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危巢墜簡
一 給少華
近來青年人新興了一種崇拜英雄的習氣,表現底方法是跋涉千百裏去向他們獻劍獻旗。我覺得這種舉動不但是孩子氣,而且是毫無意義。我們底領袖鎮日在戎馬倥傯、羽檄紛遝裏過生活,論理就不應當為獻給他們一把廢鐵鍍銀的、中看不中用的劍,或一麵銅線盤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東西,來耽誤他們寶貴的時間。一個青年國民固然要崇敬他底領袖,但也不必當他們是菩薩,非去朝山進香不可。表示他的誠敬的不是劍,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獻給國家。要達到這個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樣崇敬自己。不會崇敬自己的,決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驕慢的表現,乃是覺得自己也有成為一個有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與希望,時時刻刻地、兢兢業業地鼓勵自己,使他不會丟失掉這可能與希望。
在這裏,有個青年團體最近又舉代表去獻劍,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經斷絕了。劍當然還存在他們底行囊裏,而大眾所捐的路費,據說已在異國的舞娘身上花完了。這樣的青年,你說配去獻什麼?害中國的,就是這類不知自愛的人們哪。可憐,可憐!
二 給樾人
每日都聽見你在說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資格做民族英雄,好像這是一個官街,凡曾與外人打過一兩場仗,或有過一二分勳勞的都有資格受這個徽號。我想你對於“民族英雄”底觀念是錯誤的。曾被人一度稱為民族英雄的某某,現在在此地擁著做“英雄”的時期所榨取於民眾和兵士的錢財,做了資本家,開了一間工廠,驅使著許多為他底享樂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詡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鴉片,賭輪盤,玩舞女,和做種種墮落的勾當。此外,在你所推許的人物中間,還有許多是平時趾高氣揚、臨事一籌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說,蒼蠅也具有密蜂底模樣,不仔細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說:“以天地生民為心,而濟以剛明通達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夠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試問亙古以來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為近幾百年來差可配得被稱為民族英雄的,隻有鄭成功一個人。他於剛明敏達四德具備,隻惜沈深之才差一點。他底早死,或者是這個原因。其他人物最多隻夠得上被稱為“烈士”、“偉人”、“名人”罷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連上上等的神人還夠不上做民族英雄,何況其餘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條件認識明白,然後分析民族對他的需要和他對民族所成就的勳績,才將這“民族英雄”底徽號贈給他。
三 複成仁
來信說在變亂的世界裏,人是會變畜生的。這話我可以給你一個事實的證明。小汕在鄉下種地的那個哥哥,在三個月前已經變了馬啦。你聽見這新聞也許會罵我荒唐,以為在科學昌明的時代還有這樣的怪事。但我請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嶺東底淪陷區裏,許多農民都缺乏糧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沒淪陷的地帶也一樣地鬧起米荒來。當局整天說辦平糶,向南洋華僑捐款,說起來,米也有,錢也充足,而實際上還不能解決這嚴重的問題,不曉得真是運輸不便呢,還是另有原由呢?一般率直的農民受饑餓底迫脅總是向阻力最小、資糧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底哥哥也帶了充足的盤纏,隨著大眾去到韓江下遊底一個淪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館投宿,房錢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的旅客都失了蹤!旅館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當鋪去。回店之後,他又把自己幽閉在賬房裏數什麼軍用票。店後麵,一股一股的鹵肉香噴放出來。原來那裏開著一家鹵味鋪,賣的很香的鹵肉、灌腸、熏魚之類。肉是三毛一斤,說是從營盤批出來的老馬,所以便宜得特別。這樣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過真正馬肉的顧客發現了它底氣味與肉裏都有點不對路,大家才同調地懷疑說:大概是來路的馬罷。可不是!小汕底哥哥也到了這類的馬群裏去了!變亂的世界,人真是會變畜生的。
這裏,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質上變牛變馬,是由於不知愛人如己,雖然可恨可憐,還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變豬變狗的人們。他們是不知愛己如人,是最可傷可悲的。如果這樣的畜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還有什麼希望呢?
在費總理底客廳裏
費總理底會客廳裏麵底陳設都能表示他是一個辦慈善事業具有熱心和經驗的人。梁上懸著兩塊“急公好義”和“善與人同”的匾額,自然是第一和第二任大總統頒賜的,我們看當中蓋著一方“榮典之璽”的印文便可以知道。在兩塊匾當中懸著一塊“敦詩說禮之堂”的題額,聽說是花了幾百圓的潤筆費請求康老先生寫的。因為總理要康老先生多寫幾個字,所以他底堂名會那麼長。四圍牆上底裝飾品無非是褒獎狀、格言聯對、天官賜福圖、大鏡之類。廳裏底鏡框很多,最大的是對著當街底窗戶那麵西洋大鏡。廳裏底家私都是用上等楠木製成。幾桌之上雜陳些新舊真假的古董和東西洋大小自鳴鍾。廳角底書架上除了幾本《孝經》、《治家格言注》、《理學大全》和些日報以外,其餘的都是募捐冊和幾冊名人底介紹字跡。當差的引了一位穿洋服、留小胡子的客人進來,說:“請坐一會兒,總理就出來。”客人坐下了。當差的進裏麵去,好像對著一個丫頭說:“去請大爺,外頭有位黃先生要見他。”裏麵隱約聽見一個女人底聲音說:“翠花,老爺在五太房間哪。”我們從這句話可以斷定費總理底家庭是公雞式的,他至少有五位太太,丫頭還不算在內。其實這也算不了怎麼一回事,在這個禮教之邦,又值一般大人物及當代政府提倡“舊道德”的時候,多納幾位“小星”,既足以增門第底光榮,又可以為敦倫之一助,有些少身家的人不娶姨太都要被人笑話,何況時時墊款出來辦慈善事業的費總理呢!
已經過一刻鍾了,客人正在左觀右望的時候,主人費總理一麵整理他底長褂,一麵踏進客廳,連連作揖,說:“失迎了,對不住,對不住!”黃先生自然要趕快答禮說:“豈敢,豈敢。”賓主敘過寒暄,客人便言歸正傳,向總理說:“鄙人在本鄉也辦了一個婦女慈善工廠,每聽見人家稱讚您老先生所辦的民生婦女慈善習藝工廠成績很好,所以今早特意來到,請老先生給介紹到貴工廠參觀參觀,其中一定有許多可以為敝廠模範的地方。”
總理底身材長短正合乎“讀書人”底度數,體質底柔弱也很相稱。他那副玄黃相雜的牙齒,很能表現他是個闊人。若不是一天抽了不少的鴉片,決不能使他底牙齒染出天地的正色來!他現出很謙虛的態度,對客人詳述他創辦民生女工廠的宗旨和最近發展的情形。從他底話裏我們知道工廠底經費是向各地捐來的。女工們盡是鄉間婦女。她們學的手藝都很平常,多半是織襪、花邊、裁縫,那等輕巧的工藝。工廠底出品雖然很多,銷路也很好,依理說應當賺錢,可是從總理底敘述上,他每年總要賠墊一萬幾千塊錢!
總理命人打電話到工廠去通知說黃先生要去參觀,又親自寫了幾個字在他自己底名片上作為介紹他的證據。黃先生現出感謝的神氣,站起來向主人鞠躬告辭,主人約他晚間回來吃便飯。
主人送客出門時,順手把電扇底製鈕轉了,微細的風還可以使書架上那幾本《孝經》之類一頁一頁地被吹起來,還落下去。主人大概又回到第幾姨太房裏抽鴉片去。客廳裏頓然寂靜了。不過上房裏好像有女人哭罵的聲音,隱約聽見“我是有夫之婦……你有錢也不成……”,其餘的就聽不清了。午飯剛完,當差的又引導了一位客人進來,遞過茶,又到上房去回報說:“二爺來了。”
二爺是與費總理交換蘭譜的兄弟。實際上他比總理大三四歲,可是他自己一定要說少三兩歲,情願列在老弟底地位。這也許是因為他本來排行第二的緣故。他底臉上現出很焦急的樣子,恨不能立時就見著總理。
這次總理卻不教客人等那麼久。他也沒穿長褂,手捧著水煙筒,一麵吹著紙撚,進到客廳裏來。他說:“二弟吃過飯沒有?怎麼這樣著急?”
“大哥,咱們底工廠這一次恐怕免不了又有麻煩。不曉得誰到南方去報告說咱們都是土豪劣紳,聽說他們來到就要查辦咧。我早晨為這事奔走了大半天,到現在還沒吃中飯哪。假使他們發現了咱們用民生工廠底捐款去辦興華公司,大哥,你有什麼方法對付?若是教他們查出來,咱們不挨槍斃也得擔個無期徒刑!”
總理像很有把握的神氣,從容地說:“二弟,別著急,先叫人開飯給你吃,咱們再商量。”他按電鈴,叫人預備飯菜,接著對二爺說:“你到底是膽量不大,些小事情還值得這麼驚惶!‘土豪劣紳’的名詞難道還會加在慈善家底頭上不成?假使人來查辦,一領他們到這敦詩說禮之堂來看看,捐冊、帳本、褒獎狀,件件都是來路分明,去路清楚,他們還能指摘什麼?咱們當然不要承認興華公司底資本就是民生工廠底捐款。世間沒有不許辦慈善事業的人兼辦公司的道理,法律上也沒有講不過去的地方。”
“怕的是人家一查,查出咱們底款項來路分明,去路不清。我跟著你大哥辦慈善事業,倒辦出一身罪過來了,怎辦,怎辦?”二爺說得非常焦急。
“你別慌張,我對於這事早已有了對付的方法。咱們並沒有直接地提民生工廠底款項到興華公司去用。民生底款項本來是慈善性質,消耗了是當然的事體,隻要咱們多劃幾筆賬便可以敷衍過去。其實捐錢的人,誰來考查咱們底賬目?捐一千幾百塊的,本來就衝著咱們底麵子,不好意思不捐,實在他們也不是為要辦慈善事業而捐錢,他們底錢一拿出來,早就存著輸了幾圈麻雀的心思,捐出去就算了。隻要他們來到廠裏看見他們底名牌高高地懸掛在會堂上頭,他們就心滿意足了。還有捐一百幾十的‘無名氏’,我們也可以從中想法子。在四五十個捐一百元的‘無名氏’當中,我們可以隻報出三四個,那捐款的人個個便會想著報告書上所記的便是他。這裏豈不又可以挖出好些錢來?至於那班捐一塊幾毛錢的,他們要查賬,咱們也得問問他們配不配。”
“然則工廠基金捐款的問題呢?”二爺又問。
“工廠底基金捐款也可以歸在去年證券交易失敗的賬裏。若是查到那一筆,至多是派咱們‘付托失當,經營不善’這幾個字,也擔不上什麼處分,更掛不上何等罪名。再進一步說,咱們底興華公司,表麵上豈不能說是為工廠銷貨和其他利益而設的?又公司底股東,自來就沒有咱姓費的名字,也沒你二爺底名字,咱底姨太開公司難道是犯罪行為?總而言之,咱們是名正言順,請你不要慌張害怕。”他一麵說,一麵把水煙筒吸得嗶羅嗶羅地響。
二爺聽他所說,也連連點頭說:“有理有理!工廠底事,咱們可以說對得起人家,就是查辦,也管教他查出功勞來。……然而,大哥,咱們還有一樁案未了。你記得去年學生們到咱們公司去檢貨,被咱們底夥計打死了他們兩個人,這樁案件,他們來到,一定要辦的。昨大我就聽見人家說,學生會已宣布了你、我底罪狀,又要把什麼標語、口號貼在街上。不但如此,他們又要把咱們夥計冒充日籍的事實揭露出來。我想這事比工廠底問題還要重大。這真是要咱們底身家、性命、道德、名譽咧。”
總理雖然心裏不安,但仍鎮靜地說:“那個事情,我已經拜托國仁向那邊接洽去了,結果如何,雖不敢說定;但據我看來,也不致於有什麼危險。國仁在南方很有點勢力,隻要他向那邊底當局為咱們說一句好話,咱們再用些錢,那就沒有事了。”
“這一次恐怕錢有點使不上罷?他們以廉潔相號召,難道還能受賄賂?”
“咳!二弟你真是個老實人!世間事都是說的容易做的難。何況他們隻是提倡廉潔政府,並沒明說廉潔個人。政府當然是不會受賄賂的,曆來的政府那一個受過賄呢?反正都是和咱們一類的人,誰不愛錢?隻要咱們送得有名目,人家就可以要。你如心裏不安,就可以立刻到國仁那裏去打聽一下,看看事情進行到什麼程度。”
“那麼,我就去罷。我想這一次用錢有點靠不住。”
總理自然願意他立刻到國仁那裏去打聽。他不但可以省一頓客飯,並且可以得著那樁案件底最近消息。他說:“要去還得快些去,飯後他是常出門的。你就在外頭隨便吃些東西罷。可惡的廚子,教他做一頓飯到大半天還沒做出來!”他故意叫人來罵了幾句,又吩咐給二爺雇車。不一會,車雇得了,二爺站起來順便問總理說:“芙蓉底事情和諧罷?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小星。”總理聽見他這話,臉上便現出不安的狀態。他回答說:“現在沒有工夫和你細談那事,回頭再給你說罷。”他又對二爺說:“你快去快回來,今晚上在我這裏吃晚飯罷。我請了一位黃先生,正要你來陪。國仁有工夫,也請他來。”
二爺坐上車,匆匆地到國仁那裏去了。總理沒有送客出門,自己吸著水煙,回到上房。當差的進客廳裏來,把桌上茶杯裏底茶倒了,然後把它們擱在架上。客廳裏現在又寂靜了。我們隻能從壁上底鏡子裏看見街上行人底反影;其中看見時髦的女人開著汽車從窗外經過,車上隻坐著她底愛犬。很可怪的就是坐在汽車上那隻畜生不時伸出頭來向路人狂吠,表示它是闊人底狗!它底吠聲在費總理底客廳裏也可以聽見。
時辰鍾剛敲過三下,客廳裏又熱鬧起來了。民生工廠底庶務長魏先生領著一對鄉下夫婦進來,指示他們總理客廳裏底陳設。鄉下人看見當中二塊匾就連想到他們底大宗祠裏也懸著像旁邊兩塊一樣的東西,聽說是皇帝賜給他們第幾代的祖先的。總理客廳裏底大小自鳴鍾、新舊古董和一切的陳設,教他們心裏想著就是皇帝金鑾殿也不過是這般布置而已。
他們都坐下,老婆子不歇地摩挲放在身邊的東西,心裏有的是讚羨。
魏先生對他們說:“我對你們說,你們不信,現在理會了。我們底總理是個有身家有名譽的財主,他看中了芙蓉,就算你們兩人底造化。她若嫁給總理做姨太,你們不但不愁沒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將來你們那個小狗兒要做一任縣知事也不難。”
老頭子說:“好倒很好,不過芙蓉是從小養來給小狗兒做媳婦,若是把她嫁了,我們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說:“我們送她到工廠去也是為要使她學些手藝,好教我們多收些錢財;現在既然是總理財主要她,我們隻得怨小狗兒沒福氣。總理財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我們底小狗兒做個營長、旅長,那我們就可以要一點財禮為他另娶一個回來。我說魏老爺呀,營長是不是管得著縣知事?您方才說總理財主可以給小狗兒一個縣知事做,我想還不如做個營長、旅長更好。現在做縣知事的都要受氣,聽說營長還可以升到督辦那。”
魏先生說:“隻要你們答應,天大的官司,咱們總理都吃得起。你看咱們總理幾位姨太底親戚沒有一個不是當闊差事的。小狗兒如肯把芙蓉讓給總理,那愁他不得著好差事!不說是營長、旅長,他要什麼就得什麼。”
老頭子是個明理知禮的人,他雖然不大願意,卻也不敢違忤魏先生底意思。他說:“無論如何,咱們兩個老夥什是不能完全做主的。這個還得問問芙蓉,看她自己願意不願意。”
魏先生立時回答他說:“芙蓉一定願意。隻要你們兩個人答應,一切的都好辦了。她昨晚已在這裏上房住一宿,若不願意,她肯麼?”
老頭子聽見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興。魏先生知道他底神氣不對,趕快對他說明工廠裏底習慣,女工可以被雇到廠外做活去。總理也有權柄調女工到家裏當差,譬如翠花、菱花們,都是常留在家裏做工的。昨晚上剛巧總理太太有點活要芙蓉來做,所以住了一宿,並沒有別的緣故。
芙蓉底公姑請求叫她出來把事由說個明白,問她到底願意不願意。不一會,翠花領著芙蓉進到客廳裏。她一見著兩位老人家,便長跪在地上哭個不休。她嚷著說:“我底爹媽,快帶我回家去罷,我不能在這裏受人家欺侮。……我是有夫之婦。我決不能依從他。他有錢也不能買我底誌向。……”
她底聲音可以從窗戶傳達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直勸她不要放聲哭,有話好好地說。老婆子把她扶起來,她咒罵了一場,氣泄過了,聲音也漸漸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個貪求富貴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邊,細聲對她勸說,說她若是嫁給總理財主,家裏就有這樣好處,那樣好處。但她至終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給人做姨太的主意。她寧願回家跟著小狗兒過日子。
魏先生雖然把她勸不過來,心裏卻很佩服她。老少喧嚷過會,芙蓉便隨著她底公姑回到鄉間去。魏先生把總理請出來,對他說那孩子很刁,不要也罷,反正廠裏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總理也罵她是個不識抬舉的賤人,說她昨夜和早晨怎樣在上房吵鬧。早晨他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時候,從她麵前經過,又被她侮辱了一頓。若不是他一意要她做姨太,早就把她一腳踢死。他教魏先生回到工廠去,把芙容底名字開除,還教他從工廠底臨時費支出幾十塊錢送給她家人,教他們不要播揚這事。
五點鍾過了。幾個警察來到費總理家底門房,費家底人個個都捏著一把汗,心裏以為是芙容同著她底公姑到警察廳去上訴,現在來傳人了。警察們倒不像來傳人的樣子。他們隻報告說:“上頭有話,明天歡迎總司令、總指揮,各家各戶都得掛旗。”費家底大小這才放了心。
當差的說:“前幾天歡送大帥,你們要人掛旗;明天歡迎總司令,又要掛旗,整天掛旗,有什麼意思?”
“這是上頭底命令,我們隻得照傳。不過明天千萬別掛五色國旗,現在改用海軍旗做國旗。”
“那裏找海軍旗去?這都是你們警廳底主意,一會兒要人掛這樣的旗,一會兒又要人掛那樣的旗。”
“我們也管不了。上頭說掛龍旗,我們便教掛龍旗;上頭說掛紅旗,我們也得照傳,教掛紅旗。”
警察叮嚀一會,又往別家通告去了。客廳底大鏡裏已經映著街上一家新開張的男女理發所門口掛著兩麵二丈四長、垂到地上的黨國大旗。那旗比新華門平時所用的還要大,從遠地看來,幾乎令人以為是一所很重要的行政機關。
掌燈的時候到了。費總理底客廳裏安排著一席酒,是為日間參觀工廠的黃先生預備的。還是庶務長魏先生先到。他把方才總理吩咐他去辦的事情都辦妥了。他又對總理說他已買了兩麵新的國旗。總理說他不該買新的,費那麼些錢,他說應當到估衣鋪去搜羅。原來總理以為新的國旗可以到估衣鋪去買。
二爺也到了。從他眉目的舒展可以知道他所得的消息是不壞的。他從袖裏掏出幾本書來,對費總理說:“國仁今晚要搭專車到保定去接司令,不能來了。他教我把這幾本書帶來給你看。他說此後要在社會上做事,非能背誦這裏頭底字句不成。這是新頒的《聖經》,一點一畫也不許人改易的。”
他雖然說得如此鄭重,總理卻慢慢地取過來翻了幾遍。他在無意中翻出“民生主義”幾個字,不覺狂喜起來,對二爺說:“咱們民生工廠不就是民生主義麼?”
“有理有理。咱們底見解原先就和中山先生一致嗬!”二爺又對總理說國仁已把事情辦妥,前途大概沒有什麼危險。
總理把幾本書也放在《孝經》、《治家格言》等書上頭。也許客廳底那一個犄角就是他底圖書館!他沒有別的地方藏書。
黃先生也到了,他對於總理所辦的工廠十分讚美,總理也謙讓了幾句,還對他說他底工廠與民生主義的關係。黃先生越發佩服他是個當代的社會改良家兼大慈善家,更是總理底同誌。他想他能與總理同席,是一樁非常榮幸可以記在參觀日記上頭、將來出版公布的事體。他自然也很羨慕總理底闊綽。心裏想著,若不是財主,也做不了像他那樣的慈善家。他心中最後的結論以為若不是財主,就沒有做慈善家的資格。可不是!
賓主入席,暢快地吃喝了一頓,到十點左右,各自散去。客廳裏現在隻剩下幾個當差的在那裏收拾杯盤。器具摩蕩的聲音與從窗外送來那家新開張的男女理發所底留聲機唱片底聲音混在一起。
(原載1928年《小說月報》19卷11號)解放者
大碗居前底露店裏坐滿了車夫和小販。尤其在早晚和晌午三個時辰,連窗戶外也沒有一個空座。紹慈也不短到那裏去。他注意個個往來的人,可是人都不注意他。在窗戶底下,他喝著豆粥,抽著煙,眼睛不住地看著往來的行人,好像在偵察什麼案情一樣。
他原是武清底警察。因為辦事認真,局長把他薦到這城裏來試當一名便衣警察。看他清秀的麵龐。合度的身材,和聽他溫雅的言辭,就知道他過去的身世。有人說他是世家子弟,因為某種事故,流落在北方,不得已才去當警察。站崗的生活他,已度過八九年,在這期間,把他本來的麵目改變了不少。便衣警察是他底新任務,對於應做的偵察事情自然都要學習。
大碗居裏頭靠近窗戶的座,與外頭紹慈所占的隻隔一片紙窗。那裏對坐著男女二人,一麵吃,一麵談,幾乎忘記了他們在什麼地方。因為街道上沒有什麼新鮮的事情,紹慈就轉過頭來偷聽窗戶裏頭底談話。他聽見那男子說:“世雄簡直沒當你是人。你原先為什麼跟他在一起?”那女子說:“說來話長。我們是舊式婚姻,你不知道嗎?”他說:“我一向不知道你們底事,隻聽世雄說他見過你一件男子所送的東西,知道你曾有過愛人;但你始終沒說出是誰。”
這談話引起了紹慈底注意。從那二位底聲音聽來。他覺得像是在什麼地方曾經認識的人。他從紙窗上底小玻璃往裏偷看一下,原來那男子是離武清不遠一個小鎮底大悲院住持契默和尚。那女子卻是縣立小學底教員。契默穿的是平常的藍布長袍;頭上沒戴什麼,雖露光頭,卻也顯不出是個出家人底模樣,大概他一進城便當還俗罷。那女教員頭上梳著琶琶頭,灰布袍子,雖不入時,倒還優雅。紹慈在縣城當差的時候常見著她,知道她底名字叫陳邦秀。她也常見紹慈在街上站崗,但沒有打過交涉,也不知道他底名字。
紹慈含著煙卷,聽他們說下去。隻聽邦秀接著說:“不錯,我是藏著些男子所給的東西,不過他不是我底愛人。”她說時,微歎了一下。契默還往下問。她說:“那人已經不在了。他是我小時候的朋友;不,寧可說是我底恩人。今天已經講開,我索性就把原委告訴你。”
“我原是一個孤女,原籍廣東,那一縣可記不清了。在我七歲那年,被我底伯父賣給一個人家。女主人是個鴉片鬼,她睡的時候要我捶腿搔背,醒時又要我打煙泡,做點心,一不如意便是一頓毒打。那樣的生活過了三四年。我在那家,既不曉得尋死,也不能夠求生,真是痛極苦了。有一天。她又把我虐待到不堪的地步,幸虧前院同居有位方少爺,趁著她鴉片吸足、在床上冗睡的進候,把我帶到他老師陳老師那裏。我們一直就到輪船上,因為那時陳老師正要上京當小京官。陳老師本來知道我底來曆,任從方少爺怎樣請求,他總覺得不妥當,不敢應許我跟著他走。幸而船上敲了鍾,送客的人都紛紛下船,方少爺忙把一個小包遞給我,雜在人叢中下了船。陳老師不得已才把我留在船上,說到香港再打電報教人來帶我回去。一到香港就接到方家來電請陳老師收留我。
“陳老師、陳師母和我三個人到北京不久,就接到方老爺來信說加倍賠了人家的錢,還把我底的身契寄了來。我感激到萬分,很盡心地伺候他們。他們倆年紀很大,還沒子女,覺得我很不錯,就把我底身契燒掉,認我做女兒。我進了幾年學堂,在家又有人教導,所以學來進步得很快。可惜我高小還沒畢業,武昌就起了革命。我們全家匆匆出京,回到廣東,知道那位方老爺在高州當知縣,因為辦事公正,當地底劣紳、地痞很恨惡他。在革命風潮澎漲時,他們便樹起反正旗,借著反清的名義,把方老爺當牛待遇,用繩穿著他底鼻子,身上掛著貪官汙吏的罪狀,領著一家大小,遊遍滿城底街市,然後把他們害死。”
紹慈聽到這裏眼眶一紅,不覺淚珠亂滴。他一向是很心慈,每聽見或看見可憐的事情常要掉淚。他盡力約束他底情感,還鎮定地聽下去。
契默像沒理會那慘事,還接下去問:“那方少爺也被害了麼?”
“他多半是死了。等到革命風潮稍微平定,我義父和我便去訪尋方家人底遺體,但都被毀滅掉,隻得折回省城。方少爺原先給我拿包東西是幾件他穿過的衣服,預備給我在道上穿的。還有一個小繡花筆袋,帶著兩枝鉛筆。因為我小時看見鉛筆每覺得很新鮮,所以他送給我玩。衣服我已穿破了,惟獨那筆袋和鉛筆還留著。那就是世雄所疑惑的‘愛人贈品’。
“我們住在廣州,義父沒事情做,義母在民國三年去世了。我那時在師範學校念書。義父因為我已近成年,他自己也漸次老弱,急要給我擇婿。當時雖不願意,隻為厚恩在身,不便說出一個‘不’字。由於輾轉的介紹,世雄便成為我底未婚夫。那時他在陸軍學校,還沒有現在這麼荒唐,故此,也沒覺得他底可惡。在師範學校的末一年,我義父也去世了。那時我感到人海茫茫,舉目無親,所以在畢業禮行過已後,隨著便行婚禮。”
“你們在初時一定過得很美滿了。
“不過很短很短的時期,以後就越來越不成了。我對於他,他對於我,都是半斤八兩,一樣地互相敷衍。”
“那還成嗎?天天挨著這樣虛偽的生活。”
“他在軍隊裏,蠻性越發發展,有三言兩語不對勁,甚至動手動腳,打踢辱罵,無所不至。若不是因為還有更重大的事業沒辦完的原故,好幾次我真想了結了我自己底生命。幸而他常在軍隊裏,回家的時候不多。但他一回家,我便知道又是打敗仗逃回來了。他一向沒打過勝仗:打惠州;做了逃兵;打韶州,做了逃兵;打南雄,又做了逃兵。他是臨財無不得、臨功無不居、臨陣無不逃的武人。後來,人都知道他底技倆,軍官當不了,在家閑住著好些時候。那時我在黨裏已有些地位,他央求我介紹他,又很誠懇地要求同誌們派他來做現在的事情。”
“看來他是一個投機家,對於現在的事業也未見得能忠實地做下去。”
“可不是嗎!隻怪同誌們都受他欺騙,把這麼重要的一個機關交在他手裏。我越來越覺得他靠不住,時常曉以大義,所以大吵大鬧的戲劇一個月得演好幾回。”
那和尚沈吟了一會,才說:“我這才明白。可是你們倆不和,對於我們事業底前途難免不會發生障礙。”
她說:“請你放心。他那一方麵,我不敢保。我呢,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決不像他那麼不負責任。”
紹慈聽到這裏,好像感觸了什麼,不知不覺間就站了起來。他本坐在長凳底一頭,那一頭是另一個人坐著。站起來的時候,他忘記告訴那人預防著,猛然把那人摔倒在地上。他手拿著的茶杯也摔碎了,滿頭麵都澆濕了。紹慈忙把那人扶起,賠了過失,張羅了一刻工夫。等到事情辦清以後,在大碗居裏頭談話的那兩人已不知去向。
他雖然很著急,卻也無可奈何,仍舊坐下,從口袋裏取出那本用了二十多年的小冊子,寫了好些字在上頭。他那本小冊子實在不能叫做日記,隻能叫做大事記。因為他有時距離好幾個月也不寫一個字在上頭,有時一寫就是好幾頁。
在繁忙的公務中,紹慈又度過四五個星期的生活。他總沒忘掉那天在大碗居所聽見的事情,立定主意要去偵察一下。
那天一清早他便提著一個小包袱,向著沙鍋門那條路走。他走到三裏河,正遇著一群羊堵住去路,不由得站在一邊等著。羊群過去了一會,來了一個人,抱著一隻小羊羔,一麵跑,一麵罵前頭趕羊的夥計走得太快。紹慈想著那小羊羔必定是在道上新產生下來的。它底弱小可憐的聲音打動他底惻隱之心,便上前問那人賣不賣。那人因為他給的價很高,也就賣給他,但告訴他沒哺過乳的小東西是養不活的,最好是宰來吃。紹慈說他有主意,抱著小羊羔。雇著一輛洋車拉他到大街上,買了一個奶瓶,一個熱水壺,和一匣代乳粉。他在車上。心裏回憶幼年時代與所認識的那個女孩子玩著一對小兔,她曾說過小羊更好玩。假如現在能夠見著她,一同和小羊羔玩,那就快活極了。他很開心,走過好幾條街,小羊羔不斷地在懷裏叫。經過一家飯館,他進去找一個座坐下,要了一壺開水,把乳粉和好,慢慢地喂它。他自己也覺得有一點餓,便要了幾張餅。他正在等著,隨手取了一張前幾天的報紙來看。在一個不重要的篇幅上,登載著女教員陳邦秀被捕,同黨底領袖在逃的新聞。匆忙地吃了東西,他便出城去了。
他到城外,雇了一匹牲口,把包袱背在背上,兩手抱著小羊羔,急急地走。在驢鳴犬吠中經過許多村落。他心裏一會驚疑陳邦秀所犯的案,那在逃的領袖到底是誰;一會兒又想起早間在城門洞所見那群羊被一隻老羊領導著到一條死路去;一會又回憶他底幼年生活。他聽人說過沙磧裏底狼群出來獵食的時候,常有一隻體力超群經驗豐富的老狼領導著。為求食的原故,經驗少和體力弱的群狼自然得跟著它。可見在生活中,都是依賴的份子,隨著一兩個領袖在那裏瞎跑,幸則生,不幸則死。生死多是不自立不自知的。狼底領袖是帶著群狼去搶掠;羊底領袖是領著群羊去送死。
不知不覺又到一條村外,紹慈下驢,進入柿子園裏。村道上那匹白騾昂著頭,好像望著那在長空變幻的薄雲。籬邊那隻黃狗閉著眼睛,好像吟味著那在蔓草中哀鳴的小蟲。樹上底柿子映著晚霞,顯得格外燦爛。紹慈底叫驢自在地向那草原上去找它底糧。他自己卻是一手抱著小羊羔,一手拿著乳瓶,在樹下坐著慢慢地喂。等到人畜底困乏都減輕了,他再騎上牲口離開那地方。頃刻間又走了十幾裏路。那時夕陽還披在山頭,地上底人影卻長得比無常鬼更為可怕。
走到離縣城還有幾十裏的那個小鎮,天已黑了。紹慈於是到他每常歇腳的大悲院去。大悲院原是鎮外一所私廟,不過好些年沒有和尚。到二三年前才有一位外來的和尚契默來做住持。那和尚底來曆很不清楚,戒牒上寫的是泉州開元寺,但他很不像是到過那城的人。紹慈原先不知道其中底情形,到早晨看見陳邦秀被捕的新聞,才懷疑契默也是個黨人。契默認識很多官廳底人員,紹慈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比較別人往來得親密一點。這大概是因為紹慈底知識很好,契默與他談得很相投,很希望引他為同誌。
紹慈一進禪房,契默便迎出來,說:“紹先生,久違了。走路來的嗎?聽說您高升了。”他回答說:“我離開縣城已經半年了。現住在北京,沒有什麼事。”他把小羊羔放在地下,對契默說:“這是早晨在道上買的。我不忍見它生下不久便做了人家底盤裏底肴饌,想養活它。”契默說:“您真心慈。您來當和尚倒很合適。”紹慈見羊羔在地下盡管咩咩地叫,話也談得不暢快,不得已又把它抱起來,放在懷裏。它也像嬰兒一樣,有人抱就不響了。紹慈問:“這幾天有什麼新聞沒有?”
契默很鎮定地回答說:“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我早晨見一張舊報紙說什麼黨員運動起事,因泄漏了機關,被逮了好些人,其中還有一位陳邦秀教習。有這事嗎?”
“哦,您問的是政治。不錯,我也聽說來。聽說陳教習還押在縣衙門裏,其餘的人都已槍斃了。”他接著問,“大概您也是為這事來的吧?”
紹慈說:“不,我不是為公事,隻是回來取些東西,在道上才知道這件事情。陳教習是個好人,我也認得她。”
契默聽見他說認識邦秀,便想利用他到縣裏去營救一下,可是不便說明,隻說:“那陳教習的確是個好人。”
紹慈故意問:“師父您怎樣認得她呢?”
“出家人那一流的人不認得?小僧向她曾化過幾回緣。她很虔心,頭一次就題上二十元。以後進城去拜施主,小僧必要去見見她。”
“聽說她丈夫很不好,您去,不會叫他把您攆出來麼?”
“她底先生不常在家,小僧也不到她家去,隻到學校去。”他於是信口開河,說,“現在她犯了案,小僧知道一定是受別人底拖累。若是有人替她出來找找門路,也許可以出來。”
“您想有什麼法子?”
“您明白,左不過是錢。”
“沒錢呢?”
“沒錢,勢力也成,麵子也成。像您底麵子就夠大的,要保,準可以把她保出來。”
紹慈沈吟了一會,便擺頭說:“我底麵子不成。官廳拿人,一向有老例——隻有錯拿,沒有錯放。保也是白保。”
“您底心頂慈悲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隻小羊羔您都搭救,何況是一個人?”
“有能救她的道兒,我自然得走。明天我一早進城去相機辦理罷。我今天走了一天,累得很,要早一點歇歇。”他說著,伸伸懶腰,打個哈欠,站立起來。
契默說:“西院有人住著,就請在這廂房湊合一晚罷。”
隨便那裏都成。明兒一早見。”紹慈說著,抱住小羊羔便到指定給他的房間去,他把臥具安排停當,又拿出那本小冊子記上幾行。
夜深了,下弦的月已升到天中。紹慈躺在床上,斷續的夢屢在枕邊繞著。從西院送出不清晰的對談聲音,更使他不能安然睡去。
西院的客人中有一個說:“原先議決的是在這兩區先後舉行。世雄和那區底主任意見不對。他恐怕那邊先成功,於自己底地位有些妨礙,於是多方阻止他們。那邊也有許多人要當領袖,也怕他們底功勞被世雄埋沒了,於是相持了兩三個星期。前幾天,警察忽然把縣裏底機關包圍起來,搜出許多文件,逮了許多人。事前世雄已經知道。他不敢去把那些機要的文件收藏起來,由著幾位同誌在那裏幹。他們正在毀滅文件的時候,人就來逮了。世雄底住所,警察也偵查出來了。當警察拍門的時候,世雄還沒逃走。你知道他房後本有一條可以容得一個人爬進去的陰溝,一直通到護城河去。他不教邦秀進去,因為她不能爬,身體又寬大。若是她也爬進去,溝口沒有人掩蓋,更容易被人發覺。假使不用掩蓋,那溝不但兩個人不能並爬,並且隻能進前,不能退後。假如邦秀在前,那麼寬大的身子,到了半道若過不去,豈不要把兩個人都活埋在裏頭?若她在後,萬一爬得慢些,終要被人發見。所以世雄說不如教邦秀裝做不相幹的女人,大大方方出去開門。但是很不幸,她一開門,警察便擁進去,把她綁起來,問她世雄在什麼地方,她沒說出來,警察搜了一回,沒看出什麼痕跡,便把她帶走。”
“我很替世雄慚愧。堂堂的男子,大難臨頭還要一個弱女子替他。你知道他往哪裏去嗎?”這是契默底聲音。
那人回答說:“不知道。大概不會走遠了。也許過幾天會逃到這裏來。城裏這空氣已經不那麼緊張,所以他不至於再遇見什麼危險。不過邦秀每晚被提到衙門去受秘密的審問,聽說十個指頭都已夾壞了。隻怕她受不了,一起供出來。那時,連你也免不了。你得預備著。”
“我不怕。我信得過她決不會說出任何人。肉刑是她從小嚐慣的家常便飯。”
他們談到這裏,忽然記起廂房裏歇著一位警察,便止住了。契默走到紹慈窗下,叫“紹先生,紹先生。”紹慈想不回答,又怕他們懷疑,便低聲應了一下,契默說:“他們在西院談話把您吵醒了罷?”
他回答說:“不,當巡警的本來一叫便醒。天快亮了罷?”契默說:“早著呢,您請睡罷。等到時候,再請您起來。”
他聽見那幾個人底腳音向屋裏去,不消說也是幸免的同誌們。契默也自回到他底禪房去了。庭院底月光帶著丫鬆影貼在紙窗上頭。紹慈在枕上,瞪著眼,耳鼓裏底音響,與荒草中底蟲聲混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契默便來央求紹慈到縣裏去,想法子把邦秀救出來。他掏出一疊鈔票遞給紹慈,說:“請您把這二百元帶著,到衙門裏短不了使錢。這都是陳教習曆來的布施,現在我仍拿出來用回在她身上。”
紹慈知道那錢是要送他的意思,便鄭重地說:“我一輩子沒使人家底黑錢,也不願意給人家黑錢使。為陳教習底事,萬一要錢,我也可以想法子,請您收回去罷。您不要疑惑我不幫忙,若是人家冤屈了她,就使丟了我底性命,我也要把她救出來。”
他整理了行裝,把小羊羔放在契默給他預備的一個筐子裏,便出了廟門。走不到十裏路,經過一個長潭,岸邊蘆花已經半白了。他沿著岸邊底小道走到一棵柳樹底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巾擦汗。在張望的時候,無意中看見岸邊底草叢裏有一個人躺著。他近前一看,原來就是邦秀。他叫了一聲“陳教習。”她沒答應。搖搖她,她才懶慵慵地睜開眼睛。她沒看出是誰,開口便說:“我餓得很,走不動了。”話還沒說完,眼睛早又閉起來了。紹慈見她底頭發散披在地上,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穿一件薄呢長袍,也是破爛不堪的,皮鞋上滿沾著泥士。手上底傷痕還沒結疤。那可憐的模樣實在難以形容。
紹慈到樹下把水壺塞子拔掉,和了一壺乳粉,端來灌在她口裏。過了兩三刻鍾,她底精神漸次恢複回來。在注目看著紹慈以後,她反驚慌起來。她不知道紹慈已經不是縣裏底警察,以為他是來捉拿她。心頭一急,站起來,躡秧雞一樣,飛快地鑽進草叢裏。紹慈見她這樣慌張,也急得在後麵嚷著“別怕,別怕”。她那裏肯出來。越鑽越進去,連影兒也看不見了。紹慈發楞一會,才追進去,口裏嚷著“救人,救人!”這話在邦秀耳裏,便是“揪人,揪人!”她當然越發要藏得密些。
一會兒草叢裏底喊聲也停住了。邦秀從那邊躲躲藏藏地躡出來。當頭來了一個人,問她“方才喊救人的是您嗎?”她見是一個過路人,也就不害怕了。她說:“我沒聽見。我在這裏頭解手的。請問這裏離前頭鎮上還有多遠?”那人說:“不遠了,還有七裏多地。”她問了方向,道一聲“勞駕”,便急急邁步。那人還在那周圍找尋,沿著岸邊又找回去。
邦秀到大悲院門前,正趕上沒人在那裏,她怕廟裏有別人,便裝做叫化婆,嚷著“化一個啵”,契默認得她底聲音,趕緊出來。說:“快進來,沒有人在裏頭。”她隨著契默到西院一間小屋子裏。契默說:“你得改裝,不然逃不了。”他於是拿剃刀來把她底頭發刮得光光地,為她穿上僧袍,儼然是一個出家人模樣。
契默問她出獄的因由,她說是與一群獄卒串通,在天快亮的時候,私自放她逃走,她隨著一幫趕集的人們急急出了城,向著大悲院這條路上一氣走了二十多裏。好幾天挨餓受刑的人,自然當不起跋涉,到了一個潭邊,再也不能動彈了。她怕人認出來。就到葦子裏躲著歇歇,沒想到一躺下,就昏睡過去。又說在道上遇見縣裏底警察來追,她認得其中一個是紹慈,於是拚命鑽進草子裏,經過很久才逃脫出來,契默於是把早晨托紹慈到縣營救她的話告訴了一番,又教她歇歇,他去給預備飯。
她幾點鍾在平靜的空氣中過去了。廟門口忽然來了一個人,提著一個筐子,上麵有大悲院底記號,問當家和尚說:“這筐子是你們這裏的嗎?”契默認得是早晨給紹慈盛小羊羔的筐子,知道出了事,便說:“是這裏的。早晨是紹老總借去使的。你在那裏把它撿起來的呢?”那人說:“他淹死啦!這是在柳樹底下撿的。我們也不知是誰,有人認得字,說是這裏的。你去看看吧,官免不了要驗,你總得去回話。”契默說:“我自然得去看看。”他進去給邦秀,教她好好藏著,便同那人走了。
過了四五點鍾的工夫,已是黃昏時候,契默才回來。西院裏昨晚談話的人們都已走了,隻剩下邦秀一個人在那裏。契默一進來,對著她搖搖頭說:“可惜,可惜!”邦秀問,“怎麼樣了?”他說:“你道紹慈那巡警是什麼人?他就是你底小朋友方少爺!!”邦秀“呀”了一聲,站立起來。
契默從口袋掏出一本濕氣還沒去掉的小冊子,對她說:“我先把情形說完再念這裏頭的話給你聽。他大概是怕你投水,所以向水邊走。他不提防在草叢裏踏著一個深水坑,全身掉在裏頭翻不過身來,就淹死了。我到那裏,人們已經把他底屍體撈起來,可還放在原地。葦子裏沒有道,也沒有站的地方,所以沒有圍著看熱鬧的人,隻有七八個人遠遠站著。我到屍體跟前,見這個日記露出來,取下來看了一兩頁。知道記的是你和他底事情,趁著沒人看見,便放在口袋裏,等了許久,官還沒來。一會來了一個人說驗官今天不來了,於是大家才散開。我在道上一麵走,一麵翻著看。”
他翻出一頁,指給邦秀說:“你看,這段說他在革命時候怎樣逃命,和怎樣改的姓”邦秀細細地看了一遍以後,他又翻過一頁來。說:“這段說他上北方來找你沒找著。在流落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才去當警察。”
她拿著那本日記細看了一遍,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停了許久,才抽抽噎噎地對契默說:“這都是想不到的事。在縣城裏,我幾乎天天見著他,隻恨二年來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他從前給我的東西,這次也被沒收了。”
契默也很傷感,同情的淚不覺滴下來。他勉強地說:“看開一點罷。這本就是他最後留給你的東西了。不,他還有一隻小羊羔呢!”他才想起那可憐的小動物也許還在長潭邊底樹下,但也有被人拿去剝皮的可能。無憂花
加多憐新近從南方回來,因為她父親剛去世,遺下很多財產給她幾位兄妹。她分得幾萬元現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寬,是她小時跟著父親居住過的。很多可記念的交際會都在那裏舉行過,所以她寧願少得五萬元,也要向她哥哥換那房子。她底丈夫樸君,在南方一個縣裏教育機關當一份小差事。所得薪俸雖不很夠用,幸賴祖宗給他留下一點產業,還可以勉強度過日子。
自從加多憐沾著新法律底利益,得了父親這筆遺產,她便嫌樸君所住的地方閉塞簡陋,沒有公園、戲院,沒有舞場,也沒有夠得上與她交遊的人物。在窮鄉僻壤裏,她在外洋十年間所學的種種自然沒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底物質生活,喜歡外國器用,羨慕西洋人底性情。她底名字原來叫做黃家蘭,但是偏要譯成英國音義,叫加多憐伊羅。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這次決心離開她丈夫,為的恢複她底都市生活。,她把那舊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當才為樸君在本城運動一官半職,希望能夠本這裏長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經布置好了。現在正計劃著一個遊泳池,要將西花園那五間祖祠來改造。兩間暗間改做更衣室,把神龕挪進來,改做放首飾、衣服和其它細軟的櫃子,三間明間改做池子。瓦匠已經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來放在一邊。還有許多人在那裏,搬神龕的搬神龕,起磚的起磚,掘土的掘土。已經工作了好些時,她才來看看。她走到房門口,便大聲嚷:“李媽,來把這些神主拿走。”
李媽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長得還不醜,是她父親用過的人。她問加多憐要把那些神主搬到那裏去。加多憐說:“愛搬那兒搬那兒。現在不興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廚房當劈柴燒了罷。”她說:“這可造孽,從來就沒有人燒過神主,您還是挑一間空屋子把它們擱起來罷。或者送到大少爺那裏也比燒了強。”加多憐說:“大爺也不一定要它們。他若是要,早就該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們了,你要送到大爺那裏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隨你怎樣處置,燒了也成,埋了也成,賣了也成。那上頭底金底還可以值幾十塊,你要是把它們賣了,換幾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嗎?”她答應著,便把十幾座神主放在籃裏端出去了。
加多憐把話吩咐明白,隨即回到自己底正房。房間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間陳設的東西更是複雜,簡直和博物院一樣。在這邊安排著幾件魏、齊造像,那邊又是意、法底裸體雕刻。壁上掛的,一方麵是香光、石庵底字畫,一方麵又是什麼表現派後期印象派底油彩。一邊掛著先人留下來的鐵笛玉笙,一邊卻放著皮安奧與梵歐林。這就是她底客廳。客廳底東西廂房邊邊是她底臥房和裝飾室,一邊是客房,所有的設備都是現代化的。她從客廳到裝飾室,便躺在一張軟床上,看看手表已過五點,就按按電鈴,順手點著一支紙煙。一會,陳媽進來。她說:“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來,再打電話叫裁縫立刻把那套蟬紗衣服給送來。回頭來侍候洗澡。”陳媽一一答應著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來,坐在妝台前,塗脂抹粉,足夠半點鍾工夫。陳媽等她裝飾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問:“我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陳媽說:“這花了多少錢做的?”她說:“這雙鞋合中國錢六百塊,這套衣服是一千。”陳媽才顯出很讚羨的樣子說:“那麼貴,敢情漂亮啦。”加多憐笑她不會鑒賞,對她解釋那雙鞋和那套衣服會這麼貴和怎樣好看的緣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說:“這件衣服就夠我們窮人置一兩頃地。”加多憐說:“地有什麼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陳媽說:“這兩三年來,太太小姐們穿得越發講究了,連那位黃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綠綠地。”加多憐說:“你們看得不順眼嗎?這也不希奇。你曉得現在娘們都可以跟爺們一樣,在外頭做買賣,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討嫌,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著說:“從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媽媽就成了一個大倭瓜。現在可不然,就是八十歲老太太也得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樣才好。”陳媽知道她心裏很高興,不再說什麼,給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車夫伺候著。
加多憐在軟床上坐著等候陳媽底回報,一麵從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雜誌,有意無意地翻著。一會兒李媽進來說:“真不湊巧,您剛要出門,邸先生又來了。他現時在門口等著,請進來不請呢?”加多憐說:“請他這兒來罷。”李媽答應了一聲,隨即領著邸力裏亞進來。邸力裏亞是加多憐在紐約留學時所認識的西班牙朋友,現時在領事館當差。自從加多憐回到這城以來,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好幾次。他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年,兩撇小胡映著那對像電光閃爍的眼睛。說話時那種濃烈的表情,乍一看見,幾乎令人想著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羅斯底化身。他一進門,便直趨到加多憐麵前,撫著她底肩膀說:“達靈,你正要出門嗎?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飯,成不成?”加多憐說:“對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長底宴舞會,謝謝你底好意”她拉著邸先牛底手,教他也在軟椅上坐,又說:“無論如何,你既然來了,談一會再走罷。”他坐下,看見加多憐身邊那本美容雜誌,便說:“你喜歡美國裝還是法國裝呢?看你底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裝,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帶些我們國裏底裝飾月刊來給你看。”加多憐說:“好極了。我知道我一定會很喜歡西班牙底裝束。”
兩個人坐在一起,談了許久。陳媽推門進來,正要告訴林宅已經催請過,驀然看見他們在椅子上摟著親嘴。在半驚慌半詫異意識中,她退出門外。加多憐把邸力裏亞推開,叫:“陳媽進來。有什麼事?是不是林它來催請呢?”陳媽說:“催請過兩次了。”那邸先生隨即站起來,拉著她底手說:“明天再見罷。不再耽誤你底美好的時間了。”她叫陳媽領他出門,自己到妝台前再勻勻粉,整理整理頭麵。一會幾陳媽進來說車已預備好,衣箱也放在車裏了。加多憐對她說:“你們以後該學學洋規矩才成。無論到那個房間,在開門以前,必得敲敲門,教進才進來。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著洋禮,你闖進來,本來沒多大關係,為什麼又要縮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國風俗,不見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陳媽心裏才明白外國風俗,親嘴是一種禮節,她連回答了幾聲“唔,唔”,隨即到下房去。
加多憐來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經到齊了。市長和他底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說:“對不住,來遲了。”市長連說:“不遲不遲,來得正是時候。”他們與她應酬幾句,又去同別的客人周旋。席間也有很多她所認識的朋友,所以她談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後,麻雀黨員、撲克黨員、白麵黨員等等,各從其類,各自消遣。但大部份的男女賓都到舞廳去。她底舞藝本是冠絕一城的,所以在場上的獨舞與合舞都博得賓眾底讚賞。
已經舞過很多次了。這回是市長和加多憐配舞。在進行時,市長極力讚美她身材底苗條和技術底純熟。她越發播弄種種嫵媚的姿態,把那市長底心緒攪得紛亂。這次完畢,接著又是她底獨舞。市長目送著她進更衣室,靜悄悄地等著她出來。眾賓又舞過一回,不一會,燈光全都熄了,她底步伐隨著音樂慢慢地踏入場中。她頭上底紗巾和身上底紗衣滿都是螢火所發出的光,身體底全部在磷光閃爍中斷續地透露出來。頭麵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圓光一樣。這動物質的衣裳比起其餘的舞衣直像寒冰獄裏底鬼皮與天宮底霓裳的相差。舞罷,市長問她這件舞衣底做法。她說用螢火縫在薄紗裏,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燈能夠自己放出光明來。市長讚她聰明,說會場中一定有許多人不知道,也許有人會想著天衣也不過如此。
她更衣以後,同市長到小客廳去休息。在談話間,市長便問她說:“聽說您不想回南方了,是不是?”她回答說:“不錯,我有這樣打算;不過我得替樸君在這裏找一點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讓我一個人在這裏住著,如果他不能找著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這裏來。”市長笑著說:“像您這樣漂亮,還用考什麼文官武官呢!您隻告訴我您願意做什麼官,我明兒就下委劄。”她說:“不好罷?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官。您若肯提拔,就請派樸君一點小差事,那就感激不盡了。”市長說:“您底先生我沒見過,不便造次。依我看來,您自己做做官,豈不更抖嗎?官有什麼叫做會做不會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頭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麼缺,馬上就把您補上好啦。若是目前沒有缺,我就給您一個秘書的名義。”她搖頭,笑著說:“當秘書,可不敢奉命。女的當人家底秘書都要給人說閑話的。”市長說:“那倒沒有關係,不過有點屈才而已。當然我得把比較重要的事情來叨勞。”
舞會到夜闌才散。加多憐得著市長應許給官做,回家以後,還在臥房裏獨自跳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