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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生哥嫂

天色漸漸朦朧了。空中的彩雲已先後變成了魚肚色,隻留著一線正在消褪的晚紅在那遠處的西山上。映著微笑似的霞光的峰巒,剛才還清晰地可辨的,一轉眼間已經凝成了一片,露著陰暗森嚴的麵容。它從更遠的西北邊海中崛起來,中斷三四處,便爬上陸地,重疊起伏的占據了許多麵積,蜿蜒到正南方,伸出被名為太甲山的最高峰,隨後又漸漸低了下去,折入東北方的大海。

這時西邊的山麓下起了暮煙。它像輕紗似的飄浮著,蕩漾著,籠罩上了那邊的樹林、田野和村莊。接著,其他的山麓下也起了暮煙,迷漫著,連接著,混和著,一麵向山腰上掩去,一麵又向中部的村莊包圍著過來。

最後的一線晚紅消失得非常迅速。頃刻間,天空變成了灰色,往下沉著。地麵浮動了起來。大山擁著灰色的波浪在移動,在向中部包圍著。它越顯得模糊,越顯得高大而且逼近。近邊的河流、田野、樹林和村莊漸漸消失在它的懷抱中。

傅家橋夜了,——這一個麵對著大甲山的最中心的村莊。黑暗掩住了它的房屋、樹木和道路。很少人家的窗子裏透出黯淡的燈光來。大的靜默主宰了整個的村莊。隻有橋上、街頭和屋前,偶然發出輕微的和緩的語聲,稍稍振動著這靜默的空氣。這是有人在休息納涼。他們都很疲乏地躺著,坐著,望著天空或打著瞌睡,時時用扇子拍著身邊的蚊子。

閃爍的星兒漸漸布滿了天空,河麵和稻田中也接著點點亮了起來。隨後這些無數的可愛的珍珠便浮漾起來,到處飛舞著,錯綜著,形成了一個流星的世界。

這時傅家橋的東南角上的沉默被突破了。有一群孩子在田邊奔跑著,追撲著,歡唱著:

火螢兒,夜夜來!……

一夜匆來,陳家門口搭燈台!……

有人撲到了螢火蟲,歌聲停頓了一會,又更加歡樂地繼續著:

燈台破,牆門過,陳家嫂嫂請我吃湯果!

湯果生的,碗漏的,筷焦的,

凳子高的,桌子低的,

陳家嫂嫂壞的!

歌聲重複著,間斷著,延續著,清脆而又流利。不到一刻鍾,孩子們的手掌中和衣袋中多射出閃爍的亮光來。

“我捉到三個!”尖利的叫聲。

“我五個!”另一個尖利的聲音。

“我最多!——八個!”第三個提高了叫聲。

“我最多——數不清!數不清!喏,喏,喏,”又一個揮著手,踏著腳。

“亂說!你是騙子!……”別的叫著說,“你一個也沒有!”

“誰是騙子?你媽的!……誰是騙子?打你耳光!”那個說著,在黑暗中故意蹬著腳,做出追逐的樣子。

於是這隊伍立刻紊亂了。有人向屋前奔跑著,有人叫著媽媽,有人踏入了爛泥中怔住著。

同時,屋前納涼的一些母親們也給擾亂了。大家叫著自己的孩子,或者罵著:

“你回來不回來呀?……等一下關起門來打死你!——你敢嗎……”

待到孩子們回到她們身邊,她們也就安靜下來,仿佛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有的用四扇拍著孩子們身邊的蚊子,仰望著天上的星兒,開始低低地唱了起來:

一粒星,掉落地,

雨粒星,

拖油瓶,

油瓶油,炒豌豆,

豌豆生,加生薑,

生薑辣……

孩子們聽著這歌聲,也就一齊跟著唱了:

蟹腳長,跳過牆,

蟹腳短,

跳過碗!

碗底滑,捉隻鶴!

鶴的頭上一個突,三鬥三升血!

於是笑聲、語聲、拍手聲和跳躍聲同時在黑暗中響了起來,歡樂充滿著周圍,憂慮和疲勞暫時離開了各人的心坎。

但在許多母親們中間,葛生嫂卻滿懷的焦急不安。她抱著一個三歲的女孩,身邊靠著兩個八歲上下的兒子,雖然也跟大家的歌聲喃喃地哼著,卻沒留心快慢和高低,隻是不時的間斷著。她的眼睛,也沒注意頭上的天空和麵前的流螢,隻是望著西邊黑暗中的一段小路。

“唉!……”她不時低聲地自言自語說,“什麼時候了,還不回來呀!……”

“真奇怪,今天回得這樣遲!有什麼要緊事嗎,葛生嫂?”一個鄰居的女人聽見她的不安的自語,問道。

“哪有什麼要緊事!不去也可以的!”葛生嫂埋怨似的低聲回答說。“老是這樣,不曉得夜晚……”

“漆黑的,也虧他走得。”

“可不是!說是摸慣了,不要緊。別人可給他擔心呀!……駝著背,一天比一天厲害了。眼力也比一年前差得多。半夜裏老是咳嗽得睡不熟。……”葛生嫂憂鬱地說。

接著沉默了。葛生嫂的眼光依然不安地望著西邊的一段小路。

那邊依然是一樣的黑暗,隻不時閃亮著散亂的螢光。有好幾隻紡織蟲在熱鬧地合唱著,打破了附近的沉寂。葛生嫂一聽到蟲聲的間歇,便非常注意地傾聽著。她在等待腳步的聲音。

過了不久,那邊紡織蟲的歌聲果然戛然中止了。淡黃的燈光,在濃密的荊棘叢邊閃動著。

“到底來了……”葛生嫂喃喃地說,“也曉得黑了,提著燈籠……”

然而燈光卻在那邊停住了,有人在低聲地說著:

“這邊,這邊……”

“不是的!在那邊……不要動,我來提!……”

“嗨!隻差一點點……跳到那邊去了……”

葛生嫂知道是捉紡織蟲的,失望地搖了一搖頭。隨後聽清楚了是誰的聲音,又喃喃地自語了起來:

“咳,二十一歲了,還和小孩一樣愛玩……正經事不做……”她說著皺了一陣眉頭,便高聲叫著說:“華生!什麼時候了,還不回來嗎?……捉了做什麼呀?”

“曉得了!”華生在那邊似理不理的回答說。“哥哥回來了嗎?”

“沒有呀!……你不能去尋一尋嗎?”

“尋他做什麼呀!……又不會逃走!……誰叫他給人家買這麼多東西呀!……”華生說著帶著同伴往西走了。

燈光立刻消失了。黑暗與沉寂又占據了那邊的荊棘叢中。

葛生嫂重又搖著頭,歎息起來:

“這個人真沒辦法,老是這樣倔強!……”

“有了女人,就會變的呀!”坐在她身邊的阿元嫂插嘴說。

“說起女人,真不曉得何年何月。自己不會賺錢,單靠一個阿哥。吃飯的人這麼多,拚著命做,也積不下錢……唉,本來也太沒用了……”

“老實人就是這樣的,”阿元嫂說。“所以人家叫他做彌陀佛呀。我看阿弟倒比阿哥本領大得多了,說到女人,怕自己會有辦法哩……”

“二十一歲了,等他自己想辦法,哼,再過十年吧!

“這倒難說,”阿元嫂微笑地說,“走起桃花運來,也是很快的哩……”

葛生嫂驚詫地沉默了。她知道阿元嫂的話裏有因,思索了起來。

“難道已經有了人嗎!……是誰呀,你說!……”過了一會,葛生嫂問。

阿元嫂含笑地搖了搖頭:

“這個,我不曉得,應該問你呢!……嫡親嫂子不曉得,誰人曉得呀……”

葛生嫂又沉默了。阿元嫂第二次的回答,更加肯定了華生有了女人,而且似乎很清楚他們的底細,隻是不肯明說罷了。

那是誰呢?葛生嫂一點也推測不出來。她一天到晚在家裏洗衣煮飯,帶小孩,簡直很少出去,出去了也不和人家說話,一心記掛著家裏的孩子,匆匆忙忙的就回了家。這消息是不容易聽到的,而且,也不容易想到。她家裏的雜事夠多了,三個孩子又大頑皮,一會兒這個哭了,那個鬧了,常常弄得她沒有工夫梳頭發,沒有心思換衣服,有時甚至連扣子也忘記扣了一二粒,她哪裏會轉著許多彎兒,去思索那毫沒影子的事呢?

但現在,她有點明白了。她記起了華生近幾個月來確實和以前不同的多。第一是他常常夜裏回來的遲,其次是打扮的幹淨,第三是錢花的多,最後是他懶得做事,心思不定,要沒有女人,她想,是不會變得這樣的。

但那女人是誰呢?是周家橋的還是趙隘的呢?這個,她現在無法知道。阿元嫂是個牙關最緊,最喜歡賣秘訣,越問她越不肯說的。這隻好慢慢的打聽了。

然而她心裏卻起了異樣的不安。葛生隻有這一個親兄弟,父母早已過世了,這段親事,照例是應該由兄嫂負責的,雖然度日困難到了絕點,仍不能不設法給他討個女人;現在華生自己進行起來,於兄嫂的麵子太難堪了。

“看哪,二十一歲了,阿哥還不給他討女人,所以阿弟自己軋姘頭了呀!”

她想,人家一定將這樣譏笑他們。剛才阿元嫂說,“你是親嫂子,應該問你呀!”這話就夠使她難受了。阿元嫂顯然是在譏笑他們。她們自己還像睡在鼓裏似的,什麼都不曉得,又哪裏知道現在外麵的人正在背後怎樣笑罵了呢?……

她想到這裏,兩頰發起燒來,心裏非常的煩躁。但過了一會,她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了,她在想那個未來的弟媳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倘若是個奸刁的女人,她想,他們這一家將從此不能安寧了,他們兄嫂將時時刻刻受到她的譏笑、播弄、幹涉、辱罵。眼前的例子太多了,分了家的尚且時常爭吵,何況他們還沒有分家,葛生是個那麼老實無用的人,而華生卻是脾氣很壞的少年,一有了什麼糾葛,又是葛生吃虧是不用說的。為了葛生,她現在對什麼事情已經忍耐得夠了,難道還能天天受弟媳婦的委屈嗎?……

她想著,不覺非常氣憤起來,恨不得葛生就在麵前,對他大罵一頓,出一出胸中的積氣。但是她念頭一轉,忽然又憂鬱起來,呼吸也感到困難了。

她想到了華生結婚前後的事。要是華生真的已經有了女人,他們得立刻給他結婚,再也不能拖延的。而這一筆款子,一下子叫葛生怎樣張羅呢?聘金、家具、酒席,至少要在六百元以上,平日沒有一點積蓄,借債約會也湊不到這許多。湊齊了以後又誰去還呢?華生這樣懶得做事,不肯賺錢,拿什麼去還呢?即使能夠賺錢,結了婚就會生下孩子來,用費跟著大了,又哪裏能夠還得清!這個大擔子,又明明要落在葛生的肩上了。葛生又怎麼辦呢?掙斷了腳筋,也沒……

“喔,我道是誰!怎麼還不進去呀?”一種沙啞的聲音,忽然在葛生嫂的耳邊響了起來。

葛生嫂清醒了。站在麵前的是葛生哥。他什麼時候走過來的,她竟沒有注意到。

“什麼時候了,你也曉得嗎?”葛生嫂忿忿地說,“老是起早落夜,什麼要緊事呀!……漆黑的,也不拿一個燈籠,叫人家放心不下……”

“你看,月亮不是出來了,還說漆黑的。”葛生哥微笑地指著東邊。

葛生嫂轉過頭去,果然看見微缺的月亮已經升到了東山的上麵。近邊樹林間迷漫著一派濃厚的夜氣。她的四周,已經極其明亮。葛生哥露著一副蒼白的麵孔站著,顯得很憔悴。

“剛才可是漆黑的……”她喃喃地說,口氣轉軟了。

“進去吧,已經到了秋天,孩子們會著涼的。”葛生哥低聲地說。

葛生嫂給提醒了。她才看見自己手裏的孩子早已睡熟,兩邊站著的孩子也已坐在地上,一個靠著椅腳,一個伏在椅腳的橫檔上睡的很熟。周圍坐著的一些鄰居,不曉得是在什麼時候散去的,現在隻留著一片空地。時候的確很遲了。有一股寒氣從地麵透了上來。

“還不是因為等候你!”她又埋怨似的說,一麵扯著地上的一個孩子。“你看呀,一年到頭給人家差到這裏,差到那裏,自己有什麼好處呢!隻落得一個‘彌陀佛’的綽號!”

“人家沒有人好差……”

“太多了,這傅家橋!都比你能幹,比你走得快!”

“能有幾個靠得住的人?……”

“要靠得住,就自己去呀!一定要你去的嗎?”

“相信我,沒辦法……”

“你也可以推托的!一定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的嗎?”

“好了,好了,進去吧,我還沒吃飯呢……”葛生哥說著,抱起地上的兩個半醒的孩子往裏走了。

“又是沒吃飯!什麼時候了,老是叫我去弄飯給你吃!給人家做事,不會在人家家裏吃飯嗎?”葛生嫂咬著牙齒,忿恨地說,跟著走了進去。

“人家已經睡覺了……”葛生哥喃喃地說,聲音非常的低。幾乎聽不出來。

月光透過東邊的樹隙,在簷下的泥地上灑滿了交織的花紋,蓋平了凸凹不平的痕跡。一列染著黑色的水漬的泥牆,映出了青白的顏色。幾家人家的窗子全關了,非常沉寂。隻有葛生哥夫妻兩人的腳步聲地響著。

進了沒有門的彳共亍堂門限,他們踏上了一堆瓦礫,從支撐著兩邊傾斜的牆壁的幾根柱子間,低著頭穿了過去。這是一所老屋,彳共亍堂已經倒圮了一部分,上麵還交叉地斜掛著幾根棟梁,隨時準備頹了下來的模樣;隨後經過一個堆滿農具的小天井和幾家門口,他們到了自己的家裏了。

這房子雖然和別的屋子連著,卻特別的低矮和破舊。葛生哥推開門,在黑暗中走到裏間,把孩子放在床上,擦著洋火,點起了一盞菜油燈。於是房子裏就有了暗淡的亮光,照見了零亂的雜物。

這是一間很小的臥室,放著一張很大的舊床,床前一口舊衣櫥,一張破爛的長方桌子,一條長板凳,這裏那裏放著穀籮,畚鬥和麻袋,很少轉身的空隙。後麵一門通廚房,左邊通華生的臥房,外麵這間更小的堆著穀子和農具,算是他們的棧房了。

“這時候還要我弄飯,幸虧曉得你脾氣,早給你留下一點飯菜了……”葛生嫂喃喃地埋怨著,把孩子放在床上,到廚房裏去端菜了。

“來四兩老酒吧,走得疲乏了呢……”

“什麼時候睡覺呀!又要四兩老酒……”葛生嫂拿著碗筷,走了出來。“老是兩個鍾頭也喝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喝起酒來,早夜也沒有了,什麼事情都忘記了……”

但是她雖然這樣說著,一麵回轉身,卻把酒杯帶了出來,又進去暖酒了。

葛生哥坐在桌邊,摩弄著空杯,高興起來,映著淡黃的燈光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點微笑的折皺。

廚房裏起了劈拍的爆烈聲,柴草在燃燒了。接著一陣濃煙從門邊卷了進來,霧似的蒙住了臥床、衣櫥和桌子,最後連他的麵孔也給掩住了。

“唉,關上門吧……這樣煙……”葛生哥接連咳嗽了幾聲說。

“你叫我煙死嗎?關上門!”葛生嫂在廚房裏叫著說,“後門又不許人家開,煙從哪裏出去呀?”

但她雖然這樣埋怨著,卻把臥房的門關上了。

過了一會,臥房中的煙漸漸淡了下去,葛生嫂端著一壺酒和一碟菜走了出來。她罩著滿頭的柴灰,一對赤紅的眼睛流著眼淚,喃喃地說:

“真把我煙死了……”

她把酒菜放在葛生哥麵前,卷起衣襟,拭著眼,又繼續說:

“沒有什麼菜了,那兩個大的真淘氣,總是搶著好的東西吃……這一點豆腐幹和乳腐還是昨天藏起來的……”

“有酒吃就夠了。”葛生哥微笑著,拿起酒杯。“就把這兩樣菜留給他們明天吃吧。”

“唉,老是這麼說,酒哪裏會飽肚……”

“你不會吃酒,不會懂的。”他用筷子輕輕地撥動著菜,隻用一隻筷子挑了一點乳腐嚐著。“孩子們大了,是該多吃一點菜的……你也不要老是一碗鹹菜……這樣下去,身體隻有一天比一天壞——喂奶的人呀。”

“可不是!你拿什麼東西給我吃呀!……這個要吃,那個要穿,你老是這麼窮……明天……米又要吃完了……”葛生嫂憂鬱地說。

“不是有四袋穀子嗎?去軋一袋就是。”

“你拿什麼去換現錢?穀價不是高了起來,阿如老板說要買嗎?”

“慢慢再想辦法。”葛生哥緩慢地喝著酒說。

“又是慢慢的!自己的事情總是慢慢的……碰到人家的事情,就不肯拖延!”

“算了,算了,老是這樣釘著我,你有什麼不知道,無非都是情麵……哦,華生呢?”

“華生!”葛生嫂忿然的說。“一天到晚不在家,什麼事情也不管!……又是你不中用呀!”

“隻有這一個兄弟,我能天天打他罵他嗎?二十一歲了,也要麵子的,總會慢慢改過來的……”葛生哥說著,歎了一口氣。

“你也曉得——二十一歲了?親事呢?”

葛生哥沉默了。他的臉上掠過了一陣陰影,心中起了煩惱。

但是葛生嫂仍埋怨了下去:

“人家十七八歲都娶親了,你到現在還沒給他定下女人……喂,我問你,他近來做些什麼事情,你知道嗎?”

“什麼呢?”葛生哥懶洋洋的問。

“虧你這個親哥哥……”

葛生哥睜著疲乏的眼睛望著她,有點興奮了。

“你說呀,我摸不著頭腦!”

“人家說他,有了……”她的話忽然中斷了。

外麵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華生!……”葛生嫂驚訝地說著,隨後連忙裝著鎮靜的態度,埋怨似的說:“你這麼遲了才回來!”

華生不做聲。他冷冷地看了阿哥一眼,打開前胸的衣襟,泰然坐在床沿上,想著什麼似的沉默著。

他有著一個高大的身材,粗黑中略帶紅嫩的麵龐,闊的嘴,高的鼻子,活潑而大的眼睛,一對粗濃而長的眉毛,掃帚似的斜聳地伏在眉棱上。在黯淡的燈光下,他顯得粗野而又英俊。

葛生哥喝了一口酒,抬起頭來望著他,微笑地說:

“華生,你回來了嗎?”

“回來了。”華生懶洋洋地回答了這一句話,又沉默了。

葛生哥看見他這種冷淡的神情,皺了一皺眉,緩慢地喝著酒,沉思了一會,注視著挑在筷尖的乳腐,又和緩的說了:

“以後早一點回家吧,華生。”

華生瞪了他一眼,冷然的回答說:

“以後早一點吃飯吧,阿哥!”

葛生哥驚訝地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搖了一搖頭,臉上顯出不快的神情來。但忽然他又微笑著,說:

“早起早睡,華生,身體好,精神好,好做事哩。”

“你自己呢?什麼時候了,才吃飯!”華生說著,射出犀利的眼光來。

葛生哥又沉默了,低著頭。

“可不是!”葛生嫂插入說,“十點鍾應該有了,才吃飯,才吃酒……”

“我有事情呀!……”葛生哥帶著埋怨的口氣,轉過臉去對著葛生嫂。

“什麼鳥事!全給人家白出力!”華生豎起了眉毛,忿然的說。

“可不是!可不是!”葛生嫂高興地點著頭,說:“一點不錯——白出力!”

“都是熟人,也有一點情麵……”葛生哥喝著酒和緩地回答著:“你們哪裏懂得……”

“情麵!”華生譏刺地說,“撈一把灰!我們沒飯吃,誰管!”

“可不是!撈一把灰!”葛生嫂接著說,“明天米就吃完了,你能賒一鬥米來嗎?阿如老板自己就開著米店的!”

“對人家好歹,人家自會知道的。”。

“哼!”華生豎著眉毛,睜著眼睛,說:“有幾個人會知道你好歹呀?你自己願意做牛馬,誰管你!阿如老板那東西,就是隻見錢眼,不見人眼的!你曉得嗎?”

“閉嘴!”葛生哥驚愕地挺起他凹陷的胸部,四麵望了一望,低聲地說,“給人家聽見了怎麼辦呀?”

“你怕他,我就不怕!……什麼東西,阿如老板!”華生索性大聲罵了起來。

葛生哥生氣了,他丟下杯筷,站起身,睜著疲乏的紅眼,憤怒地說:

“你想想自己是什麼東西吧!……”

華生也霍的站了起來,仰著頭:

“我是人!”

“你是人!我是牛馬!……謔……謔!看你二十一歲了,對我這樣!……什麼事情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麵玩!這時候才回來,倒罵起我來!你是什麼東西呀?……你是人?……”

“我——是人!”華生拍著胸膛說。

“你——是人?……”

“我——不做人家的牛馬!”

葛生嫂驚慌了。她站在他們中間,一手拖住了葛生哥,一手搖著說:

“你讓他一步吧!他是阿弟呀!……華生,不要動氣!他是你阿哥呀!……

“阿弟!……”葛生哥憤怒而又傷心的說,“我對他多麼好,他竟這樣報答我呀!……阿弟,這還是我的阿弟嗎?……”

“阿哥!……”華生也憤怒地說,“我看不慣這樣的阿哥!專門給人家做牛馬的阿哥!……”

“你殺了我,你不要我這做牛做馬的阿哥!……”

“算了,算了,”葛生嫂急得流淚了,“是親兄弟呀!聽見嗎?大家都有不是,大家要原諒……孩子們睡熟了,不要把他們鬧醒吧。”

“我有什麼不是呀,你說!”葛生哥憤怒地說,“我一天到晚忙碌著,他一天到晚玩著,還要罵我,要是別人,要是他年紀再輕一點,看我不打他幾個耳光!……”

“我有什麼不是!我說你給人家做牛馬,說錯了嗎?……”

“你對?……”

“我對!”

“你對?你對?……”

“對,對,對。……”

“好了,好了,大家都對!大家都對……你去休息吧,華生,自己的阿哥呀!……走吧,走吧,華生!……聽我的話呀!我這嫂子總沒錯呀!……大家去靜靜的想一想,大家都會明白的!……”

“我早就明白了,用不著細想!”華生依然憤怒地說。

“你走不走呀?……我這嫂子在勸你,你不給我一個麵子嗎?……聽見嗎?到隔壁房子裏睡覺去呀!”葛生嫂睜著潤濕的眼睛望著華生。

華生終於讓步了。他沉默地往外麵走了出去。

“睡覺呀,華生!這時候還到哪裏去呀?”她追到了門口,“不是十點多了嗎?”

“就會回來的,阿嫂,哪裏睡得熟呀!”

他說著已經走得遠了。

“唉……從來不發脾氣的,今天總是多喝了一杯酒了吧……”

葛生嫂歎著氣,走了回來,但她的心頭已經安靜了許多。

葛生哥一麵往原位上坐下去,一麵回答說:

“他逼著我發氣,我有什麼辦法!”

“到底年紀輕,你曉得他脾氣的,讓他一點吧……”

“可不是,我總是讓他的……隻有這一個親兄弟……看他命苦,七八歲就沒了爹娘……唉!”

葛生哥傷心了。他咳嗽著,低下頭,弓起背來,顯出非常痛苦的模樣,繼續說:

“做牛做馬,也無非為了這一家人嗬……”

“我知道的,華生將來也會明白……這一家人,隻有你最苦哩……”葛生嫂說著,眼中含滿了眼淚。

但她看著葛生哥痛苦的神情,又趕忙忍住了淚,勸慰著說:

“你再吃幾杯酒吧,不要把這事記在心裏……酒冷了嗎?我給你去燒熱了吧?……”

“不必燒它,天氣熱,冷了也好的,你先睡吧,時候不早了哩……”

葛生哥說著,漸漸平靜下來,又拿起酒杯,開始喝了。悵惘的華生

微缺的月亮漸漸高了。它發出強烈的青白的光,照得地上一片明亮。田野間迷漫著的一派青白的夜氣,從遠處望去,像煙似的在卷動著。然而沒有一點微風。一切都靜靜地躺著。遠處的山峰仿佛在聳著耳朵和肩膀傾聽著什麼。

這時傅家橋的四周都靜寂了,隻有街頭上卻顯得格外的熱鬧。遠遠聽去,除了淒涼的小鑼聲和合拍的小鼓聲以外,還隱約地可以聽見那高吭的歌聲。

華生無意識地繞過了一個籬笆,一個屋彳共亍,循著曲折的河岸往街頭走了去。他心中的氣憤仍未消除。他確信他說阿哥給人家做牛馬這一句話並沒錯。

“不是給人家做牛馬是什麼?”他一路喃喃地說。“實在看不慣……”

但是他離開街頭漸遠,氣憤漸消了。他的注意力漸漸被那愈聽愈清楚的歌聲所吸引:

結婚三天就出門,

不知何日再相逢。

秀金小姐淚汪汪,

難舍又難分。

叫一聲夫君細細聽,

千萬不要忘記奴奴這顆心。

天涯海角跟你走,

夢裏魂裏來相尋。

鑼鼓聲停住了。唱歌的人用著尖利的女人的聲音,顫栗地叫著說:

“啊呀呀,好哥哥,你真叫我心痛死哉……”

華生已經離開街頭很近了。他聽見大家忽然騷動了起來。有人在大聲叫著說:

“不要唱了!來一個新的吧!你這瞎子怎麼唱來唱去總是這幾套呀!”

“好呀!好呀!”有人附和著。

歌聲斷了。大家鬧嚷嚷的在商量著唱什麼。

華生漸漸走近了那聽眾,射著犀利的眼光望著他們。

那裏約莫有二三十個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人坐在凳子上,有些人躺在石板上。也有蹲著的,也有站著的。中間一把高椅上,坐著一個瞎子。他左手拿著一個小銅鑼,右手握著一片鼓鑼的薄板又鉤著一根敲鼓的皮錘,膝上綁著一個長而且圓的小鼓。

“那邊有椅子,華生哥。”一個女孩子低聲地在他身邊說著;

華生笑了一笑,在她的對麵坐下了。

“唱了許久嗎?”

她微笑地點了一點頭。

她很瘦削,一個鵝蛋臉,細長的眉毛,細長的眼睛,小嘴巴,白嫩的兩頰。她雖然微笑著,卻帶著一種憂鬱的神情。

“時候不早了,就唱一曲短的吧……‘大打東洋人’,好不好呀?這是新造的,非常好聽哩!”賣唱的瞎子說。

“也試試看吧,唱得不好,沒有錢!”有人回答著。

“那自然!我姓高的瞎子從來不唱難聽的!”

“吹什麼牛皮!”

“閑話少說,聽我唱來!”賣唱的說著,用力敲了一陣鑼鼓,接著開始唱了:

十二月裏冷煞人,

日本鬼子起黑心:

占了東北三省不稱心,

還想搶我北京和南京。

調集水陸兩路幾萬人,

先向上海來進兵。

飛機大炮數不清,

槍彈滿天飛著不肯停。

軋隆隆,軋隆隆,轟轟轟轟!

劈劈拍,劈劈拍,西裏忽刺!

他用著全力敲著鼓和鑼,恨不得把它們敲破了似的,一麵頓著腳,搖著身子,連坐著的竹椅子,也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音,仿佛炮聲響處,屋子牆壁在接連地崩頹著,有人在哭喊著。

一會兒各種聲音突然間斷了。他尖著喉嚨,裝出女人的聲音,戰栗地叫著說:

“啊呀呀,天呀媽呀,哥呀姐呀,嚇煞我哉,嚇煞我哉!日本人來了呀!”

聽眾給他的聲音和語氣引起了一陣大笑。

“吠!毛丫頭!”他用鎮靜的宏亮的男聲喊著說,“怕什麼呀!那是我們十九路軍的炮聲哩!你看,兩邊的陣勢……”

鑼鼓聲接著響了一陣,他又開始唱了:

中國男兒是英豪,

不怕你日本鬼子逞凶暴,

大家齊心協力來抵抗,

要把帝國主義來趕掉!

死也好,活也好,

隻有做奴隸最不好!

歌聲和樂器聲忽然停止了,他又說起話來:

“諸位聽著,做奴隸有什麼不好呢?別的不講,且單舉一件為例:譬如撒尿……”

聽眾又給他引起了一陣不可遏抑的笑聲。

“勿笑,勿笑,”他莊嚴地說,“做了奴隸,什麼都不能隨便,撒尿也受限製!”

“瞎說!”有人叫著說,“難道撒在褲襠裏嗎?”

“大家使月經布呀!……”有人回答說。

於是笑聲掩住了歌聲,聽眾間起了紊亂了。一些女人在罵著:

“該死的東西!……誰在瞎說呀……”

“是我,是我!怎麼樣呀?”說話的人故意挨近了女人的身邊。

他們笑著罵著,追打起來了。大家拍著手,叫著說:

“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

有什麼東西在周圍的人群間奔流著,大家一時都興奮了。有的人在暗中牽著別人的手,有的人踢踢別人的腳,有的人故意斜臥下去,靠著了別人的背,有的人附耳低語著。

華生看得呆了。他心裏充滿了不可遏抑的熱情。

“他們鬧什麼呀,菊香?”他湊近對麵的那個瘦削的女孩子,故意低聲地問。

“嗤……誰曉得!”她紅了臉,皺著眉頭,裝出討厭他的神情。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呀?你說來!”他熱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猛烈的火在他的心頭燃燒著。

“放手!”菊香掙紮著脫了手,搬著椅子坐到別一個地方去了。她顯得很驚懼。

華生微笑地望著她,站起來想追了去,但又立刻鎮靜了。

他注意到了左邊一個老年人的話。

“唔,管它誰來,還不是一樣的!”那老人躺在一張竹床上,翹著一隻腳,得意地摸著胡須說,“說什麼中國,滿洲,西洋,東洋!

“阿浩叔說的對。”坐在床沿上的一個矮小的四五十歲的人點著頭,“皇帝也罷,總統也罷,老百姓總歸是老百姓呀……”

“可不是,阿生哥!我們都是要種田的,要付租的……”阿浩叔回答說。

“從前到底比現在好得多了,”坐在床沿上的一個光著頭的五十多歲的人說,”捐稅輕,東西也便宜……”

“真是,阿品哥!”阿生哥回答著,“三個錢的豆腐比現在六個銅板多的多了。”

“從前豬肉也便宜,一百錢一斤,”另一個人插入說,“從前的捐稅又哪裏這樣重!”

“鬧來鬧去,鬧得我們一天比一天苦了。”阿品哥接了上來,“從前喊推翻滿清,宣統退位了,來了一個袁世凱,袁世凱死了,來了一個張勳,張勳倒了,來了一個段棋瑞,段棋瑞下台了,剿共產黨。現在,東洋人又來了。唉,唉,糧呀稅呀隻在我們身上加個不停……”

這時賣唱的喉音漸漸嘎了,鑼鼓聲也顯得無精打彩起來,聽眾中有的打起瞌睡來,有的被他們的談話引起了注意,漸漸走過來了。有人在點著頭,覺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也有人不以為然的搖著頭。

華生坐在原處好奇地傾聽著。他有時覺得他們的話相當的有理,有時卻不能讚成,想站起來反對,但仔細一想,覺得他們都是老頭子,犯不著和他們爭論,便又按捺住了。

然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卻首先反對了起來。他仰著頭,摸著兩頰濃密而粗硬的胡髭,用宏亮的聲音說:

“阿品哥,我看宣統皇帝管天下管到現在,租稅也會加的,東西也會貴的吧?……這一批東西根本不是好東西,應該推倒的!”

“推倒了滿清,好處在什麼地方呢,阿波?”阿品哥聳一聳肩。“我看不到一點好處。”

“到底自由得多了。”阿波回答說。

“自由在哪裏呢?”阿品哥反問著。

“什麼自由,好聽罷了!”阿生哥插入說。“我們就沒有得到過!”

“原來是哄你們這班年青人的,我們從前已經上過當了。”阿浩叔的話。

“照你們說,做滿洲人的奴隸才自由嗎?”阿波譏刺地問著。

“現在也不比滿清好多少,反正都是做奴隸!”阿生哥這樣的回答。

“好了。好了,阿波哥,”站在他身邊的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叫做明生的說,“願意做奴隸,還有什麼話說呀!”

“你們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哈哈!”阿浩叔笑著。“都是爹娘養的,都要穿衣吃飯,我們老頑固是奴隸,你們也是奴隸呀!’

“東洋人來了,亡了國,看你們老頑固怎樣活下去,”另一個二十歲的瘦削的青年,叫做川長的說。

“哈哈,亡了國,不過調一批做官的人,老百姓亡到哪裏去2……”

華生聽到這裏,不能按捺了。他憤怒地突然站了起來,插入說:

“滅了種,到哪裏去做老百姓呀?哼!老百姓,老百姓!……”

阿浩叔轉了一個身,冷笑著:

“哈哈,又來了一個小夥子!……看起來不會亡國了……”

“個個像我們,怎會亡國!”明生拍著胸膛。

“不見得吧?”阿生哥故意睜著眼睛,好奇似的說。

“唔,不會的,不會的,”阿品哥譏刺地說著反話。“有了這許多年青的種,自然不會亡國了。”

“你是什麼種呢?”華生憤怒地豎著眉毛和眼睛。

阿浩叔又在竹床上轉了一個身,玩笑地說:

“我們嗎?老種,亡國種……”

“算了,算了,阿浩叔,”旁邊有人勸著說。“他們年青人,不要和他們爭執吧……”

華生緊握著拳頭,兩隻手臂顫栗了起來,烈火在他的心頭猛烈地燃燒著,幾乎使他管束不住自己的手腳了:

“先把你們鏟除!”

阿浩叔故意慌張地從竹床上跳了下來:

“啊呀呀!快點逃走呀!要鏟除我們了,來,來,來,阿生,阿品,幫我抬著這個竹床進去吧……”

“哈,哈,哈!……”

一陣笑聲,三個老頭子一齊抬著竹床走了。一路還轉過頭來,故意望望華生他們幾個人。

四周的人都給他們引得大笑了。

“這麼老了,還和小孩子一樣。”有人批評說。

“真有趣,今晚上聽唱的人,卻看到老頭子做戲了。”

“猴子戲!”華生喃喃地說。

“算了,華生,”明生拉拉他的手臂,“生氣做什麼,說過算了。”

“哼。……”

華生氣憤地望了他一眼,獨自踱著。

時候已經很遲,月亮快走到天空的中央。天氣很涼爽了。歌聲息了下來,賣唱的瞎子在收拾樂器預備走了。

“今晚上唱的什麼,簡直沒有人留心,一定給跳過許多了。”有人這樣說著。

“我姓高的瞎子從來不騙人的!明天晚上再來唱一曲更好的吧……”

“天天來,隻想騙我們的錢……”

“罪過,罪過……喉嚨也啞了,賺到一碗飯吃……”

大家漸漸散了,隻留著一些睡熟了的強壯的男子,像留守兵似的橫直地躺在店鋪的門口。

沉寂漸漸統治了傅家橋的街道。

華生決定回家了。他走完了短短的街道,一麵沉思著,折向北邊的小路。

前麵矗立著一簇樹林。那是些高大的鬆柏和繁密的槐樹,中間夾雜著盤曲的野藤和長的野草。在濃厚的夜氣中,望不出來它後麵伸展到哪裏。遠遠望去,仿佛它中間並沒有道路或空隙,卻像一排結實高大的城牆。

但華生卻一直往裏麵走進去了。

這裏很黑暗,涼爽而且潮濕,有著強烈的鬆柏的清香和泥土的氣息。遠近和奏著紡織娘和蟋蟀的鳴聲,顯得非常的熱鬧。華生懶洋洋地踏著柔軟的青草走著。他的心境,漸漸由憤怒轉入了煩惱。

他厭惡那些頑固的老頭已經許久了。無論什麼事情,他們總是頑固得說不明白。他們簡直和哈吧狗一樣,用舌頭舐著人家的腳,搖著尾巴,打著圈兒,用兩隻後腳跪著,合著兩隻前腳拜著。比方剛才,又是什麼態度呢?一點理由不講,隻是輕視別人的意見,嘻嘻哈哈開著玩笑走了。把亡國滅種的大事,一點不看在眼裏。

“先得鏟除這些人!”華生反複地想著。

但從哪裏入手呢?華生不由得煩惱了。整個的傅家橋就在他們手裏的,他們說一句話,做一件事情,自有那太多的男男女女相信著,服從著。他們簡直在傅家橋生了根一樣的拔不掉。華生要想推倒他們是徒然的,那等於蒼蠅撼石柱。

華生憂鬱地想著,腳步愈加遲緩了。眼前的黑暗仿佛一直蒙上了他的心頭。

“吱嘰,吱嘰……其……吱嘰,吱嘰,其……”

一隻紡織娘忽然在他的近邊叫了起來。

華生詫異地站住了腳,傾聽著。

“吱嘰,吱嘰,……其……,吱嘰,吱嘰,其……”

那聲音特別的雄壯而又清脆,忽高忽低,像在遠處又像在近處,像在前麵又像在後麵,像是飛著又像是走著。它仿佛是隻領導的紡織蟲,開始了一兩聲,遠近的蟲聲便跟著和了起來;它一休息,和聲也立刻停歇了。

“該是一隻大的……”華生想,暗暗惋惜著沒帶著燈籠。

“吱嘰,吱嘰,其……吱嘰,吱嘰,其……”

華生的注意力被這歌聲所吸引了。他側著耳朵搜索著它的所在。

“吱——”

遠近的蟲聲忽然吃驚地停歇了。

沙沙地一陣樹葉的聲音。接著像有腳步聲向他走了過來。

“誰呀?……”華生驚訝地問。

沒有回答。樹葉和腳步聲靜默了。

“風……”他想,留心地聽著。

但他感覺不到風的吹拂,也聽不見近處和遠處有什麼風聲。

“吱嘰,吱嘰……”

蟲聲又起來了。

“是自己的腳步聲……”華生想,又慢慢向前走著。

“吱——”

一忽兒蟲聲又突然停歇了。隻聽見振翅跳躍聲。

樹葉又沙沙地響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比前近了。

“誰呀?……”他站住腳,更加大聲的喊著。

但依然沒有回答。頃刻間,一切聲音又寂然了。

“鬼嗎?……”他想。

他是一個膽大的人,開始大踏步走了。

“管他娘的!……”他喃喃地說。

但樹葉又沙沙地作響了。

華生再停住腳步時,就有一根長的樹枝從右邊落下來打著了他的背。

“啊呀!”

華生吃驚地往前跳了開去,躲避著。

“嘻嘻嘻……”

一陣女孩子的笑聲。

華生愕然地站住腳,轉過頭去,隻看見一件白的衣服在樹叢間刷的穿過去,隱沒了。

“你是誰呀?”華生大聲地問。

遠遠地又是一陣吃吃的笑聲。

“哪一個毛丫頭呀?”

華生說著,往那邊追了去。

但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樹林間漆黑的,沒有一點光。隻聞到一陣醉人的脂粉的氣息。

“不是女孩子是誰?”華生想著,停住了腳步。

擦的,一根樹枝又從左邊落下來打著了他的肩膀。

“哈哈!毛丫頭!……”華生說著突然轉過身去。

一件白色的衣服在樹叢間晃了一晃,又立刻不見了。

又是一陣吃吃的笑聲,隨後低低的說:

“蟋蟀呀蟋蟀!

“菊香!……你做什麼呀?……站住……”

華生現在聽清楚是誰了,他叫著往那邊撲了過去。

但菊香並不在那裏。一陣沙沙的草響,樹林北頭進口處,晃過一個穿白衣服的瘦削的身材。

華生急忙地追出樹林,已不見那影蹤。

一排高高低低的屋子,沉默地浸在青白的夜氣裏,田野間零亂地飛著的螢火蟲,仿佛黎明時候的失色的星光,偶然淡淡的亮了一下,便消失了。遠近和奏著低微的蟲聲,有時從遠處傳來了一陣犬吠聲。

月亮到了天空的中央。時間已經很遲了。

華生沉默地站了一會,悵惘地重新走進了樹林。

他的心中充滿了煩惱。

那幽暗,那蟲聲,那氣息,和那細徑上的柔軟的野草,仿佛夢裏遇到過似的。豐泰米店風波

第二天清晨,東方開始發白,華生就起來了。

他一夜沒有睡熟,隻是在床上輾轉著。剛剛疲乏地合上眼,什麼思想都襲來了。

菊香,阿浩叔,葛生哥,阿如老板,阿生哥,賣唱的瞎子,紡織娘,月亮,街道,……無窮盡的人和物,仿佛坐著車子,前前後後在他的腦袋上滾了過去,又滾了過來。

喔喔的雞聲才啼第一遍,他就下了床,打開門,離開了那沉悶的房子,呼吸著清新涼爽的空氣,在田野間徘徊著。

這時四周非常的沉寂,蟲聲已經靜止。沒有一點風,月亮到了西山最高峰的頂上,投著淡白微弱的光。東方的天空漸漸白亮起來,疏淡寥落的晨星在先後隱沒著,弧形地圍繞著的遠處的山,隱約地成了一橫排,辨不出遠近。朦朧的晨氣在地麵上迷漫著,掩住了田野、河流、村莊和樹林。

一會兒,黃昏上來似的,地麵上黑了起來,月亮走進了西山頂上的黑雲後背。

第二遍的雞聲喔喔地遠近回答著,打破了沉寂。

天又漸漸亮了。

地麵上的晨氣在慢慢地收斂,近處的田野、河流和村莊漸漸顯露了出來,模糊的山峰一麵清晰起來,一麵卻像被田野和村莊推動著似的反而遠了。

華生穿著一件白衣,一條藍色的短褲,打著赤腳,獨自在潮濕的田膛間走著。

青綠的晚稻已經有他的膝蓋那麼高,柔弱地向田膛間斜伸著,愛撫地拂著華生的兩腿,落下了點點的露水。華生感覺到清涼而舒暢。

他在默想著昨夜的事情。

那真是夢一樣。

菊香對他特別要好,他平日就感覺到了的,但昨夜的事情,他卻永不曾預料到的。

她姓朱,本是離開傅家橋五裏地的朱家村人。她父親朱金章從小就是在傅家橋做生意的,後來自己有了一點積蓄,就在傅家橋開了一爿寶隆豆腐店,把家眷也搬來住了。那時菊香才八歲,拖著兩根辮子,比華生矮了一點點,常常和他在一處玩著。

一連幾年,豆腐店的生意很不壞,也買進了幾畝田。遠近知道了便紛紛的來給菊香做媒。

她父親選了又選,終於將她許配給了周家橋一家很有錢的人家。那時菊香才十二歲。

但訂婚後三年,他們一家人走了壞運了。最先是菊香的母親生起病來,不到兩個月死了。留下一個十五歲的菊香和七歲的男孩。她父親照顧不過來,本想半年後,待她到了十六歲,就催男家迎媒的,不意那一年下半年,她的未婚夫也死了。

第二年,豆腐店的生意又遭了一個打擊。

四鄉鎮的一家豆腐店竟想出了主意,來奪他的生意,每天天才亮,就派了一個人挑著擔子,到傅家橋來,屋屋彳共亍彳共亍的叫著賣豆腐,這麼一來,雨天不要說,人家連晴天也懶得跑到街上去買豆腐,就照顧了上門的擔子。她父親雖然在傅家橋多年,家家戶戶有來往,但到底是別一村人,和傅家橋人不同姓,生意就突然清淡了下來。

虧得菊香這時已經長得高大,也很能幹,能夠幫著她父親做生意,於是她父親就退去了兩個夥計,減少了一點開支。

菊香是一個天生聰明的女孩子。她沒有讀過書,沒有學過算術。因為華生常到她店裏去,他曾經進過初等小學,認得一些字,略略懂得一點珠算,她就不時的問他,居然也給她學會了記賬算算了。

這樣的子孩子在附近是不易找到的:既會刺繡挑花,又識字會記賬,而且又生得不壞。

她雖然很瘦削,卻很清秀。眉目間常含著一種憂鬱的神情,叫人見了生憐,而性情卻又很溫和。

一班人都稱讚她,又紛紛的來說媒了。但那中間很少人家能夠比得上從前周家橋的那一家,因此都給她父親拒絕了。

她父親自從受了幾次的打擊以後,脾氣漸漸變壞了。他愛喝酒打牌,老是無節製的喝得大醉,罵夥計打學徒,荒廢了工作。要不是菊香給他支持著,這爿豆腐店早就該關門了。

她父親知道自己的資本和精力的缺乏,因此對菊香很重視。他不願意把菊香輕易地許配給人。他要找一個有錢的人家,而且那女婿願意養活他。

但這條件是頗不容易達到的。有錢的人未見得就喜歡和他這樣的人家對親,他們一樣的想高攀。

因此一年一年的蹉跎下去,菊香到了二十歲還沒有許配人家。

在傅家橋,和菊香相熟的青年人自然不少,但華生卻是她最喜歡的一個。他們從小一處玩慣了,年紀大了,雖然比較的拘束,也還來往的相當的密。

華生也曾想到娶她,但他知道她父親的意思,覺得自己太不夠資格,是決不會得到他同意的。他想,女人多得很,隻要自己有了錢,是不怕娶不到的。

然而昨夜的事情,卻使他大大地驚詫了。

菊香雖然常和他開玩笑,卻從來不曾來得這麼奇突。半夜三更了,一個女孩子竟敢跑到樹林裏去逗他,這是多麼大膽呀!她父親昨夜當然又吃醉了酒了。然而她向來是膽子很小的,不怕給別人知道了,被人譏笑議論嗎?不怕妖怪或鬼嗎?不怕狗或蛇嗎?……

她為什麼這樣呢?華生不能夠了解。

他喜歡,他也憂愁。

這明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這裏有兄嫂,她那裏有父親。

此外,還有許多人……

華生苦惱地想著,不覺走完了一條很長的田塍,到了河邊。

這是一條可愛的小河。河水來自東南西三方的山麓,脈管似的粗粗細細布滿了平原,一直通到北邊的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