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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
這年底夏天分外地熱。街上底燈雖然亮了,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還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著他的銅碗。一個背著一大簍字紙的婦人從他麵前走過,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底臉,當她與賣酸梅湯的打招呼時,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她背上擔負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隻如駱駝一樣,莊嚴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
進門是個小院,婦人住的是塌剩下的兩間廂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在她底門前種著一棚黃瓜,幾行玉米。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幾根朽壞的梁木橫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她一到門前,屋裏出來一個男子,忙幫著她卸下背上底重負。
“媳婦,今兒回來晚了。”
婦人望著他,像很詫異他底話。“什麼意思?你想媳婦想瘋啦?別叫我媳婦,我說。”她一麵走進屋裏,把破草帽脫下,順手掛在門後,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筒向缸裏一連舀了好幾次,喝得換不過氣來,張了一會嘴,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婦人底年紀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劉。除掉向高以外,沒人知道她底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撿爛紙的劉大姑,因為她底職業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裏討生活,有時沿途嚷著“爛字紙換取燈兒”。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裏吃塵土,可是生來愛乾淨,無論冬夏,每天回家,她總得淨身洗臉。替她預備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個鄉間高小畢業生,四年前,鄉裏鬧兵災,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的春桃,一同走了幾百裏,彼此又分開了。
她隨著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裏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下姑娘當“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主婦見她長得清秀,很喜愛她。她見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饅頭上塗牛油,喝茶還要加牛奶,來去鼓著一陣臊味,聞不慣。有一天,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她理會主人家底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裏發出來的,心裏越發難過,不到兩個月,便辭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鄉下人不慣當差,又挨不得罵,上工不久,又不幹了。在窮途上,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的職業,一天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向高與春桃分別後的曆史倒很簡單,他到涿州去,找不著親人,有一兩個世交,聽他說是逃難來的,都不很願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由別人底介紹,他認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老吳,老吳借他現在住的破院子住,說明有人來賃,他得另找地方,他沒事做,隻幫著老吳算算賬,賣賣貨。他白住房子白做活,隻賺兩頓吃。春桃底撿紙生活漸次發達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許她堆貨,她便沿著德勝門牆根來找住。一敲門,正是認識的劉向高。她不用經過許多手續,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幫她底忙。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認得幾個字,在春桃撿來和換來的字紙裏,也會抽出些少比較能賣錢的東西,如畫片或某將軍、某總長寫的對聯、信劄之類。二人合作,事業更有進步。向高有時也教她認幾個字,但沒有什麼功效,因為他自己認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難了。
他們同居這些年,生活狀態,若不配說像鴛鴦,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
言歸正傳。春桃進屋,向高已提著一桶水在她後麵跟著走。他用快活的聲調說:“媳婦,快洗罷,我等餓了。今晚咱們吃點好的,烙蔥花餅,讚成不讚成?若讚成,我就買蔥醬去。”
“媳婦,媳婦,別這樣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煩地說。
“你答應我一聲,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你不說帽子該換了麼?”向高再要求。
“我不愛聽。”
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便轉口問:“到底吃什麼?說呀!”
“你愛吃什麼,做什麼給你吃。買去罷。”
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放在明間底桌上。春桃擦過澡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紅貼子。
“這又是那一位王爺底龍鳳帖!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飯店去,可以多賣些錢。”
“那是咱們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底媳婦啦?教了你一兩年的字,連自己底姓名都認不得!”
“誰認得這麼些字?別媳婦媳婦的,我不愛聽。這是誰寫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來查戶口,說這兩天加緊戒嚴,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實報。老吳教我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省得麻煩。巡警也說寫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當。我便把上次沒賣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
“什麼?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兒認得你?你別搗亂啦。咱們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
春桃有點不願意,可還和平地說出來。她換了一條藍布褲。上身是白的,臉上雖沒脂粉,卻呈露著天然的秀麗。若她肯嫁的話,按媒人底行情,說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婦,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著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說:“別搗亂!什麼龍鳳貼?烙餅吃了罷。”她掀起爐蓋把紙條放進火裏,隨即到桌邊和麵。
向高說:“燒就燒罷,反正巡警已經記上咱們是兩口子;若是官府查起來,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的麼?從今兒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老吳承認,巡警也承認,你不願意,我也要叫。媳婦噯!媳婦噯!明天給你買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這樣叫,我可要惱了。”
“看來,你還想著那李茂。”向高底神氣沒像方才那麼高興。他自己說著,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但她已聽見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沒信,可不是白想?”春桃這樣說。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底情形。花轎進了門,客人還沒坐席,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大隊兵已經到了,四處拉人挖戰壕,嚇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隨著大眾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麵連嚷幾聲“胡子來了,快躲罷”,那時大家隻雇躲,誰也雇不了誰。到天亮時,不見了十幾個人,連她丈夫李茂也在裏頭。她繼續方才的話說:“我隻想他一定跟著胡子走了,也許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別提他啦。”
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鍋裏舀了一碗黃瓜湯,大家沒言語,吃了一頓。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談。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中閃著。涼風把螢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底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底髻上。
“別糟蹋我底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窯姐兒。”她取下來,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梁上頭。
“怎麼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嚇!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過後門,瞧見清道夫推著一大車爛紙。我見裏麵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罷。你瞧!”她指著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檢一檢得啦。”
“宮裏出來的東西沒個錯。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
“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不曉得那裏來的那麼些看洋報紙的人。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
“念洋書的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將來好混混洋事。”
“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
“往後恐怕什麼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要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
“你先別說別人。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念洋書,娶個洋媳婦。”
“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財。發財也不會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錢,回鄉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丟了,聽見鄉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沒飯吃,我也不回去。”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
“這年頭,那一個鄉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裏撿撿爛紙罷。咱們現在隻缺一個幫忙的人。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著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別人手裏,賣漏了。”
“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別人,隻怨自己不夠眼光。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郵票,那種值錢,那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大人物底信劄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前幾天在那堆字紙裏檢出一張康有為底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著,“八毛錢!”
“說得是!若是每天在爛紙堆裏能檢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麼?”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鶯啼一樣。她接著說:“今天這堆準保有好的給你檢。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後門等他。這兩天宮裏底東西都趕著裝箱,往南方運,庫裏許多爛紙都不要。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明兒你也打聽去。”
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著她進屋裏。窗戶下橫著土炕,夠兩三人睡的。在微細的燈光底下,隱灼看見牆上一邊貼著八仙打麻雀的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的廣告畫。春桃底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隻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裏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底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著,躺在一邊。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著一點微笑,在小油燈底閃爍中,漸次得著蘇息。在半睡的狀態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罷,別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底事情去。
剛放過午炮,十刹海底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後門出來,背著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在那臨時市場底路口,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底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下以後,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隻見路邊坐著一個叫化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胡子的嘴發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白鐵鈕扣都生了鏽,肩膀從肩章底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
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進前兩步,那人底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胡子裏。她心跳得慌,半響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裏當叫化子啦?你兩條腿怎麼丟啦?”
“噯,說來話長。你從多咱起在這裏呢?你賣的是什麼?”
“賣什麼!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後麵推著。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車夫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著小銅碗,一麵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來了鄉親啦。”她應酬了一句。
李茂像隻小狗熊,兩隻手按在地上,幫助兩條斷腿爬著。她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了門,引著男子進去。她把向高底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裏教男人洗澡。洗過以後,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然後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春桃,你這屋裏收拾得很幹淨,一個人住嗎?”
“還有一個夥計。”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
“做起買賣來啦?”
“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麼?”
“撿爛紙?一天撿得出多錢?”
“先別盤問我,你先說你的罷。”
春桃把水潑掉,理著頭發進屋裏來,坐在李茂對麵。
李茂開始說他底故事:
“春桃,唉,說不盡喲!我就說個大概罷。
“自從那晚上教胡子綁去以後,因為不見了你,我恨他們,奪了他們一杆槍,打死他們兩個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陽,正巧邊防軍招兵,我便應了招。在營裏三年,老打聽家裏底消息,人來都說咱們村裏都變成磚瓦地了。咱們底地契也不曉得現在落在誰手裏。咱們逃出來時,偏忘了帶著地契。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下瞧瞧。在營裏告假,怕連幾塊錢的餉也告丟了。
“我安分當兵,指望月月關餉,至於運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裏合該有事:去年年頭,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說,若團裏底兵能瞄槍連中九次靶,每月要關雙餉,還升差事。一團人沒有一個中過四槍;中,還是不進紅心。我可連發連中,不但中了九次紅心,連剩下那一顆子彈,我也放了。我要顯本領,背著臉,彎著腰,腦袋向地,槍從褲襠放過去,不偏不歪,正中紅心。當時我心裏多快活呢。那團長教把我帶上去。我心裏想著總要聽幾句褒獎的話。不料那畜生翻了臉,楞說我是胡子,要槍斃我!他說若不是胡子,槍法決不會那麼準。我底排長、隊長都替我求情,擔保我不是壞人好容易不槍斃我了,可是把我底正兵革掉,連副兵也不許我當。他說,當軍官的難免不得罪弟兄們,若是上前線督戰,隊裏有個像我瞄得那麼準,從後麵來一槍,雖然也算陣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裏。大家沒話說,隻勸我離開軍隊,找別的營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陽;聽說那狗團長領著他底軍隊先投降去了。我聽見這事,憤不過,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義勇軍,在海城附近打了幾個月,一麵打,一麵退到關裏。前個月在平穀東北邊打,我去放哨,遇見敵人,傷了我兩條腿。那時還能走,躲在一塊大石底下,開槍打死他幾個。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把槍扔掉,向田邊底小道爬,等了一天、兩天,還不見有紅十字會或紅十字會底人來。傷口越腫越厲害,走不動又沒吃的喝的,隻躺在一邊等死。後來可巧有一輛大車經過,趕車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個軍醫底帳幕。他們又不瞧,隻把我扛上汽車,往後方醫院送。已經傷了三天,大夫解開一瞧,說都爛了,非用鋸不可。在院裏住了一個多月,好是好了,就丟了兩條腿。我想在此地舉目無親,鄉下又回不去;就說回去得了,沒有腿怎能種田?求醫院收容我,給我一點事情做,大夫說醫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沒有殘廢兵留養院,迫著我不得不出來討飯,今天剛是第三天。這兩天我常想著,若是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聽他說,眼眶不曉得什麼時候都濕了。她還是靜默著。李茂用手抹抹額上底汗,也歇了一會。
“春桃,你這幾年呢?這小小地方雖不如咱們鄉下那麼寬敞,看來你倒不十分苦。”
“誰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閻羅殿前,難道就瞧不見笑臉?這幾年來,我就是幹這撿爛紙換取燈的生活,還有一個姓劉的同我合夥。我們兩人,可以說不分彼此,勉強能度過日子。”
“你和那姓劉的同住在這屋裏?”
“是,我們同住在這炕上睡。”春桃一點也不遲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見。
“那麼,你已經嫁給他?”
“不,同住就是。”
“那麼,你現在還算是我底媳婦?”
“不,誰底媳婦,我都不是。”
李茂底夫權意識被激動了。他可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兩眼注視著地上,當然他不是為看什麼,隻為有點不敢望著他底媳婦。至終他沈吟了一句:“這樣,人家會笑話我是個活王八。”
“王八?”婦人聽了他底話,有點翻臉,但她底態度仍是很和平。她接著說:“有錢有勢的人才怕當王八。像你,誰認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麼相幹?現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決不會玷著你。”
“咱們到底還是兩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底話,“自百日恩,也過了好十幾個百日恩。四五年間,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我。我一個人在這裏,得活,得人幫忙。我們同住了這些年,要說恩愛,自然是對你薄得多。今天我領你回來,是因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們還是鄉親。你若認我做媳婦,我不認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贏。”
李茂掏掏他底褲帶,好像要拿什麼東西出來,但他底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終把手縮回去撐著席子。
李茂沒話,春桃哭。日影在這當中也靜靜地移了三四分。
“好罷,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經殘廢了,就使你願意跟我,我也養不活你。”李茂到底說出這英明的話。
“我不能因為你殘廢就不要你,不過我也舍不得丟了他。大家住著,誰也別想誰是養活著誰,好不好?”春桃也說了她心裏底話。
李茂底肚子發出很微細的咕嚕咕嚕聲音。
“噢,說了大半天,我還沒問你要吃什麼!你一定很餓了。”
“隨便罷,有什麼吃什麼。我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隻喝水。”
“我買去。”春桃正踏出房門,向高從院外很高興地進來,兩人在瓜棚底下撞了個滿懷。“高興什麼?今天怎樣這早就回來?”
“今天做了一批好買賣!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簍,早晨我打開一看,裏頭有一包是明朝高麗王上底表章,一分至少可賣五十塊錢。現在我們手裏有十分!方才散了幾分給行裏,看看主兒出得多少,再發這幾分。裏頭還有兩張蓋上端明殿禦寶的紙,行家說是宋家的,一給價就是六十塊,我沒敢賣,怕賣漏了,先帶回來給你開開眼。你瞧……”他說時,一麵把手裏底舊藍布包袱打開,拿出表章和舊紙來。“這是端明殿禦寶。”他指著紙上底印紋。
“若沒有這個印,我真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洋宣比它還白咧。怎麼官裏管事的老爺們也和我一樣不懂眼?”春桃雖然看了,卻不曉得那紙底值錢處在那裏。
“懂眼?若是他們懂眼,咱們還能換一塊幾毛麼?”向高把紙接過去,仍舊和表章包在包袱裏。他笑著對春桃說:“我說,媳婦……”
春桃看了他一眼,說:“告訴你別管我叫媳婦。”
向高沒理會她,直說:“可巧你也早回家。買賣想是不錯。”
“早晨又買了像昨天那樣的一簍。”
“你不說還有許多麼?”
“都教他們送到曉市賣到鄉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開了光,頭一次做上三十塊錢的買賣。我說,咱們難得下午都在家,回頭咱們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進屋裏,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進來。她說:“不成,今天來了人了。”說著掀開簾子,點頭招向高,“你進去。”
向高進去,她也跟著。“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對向高說過這話,又把他介紹給李茂說,“這是我現在的夥計。”
兩個男子,四隻眼睛對著,若是他們眼球底距離相等,他們底視線就會平行地接連著。彼此都沒話,連窗台上歇的兩隻蒼蠅也不做聲。這樣又教日影靜靜地移一二分。
“貴姓?”向高明知道,還得照便地問。
彼此談開了。
“我去買一點吃的。”春桃又向著向高說,“我想你也還沒吃罷?燒餅成不成?”
“我吃過了。你在家,我買去罷。”
婦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說:“你在家陪客人談話。”給了他一副笑臉,便自出去。
屋裏現在剩下兩個男人,在這樣情況底下,若不能一見如故,便得打個你死我活。好在他們是前者的情形。但我們別想李茂是短了兩條腿,不能打。我們得記住向高是拿過三五年筆杆的,用李茂底分量滿可以把他壓死。若是他有槍,更省事,一動指頭,向高便得過奈何橋。
李茂告訴向高,春桃底父親是個鄉下財主,有一頃田。他自己底父親就在他家做活和趕叫驢。因為他能瞄很準的槍,她父親怕他當兵去,便把女兒許給他,為的是要他保護莊裏底人們。這些話,是春桃沒向他說過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說的話再述一遍,漸次迫到他們二人切身的問題上頭。
“你們夫婦團圓,我當然得走開。”向高在不願意的情態底下說出這話。
“不,我已經離開她很久,現在並且殘廢了,養不活她,也是白搭。你們同住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殘廢院去。聽說這裏有,有人情便可進去。”
這給向高很大的詫異。他想,李茂雖然是個大兵,卻料不到他有這樣的俠氣。他心裏雖然願意,嘴上還不得不讓。這是禮儀底狡猾,念過書的人們都懂得。
“那可沒有這樣的道理。”向高說:“教我冒一個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願意。為你想,你也不願意你妻子跟別人住。”
“我寫一張休書給她,或寫一張契給你,兩樣都成。”李茂微笑誠意地說。
“休?她沒什麼錯,休不得。我不願意丟她底臉。賣?我那兒有錢買?我底錢都是她的。”
“我不要錢。”
“那麼,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
“那又何必寫賣契呢?”
“因為口講無憑,日後反悔,倒不好了。咱們先小人,後君子。”
說到這裏,春桃買了燒餅回來,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心下十分快樂。
“近來我常想著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可巧茂哥來了。他不能走動,正好在家管管事,檢檢紙。你當跑外賣貨。我還是當撿貨的。咱們三人開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讓也不讓,拿著燒餅望嘴送,像從餓鬼世界出來的一樣,他沒工夫說話了。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開公司?本錢是你的?”向高發出不需要的疑問。
“你不願意嗎?”婦人問。
“不,不,不,我沒有什麼意思。”向高心裏有話,可說不出來。
“我能做什麼?整天坐在家裏,幹得了什麼事?”李茂也有點不敢讚成。他理會向高底意思。
“你們都不用著急,我有主意。”
向高聽了,伸出舌頭舐舐嘴唇,還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著,他底眼睛可在望春桃,等著聽她底主意。
撿爛紙大概是女性中心底一種事業。她心中已經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煙盒裏底畫片檢出來。那事情,隻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卷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裏檢出來,李茂每月的夥食便有了門。郵票好的和罕見的,每天能檢得兩三個,也就不劣。外國煙卷在這城裏,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紙包的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並不算難。至於向高還是讓他檢名人書劄,或比較可以多賣錢的東西。他不用說已經是個行家,不必再受指導。她自己幹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風烈日底下,是一樣地出去撿貨。尤其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她更要工作,因為同業們有些就不出去。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知道還沒到兩點,便出到明間,把破草帽仍舊戴上,探頭進房裏對向高說:“我還得去打聽宮裏還有東西出來沒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來,我們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她幾天的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多夫製底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其中的一個緣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的夫權和父權思想。由這個,造成了風俗習慣和道德觀念。老實說,在社會裏,依賴人和掠奪人的,才會遵守所謂風俗習慣;至於依自己底能力而生活的人們,心目中並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主角。她底行為,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骨之痛。監督她的隻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的。兩個男人呢,向高誠然念過一點書,含糊地了解些聖人底道理,除掉些少名分底觀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樣。但他的生活從同居以後,完全靠著春桃。春桃底話,是從他耳朵進去的維他命,他得聽,因為於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連嫉妒底種子也都毀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們若肯認他做親戚,他便滿足了。當兵的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但他底困難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底嫉妒雖然沒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種種不安,常往來於這兩個男子當中。
暑氣仍沒減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們日間仍然得出去謀生活。李茂在家,對於這行事業可算剛上了道,他已能分別那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的,那一樣要留起來的,還得等向高回來鑒定。
春桃回家,照例還是向高侍候她。那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明間裏聞見蚊煙底氣味,便向著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說:“咱們多會點過蚊煙,不留神,不把房子點著了才怪咧。”
向高還沒回答,李茂便說:“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穢氣,我央劉大哥點的。我打算在外麵地下睡。屋裏太熱,三人睡,實在不舒服。”
“我說,桌上這張紅貼子又是誰底?”春桃拿起來看。
“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的契。”聲從屋裏底炕上發出來。
“哦,你們商量著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她把紅帖子拿進屋裏,問李茂,“這是你底主意,還是他底?”
“是我們倆底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
“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著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
寫十幾塊錢做個彩頭。白送媳婦給人,沒出息。”“你把我賣多少錢?”
“買媳婦,就有出息?”她出來對向高說,“你現在有錢,可以買媳婦了。若是給你闊一點……”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向高攔住她底話,“春桃,你不明白。這兩天,同行底人們直笑話我。……”
“笑你什麼?”
“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的。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力量。在她背後,他想著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底意思辦;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後似地,樣樣都要聽她底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
自古以來,真正統治民眾的並不是聖人底教訓,好像隻是打人的鞭子和罵人的舌頭。風俗習慣是靠著打罵維持的。但在春桃心裏,像已持著“人打還打,人罵還罵”的態度。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我們聽她教訓向高的話,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麼怯?咱們底事,誰也管不了。”
向高沒話。
“以後不要再提這事罷。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不好嗎?”
一屋裏都靜了。吃過晚飯,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隻不像往日那麼愛說話。連買賣經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裏,勸她歸給向高。他說男人底心,她不知道,誰也不願意當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譽。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變成暗褐色的紅紙帖,交給春桃,說:“這是咱們底龍鳳帖。那晚上逃出來的時候,我從神龕上取下來,揣在懷裏。現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
春桃接過那紅帖子,一言不發,隻注視著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殘廢的人,說:“茂哥,我不能要這個,你收回去罷。我還是你底媳婦。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幹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嗎?”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聽了她底話,心裏很受感動。他低聲對春桃說:“我瞧你怪喜歡他的,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等有點錢,可以打發我回鄉下,或送我到殘廢院去。”
“不瞞你說,”春桃底聲音低下去,“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著,樣樣順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進來商量,瞧他有什麼主意。她向著窗戶叫,“向哥,向哥!”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出來一瞧,向哥已不在了。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她愣一會,便向屋裏說:“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到胡同口,問問老吳。老吳說望大街那邊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沒找著。人很容易丟失,眼睛若見不到,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快到一點鍾,她才懊喪地回家。
屋裏底油燈已經滅了。
“你睡著啦?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裏,掏出洋火,把燈點著,向炕上一望,隻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欞上,用的是他自已底褲帶。她心裏雖免不了存著女性底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幸而時間不久,用不著驚動別人,輕輕地撫揉著他,他漸次蘇醒回來。
殺自己底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底精神。若是李茂底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著。春桃於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著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她認得是李茂曾給她的那張龍鳳貼,直望著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麼?”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我來幹什麼?”
“沒人怨你來。”
“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
“我盼望他會回來。”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裏,兩個人同吃。
她仍舊把破帽戴著,背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著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裏更悶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門。作活是她底天性,雖在沈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幹。中國女人好像隻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底發展是她所注意的,愛情底發展隻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隻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裏或坐在幽林中講愛情,也是從皇後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底姊妹,也不是碧眼胡底學生,她不懂得,隻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湧著這沈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著天上那班隻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裏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裏趕出來。
她瞪著眼,隻說:“你回來……”其餘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底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幫忙。我不能無情無義。”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那裏去。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著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麵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的廣告,心情更受著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他是戶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麵替她抹掉臉上底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底媳婦。”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裏,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他們商量把宮裏那批字紙賣掉以後,向高便可以在市場裏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裏,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隻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罷。”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裏摸著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那裏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靜了,隻剩下晚香玉底香還在空氣中遊蕩。屋裏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底媳婦”等對答。
(原載1934年《文學》3卷1號)無法投遞之郵件
給誦幼
▲不能投遞之原因——地址不明,退發信人寫明再遞。
誦幼,我許久沒見你了。我近來患失眠症。夢魂呢,又常困在軀殼裏飛不到你身邊,心急得很。但世間事本無容人著急的餘地,越著急越不能到,我隻得聽其自然罷了。你總不來我這裏,也許你怪我那天藏起來,沒有出來幫你忙的緣故。呀,誦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極了!我在那時,全身已拋在煩惱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顧你?今天接定慧底信,說你已經被釋放了,我實在歡喜得很!呀,誦幼,此後須要小心和男子相往來。你們女子常說“男子壞的很多”,這話誠然不錯。但我以為男子底壞,並非他生來就是如此的,是跟女子學來的。誦幼,我說這話,清你不要怪我。你底事且不提,我拿文錦底事來說罷。他對於尚素本來是很誠實的,但尚素要將她和文錦底交情變為更親密的交情,故不得不胡亂獻些殷勤。呀,女人底殷勤,就是使男子變壞的砒石喲!我並不是說女子對於男子要很森嚴、冷酷,像懷霄待人樣;不過說沒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險的罷了。我盼望你今後的景況像湖心底白鵠一樣。
給貞蕤
▲不能投遞之原因——此人已離廣州。
自走馬營一別,至今未得你底消息。知道你底生活和行腳僧一樣,所以沒有破旅愁的書信給你念。昨天從香處聽見你底近況,且知道你現在住在這裏,不由得我不寫這幾句話給你。
我底朋友,你想北極底冰洋上能夠長出花菖蒲,或開得像尼羅河邊底王蓮來麼?我勸你就回家去罷。放著你清涼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飄零著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為何自找這等刑罰?縱說是你當時得罪了他,要找著他向他謝罪,可是罪過你已認了,那溫潤不撓、如玉一般的情好豈能彌補得毫無瑕疵?
我底朋友,我常想著我曾用過一管筆,有一天無意中把筆尖誤燒了(因為我要學篆書;聽人說燒尖了好寫),就不能再用它。但我很愛那筆,用盡許多法子,也補救不來,就是拿去找筆匠,也不能出什麼主意,隻是教我再換過一管罷了。我對於那天天接觸的小寶貝,雖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筆囊裏。人情雖不能像這樣換法,然而,我們若在不能換之中,姑且當做能換,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犧牲你底命運,他卻無意成就你底願望,你又何必!我勸你早一點回去罷,看你年少的容貌或逃鏡影中,在你背後的黑影快要闖入你底身裏;把你青春一切活潑的風度趕走,把你光豔的軀殼奪去了。
我再三叮嚀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縱然找著了,隻是加增懊惱,毫無用處的。
給小巒
▲不能投遞之原因——此人已入瘋人院。
綠綺湖邊底夜談,是我們所不能忘掉的。但是,小巒,我要告訴你,迷生決不能和我一樣,常常惦念著你,因為他底心多用在那戀愛底遺骸上頭。你不是教我探究他的意思嗎?我昨天一早到他那裏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會他還是一個愛底墳墓底守護者。若是你願意聽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訴你。
我一進門時,他垂著頭好像很悲傷的樣子,便問:“迷生,你又想什麼來了?”他歎了一聲才說:“她織給我底領帶壞了!我身邊再也沒有她底遺物了!人丟了,她底東西也要陸續地跟著她走,真是難解!”我說:“是的,太陽也有破壞的日子,何況一件小小東西,你不許它壞,成麼?”
“為什麼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給我留下的器用,就借那些東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著無量安慰。”他低垂的視線牽著手裏底舊領帶,接著說:“唉,現在她底手澤都完了!”
小巒,你想他這樣還能把你惦記在心裏麼?你太輕於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很了解他,也了解你;你們固然是親戚,但我要提醒除你疏淡的友誼外,不要多走一步。因為,凡最終的地方,都是在對岸那很高、很遠、很暗、且不能用平常的舟車達到的。你和迷生底事,據我現在的觀察,縱使蜘蛛底絲能夠織成帆,蜣螂底甲能夠裝成船,也不能渡你過第一步要過的心意煇洋。你不要再發癡了,還是回向蓮台,拜你那低頭不語的偶像好。你常說我給麻醉劑你服,不錯的!若是我給一毫一厘的興奮劑你服,恐怕你要起不來了。
答勞雲
▲不能投遞的原因——勞雲已投
金光明寺,在嶺上,不能遞。
中夜起來,月還在座,渴鼠躡上桌子偷我筆洗裏底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嚇跑了。它驚醒我,我嚇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邊坐下,且不點燈,回想去年此夜,我們正在了因底園裏共談,你說我們在萬本芭蕉底下直像草根底下鬥鳴的小蟲。唉,今夜那園裏底小蟲必還在草根底下叫著,然而我們呢?本要獨自出去一走,無奈院裏鬼影曆亂,又沒有侶伴,隻得作罷了。睡不著,偏想茶喝,到後房去,見我底小丫頭被慵睡鎖得很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底念頭,也得作罷了。回到窗邊坐下,摩摩窗欞,無意摩著你前月的信,就仗著月燈再念了一遍。可幸你底字比我寫得還要粗大,念時尚不費勁。在這時候,隻好給你寫這封回信。
勞雲,我對了因所說,哪得天下荒山,重疊圍合,做個大監牢——野獸當邏卒,古樹作柵欄,煙雲擬桎梏,蔦蘿為索鏈,——閑散地囚禁你這流動人愁懷的詩犯?不想你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隻怕你一去到那裏便成詩境,不是詩牢了。
你問我為什麼叫你做詩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覺得你底詩雖然很好,可是你心裏所有的和手裏寫出來的總不能適合;不如把筆摔掉,到那隻許你心兒領會的詩牢去更妙。遍世間盡是詩境,所以詩人易做。詩人無論遇著什麼,總不肯給嘿著,非發出些愁苦的詩不可,真是難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時,必要把院裏所有的調戲一番,非教它們都哭了,你不甘心。這便是你底過犯了。所以我要叫你做詩犯,很盼望你做個詩犯。
一手按著手電燈,一手寫字,很容易乏,不寫了。今夜起來,本不是為給你寫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就誤了我半小時,不能和我那個“月”默談。這又是你底罪過!
院裏底蟲聲直如鬼哭,聽得我毛發盡竦。還是埋頭枕底,讓那隻小鼠暢飲一場罷。
給琰光
▲不能投遞之原因——琰光南歸
就婚,囑所有男女來書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終是一個生麵人,彼此間再也不能有什麼微妙深沉的認識了。這也是難怪的。白孔雀和白熊雖是一樣清白,而性情底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來了!你是白熊,隻宜徘徊於古冰崢嶸的岩壑間,當然不能與我這白孔雀一同飛翔於纓藤縷縷、繁花樹樹的森林裏。可惜我從前對你所有意緒,到今日落得寸斷毫分,流離到蹤跡都無。我終恨我不是創作者呀!怎麼連這刹那等速的情愛時間也做不來?
我熱極了,躺在病床上,隻是同冰作伴。你底情愫也和冰一樣,我愈熱,你愈融,結果隻使我戴著一頭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盡了。人間第一痛苦就是無情的人偏會裝出多情的模樣,有情的倒是緘口束手,無所表示!啟芳說我是泛愛者,勞生說我是兼愛者,但我自己卻以為我是困愛者。我實對你說,我自己實不敢作,也不能作愛戀業,為困於愛,故鎮日顛倒於這甜苦的重圍中,不能自行救度。愛底沉淪是一切教主所不能救的。愛底迷蒙是一切“天人師”所不能訓誨開示的。愛底剛愎是一切“調禦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病中總希望你來看看我,不想你影兒不露,連信也不來!似遊絲的情緒隻得因著記憶底風掛搭在西園西籬,晚霞現處。那裏站著我兒時曾愛、現在猶愛的邕。她是我這一生第一個女伴,二十四年的別離,我已成年,而心象中底邕還是兩股小辮垂在綠衫兒上。畢竟是別離好嗬!別離的人總不會老的,你不來也就罷了,因為我更喜歡在舊夢中尋找你。
你去年對我說那句話,這四百日中,我未嚐忘掉要給你一個解答。你說愛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奪便奪。又說要得你底愛須付代價,咦,你老脫不掉女人底驕傲!無論是誰,都不能有自己底愛。你未生以前,愛戀早已存在,不過你偷了些少來眩惑人罷了。你到底是個愛底小竊;同時是個愛底典質者。你何嚐花了一絲一忽的財寶,或費了一言一動的勞力去索取愛戀,你就想便宜得來,高貴地售出?人間第二痛苦就是出無等的代價去買不用勞力得來的愛戀。我實在告訴你,要代價的愛情,我買不起。
焦把紙筆拿到床邊,迫著我寫信給你,不得已才寫了這一套話。我心裏告訴我說,從誠實心表現出來的言語,永不致於得罪人,所以我想上頭所說的不會動你底怒。
給 憬 然 三 姑
▲不能投遞之原因——本宅並無“三姑”稱謂。
我來找你,並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麼你總不敢出來和我敘敘舊話?我一定要認識你底“天”以後才可以見你麼?三千裏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絕,此間:每年、每月、每個時辰、每一念中都盼著要再會你。一踏入你底大門,我心便擺得如秋千一般,幾乎把心房上底大脈震斷了。誰知坐了半天,你總不出來!好容易見你出來,客氣話說了,又坐我背後。那時許多人要與我談話,我怎好意思回過臉去向著你?
合巹酒是女人底豬兜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見了我,隻似曾相識,似不相識,似怕人知道我們曾相識,兩意三心,把舊時的好話都撇在一邊。
那一年底深秋,我們同在昌華小榭賞殘荷。我底手誤觸在竹欄邊底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從你底鏡囊取出些粉紙,又拔兩根你香柔而黑甜的頭發,為我裹纏傷處。你記得那時所說的話麼?你說:“這頭發雖然不如弦底韌,用來纏傷,足能使得,就是用來係愛人底愛也未必不能勝任。”你含羞說出的話真果把我心係住,可是你底記憶早與我底傷痕一同喪失了。
又是一年底秋天,我們同在屋頂放一隻心形紙鳶。你扶著我底肩膀看我把線放盡了。紙鳶騰得很高,因為風力過大,扯得線兒欲斷不斷。你記得你那時所說的話麼?你說:“這也不是‘紅線’,容它斷了罷。”我說:“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閑做成的‘心’放棄掉麼?縱然沒有紅線,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說:“放掉假心,還有真心呢。”你從我手裏把白線奪過去,一撒手,紙鳶便翻了無數的筋鬥,帶著墮線飛去,掛在皇覺專塔頂。那破心底纖維也許還存在塔上,可是你底記憶早與當時的風一樣地不能追尋了。
有一次,我們在流花橋上聽鷓鴣,你底白襪子給道旁底曼陀羅花汁染汙了。我要你脫下來,讓我替你洗淨。你記得當時你說什麼來?你說:“你不怕人笑話麼,——豈有男子給女人洗襪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梔子花蒂在你掌上寫了我底名字麼?一到水裏,可不把我底名字從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現在你底記憶也和寫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滅了!
真是!合巹酒是女人底豬兜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殘機底線,線線都相連著,一時還不能斷盡。我知道你現在很快活。因為有了許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對著兒女時一樣地喜歡。
給 爽 君 夫 婦
▲不能投遞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底問題,實在是時代問題,我不是先知,也不能決定說出其中底秘奧。但我可以把幾位朋友所說的話介紹給你知道,你定然要很樂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說:“要雙方發生誤解,才有愛情。”他底意思以為相互的誤解是愛情底基礎。若有一方麵了解,一方麵誤解,愛也無從懸掛的。若兩方麵都互相了解,隻能發生更好的友誼罷了。愛情底發生,因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麼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徹,那時便是愛情底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說:“愛情是彼此底幫助:凡事不顧自己,隻顧人。”這句話,據我看來,未免廣泛一點。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盡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說,“能夠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兩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愛情。”他以為愛情是無我相的,有“我”的執著不能愛,所以要把人格丟掉;然而人格在人間生活的期間內是不能拋棄的,為這緣故,就不能不再找一個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東西。他說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兩方因為再找個共同人格,在某一點上相遇了,便連合起來成為愛情。
此外有許多陳腐而很新鮮的論調我也不多說了。總之,愛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個人一樣的。近時的作家每要誇炫說,“我是不寫愛情小說,不做愛情詩的。”介紹一個作家,也要說:“他是不寫愛情的文藝的。”我想這就是我們不能了解愛情本體的原因。愛情就是生活,若是一個作家不會描寫,或不敢描寫,他便不配寫其餘的文藝。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底神秘,卻願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願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寫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立這誌願,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誤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罵我是愛情牢獄底廣告人麼?
這信寫來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覆誦幼
▲不能投遞之原因——該處並無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間、造人、造愛;還是愛造人、造人間、造宇宙、造神”?這實與“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舊謎一般難決。我總想著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時,這一方麵是造,那一方麵便是破。世間本沒有“無限”。你破璞來造你底玉簪,破貝來造你底珠珥,破木為梁,破石為牆,破蠶、棉、麻、麥、牛、羊、魚、鱉底生命來造你底日用飲食,乃至破五金來造貨幣、槍彈,以殘害同類、異種的生命。這都是破造雙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現在的“室家之樂”也從破得來。你破人家親子之愛來造成的配偶,又何嚐不是破?破是不壞的,不過現代的人還找不出破壞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個好方法罷了。
你問我和她底情誼破了不,我要誠實地回答你說:誠然,我們底情誼已經碎為流塵,再也不能複原了;但在清夜中,舊誼底鬼靈曾一度跟到我記憶底倉庫裏,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開被褥起來,待要追它,它已乘著我眼中底毛輪飛去了。這不易尋覓的鬼靈隻留它底蹤跡在我書架上。原來那是伊人底文件!我伸伸腰,揉著眼,取下來念了又念,伊人底冷麵複次顯現了。舊的情誼又從字裏行間複活起來。相怨後的複和,總解不通從前是怎麼一回事,也訴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麵上底青紫惟有用淚洗濯而已。有澀淚可流的人還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還能把壁上底琵琶抱下來彈彈,一破清夜底岑寂。你想我對著這歸來的舊好必要彈些高興的調子。可是我那夜彈來彈去隻是一闋《長相憶》,總彈不出《好事》!這奈何,奈何?我理會從記憶底墳裏複現的舊誼,多年總有些分別。但玉在她底信裏附著幾句短詞嘲我說:
噫,說到相怨總是表麵事,
心裏的好人兒仍是舊相識。
是愛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