那不幸的嬰孩帶著巨深的憂鬱怪聲地啼哭著。
催產婆突然醜野地笑了。
“菩薩保佑,這是個牛古兒呀!”
賽娥的母親聽了,幾乎要跳將起來。伊用肮髒的指頭拚命地揉著那淚水濕著的眼睛。
“我喜歡了!真的嗬,我這一次決不會受騙了,尾審仔!……”
接著是那催產婆的名字,還有其他(凡是伊所認識的人)的名字都給虔敬地、懇切地呼叫著。菩薩的名字倒給遺漏了。
但是賽娥的母親不能不受騙。
賽娥是一個女的,這半點也沒有變,和伊以前兩位姊姊一樣是女的。
(注:《長夏城之戰》這部作品集1937年6月由上海一般書店出版。)伊的母親把伊丟在村東的大路邊的灌木叢下,讓一個乞食的老太婆拾了去。
賽娥慢慢兒長大了,而且出嫁。大概是做了人家的童養媳吧,但是誰也不知道伊的事。母親負著重重的苦痛,有機會的時候就打聽著。隻有一點消息是一個小銅匠所帶來的。
那小銅匠每天從梅冷城出發到鄉下來,到處擺設著小小的修理攤。他聳著那高高的肩甲骨,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拚命地賣氣力,一把銼子像七月的龍眼雞一樣,加略加略的叫著。那轉動著的石輪子在光線稍為平淡的地方發射著點點火星。
對於賽娥的母親的探問,他向來沒有回答什麼,反而時時的盤詰著,而賽娥的母親卻隻管對他點頭稱是。賽娥的消息幾乎是從那小銅匠的盤詰中發出疑問,再從母親那邊得到回答,然後才一點一點地受到了證實的。
有一天,賽娥拿著小木桶走出門口,恰好有一隊從甲場回來的保衛隊在巷子裏經過,有一個兵士抬著一條從屍體上割下來遊行示眾的大腿,伊清楚地瞧見著。
伊嚇得跑了回來。有一個裝麥糟料的小缽子放在門閾上,賽娥這下子變成了冒冒失失的樣子,把那小缽子一腳絆倒了,麥糟料和碎瓷片一齊飛濺著。
中午的時候,譚廣大伯伯從保衛隊部那邊回來了。有人告訴他關於賽娥的事。
譚廣大伯伯把一頂保衛隊的軍帽子掛在壁釘上,然後,他卷著袖口叫賽娥來到麵前,爽快地臭打了伊一頓,像在盆子裏洗手一樣。
經過了這件事,賽娥再又在什麼地方瞧見了許多被殺的屍體。特別在市門口的石橋上,有一具屍體是給剖開了胸腔的,在橋頭的石柱上高貼著的布告叱吒著說,什麼人從這裏經過,一定要用腳去踏一踏那屍體,賽娥也跟著用腳去踏過了。
但是一個晚上,正在用晚飯的時候,賽娥的筷子在菜湯裏撈起了一片切得很薄的蘿卜,心裏突然想起了有一次,伊在保衛隊部的門口經過,瞧見那簷角下懸掛著示眾的兩片血淋淋的耳朵,不行,喉嚨裏作怪了,哇的一聲把剛才裝在肚皮裏的東西一齊嘔吐出來,噴在桌子上。
賽娥的焦紅色的頭發給揪住了,……
這其間,小銅匠因為住在隔鄰的關係,不時的聽見賽娥在沒命的哭喊著。
那小銅匠是奇異的,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點壞處。
他在巷子裏瞧見了賽娥。
“是嗬,賽娥,你說什麼人要打你,為什麼?你一定多嘴,我頂怕小孩子多嘴,我要打多嘴的小孩子,不要多嘴嗬,唉,我瞧見許多小孩子都是多嘴的,像木桂那樣有缺點的小孩子幾乎到處都是,他多嘴啦,他什麼都愛說,而且不尊重年紀,是嗎,賽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他隻管獨自個喃喃的說著,仿佛在白天裏見鬼。
賽娥停了哭,給小銅匠帶到一個食物攤上去吃了一點東西。但是伊簡直做了一回把自己出賣的勾當;小銅匠的慈藹的態度叫伊深深地感動了,對於那隨意加上的罪名決不會有所辨白。
那小銅匠依照著自己所斷定的對賽娥的母親說了。
賽娥的母親雖然聽到賽娥常常挨打,但是伊決不憐憫。因為賽娥多嘴嗬!
賽娥終於從譚廣大伯伯的家裏給趕走了,逃回了母親的家裏。
母親是決不憐憫這樣沒出息的孩子的。
況且伊又躁急、又忙碌。伊必須和別的人們一齊去幹那許許多多的重要的事。晚上,村子裏的人們有一個重要的集會。賽娥沒有得到許可,偷偷地跟著母親走到會場裏去。
在一張高高的臨時擺設的桌子上麵,那第一個說話的人站起來了。
“大家兄弟!”這聲音很低,輕輕地把全場的群眾扼製著,“今天我們的村裏初到了一個值得注意的人,是來自梅冷的。現在要立即查出這個人,最好不要讓他混進我們的會場裏。”
在無數騷動起來的人頭中有人高舉了一隻手。
“同誌,是賽娥!是賽娥!”
這是賽娥的母親的聲音,伊硬著舌頭,像捉賊一樣帶著恐怖的痙攣在叫著。
賽娥顫抖了。接著給抓了出來。
母親像野獸一樣的暴亂地毆打伊。
當伊給趕出會場去的時候,母親在背後怪聲地號哭著,因為有著這樣的女孩子的母親應得羞辱。
賽娥的受檢舉是出於另外的一種意義,但是伊本身就有壞處。伊多嘴。雖然這隻有伊的母親自己一個人知道——另一個人是小銅匠,小銅匠的腦子被賦予了特殊的感覺,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種壞處。
“是嗬,賽娥,你說什麼人要打你,為什麼?……像木桂那樣有缺點的小孩子幾乎到處都是,他多嘴啦,他什麼都愛說,而且不尊重年紀,是嗎,賽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是嗬,這是小銅匠自己造的謠!
賽娥在田徑上走著,又悲哀、又惱怒。
伊在草叢裏趕出了一隻小青蛙,立刻把它弄死,殘暴地切齒著,簡直要吃掉了它一樣。接著,有一群拖著沉重的屁股的天鵝給惡狠狠地趕到池塘那邊去。
賽娥一麵發泄著心裏的憤恨,一麵偷偷的哭著。
在那高高的石橋上,伊瞧見了小銅匠。
小銅匠從這個村子到那個村子的搬運著他的活動的小攤子,勞頓地喘息著。
他歇了擔子,在一束葫蘆草的上麵坐下來,那有著特殊功能的大拇指和食指像鐵鉗兒一樣鉗著自己的兩頰,兩頰給鉗得深深的凹陷著。
他對著賽娥招手,使喚伊幫著拔去了褲上的草蝦。
賽娥跪在小銅匠的腳邊拔草蝦。小銅匠的眼睛對著遠遠的淺藍色的山張望著,冷靜,悠然,不被騷擾。小銅匠的灰黃色的難看的麵孔引起賽娥一種有益於自己思索的感動。
一會兒,小銅匠搬運著小攤子走了。突然又停了下來,對著賽娥招手。
當賽娥走來的時候,他的嘴裏嚼著一條長長的紅腳草似乎有助於他的思索什麼的。但是他決定了。他把賽娥帶到梭飛岩婦女部那邊去。
“這個女孩子是有缺點的,伊多嘴,但是你們好好的加以教練吧!”
小銅匠說著,又搬運著小攤子到別處去。
賽娥馴服,靜默,沒有反駁。直到伊幹起了一件差事。
冬天,賽娥在一個村子裏見了總書記林江。
伊稍微的曲著背脊,嘴裏呼著白色的氣體,間或望著窗外的渺無邊際的雪,靜默地聽著林江的吩咐。而林江這時正被一種不能滲透的迷惑所苦惱,他鬆弛下來,嘴裏說著的話好比一張紙,上麵寫著的字一遇到錯誤就立即加以修改,甚至一手把它撕碎,間或又短短地歎息著,把嘴裏的白色氣體噴在賽娥的臉上。賽娥更加靜默了。伊凝視著林江的一點也不矜持、不矯裝的奇異的長臉孔,像一隻在馬的麵前靜心地考察著而忘記了啄食的雞一樣。
賽娥出發了。伊的任務,要通過梅冷和海隆的交界處的敵軍的哨線,到達龍津河的岸畔,去打聽當地的×軍怎樣和從別方麵運來的軍火的輸送者取得聯絡的事。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和地皮像戲子一樣塗著奸狡的大白麵。賽娥走得很慢,伊的黑灰色的影子幾乎總是和那小村莊保持著固定的距離。不過一霎眼的工夫,賽娥的影子在雪的地平線上遠下去了,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在雪地裏蠕蠕地作著最困苦的移動,像一隻誤入了濕地的螞蟻一樣。下午,賽娥到達了另外的一個神秘的村子。梭飛岩的工作人員的活動,和從梅冷方麵開出的保衛隊的巡邏,這兩種不同的勢力的混合,像拙劣的油漆匠所愛用的由淺入深,或者由深出淺,那麼又平淡又卑俗的彩色一樣,不鮮明,糊塗而且混蛋……這樣的一個村子。但是從梅冷到海隆,或者從海隆到梅冷的各式各樣的通訊員們卻把她當作誰都有份的婊子一樣,深深地寵愛著,珍貴著,而那婊子,伊利用伊的特有的色彩,把那一個對手好好地打發走了之後,隨即接上了這一個性質完全相反的對手,依然是那麼溫暖,那麼熱熾;對於戰鬥,伊是一塊蓬鬆的棉花,這棉花的功能,要使從天空裏掉下來的炸彈也得到不炸裂的保證。
賽娥現在受著一位神經質的老太婆所招待。這老太婆正患著嚴重的失眠症。伊用水煙筒吃煙,教賽娥喝酒,又恬靜地,柔和地,用著對每一個“過往人”都普遍地使用的——然而並不如母性的潔淨的情分,對賽娥的家境,賽娥的一切都加以詢問。而當這詢問還沒有得到回答的時候,伊就已經滿足了,點點頭,噴去了水煙筒上的火末,這當兒,伊的眼睛還有一點青春的火,是那麼的微弱,像一支火柴的硝藥的炸裂一樣,飄忽地閃一閃就失去了,於是學像悲觀者的消沉的歎息,轉變了語氣,對賽娥作著更深刻的詢問。
伊燒了一點茶給賽娥吃,又分給了賽娥兩塊麻餅。賽娥正式地受了愛撫,顯得特別的美麗而且高大。伊說著一個少年戰士如何倔強地戰死的故事,怎樣他的槍壞了,從什麼人的手上奪來的槍,配著又從什麼人的手上奪來的不合度數的子彈,怎樣在同一個時候裏不知發生了多少故障,……
“槍壞了,就該退下來才對,要把那壞的槍修整一下,但是他不退,”伊的眼睛明亮地閃耀著,駕禦著伊的故事從一個高點駛進那悲慘的深穀裏去,“他拿著一塊石頭,敲著槍杆上的螺絲釘,而他蹲著的那地方,正是敵人集中著火力衝鋒的最要緊的第一線,有三個敵人同時扣著槍上的扳機對他瞄準,這卻是他所不知道的……”
賽娥的聲音有時很高,遇到窗外有什麼人走過的時候就吐一下舌頭,卻不在意,接著飛快地把身子旋了好幾轉,像跳舞一樣。
現在,那老太婆送賽娥出去了。
賽娥離開那溫暖的村子,繼續滾入那雪堆裏去。
但是在賽娥的對麵,有一隊保衛隊正沿著賽娥所走的路,對賽娥這邊開來。老太婆要隔著那麼遠的地方叫伊,對伊重新地加以吩咐,好幾個手勢都預備好了,但是賽娥大膽得很,伊絕不回轉頭來望一望。保衛隊和賽娥迎麵相碰了,他們抓住了伊,檢查伊的頭發和口袋。最後是什麼也沒有的走了,臨走的時候卻又把賽娥一腳踢倒。賽娥滾進那路邊的幹涸了的泥溝裏去。
老太婆站立在一片石灰町邊旁的竹林子下,眼看著賽娥從一個患難中跳過了第二個患難,那將各個手勢都預備好的手沒有動過一動,卻痙攣地交絆在背後,嘴裏喃喃的說著:“喂,賽娥,你怎麼不爬起來呀!他們走得很遠了,他們之中沒有一個知道你是替×軍帶消息的,因為你是一個誰都不注意的小孩子呢!……”
但是,那老太婆的失眠症太嚴重了,伊的背後有兩個保衛隊在站著,他們是剛剛從村子的背後繞過了來的,從伊的嘴裏,他們把賽娥識破了。
賽娥,伊就是這樣的被抓在保衛隊的手上的,而伊在最後的一刻就表明了:伊堅決地閉著嘴,直到被處決之後,還不會毀掉了伊身上所攜帶的秘密。一個小孩的教養
永真的父親都猴友,和馬福蘭全境所有的村民一樣,一麵種田,一麵結草鞋。都猴友有著比其他的人熟練的手法,而又得到了永真的一些零件上的幫助,他一天至少能夠出產二十雙草鞋。馬福蘭地方出產的草鞋的堅實耐久,在某一個空間裏代替了文明國土的工廠所製作的橡皮底,為軍隊所樂用。都猴友的草鞋,比馬福蘭全境所出產的更要堅實些。都猴友一生沒有參加過戰鬥,卻在戰鬥中存有著特殊的勳勞,因此,都猴友沒有例外,他的積極的行動,終於不能逃出敵對者的精警的嗅覺和視聽。
都猴友,馬福蘭地方的一個村民,用草鞋接濟自衛軍的叛逆分子。
在梅隴的保衛隊方麵的秘密通緝的名單上,都猴友的名字給開列著。
有一天,梅隴的保衛隊開到馬福蘭地方來了。
馬福蘭的村民在一幅廣闊的草地上剝麻皮,當著烈日,有許多剝好的麻皮剛剛曬幹,就立刻給使用在結草鞋的粗劣的機械上,產生出新的富於麻皮的香味的草鞋。對於這種職務的操作,無論老、少、男、女,一致的參與著。
向馬福蘭方麵進發的保衛隊,在樹林裏隱沒,在山崗上顯現,終於驚動了那聚集在草地上的人群。
現在,保衛隊已經對他們的目的物取得了極短的距離,而且開始跑步了。黃色的影子,夾帶著殺人的利器的光焰,在烈日下閃耀著。最後是散兵式。
馬福蘭的村民舍棄了他們的工場,像可悲的羊群一樣,負著巨深的災禍逃命。
騷亂、顫栗、絕望的祈求,震動山穀的哭聲。
保衛隊對那四散飛奔的人群展著巨臂,按照著戰鬥的方式,確定了對他們的目的物的絕對的包圍。作為這恐怖的展開的中止,保衛隊的長官用著平和無事——慣於為人類所親近的笑臉在人群中出現了。
——你們看,他說,保衛隊一個個的槍都是背在肩上的,他們決不對你們開槍,你們的恐慌是毫無意義的,懂嗎?
接著,他說明了保衛隊的到來,隻是為著調查戶口的一件事。
有另一個背皮包的長官跳出來了,他拿下了軍帽子,用手巾擦去了裏麵的水蒸汽;頭是禿的,下巴卻長滿了胡子,顯得又老實又奸狡,看來似乎是一個走紅運的驕傲的小商人。他的嘴裏哼出的聲音常常是那第一個長官的聲音的語尾,這聲音的作用,要使村民了解那軍事式的微笑的背麵,正有著鐵一樣的嚴峻而無可違背的命令。
“你的姓名?”
“丘媽送。”
第一個被盤問的村民的名字給那背皮包的長官用鉛筆記在本子上。
“你呢?”
“譚水。”
照樣。
“那末,你說吧!”
“高君龍。”
照樣。
“靠左。隔著下一個。說,快說!”
“法相卯。”
照樣。
直到一百二十一個。
完了,剩下來的是一些小孩子和女人。
第一個長官開始用一種嚴峻的眼光查察著。
“你們隱匿了,馬福蘭地方還有人,但是你們秘密著,……”
全部的村民互相地呆視著。
空氣突然的緊張起來。
但是那第一個長官有著固定不變的笑臉,這笑臉正在不憚煩地指示著一種災禍向何處預謀解救的途徑。
這當兒,有一個小孩子從人群中出現了。
這小孩子頭大,身長,背脊有點駝,臉上有著無數的赤斑,雙眼像驢子一樣對不可知的一切發問著。但是他是鎮靜的;他有著原始的、以毫無警覺的官能去親近仇敵的、絕對的忠誠和善意。
“還有一個,那便是我的爸爸都猴。”
都猴友的兒子永真說出了,有無數隻睜得圓而且大的眼睛對他凝視著。
永真現在有一種神秘的、變態的、義勇的衝動,對於那長官的再次的盤問,他直言不諱的作著如次的回答:“都猴友今日運貨物到黃沙方麵去了,他很忙碌,並且愛用黃沙地方出產的煙草,還有,他回來的路上有一個專門讓行人歇息的茶亭,……”
“那茶亭距離這裏很遠的吧?”
“不,”永真欣喜自己所敘述的話有了著落,一隻手向北指著,“這邊,過了一條獨板的石橋,有一個旱園子是種甘蔗的,再轉一個彎,那裏……”
兩個長官的直豎著的耳朵正確可靠地在聽取著,那微笑的麵孔像複雜難懂的機械,盡著微妙的功能,把永真的供辭引向更重要的方麵……
得了!
他們和永真分別的時候,遠遠地還揚著手,對永真嘉讚著。
永真胡亂地呆站著,有一個人用嘴巴附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你錯了。你不能把你的父親的行徑那麼愚蠢地就告訴了他們……”
現在要看永真如何掙紮他的痛苦的生命了。
永真像凶狠的貓頭鷹般的蹲在一個三角石的上麵,雙眼向著天空裏最遠、最深的地方直射著。
永真的痛苦是無可比擬的,他懺悔的儀式履行在恰恰逼臨著絕滅的一瞬間。
在這裏,沒有一個人會給與永真一點幫助,保衛隊臨走的時候曾經對全部的村民警告著:“在我們離開這裏以後三個鍾頭的時間內,你們必須回家裏去躲著,不能走出門口一步。”
永真的忿恨把這警告粉碎了。他熟悉著馬福蘭地方的最偏僻、最直捷的路徑,他沿著一個幹涸了的山溪的沙壩,利用著低凹的地形迅急飛跑,身邊鼓起了雲霧,風在耳朵裏呼呼的叫著,遇著高而顯露的地方時,他臥倒了,作著蛇的樣子前進,好幾次他像田鼠一樣躲在路邊的亂草叢裏,聽著在附近經過的保衛隊咳嗽,噴嚏,以及放小便等等的聲音,終於他越過了保衛隊的前頭,到了比保衛隊所到更遠的地方,然後,他在那路邊的旱園裏蹲著,作著刈草的樣子,一麵用全身的力集中在眼睛上,對那路的兩端警戒著。
保衛隊必定是到那有著茶亭的地方就停止的,他放心了,隻是遠遠地眺望著那路的前頭。
太陽剛剛從天空的正中向西傾斜,空氣熱得沸起了白色的泡沫,蚱蜢到處的彈動著那怪異的大腿,發出爆炸的聲音。永真的背脊給太陽烤炙得發疼,汗水淹沒了他的頭發,再又向頸下衝洗著,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難過,隻是對著那路的前頭眺望。路上的行人一來一往,那白色的沙土有如一條長長的蛇,它翻著肚皮,在行人的踐踏下痛苦地蜷曲著,痙攣著。
時間拖著長長的尾巴過去了,永真那孩子背著巨深的災難站在他的父親的歸路的前頭,用發火的眼睛遠遠地指示著。他至少等過了三個鍾頭,太陽已經加強了傾斜的角度,光線漸漸的衰褪了,周遭的小樹林裏仿佛開始有了初夏的晚涼在流蕩著。永真興奮得有如一瓶丟了塞子的酒精,強烈地蒸發著,胸腔裏開始不安地突跳起來,他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恐怕他的父親的影子已經很早就從他的眼底裏溜過去了。
他問了好幾個從黃沙方麵回來的行人,但是太生疏了,他們連永真的父親的麵孔的輪廓還不能回答出來。永真的心裏焦灼地焚燒著。
他變得非常軟弱,簡直要掉下了眼淚。
這當兒,他仿佛望見遠遠地有一個人在對他招手。他向著那對他招手的人走,……那是永真的父親的朋友,一個忠實的鄰人。
他告訴了永真:永真的父親都猴友的可悲的凶訊。
都猴友,一如以上所述的情形,在他的無教養的兒子永真的蠢笨中送了命。他躺在那茶亭的邊旁,無可挽救地給保衛隊殺害了。
然而,這就是無教養中的教養嗬!紅花地之守禦
我們的隊伍有一個奇特的標幟,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底背上都背著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這箬帽,頭是尖的,有著一條大而牢固的邊,上麵是一重薄而黃色的油紙,寫著四個字,“銀合金記”。我底朋友們也戴這樣的箬帽,並且也在上麵寫著四個字,什麼“浪合諸記”,“補合凍記”之類,大概都是自己安的番號,冠首的兩個字還沒有什麼,所覺得珍貴的是那“合”和“記”兩個字,幾乎無論怎樣都不能把它們拋掉。江平客籍的居民平常安的是短帶子,短帶子隻適合於把箬帽戴在頭上而已。我們把這短帶子改造了一下,安成長帶子,不戴的時候可以在背上背,這是從軍隊裏傳染到的氣習。我們,幾乎每一個都覺得非把箬帽背在背上不可,頭上呢,有日頭的時候讓日曬,下雨的時候讓雨淋,都沒有什麼關係,大概是我們現在都自以為已經變成軍隊了的緣故吧。我們都很年輕,而且一大半脫離學校生活的日子還不久,大家都有點孩子氣,愛學人家的一點皮毛上的東西,而況我們向來對於一切工作所取的態度正也是這樣。雖然一麵是嚴肅地並且幾乎是機械地在功利上講究效率,別一麵,卻像小孩子戲玩似的,樣樣都覺得很有趣,很生動。因為這戰鬥無論怎樣野蠻,殘酷,對於我們,卻都有著更深一層的東西,我們竟能在這野蠻殘酷的裏麵去尋出饒有趣味的消遣,從戰鬥的本身就感受到一種剛強的美,沉毅的美!……
楊望所帶的箬帽是新的,安著綠色的長帶子,那上麵所寫的四個字是“貓合狗記”。他的結實而堅硬的腳穿著“千裏馬”。“千裏馬”的帶子也是鮮豔的綠色,就連係在墨水筆上的一條小繩子也是綠的。墨水筆上係著繩子,好教在夜行或跑步的時候不會把墨水筆丟掉。本來是為著實用,慢慢的也就成為一種時髦的習氣了。至於為什麼一定要是綠色,那可並不是他自己的嗜好。當然,綠色在鮮豔的一點上和楊望總指揮老大哥的粗野而壯健的體態就已經太不相稱了。但是他管不了這些,他忙得很。在這些日子中,從他一身所發泄的精力是強勁而有近於暴戾的。雖然有時候,他的沉著和精細,可以使一件嚴重的事也化為一種輕快的美談……並且,憑著少年人的充沛而奔放的感情,他可以有一種異乎別人的嗜好。這不單指的是所用的帶子一定要是綠色,就是別的也一樣。例如盡管手緊握著槍杆子,而嘴裏卻還老哼著引逗田邊少女的情歌;或者,如一般的朋友們所最易染到的習氣,木棍般的黑色而粗糙的腳也穿起最漂亮的緋紅色的襪子來了;諸如此類。但是對於楊望總指揮老大哥,可不要冤枉他吧,他連對自己的箬帽上的帶子看一看,鑒別它是紅是綠的時間都沒有!而況這箬帽又是別人給他的。他身上幾乎沒有一件物品是通過自己的嗜好、用自己的錢去購買來的。他穿著一件黑灰色而有著極難看的黃色花紋的短衫,據說這短衫是在廣州的時候,一個莫名其妙的車仔佬朋友給他的。而他的褲卻是有點怪異了,那是一件十足的日本貨,赭褐色,有著鮮黃色的細小的條紋,條紋上還閃閃發亮。這些亂七八糟的顏色塗在一個總指揮底身上,多少要使他變成一個戲子,在動作上顯得矯揉造作了吧。這又越說越和他底性格離得遠了……
從這一次戰役中發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楊望,這總指揮老大哥的鋼般堅硬的格調是造成了!這之前,我從他的身上所得的印象還是有點雜亂。他從廣州回來的時候,背上背著的是正規的隊伍所用的銅鼓帽,穿著藍布衣服,很髒,赤足,腰邊歪歪地背著一個黃色皮袋,麵孔是比現在還要黑,頭發的蕪長和雜亂還是一個樣,不過那嚴厲而沉鬱的神情比現在還要老一點。我們第三區梅隴市有一個類似郵差的替人送信的人物,那樣子是和他相肖極了,並且連他睜圓著長睫毛的大眼,獰惡地笑了起來的表情也很相肖。他說話的時候,曲著五指,像抓住了一件什麼,眼睛向前麵直射,牢固的雙顎互相地作著有力的磨動,磨動得很痛苦,以至嘶嘶地噴著口沫。那一次,他的樣子有點鹵莽,一徑衝入我們的“俱樂部”來,也不按門鈴;那時我在這“俱樂部”裏當著秘書長的職務,我是有權力阻止他的,但是他抗拒了,仿佛他是百年來長居在此間的老主人,而我不過是一個新近才被雇傭的仆役一樣。我不認識這個人就是我們的老大哥楊望,而他在廣州的××情報《先鋒》上麵每次發表的文章,卻已經讀過不少了。……他曾經請我和女朋友慧端去茶館裏喝茶,他說他身上有八個大洋。在茶館裏談起了一些有趣的事,竟至露出了他的一排整齊得,潔白得類似女人的牙齒,哈哈地大笑起來。一隻手把他的皮袋揉動得吱啁吱啁的響,這吱啁吱啁的響聲非常新穎,好幾次使我們停止了對其他一切的注意,立意地去尋究這響聲發出的源頭。的確,他全身都發散著新的氣息,他的談話使我對於遠方從未見過的情景也開始思索和想象了。我起初是有點怕他,以後卻很親近他,由怕他到親近他,我可摸不出此中的界線。
有一次,我在自衛軍的總指揮部遇見他,他熱烈地接待著我;這時候恰巧他的母親來向他要錢,說自從他的父親死後(父親是眼看這兒子做出了許多殘暴的事情,恐怕將來要累及自己,所以自殺死去的),她的日子很苦。楊望在自己的袋子裏搜尋了半天,卒至把袋子搗翻了,許多碎屑發臭的東西都跌落下來,隻得到一個銅板。楊望把這個銅板交給他的母親之後,揮著手叫他的母親“走!”像我們平時對付乞丐一樣。這些事情,在我們許多朋友中都很喜歡談起,有時甚至還激起了小小的爭論,參謀團的主席董仲明就不齒他的所為。例如有一次,楊望叫他的弟弟去放哨,他的弟弟是一個什麼都不懂,駝背,鷺鷥腳,又患著“發雞盲”的可憐蟲。那一夜恰巧是楊望自己去查步哨,那可憐蟲忘記了叫口令,楊望竟然立即一槍把他結果了。像這樣的事,主席董仲明就譏笑他過火,或者做假!以後,關於楊望,還有種種的謠傳:據說楊望有一次到碣石、金廂沿海一帶的地區去解決了許多軍事上的困難問題,當地的農民竟然像信仰菩薩一樣的信仰他。“這是不吉利的現象,”那時候有人投給縣政府的匿名信是這樣寫著,“因為,我為什麼要那樣激烈的反對他呢?豈不是,如果長此下去,民眾的整個的信念,要轉移到個人的信仰上去了嗎?……”而總指揮楊望,他一向是這樣的樸素,他決不在口頭的聲辯上去費工夫,他著著實實的工作著,他渡過了不少的難關,也爬過不少曆史的極高的頂點。他所取的全是一種闊達、高遠、俯瞰的態度。他仿佛腳上穿著厚而牢固的皮靴,不管腳底下有多少荊棘,隻是向前邁步著,這在他幾乎是失卻感覺而麻木了的一樣,……
但是不管怎樣,我卻要重複地再說,從這次戰役中發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楊望,這總指揮老大哥的鋼般堅硬的格調是造成了!
我們,背上背著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的隊伍,在九月初旬某日的下午,乘著日將下山,暮氣籠罩的黃昏,從夏風城出發到紅花地前線去。我們沒有在公共體育場集合,開歡送會,演說等事,一點也沒有。我們從各分隊的駐地獨自出發,分散了外間的注意力,到距縣城二十多裏的雙桂山地方才作一個總的彙合。我們決定和敵人接觸的時候作一次不怎麼認真的輕兵戰,服裝和所帶的物品都力求簡單,一點多餘的東西都不帶。平時我們作一次示威遊行就預備了一些救傷隊,現在卻什麼救傷隊都不用;工讀學校的女生幾乎全都願意在救傷隊裏服務,她們都是些體格壯健、膽略過人的女朋友,但是我們不需要。如果她們誠懇地請求著要跟我們來,我們也拒絕。我們現在最著重的是輕便,像單單隻剩了兩手兩腳時的輕便。在黑夜中進軍,我們願意我們的隊伍是一條黑——和黑夜一樣,不要參進別的任何色彩,就是農民的梭標隊也不要。看來,總指揮楊望是有著這個企圖:因為我們這新組織成的三個分隊擔任作戰還是第一次,總指揮楊望要給我們這新的隊伍以最幹脆的考驗,他要看清這個新隊伍的機能,如果戰鬥一旦擺在它的麵前,在它上麵所喚起反應是怎樣。這些,他都非從一次最單純的戰鬥中去細心地加以試練不可。其實我們夏風城的軍隊都開到別地去應戰去了,如今要守禦紅花地的陣線,這職務就隻好留給了我們。在雙桂山集合的時候,總指揮楊望對我們的說話簡單得很:
“諸位,”他的聲音遏製得低低地,他仿佛知道我們在初次上火線之前都有著可怕的死的凝思,以至成為一種有力的沉醉,這樣他的聲音一高了起來,就要把我們從這沉醉中驚醒似的,“我們的陣地在紅花地,你們知道紅花地距離縣城不過三十多裏遠嗎?如果紅花地不能守,就逃回縣城去挖自己的墓穴去吧!……喂,記得嗎?在路上要靜,連一點咳嗽也不準有!”於是揮動了他的右手,“走吧!”低低地叫著。他的麵孔堆著怒容,似乎很憂鬱。但是他平靜地說完了他的話,聲音沒有抑揚,始終不曾稍為有所激動。他的怒容也始終沒有改變多少。
我們很靜默,不過都沒有立正,用各人自己喜歡的姿勢站立著,大家互相地來一個壯健的微笑,有近於散懶或鬆懈的樣子。這時候,太陽發出粗線條的光焰向我們平射著來,整個的隊伍呈著腐敗可怕的白色,總指揮楊望的黑麵孔幾乎有半邊也變成白的。別的人卻避免了夕陽的猛射,把麵孔躲在灰黯的陰影裏去。槍尾的刺刀有的有,有的沒有,很不整齊;彈藥帶有的是皮革製的,有的是藍布製的,圍在各人的背上。此外是在胸前作著交叉的紅紅綠綠的箬帽帶子,簡單,明了,再沒有別的更複雜的配備了。……當我們在撒滿著粗粒的砂石的小路上走著的時候,總指揮楊望默默地走在我們的前頭,他的身邊跟隨著的兩個武裝的傳令兵,自覺得很寂寞的樣子,當隊伍一彎曲的時候總是頻頻地對我們回顧著。我們整個的隊伍都靜靜地走著,路上的砂礫在草鞋的踐踏下互相地磨動著,跳躍著,低低地發出了一片喑啞的噪音,這嘈音並且還似乎標誌著我們隊伍行進的速率。的確,我們的隊伍是行進得意外的急促。夏風城的屋宇本來不成樣子,是那樣的又破爛又低矮,離開了它,就顯見得更加幹癟了,回頭一望,隻有一些高低不等的樹梢在地平線上聳立著,仿佛是一座廢圩,蹤跡不明似地模糊下去了,疏遠下去了;蒼色而闊大的天,冷淡地毫無異樣地把這個給千萬人的熱血衝激著的城覆蓋著,簡直是有意拋擲了它,從而幹脆地忘掉了它似的。
這個城現在卻也變得很寂靜,所能望見的深藍色的樹梢,正和近邊的一些死灰色的小山阜銜接著,簡直是荒原一片。天是一陣黑似一陣,而那深藍色的樹梢,也很快地變成了一簇簇的陰影。我不曉得我們和夏風城離別的那個黃昏為什麼是這樣的憂鬱無聲,……我們的隊伍也是這樣出奇地靜默著。戰鬥,似乎隻是可以遠遠地傳聞著而不會在自己的近邊發生的事。我們現在是親自地承受著,擔當著;並且,從這裏所將要發生的一切變動,我們是親自地承受著,擔當著。就這樣,我們靜默著,我們要用這靜默來陪伴那靜默的城,來安慰那靜默的城,……
最初出現的星兒,遼遠地發射著壯健而充溢的光亮,並且默默地互相鼓湧著,激動著,發出了誓言似的,要用那光亮來延接已經過去的白晝,渡過這個夜晚,以抵達明天的晨曉;這個活躍而生動的掙紮使夜幕變改了黃昏的衰頹而沉進了更深的黑暗,星兒們也因之更加鮮亮,更加企圖著把黑暗區別在光亮以外的地方。路上的白色的砂礫漸漸地在黑暗中顯現了,不過泛出了河水一樣的油光色,教我們像看見了磷火一樣的怵惕著,然而我們行進著的草鞋卻還是急促地一步步踏實著它。——冰冷的夜風送來了遠近的村落的狗吠聲,這狗吠聲總是那樣的若斷若續,似乎是疑懼不定,又似乎是故意發出的訊號,這訊號仿佛要使一切秘密地行使著的暴力都失去效率。——黑夜中的樹林,貓頭鷹學著最古舊最可怖的聲音,驕倨,自大,拉長地重複地呼叫著,仿佛所有一切黑暗的勢力都被召集來了。路邊的小溝渠,爽朗地彈動著喉嚨,長遠不息地歌唱著,……
當天色微妙地從黑暗開始慢慢地變白的當兒,我們,還不到兩百人的三個小小的分隊,就在紅花地的深邃的森林裏掩藏好了,……
紅花地是夏風城北麵蓮花山麓底一幅長達五十多裏的斜坡,濃密地長著由老鼠畏、杉木、黑山綢、白土藤、有刺的麻竹等等混合而成的大森林。我雖然在夏風這一小塊的土地上出世,是一個道地的夏風土人,但是這有名的紅花地大森林於我卻還是生疏得很。這裏麵,一向給夏風的鄉民認為神怪的地區。樵子和“割草婆”們的口中,關於這神怪的地區有令人懾栗的可怖的故事在傳聞著,這些傳聞使所有的樵子和“割草婆”們都趑趄不前,教全夏風十數萬人群把這富饒的森林拋擲不用,而他們在日常生活上所需要的燃料、木具,以及建設上所需要的木材,就隻好仰給於外境。在那些不能一一命名的種類複雜的樹木裏麵,不曉得有多少憑仗了那可怖的傳聞的威力,和世人隔下了強固的長城,保全了幾千百年的壽命。這實在是一座森林的最古的城壘,現在,為著軍事上的需要,我們把這城堡占據了。這裏有一條小路是夏風縣境西麵一個頗重要的進入口,據確實的探報,敵人的進襲夏風,除了用他們的主力向後門、梅隴一帶推進之外,他們的別動隊正采用了這條小路。這別動隊的前頭隊伍約在這天(我們從夏風城開拔的次日)午前到達邊境。我們是這樣匆匆地,冒失地走著來了,依照一句叫喊了很久的口號——歡迎敵人的來臨!
臨晨的北風吹得更緊了,這古舊的大森林咻咻地呼著長氣,間或又深深地歎息著。我們——實數一共一百八十五名的隊伍,按照著複雜多樣的計劃,單薄地分散在不同的地點。隨著天色漸次的明亮,我們躲避了所有顯露而易於被覺察的地方,接連變換了不少次掩藏的地點。梅隴人高偉、莫愁、彭元嶽,捷勝人劉宗仁、劉友達和我,一共六個人,在一條山澗的岸邊,麵對那相距有六七步左右的小石橋據守著。這山澗的兩岸、澗底,總之它全身的骨骼都是一些奇模怪樣的亂石所造成。奔瀉著的流泉,從上到下,十分威猛地披著瀑布,飛濺著,怒噴著,廢除了所有的節拍和韻律,瘋狂的叫囂著;兩岸,在黑色的大石的邊旁,長長的紅腳草很有禮貌地、隔著那瘋狂的流水,互相的點著頭;一種不知名的深綠色的土藤,用厚而多汁的怪異的軀幹,悄悄地從石底裂縫裏爬了出來,分了支,又各自據著不同的方向出動,在石底每一突出的部分,前行的蛇似的高舉著頭,互相的窺探著,渾身發散出一種強烈得幾乎令人噴嚏不止的奇臭。水麵上升騰著白煙,仿佛那瘋狂的流水是真的在沸著。上麵,森林的巨粗的木條交織著集密的楹棟,楹棟上又給枝葉鋪成了極厚的屋頂,隔絕了天空,新的陽光從這屋頂的縫隙漏下來,斜斜地從這一邊射過那一邊,奄奄地變成了蛛絲一樣的嫩弱了,……
就在小石橋那邊,來了三個敵人的尖兵。他們,一樣高低的個子,穿著一律的黃色製服,戴著赭褐色的鋼盔,敏捷、精警、要覺察別人,不要被別人所覺察。走起路來,像精警的野獸,可以完全聽不見腳步的聲音。正規的隊伍,受了嚴格的軍事教育,在操場上和講堂裏所學得的一切都可以搬到山林裏來應用了,瞄準,射擊,都可以依據著一定的姿勢;彈道在空氣裏所繪畫的弧形都可以分出最準確的角度來!
但是我們卻從最不易被覺察的地方在窺伺著他們。我們看得很清楚:開望遠鏡,耳語,糊裏糊塗地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鹵莽起來就拔足挺進的表情和動作都一無遺漏地映入了我們的眼簾。……我的膽子大起來了,不知怎樣,急於要放小便似的,渾身總覺屙癢得難以忍煞,情緒已經變成了極度的暴躁和野蠻。——在這裏,我覺得除了宗教二字之外,當戰士在處理他們的獵獲品的當兒,再沒有更虔誠更果決的形容辭了。想到敵人在臨死的千分之一鈔鍾的時間以前還可以不覺察自己將至的運命,而這運命是恰好在自己的手裏掌握著,什麼是強勁,什麼是勝利的真諦也深深地領悟了。這又是唯有戰士才能享受的幸運!六個人中的首領,梅隴人高偉,一個當木炭夫出身的壯健的少年人,他的圓大的眼睛,像下等動物的複眼,拚命地去凝視敵人,並且拚命地把敵人的影子擴大著;他是委實太鹵莽了,他對於這戰鬥的範圍的大小是可以說毫無計算,就是處理一件最微小的事,也不惜動員了畢生的精力。對於他,戰鬥和世間上所有一切有趣的玩藝完全兩樣,他是徹頭徹尾地把戰鬥當作一個最殘暴、最嚴重的主題在發揮著;他對於戰鬥的凶惡,戰鬥的醜野毫無忌諱,他喜歡赤裸裸地在戰鬥的紅焰焰的光輝中濯浴著。……他斜斜地倚靠在大石邊的上身擺動了,他在瞬息間所決定的主意,不單是他自己,而且還有我們五個人在絕對忠誠地一同執行著!這是一個奇跡:彭元嶽、莫愁、劉宗仁、劉友達和我,我們五個人在戰鬥中和我們的分隊長高偉,完全地互相配合,高偉的左手緊緊地握住了槍杆,槍尾的白色的刺刀分外地發亮著。
約莫過了吃一頓飯那麼久的時間,什麼都完畢了。總指揮楊望所決定的最初施行的計劃,成功得像無意之間從路上拾得的一樣。當然,敵人的密集隊伍這時候是可以安心放膽地向這神秘的大森林裏長驅直進了,而他們安在額上的觸角給我們悄悄地拔掉了卻還不知道!
西麵,距我們這裏約莫二十裏遠的地方,大森林像突然暴病了似的喑啞地深隱地叫號著,因為老大哥楊望所直接帶領的戰士們已經把緊密的排槍放射了!
戰士們利用了複雜神秘的地形,並且憑著極短的距離,他們在每一顆子彈放射之前都握有著沉著地正確地瞄準的餘裕,當每一次的猛烈的排槍放射之後,趁著敵人的隊伍狼狽地分散的當兒,他們學著敵人的兵士所能懂的方言,喊出了清晰的最高音:“繳槍!歡迎投降!”……和敵人倉皇地還擊的雜亂的槍聲交換著……這火線是從最遠的地方點燃起,隨之迅速地蔓延到近邊的地方,我們這裏要算是火線的終點,而我們六個人的排槍,也已經遠遠地和最前頭的排槍呼應起來。
我們發現了從那整列的隊伍中分出來的一隊敵人,他們的人數約莫在三十左右,他們顯然很鎮靜,在這樣深邃的大森林裏麵,東西南北的方向還能夠認清,但是他們一味兒隻是奪路而走的企圖卻被我們阻止了!在這裏,我慶幸著,我發現了高偉的戰鬥的天才,他的膽量又好,射擊又準確,他每一次從“靜”入“動”,從沉默著至揮動著臂膊奮力高呼,其中都有著很足以使我長遠地記憶著的明確的特點。而我卻實在抱憾得很,我終於沒有把這些都微妙地加以雕塑的能力,總之,他作為一個戰士的威武是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他在敵人的麵前最先出現,他奔向敵人的時候,上身總是過分地向前麵突進著,而他使用刺刀的姿勢,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有他父親教給他的自己的手法在應用著!他的父親在他們的村落中是一個有名的拳師,無怪他向來就鄙視著舉槍,瞄準,射擊之類的軍事教育。我好幾次看見他的刺刀還未對敵人的身上實行劈刺之前,敵人的槍尖就已經對著他瞄準了,射擊了,不,其實(如果可能!)這還是千分之一秒鍾以後的事,而高偉卻正在這千分之一秒鍾的時間之內,利用了最難於被覺察的優勢,把敵人製服著!他殺死一個敵人,總是用刺刀拚命地衝進敵人的胸膛,然後,他決不把刺刀很快地就拔出來,他要親眼看定他的對手是怎樣的在他的刺刀之下確實地死了去。而他的對手從身上著了刺刀的一瞬間起,繼之傾斜著身體躺倒下來,以至於在地上仰臥或俯伏,這些變動,幾乎沒有一點不是直接地受了他的刺刀的威脅的結果。其次是彭元嶽,他有點肥胖,個子不高,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農民,正和通常的農民一樣,沒有受教導的習慣,一種有力的教導到了他的身上,就要成為一種遲鈍而不能深入的東西,幾乎是一種天定的性格使他和教育隔絕了。他的麵孔是又圓又大,表情很皮相,看不出更深的東西!他又愛笑,不管和誰人交談,總是聽見他哈哈地笑著。但是他也有著他自己的特點,他的射擊是比高偉還要準,對於敵人,他有著很確當的輕蔑。為什麼這輕蔑是確當的呢?因為他在輕蔑中並沒有半點放縱敵人的意念在留存著;他的動作雖然有點近乎遲鈍,但是和敵人的惶急而倉卒的動作相比,這遲鈍在戰鬥的效用上是恰恰成為了必要,而他愛笑的麵孔也已經正式地緊張著!
劉宗仁和劉友達在射擊的位置是自頭到尾地並排著,他們兩位是同出一家的堂兄弟,麵孔卻像親兄弟一樣的相肖,在陸安師範,他們是高我一年級的同學,他們同樣是出人頭地的體育家,直到進了我們的隊伍,體育家的身份還是保持著。
那奪路而走的數十名敵人,嚴正地保持著他們的成行的縱隊,而且是一個頗為嚴緊的縱隊,他們在危急的時候惶亂地散開了,這當兒,他們一個個都幾乎要為路邊的大石或大樹的橫根所絆倒,甚至手腳忙亂得槍也開不成,把整枝槍杆拋擲到我們這邊來了!但是一經集合而又成為縱隊之後,他們的失去的膽量重又恢複,他們總是斜斜地向我們的近邊橫衝著。這橫衝所加於我們身上的決不是一種直接有力的壓迫,不過我們卻並不以為這樣就對我們本身有利。我們要奔過他們的前麵,迎頭攔住他們的去路,利用著他們魚貫而成的直線,使我們所發射的每一顆子彈都能夠殺死他們兩個至三個以上。於是那最激烈的“白刃戰”開始了,……我們,預早就給派定了負擔這特務工作的六個人,每一個的槍尾都掛著雪亮的刺刀。在這裏,莫愁,那很早以前就在軍隊裏混過的高個子,和我實行了最微妙最確當的合作。好幾次我們用兩把刺刀去逆襲同一個敵人,而當另一個敵人決定了他自己的方向,單獨對著他或者對著我直撲而來的當兒,我們似乎從中取得了約會的餘裕,又是一齊地用兩把刺刀去迎接著!
三十名左右的敵人已經有三分之一倒下,還有三分之一失去了戰鬥力,其餘的三分之一也正在急速地分解著的當兒,從我們的背後忽然又出現了三個敵人。他們取了適當的地形,三杆槍沉著地一同對準著高偉的背影發射。高偉在剛要爬過一個平斜麵的大石的時候,毫無防備地用他的闊大的上身去接受那三顆子彈的橫襲,他無能為力地倒下了,在倒下的一瞬間,他的槍還在手裏高擎著。於是戰鬥突然地陷進了危險的境界,原先被我們所追襲的敵人,好像一時有了新的警覺似的,他們已經轉回了槍口向我們采取攻勢。彭元嶽不知怎樣,他剛剛一閃過了一株大樹幹的背麵就立身不穩起來,卒至搖搖不定的倒了下去。他是左胸上受傷了,但是他很鎮靜,他利用這一跌轉變了射擊的方向,出其不意地使那從我們背後襲來的三個敵人中的一個很準確地在太陽穴上接受了一顆子彈,其餘的兩個竟然狼狽地舍棄他們受傷的兄弟而走了!緊隨著他們的背後猛襲上去的是劉宗仁和劉友達兩兄弟,大概已經用完了身上的子彈了吧,他們決不放槍,他們這一去是隻管挺著血汙淋濕的刺刀,一徑向那兩個逃走的敵人直奔著。不知怎樣,這兩個逃走的敵人竟然失去了他們原來的鎮靜和勇猛,而為劉宗仁劉友達他們直奔而進的可怖的氣勢所懾服,他們變成了毫無戰鬥的能力。當跑在前頭的劉宗仁的刺刀接近他們還不到五步的時候,他們便發覺了,雖然武器在手裏緊執著也等於無用,都把槍杆子拋開了去,不知愧赧地在兩位勝利者的麵前屈膝下跪。但是這得不到劉宗仁和劉友達的饒恕,他們是毫無憐惜地結果了這兩個俘虜,給高偉複了仇!
這其間,西邊一帶的槍聲慢慢地減少,在中部擔任作戰的兄弟和我們取得了聯絡。戰鬥似乎很早就失去了重心。對我們進行反攻的敵人,火力非常單薄。中部的兄弟有五個已經加上了我們的陣線,我們突然增加了一倍以上的火力,不消說,戰鬥的勝利從這一瞬間起就已經決定了下來!
二十分鍾後,紅花地全線的戰鬥情形,了如指掌地擺在我們的麵前:我們小小的三分隊,一共還不上兩百人的隊伍,奇跡地克服了敵人兩團的兵力。
遺留在後頭,還未開進這森林裏來的敵人的大隊受了這意外的震驚,已經一拉而斷,向西撤退到三裏外的布心圩地方去。當然,我們的隊伍在這時被發現,對於他們正也是一種很好的情況,因為他們隻要抓住了我們這個目標,進攻這事就有了著落。我們呢,對於敵人的更嚴重的進攻之防禦,是從這一刻起就必須緊密地準備著,但是我們整個的隊伍卻開始了憂愁!
我們,在這一次初始的戰鬥中除了必須支付的正常的犧牲——死傷之外,剩下了一百四十三個人,用這一百四十三個人去接待敵人更嚴重的進攻,那是絕對地沒有問題!隻是還有一件更繁重的任務,就是看押俘虜。這俘虜的人數有三百多,超過我們全數一倍的數目,我們就是用整個的隊伍來擔當看押俘虜的任務也還不夠。我們全部八個分隊的武力,有五個分隊已經開到梅隴方麵去應付那更嚴重的戰鬥。在後方,全是赤手空拳的群眾,可以說是一兵一卒也沒有,我們還能有援兵麼!那麼,我們隻好把紅花地的寶貴陣地斷送了,我們根本就夠不上守禦!
楊望,我們的老大哥,這時候毫不動搖地決定了。三百多的俘虜的黃色製服,強烈地、占多數地在我們的服裝不一律的、近乎敗壞了的隊伍中參合著!學生出身的兄弟們比在火線上呼口號更進一步的宣傳工作也開始了。三百多俘虜幾乎九成九是下級軍官和兵士,他們的態度是馴服得很;戰鬥,已經共同地都認為是過去了的事,他們一般地都陷於一種愁苦而疲乏的狀態,有的用手巾在包紮手上或腳上的輕傷,有的在山澗邊喝水,雖然一堆堆地聚集著,而可驚的企圖在他們之中可以說是半點也沒有。他們也許多半都已經打消了各種的疑慮,靜待著我們的處理。我們對他們並不曾用過任何強暴的壓製手段。他們之中,間或互相地發出了談話,我們一給他們一個眼色也就把談話停止了。但是總指揮楊望所發出的命令,秘密地,像強烈的電流,在我們彼此的耳邊交流著,為著神聖的防禦之繼續,並且為著一百四十三名的秘密(在這神秘的大森林裏麵,敵人始終不明了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不要在這三百多的俘虜中被發露。總指揮楊望秘密地把他的命令發出之後,就屹然不動地在我們的側邊站立著,一隻手拚命地把他的長長的睫毛揉動著,似乎在叫他的兩隻圓大的眼睛要把這不容易控製的場麵把握得更準些。
太陽光從樹梢的縫隙向下直射,時候已近正午,森林裏的冷氣低退了不少,我們也多少感到一種烘熱的氣流。我的頭腦卻沉重著,胸腔裏起了在戰鬥中還不曾有過的氣喘,呼吸也不容易起來,幾乎感受到窒息的痛苦。……我好幾次想要對楊望提出異議,但是一看到楊望的一副鋼般的黑而冷的麵孔時,內心似乎又受了一陣強烈的警醒和啟示,因之我的頭腦也變成冰冷了,幾乎是指頭觸摩楊望的冷麵孔而起的感應。我得為自己慶幸——在楊望所領導的戰鬥中,我和我手裏的冰冷而犀利的武器是自始至終緊緊地結合著。
這驚人的場麵是終於痛楚地展開了!
我們,一百四十三人一齊地發射了一陣最猛烈的排槍。這排槍有著令人身心顫動的威力,黃色的俘虜崩陷的山阜似的一角一角地倒下了。隨著那數百具屍體笨重地顛仆的聲音,整個的森林顫抖了似的起著搖撼,黃葉和殘枝簌簌地落了下來,而我們的第二輪排槍正又發出在這當兒。
回顧我們自己的隊伍,是在森林裏的叢密的大樹幹的參合中,彎彎地展開著,作著對那黃紅交映的屍堆包圍的形勢,像一條弧形的牆,……通訊員
一
林吉的門口,長著一株高大的檸檬樹。六月初間,曾在這檸檬樹下殺死一個收租的胖子。他的屍身橫架在樹根上,嘴巴還在一下一下的張合著;但是背步槍的已經回去了。在四麵站著的人,望著林吉腰邊帶著的皮盒子說:
“哼,我說你哪裏去!——來啦,你的曲尺到現在還不曾用過?……還不來,你這傻瓜!”
於是,林吉拔起了他的曲尺,對準那胖子的前額。
“砰!”林吉覺得手裏有點震蕩,那胖子的頭顱便裂開了一個角。
“第一!”許多人都舉起手來,挺著一隻大拇指。
經過這樣的事情以後,林吉便給大家稱做一個最有膽量的人了。
二
林吉當了江萍區的通訊員,很少回到家裏來。他每天都是跑路。就是回到家裏,至多也是吃一餐飯,或者上半夜和妻子睡一覺就走了。
鄰居的人常常到他的家裏來看他吃飯。林吉在一張跛腳的木凳上坐著,隻是吃自己的飯,並不向他們打招呼,他們自己也隨便找一張小木凳來坐。大概這樣的小木凳隻有一張,其他的便背著門板站了。他們常常用咳嗽作一作聲,有的卻半聲不響,也有把兩隻手交叉在胸口的。這時候,林吉的妻一麵向灶子裏送草,一麵給丈夫添菜。她用袖口挨一挨眼睛,便懶散地向他們招呼一聲,大多是這樣說:“大家吃過了?”
或者是:“早?”
以後,她便微微的笑著,自己一個人踏出門口,兩隻手交絆在背後,背脊靠著牆,一隻腳站著一隻腳向後蹬在牆上。這樣,她留心地了望那遠遠的插在山堆上的一枝青竹;這青竹每天有人在那裏輪流看守,倘若看守的人把青竹倒下,那便是敵軍來了。
趁著他的妻踏出外麵,這許多人便向他問起一些秘密的事。
“聽說,××落船出香港的時候,他的衛隊有十五枝手機關槍放在碣石,現在已經給我們掘出來了,那是在地底下掩埋著的;但是很奇怪,半點也不曾生鏽,不過有幾顆油珠在槍柄上粘著咧!你聽過嗎?”
有時,他們也說:“法琉山腳有一條崔坡橋,你也走過的吧?近這邊,有兩架擺茶水的攤子,喔,你也不曾看過,那裏不是有一個歪了鼻子的婦人在走來走去的嗎?呸,你也跟人說是通訊員!有許多轎夫坐在那裏等客的,那攤子的下麵有許多破碎的電杆上的白瓶子丟在那裏,你也不曾看過?十五天前,喔,不錯,十五天前,那裏來了一個營長,——從東海來的?那是一定!——口哀,到了不走運的時候,不前不後,他一經過這裏,就恰好我們的——喔,那班家夥!——在那個鄉裏吃了芋頭剛才出來。
哈哈,鴨籠裏還有隔夜的蚯蚓嗎!在那竹林裏搶出來,連人帶馬都牽到法琉山上。哈哈,不多不少,齊齊整整繳十枝駁殼!你想得到嗎?他有八名護兵,一名馬弁。用什麼機關不機關,這一邊隻消十二個人,三個空手的,兩個拿鋤頭,六個拿梭標,隻有一個是帶著一枝不會響的土曲尺——我看過了,沒有你的那麼好;你那一枝是德國的,不是會連放?”
但是,林吉一麵把嘴裏的魚骨吐在地上,一麵隻是對他們把箸微笑,從來是不多說話的。
他往灶子上的銅鍋裏再裝一碗飯,把筷子敲一敲桌子的破板,又吃起來了。倘若他沒有吃完飯——不,倘若他沒有離開這裏,這些鄰居的人,總是非常喜歡和他一起的。一定的,他們又有話說了:“喂,我問你,林吉!有人說,一隻耳朵可以藏起三封信,這是可以相信的事嗎?我想,這信是細到怎樣?還有藏在眼膜裏的,等到碰見敵人的時候,一定趕快裝做瞎子吧?”“你說,我是瞎子!但是,你身上沒有帶布袋,也沒有帶銅鑼子,他們能夠相信嗎?”
“讀熟甲子乙醜的甲子花要緊咧!布袋和銅鑼子還是閑事!哈哈哈!……”
他們說到好笑的時候,林吉也就笑了起來;但是,他把煞尾的那一口飯咽下肚裏之後,掉過身來又裝飯了。“喔,老林,你一定不肯告訴我們的,仙機不可泄漏咧!譬如,你的通訊員是給我當了什麼的,我說譬如!那時候,我要經過一個關口,好像黃土墩的茶店一樣,每天一定有許多敵軍在那裏把守的,那末,你看我要拿出什麼計策呢?你猜啦,叻?——沒有什麼,單單一個轎鬥!——什麼,你倒說大嗎?通訊員永久隻好帶信!送宣言,送傳單,這有什麼辦法呢?哼,一個轎鬥,你看其中有幾條大竹管!不要說傳單,宣言;我要在那裏藏左輪,你有法子看出嗎?不過,我說,頭一回經過那個關口,是馱著一個轎鬥;第二回經過那個關口,又是馱著一個轎鬥,這樣有點不便罷了!要做轎夫是容易的事咧:我不能把屁股拉長一點嗎?……叻,老林,這全靠我們自己變化就是了,你說怎麼樣?”林吉經過了許多的微笑之後,這才回答一聲:“那是一定!”
三
林吉走路的時候,大抵是打扮做平常人的。他穿的是淺藍色的短衫,黑柳條的褲;左腳的褲放下來,右腳的褲卻折到大腿上去。
這一回,他的工作,是帶一個人從江萍到梅冷。這是一個擔任政治工作的少年,非常喜歡說話。林吉告訴他,在夜間行走,連腳底踏到地上都不許發出聲來,因為,他說:“敵人的尖兵,有時會把耳朵緊貼在地上,半裏遠的步聲還可以辨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