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南 北 極
第一節
這些聲音,這些臉,這些錯雜的街頭風景,全是熟極了的。
跳下了電車,賣票的把門喀的關上,叮叮兩聲,電車就開去了。走到人行道上,便把咬在嘴裏的車票扔了,笑著。拐角那兒那家綢緞鋪子上麵的西樂隊把大喇叭衝著他吹:
“正月裏來是新春……”
鼓,有氣沒力的咯咯地敲著;便順著那拍子走。沒走上多遠,當的一聲兒,鐵杓敲在鍋沿上,一籠餑餑騰著熱氣在他前麵搬了過去——到餑餑鋪子了。過去就是老虎灶帶茶館,水在大鍋子裏盡沸,一個穿了圍裙的胖子把銅杓子豎在灶上,一隻手撐著腰,站在那兒。那邊桌子上是把腳踐到長凳上在喝茶的人。老虎灶的隔壁是條肮髒的小胡同。
到家了!更走得快。
那條小胡同,一眼望進去,隻見擠滿了屋子。屋瓦褪了色,沒有磚牆隻有板壁的平房。屋簷下全掛滿了晾著的衣服,大門前擺滿了竹椅子;自來水嘩嘩地開著濺得滿地的水,一個小姑娘蹲在前麵絞濕褂子。這邊兒是一大堆人聚在那兒說閑話兒,那邊兒又是一大堆人在那兒抹骨牌,還有許多人站在後邊兒瞧。過去點兒是一夥孩子在地上滾銅子;一條竹竿,從這邊屋上橫到那邊屋上,上麵掛著條褲子,褲管恰巧碰著他們的腦袋。
這許多全是他的老朋友;那些屋子,那些鋪地的青石板,在地上滾的銅子,橫在屋上的竹竿,他認識了他們有十多年了。他也不站住了瞧抹牌,也不站住了跟人家說幾句話兒,隻跟這個,跟那個,點了點頭,招呼了一下,急著跨大步向裏邊兒走去。他知道翠娟和孩子在家裏等他。第一家,第二家……他知道第八家的門上貼著個鬥大的財字,第九家的格子窗的糊窗紙破了一個窟窿,到了第十家,他就一腳邁了進去,馬上滿心歡喜地嚷著:
“寶貝兒來!爹抱。”
孩子正抱著桌子的腿,望著那扇往後進屋去的門,聽見了他的聲音,就叉巴著兩條小胖腿,撒開了胳膊跑了過來,嘻開了嘴。他一把抱起了孩子,發瘋似的,親著他的臉,手,脖子,嘴裏含含糊糊的哼著:
“寶貝!乖孩子!爹疼你!”
“爹——媽……嗯——
指著門,用沒有虎牙的嘴告他爹,說媽在裏邊。媽卻端著麵盆跑出來了,把麵盆放在桌上,拚著命把孩子搶過去了。孩子拿手比著:
“爹!寶貝拿著碗,”指著碗,“碗——碰!”把手一放,是說把碗扔在地上碎了。“媽——罵!”繃著臉,撇著嘴,說媽罵他。
爹和媽全笑了起來。等爹把臉沉到麵盆裏邊,他又結結巴巴的跟媽說話兒。他摸著媽的下巴:“爹有胡髭。寶貝——”親著媽的臉,手,脖子,“寶貝——疼!”告訴媽說爹的胡髭把他刺痛了。在水裏的爹的臉也笑著。
洗了臉,盡逗著孩子玩。翠娟在裏邊燒飯,煙冒到前麵來了。他聞著那刺鼻的煙味,也聞著在鍋子裏爆的魚香。瞧著掛在壁上的月份牌上麵的人模糊下去,慢慢兒地隻瞧得見孩子的眼珠子在那兒發光啦。天是晚了。就開了電燈。黯淡的燈光照到褪了色的板壁上,板壁上的漆已經掉了幾塊。他望著那舊桌子,在這上麵他已經吃過十多年飯了;孩子望著壁上的大影子。翠娟端了菜出來,瞧見孩子在瞧影子,就說:
“阿炳,別瞧影子,回頭半晚上又拉尿。”
孩子瞧見了媽,就從爹那兒掙紮了出來,跟著媽跑到裏邊,捧著隻小飯碗出來,爬在桌邊上跪著,嗯嗯的鬧。孩子吃了進去又吐出來,吐了出來再吃進去,還箝菜給爹吃,一送送到他鼻子那兒,吃了半碗就不吃了,跪在凳上瞧爹和媽吃飯。
吃了飯,翠娟去收拾碗筷,他就坐著抽煙,一麵哄孩子睡到床上去。孩子睜大著眼不想睡,盡和他鬧,把被窩全跌開了,樂得眼淚直淌。他嚇他,說老虎精在門外等著呢,再不睡就要來吃人了。他索性要他講起老虎精的故事來啦。他給他纏得沒法,就叫翠娟。
“你瞧,寶貝不肯睡。”
翠娟在裏邊兒洗碗,洗盤子。收拾完了便走出來:
“寶貝,還不睡?”
坐到床沿上,拍著他,嘴裏哼著:“媽媽疼寶貝……寶貝睡啦寶貝睡——爹爹疼寶貝……”
孩子慢慢兒的不作聲了。翠娟替他把被窩扯扯好,輕輕的站了起來,踮著腳走到桌子邊坐了,兩口兒談談白菜的價錢,廠裏的新聞,和胡同裏那一家生了兒子,誰和誰鬥了嘴。
不一回兒,外麵全靜下啦。馬路上隻聽得電車叮叮地駛了過去。猛的汽車喇叭嗚的嚷了聲兒,接著便是督督地敲著竹筒賣餛飩的來咧。看了看手表,是九點多了,馬上就打起嗬欠來,想睡了。
“睡吧。”
翠娟笑了笑,去疊被窩,他就去把門關上,喝了口茶,又打個嗬欠,就躺到床上。一翻身,把胳膊擱到翠娟胸脯兒上,翠娟輕輕地打了他一下。他笑著;一回兒他便睡熟了。
第二節
第二天醒來,匆匆地洗了臉,在睡著的孩子的臉上親了一下,就往門外跑。街上站崗的巡捕還沒來,冷清清的沒一輛汽車,隻有拉車的揉著眼,拉著空車在懶懶地走,穿紅馬夾的清道夫卻已經在那兒掃馬路了,一群群穿藍大褂的,手裏拿著剛買的早餐站在電車站在那兒等車。
坐在拖車裏,打嗬欠的人,打盹的人,揉著眼的人他全沒瞧見,他隻想著他的掉了漆的板壁,沒虎牙的孩子和翠娟。望著窗外,街上慢慢兒地熱鬧了起來。還是時候不早了呢?還是車從冷靜的地方兒駛到熱鬧的地方兒來了呢?他全不管。他有一個家,一個媳婦和一個孩子!
進了機器間他不敢再想了。他留神著那大輪子,他瞧見過許多人給它的牙齒咬斷了腿,咬斷了胳膊,咬斷了脖子的。他不能叫它沾到他的身子。要是他給它咬斷了什麼的話?——他不會忘記他有一個孩子和一個媳婦。可是真的他斷了一條胳膊呢?大輪子隆隆地鬧著,雪亮的牙齒露著,望著他。他瞧見它喀的一聲兒,他倒了下去,血直冒,胳膊掉在一邊……他喘了口氣,不能往下想。斷了條胳膊的人是怎麼的?不能做工,不能賺錢,可是肚子還是要吃飯的,孩子還是要生下來的,房錢還是要出的,天還是要下雪的——
“要是有這麼一天給大輪子咬斷了什麼呢!”——見到大輪子就這麼地想著,跑到家裏,見到那掉了漆的牆,見到那低低的天花板,也會這麼地想起了的。想著想著,往後自家兒也慢慢兒的相信總有一天會鬧出什麼來了。老夢著自家兒斷了條腿,成天的傻在家裏,夢著媳婦跟他哭著鬧,夢著孩子餓壞了,死啦,夢著……夢著許多事。在夢裏他也知道是夢,急得一身冷汗,巴不得馬上醒回來,一醒回來又心寒。可是心寒有嗎用呢?他是成天的和大輪子在一塊兒混的。
吃了晚飯,他們坐著說話。他盡瞧著翠娟。
“要是我給機器軋壞了,不能養家了,那你怎麼辦?”
“別放屁!開口就沒好話,那有的事——”
“譬如有這麼一回事。”
“沒有的事!”
“我是說譬如有這回事——說說不相幹的。”
他盯住了她的眼珠子瞧,想瞧出什麼來似的。
“譬如嗎?”停了一回兒。“那你說我該怎麼呢?”
“你說呀!我要問你怎麼辦。”
“我嗎?我還有怎麼呢?去幫人,去做工來養活你們。”
他不作聲。想。過了回兒說:“真的嗎?”
“難道騙你?”
他不說話,笑了笑,搖了搖頭。
“那麼,你說怎麼呢?”
“我說,你去嫁人——”
“屁!”
“我抱了孩子要飯去。”
“為什麼說我去嫁人呢?你要我去嫁人嗎?”
“你受不了艱窮。”
“屁!別再瞎說霸道,我不愛聽。”
他不說話,又笑了笑,搖了搖頭。
晚上他睡不著。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
孩子哭了。翠娟含含糊糊的哼著,“寶貝睡啦寶貝睡……媽媽疼寶貝——”輕輕兒的拍著他;不一回兒娘兒倆都沒聲了。
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他聽見孩子哭。他瞧見孩子死在他懷裏。他瞧見自家兒坐在街沿上,捧著腦袋揪頭發,拐杖靠在牆上。
猛的,他醒了回來。天亮了。他笑自家兒:“怯什麼呀?”
他天天壯著膽笑自家兒:“怯什麼呀?”逗著孩子過日子,日子很快的過去了。
是六月,悶熱得厲害。晚上沒好好的睡,叫蚊子咬狠了,有點兒頭昏腦漲的。他瞧著大輪子一動,那雪亮的鋼刀,喀的砍下來,一下子就把那挺厚的磚切成兩半。皮帶隆隆的在半空中轉,要轉出火來似的。他瞧見一個金蒼蠅盡在眼前飛。拿袖子抹抹汗。他聽見許多的蒼蠅在他腦袋裏邊直鬧。眼前一陣花。身子往前一衝,瞧見那把刀直砍下來,他叫了一聲兒,倒啦。
迷迷忽忽地想:“我抱了孩子要飯去。”便醒了回來。有人哭,那是翠娟,紅腫著眼皮兒望他。他笑了一笑。
“哭什麼?還沒死呢!”
“全是你平日裏胡說霸道,現在可應了。”
“你怎麼跑來了?孩子扔在家裏沒人管!”
“你睡了兩天,不會說話。你說,怎不急死我!”
“我說,你怎麼跑來了,把孩子扔在家裏——”
“我說呀,你怎麼一下子會把胳膊伸到那裏邊去了?”
“真累贅,你怎麼專跟我搶說話,不回我的話呀?我問你,孩子交給誰管著。”
“大姑在家裏管著他。”
“姐姐嗎?”
“對。姑丈和大伯伯上廠裏要錢去了,這裏醫院要錢呢。”
“家裏零用還有吧,我記得還有二十多塊錢在那兒。”
她低下了腦袋去抹淚。
“可是,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再說吧,還有一條胳膊咧。”
他望著她,心裏想:“我抱著孩子要飯去吧。”一麵就催她回去看孩子。她又坐了好久,也沒話說,盡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他又催她,她才走。她走了,他就想起了拐角那兒的西樂隊,餑餑鋪子的鐵杓敲在鍋沿上的聲音……老虎灶裏的那個胖子還是把銅杓子豎在灶上站在那兒吧!接著便是那條小胡同,熟悉的小胡同,鬥大的財字……他是躺在這兒,右胳膊剩了半段,從胳膊肘那兒齊齊地切斷了,像磚那麼平,那麼光滑。
第二天,姐姐,哥,和姐夫全來了。他們先問他怎麼會鬧出那麼的事來的,往後又講孩子在家裏要爹,他們給纏得沒法,又講到昨兒上廠裏去要錢的事,說好容易才見著廠長,求了半天,才承他賞了五十元錢,說廠裏沒這規矩,是他瞧你平日做人勤謹,他份外賞的,還叫工頭給抽去了五元,多的全交給翠娟了。
“往後怎麼過呢?”
聽了這話,他閉著嘴望他們。他們全叫他瞧得把腦袋移了開去。他說:“我也不知道,可是活總是要過的。”過了回兒又說:“我想稍微好了些,搬到家裏養去,醫院裏住不起。”
“究竟身子要緊,錢是有限的,我們總能替你想法。”
“不。現在是一個銅子要當一個銅子用了。”
在醫院裏住了兩個禮拜。頭幾天翠娟天天來,坐在一旁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才回去。往後倒也不哭了,隻跟他談談孩子,談談以後的日子。她也從不說起錢,可是他從她的話裏邊聽得出錢是快完了。那天她走進來時,還喘著氣,滿頭的細汗珠子,脊梁蓋兒全濕啦。
“怎麼熱得這個模樣兒?”
“好遠的路呢!”
“走來的嗎?”
“不——是的,我嫌電車裏擠得悶,又沒多少路,反正沒事,所以就走來了。”
“別哄我。是錢不夠了,是不是?”
她不說話。
“是不是?”
猛的兩顆淚珠掉下來啦,拿手帕掩著鼻子點了點頭。
“還剩多少?”
“十五。可是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廠裏拿來的五十元錢呢?全用在醫院裏了嗎?”
她哭得抽抽咽咽的。
“怎麼啦?你用了嗎?”
“大伯伯騙你的,怕你著急。廠裏隻爭到三十元,這裏用的全是他和姑丈去借來的。我們的二十多,我沒讓他們知道。”
“哦!”想了想。“我明天搬回家去吧。”
“可是你傷口還沒全好哪。”
“還是搬回去吧。”
他催著她回去了。明天早上,他哥來接他,坐了黃包車回去。他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餑餑鋪子,胡同還是和從前一樣。走到胡同裏邊,鄰舍們全望著他,望著他那條斷了的胳膊。門那兒翠娟抱著孩子在那兒等著。孩子伸著胳膊叫爹。他把孩子抱了過來,才覺得自家兒是真的少了一條胳膊了。親著孩子的臉,走到屋子裏邊,還是那掉了漆的牆壁,什麼都沒動,隻是地板髒了些,天花板那兒掛著蛛網。他懂得翠娟沒心思收拾屋子。孩子掙下地來,睜大著眼瞧他的胳膊。
“爹!”指著自家兒的胳膊給爹看。
“乖孩子!”
孩子的腦門下長滿了痱子。隻要孩子在,就是斷了條胳膊還是要活下去的!這時候有些人跑進來問候他,他向他們道了謝。等他們走了,身子也覺得有點乏,便躺在床上。哥走的時候兒,還跟他說:“你要錢用,盡管跟我要。”他隻想等傷再稍微好了些,就到廠裏去看看。他還是可以做工的,隻是不能再像別人那麼又快又好罷咧。翠娟忽然歎了口氣道:
“你真瘦狠咧。”
“拿麵鏡子我照一下。”
鏡子裏是一張長滿了胡髭的瘦臉,他不認識了。扔了鏡子——“我還是要活下去的!”
“現在我可真得去幫人了。”
“真的嗎?”
“要不然,怎麼著呢?咱們又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大伯伯和姑丈也不是有錢的,咱們不能牽累他們。”
“真的嗎?”
“你等著瞧。”
他笑了笑,搖了搖頭,瞧見自家兒用一條胳膊抱著孩子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
第三節
每天在家裏,總是算計著往後怎麼過活。他可以到廠裏去瞧一下,工是還可以做,廠裏也許還要他。就是廠裏不用他,也可以做些小本生意,賣糖果,賣報紙。翠娟出去幫人也賺得幾個錢一月。可是孩子嗬!孩子不能讓翠娟走的。法子總不會沒有,隻要身子複了元就行咧。
過了幾天,飯比從前吃得下些了,就到哥和姐夫那兒去走了一遭,謝了他們,托他們瞧瞧有什麼事做沒有。回到家裏,媳婦笑著跟他商量。
“我真的幫人去了,你說可好?”
“真的嗎?”
“自然真的。有個小姐妹在西摩路王公館裏做房裏的,薦我到那邊兒去,你說怎麼著?”
“也好。”
“六元錢一月,服侍他們的二少爺,帶著洗衣服,旁的就沒什麼事……”
她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兒。他沒聽,望著坐在地上玩的孩子。他聽見過許多人說,娘兒一到公館裏去做,就不願意再回家受窮。也瞧見過他夥伴的媳婦幫了半年人就跟著那家的汽車夫跑了。有一個朋友的媳婦也在大公館幫人,他要她回來,天天跑去跟她鬧,末了,叫她的主人給攆了出來。那麼的事多極了,他聽見過許多,他也瞧見過。翠娟又生得端整。
“真的去幫人嗎?”
“你怎麼啦!人家高高興興地跟你講……”
“不怎麼。”
“你這人變了。掉了條胳膊,怎麼弄得成天的喪魂落魄的,跟你講話也不聽見。”
“阿炳怎麼呢,你去幫人?”
“有什麼‘怎麼呢’,又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你在家裏不能照顧他不成?”
“他離不了你哪。”
“要不然,你說怎麼著呀?坐吃山空,你又不能賺錢。”
他又望著孩子。
“說呀!你怎麼啦,人家跟你說話,老不存心聽。”
“唔?”
“你說怎麼著?”
“也好。那天去呢?”
“那天都可以去。我想等你再健壯些才去。”
“等幾天也好。”
傷口是早就好了,就為了流多了血,身子虛,成天傻在家裏,沒事,有時候抱著孩子到門口去逛逛,站在人家後麵瞧抹牌,到胡同外麵帶著孩子去瞧猴子玩把戲,孩子樂了,他也樂。姐姐也時常來瞧他。跟翠娟談談,倒也不煩悶。日子很容易混了過去。臉上也慢慢兒地有了血色了。翠娟想下禮拜到王公館去,他也想到廠裏去一回。那天吃了中飯,他便坐了電車往廠裏走。
到了廠裏,他先上機器間去。已經有一個小子代了他的位子了。那大輪子還是轉著,鋼刀還是一刀刀的砍下來。從前的夥伴們樂得直吆喚,叫他過去。他站在機器前麵笑著。真快,一個多月啦。
“夥計,你沒死嗎?”
“還算運氣好,掉了一條胳膊。”
“我們總以為你死咧。你沒瞧見,我們把你抬到病車裏去時,你臉白得多怕人。”
“可不是嗎?自家兒倒一點不怕。”
那工頭過來了,跟他點了點頭。
“好了嗎?”
“好了。”
“躺了多久。”
“一個多月。”
“你也太不小心咧。”
“是嗎!”
“如今在那兒?”
“沒事做。”
“現在找事情很不容易呢!”
“我想——”
他的夥伴岔了進來道:“那麼你打算怎麼呢?”
“我打算到這兒來問問看,還要不要人,我還能做。”
那工頭瞧著代他的那小子道:“已經有人了。”
“總可以商量吧?”
他瞧著他的斷了的胳膊嚷道:”很難吧。你自家兒去跟廠長談吧,他在寫字間。”
他便向他們說了再會,跑去了。
推開了門進去,廠長正坐在寫字台那兒跟工程師在說話。見他進來,把手裏的煙卷兒放到煙灰缸上,望了他一望。
“什麼事?”
“我是這裏機器間裏的——”
“不就是上個月切斷了胳膊的嗎?”
“是。”
“不是拿了三十元醫藥費嗎?還有什麼事?”
“先生,我想到這裏來做——”
“這裏不能用你。”
“先生,我還有媳婦孩子,一家人全靠我吃飯的——”
“這裏不能用你。”
“先生,可是我在這裏做了十多年,胳膊也是斷在這兒的,現在你不能用我,我能到那兒去呢?”
他搖了搖頭:“這裏不能用你。”
“總可以商量吧?”
“你要商量別人怎麼辦呢?斷胳膊的人不止你一個,我們要用了你,就不能不用別人,全用了斷胳膊的,我們得關門了。”
“先生,總可以商量吧?”
“話說完了。你這人好累贅!”
“難道一點兒也不能商量嗎?”
他不給回,和工程師講話去了。
“你知道我的胳膊是斷在你廠裏的。”
“跟你說話說完了,出去吧!我的事多著。”
“我在這裏做了十多年了!”
他按了按桌上的鈴,是叫人來攆他的神氣。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桌前,把剩下來的一條胳膊直指到他臉上。
“你媽的!你知道一家子靠我吃飯嗎!”
“你說什麼?給我滾出去!你這混蛋!”
門開了,走進了一個人來,捉住了他的胳膊,推他出去。他也不掙紮,盡罵,直罵到門口。他臉也氣白啦。糊糊塗塗的跑了許多路,什麼也不想,隻想拿刀子紮他,出口氣。現在是什麼都完了。還有誰用他呢?可是也許一刀子紮不死他,也許他活著還能賺錢養家,也許還能想法。紮了他一刀子,官司是吃定了,叫翠娟他們怎麼過活呢?頂好想個法子害他一場。可是有什麼法子呢?他來去都是坐汽車的。想著想著,一肚子的氣跑回家裏。孩子跑過來抱住了他的腿,要他抱出去玩。
“走開,婊子養的!”
翠娟白了他一眼,也沒覺得。孩子還是抱住了不放,他伸手一巴掌,打得他撇了酥兒了,翠娟連忙把他抱了過去,一麵哄著他:
“寶貝別哭。爹壞!打!好端端的打他幹什麼?對了,打!打爹!寶貝別哭。阿炳乖!爹壞!真是的。你好端端的打他幹什麼!”
他本來躺著在抽煙的,先還忍著不作聲,末了,實在氣惱狠了,便粗聲粗氣的:“累贅什麼!”
“您大爺近來脾氣大了,動不動就沒好氣!”
“不是我脾氣大了,是我窮了。才說了這麼句話,就惹你脾氣大脾氣小。”
“什麼窮了,富了?你多咱富過了?嫁在你家裏,我也沒好吃穿的過一天,你倒窮的富的來冤屈人!”
“對啦!我本來窮,你跟著我挨窮也是冤屈你了!現在我窮得沒飯吃啦,你是也可以走咧。”
“你發昏了不是?”
“什麼幫人不幫人,我早就明白是說說罷咧——”
她趕了過來,氣得一時裏說不出話來。頓著腳,好一回,才:“你——”哇的哭了出來。“你要死咧!”
這一哭,哭得他膩煩極了。
“婊子養的死潑婦!我們家就叫你哭窮了,還哭,哭什麼的?”
“你罵得好!”她索性大聲兒地哭鬧起來。
他伸手一巴掌:“好潑婦!”
孩子本來不哭了,在抹淚,這一下嚇得他抱著媽的脖子又哭啦。這當兒有人進來勸道:“好好的小夫妻鬧什麼!算是給我臉子,和了吧。”
她瞧有人進來,膽大了,索性哭得更厲害,一邊指著他:“你們評評理。一個男兒漢不能養家活口,我說去幫人,他說我想去偷漢,還打我,你打!你打!”
“我打你又怎麼樣?”他趕過去,給眾人攔住了。
“小夫妻吵嘴總是有的。何苦這麼大鬧。大嫂你平平氣,一夜夫妻百夜恩,晚上還不是一頭睡的。大叔你也靜靜心,她就是有不是,你也擔待擔待。真是,何苦來!”
他一肚子的冤屈的悶坐在那兒,又不好說。翠娟不哭了,一麵抹淚,一麵說道:“我走!我讓他!他眼睛裏頭,就放不下我。他要我走,我就走給他看。”一麵還哄孩子。孩子見媽不哭,他也不哭了,抹著淚罵爹:“爹壞!打!”
勸架的瞧他們不鬧了,坐了回兒也走了。他悶坐在那兒。孩子也坐在那兒不作聲。她也悶坐在那兒。他過了回兒便自家兒動手燒了些飯吃了,她也不吃飯,把孩子放在床上,打開了箱子整理衣服。他心裏想:“你盡管走好了。”她把衣服打了一包,坐到孩子的小床床沿上,哄孩子睡。他沒趣,鋪了被窩,也睡了。
早上,他給孩子哭醒來,聽見孩子哭媽,趕忙跳起來,隻見孩子爬在床上哭,不見翠娟。他抱著孩子,哄他別哭,到外麵一找,沒有。昨兒晚上打的包不見了,桌子上放著八元錢。她真的走了!他也不著急。過幾天總得回來的。
“爹,媽呢?”
“媽去買糖給寶貝吃。寶貝乖,別哭!媽就回來的。”
可是孩子不聽,盡哭著要媽。他沒法,隻得把他放在床上,去弄些水洗了臉,買了些沸水衝了些冷飯胡亂地吃了。喂孩子吃,孩子不肯吃,兩條小胖腿盡踢桌子,哭著嚷:
“媽呀!”
打了他幾下,他越加哭得厲害啦,哄著他,他還是哭。末了,便抱了他瞧猴子玩把戲去。一回到家裏,他又哭起來了。
鬧了兩天。翠娟真的不回來,他才有點兒著急。跑到他翁爹那兒去問,說是到西摩路幫人去了。丈母還嘮嘮叨叨地埋怨他:“你也太心狠了,倒打得下手。早些天為什麼不來?自家兒做了錯事,還不來賠不是!她天天哭,氣狠了,她說再也不願意回去了。我做娘的也不能逼著她回去。”
“還要我跟她賠不是!你問她,究竟是誰的不是呀?她瞧我窮了,就天天鬧,那天是她鬧起來的——”
“你這話倒好聽,好像她嫌你窮了,想另外再嫁人似的。”
“是呀,我窮了,你丈母也瞧不起我了——”
“我倒後悔把她嫁了你窮小子……”
又說翻了嘴。他賭著氣跑出來,想到姐那兒去,叫她去跟翠娟說,孩子要媽,天天哭,回頭一想,又不知道她在西摩路那兒,又不願意回到翁爹家去問。隨她吧,看她能硬著心腸不回來。回到家裏,剛走到破了一個窟窿的格子窗那兒,就聽得——
“媽呀!”哭著。
隔壁的李大嫂正在哄他。見他進來!就把孩子送給他:“爹來了!拿去吧,我真累死了!”
他抱著孩子在屋子裏來回的踱,孩子把腦袋擱在他肩上嗚嗚地哭著。踱到那邊兒,他看見那扇褪了色的板門,踱回來,他就瞧見一個銅子骨碌碌的在門外滾過去。一個髒孩子跳著跟在後邊兒,接著就是拍的一聲,骨牌打在桌麵上。慢慢兒的孩子便睡著了。他放下了孩子,胳膊有點兒酸疼,就坐著抽煙。
天天這麼的,抱著孩子在屋子裏踱,等翠娟回來。姐又來看了他一次,勸他耐心等,她總要回來的。他卻賭氣說:
“讓她,嫁人去吧!我早就知道她受不了艱窮!”
可是他還是天天抱著孩子等;孩子哭,他心急。幾次想上翁爹家裏去,又不願意去瞧人嘴臉,隻得忍住了。孩子不肯吃飯,一天輕似一天。錢一天天的少了下去。過了一禮拜,翠娟還沒回來,他瞧見自家兒抱著病了的孩子,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
第二天他隻得跑到翁爹家去,丈母不在,翁爹告訴了他翠娟在那裏。他又趕到姐那兒,要她馬上就去。他和孩子在姐家裏等。孩子哭,他哄孩子:
“寶貝別哭。乖!姑姑接媽去了。媽就來!”
他一遍遍的說著;他瞧見姐和翠娟一同走了進來,翠娟繃著臉不理他。他向她說好話,賠不是。真等了半天,姐才回來。他望著她,心要跳到嘴裏來啦。
“她什麼話也沒說。我說孩子哭媽,她隻冷笑了一聲兒。”
“你是說孩子哭媽嗎?”
“我是說孩子哭媽,她就笑了一聲兒。”
“她孩子也不要了嗎?”
“我不知道,她隻冷笑了一聲兒。”
他冷笑了一聲兒,半晌不說話。親了親孩子:“寶貝乖!爹疼你!咱們回去。”孩子先聽著他們說話,現在又哭起來了。
回到家裏,他抱著哭著的孩子踱。
“爹,媽呢?”
他冷笑了一聲兒,踱過去,又踱回來。
“爹,媽呀!要媽!”
他又冷笑了一聲兒,又踱過去,又踱回來。
第四節
孩子病了。
抱在手裏,輕極了,一點不費力。孩子的腦袋一天比一天大啦。隻幹哭,沒眼淚。眼珠子隱在眼眶裏,瞧爹。他心裏急。他聽著他的哭聲——他的哭聲一天顯得比一天乏。他自家兒有好幾個晚上沒好好兒的睡了。
飯是要吃的,錢已經從哥那兒借了不少,姐夫那兒也借了,又沒心思做生意,孩子也沒人管。成天的想著翠娟,他知道她的左胳膊上是有一顆大黑痣的。可是翠娟沒回來。
他帶了孩子,走到西摩路,找到那地方兒,是一座很大的洋房,按了下電鈴。大鐵門上開扇小鐵門,小鐵門上一扇小鐵窗開了,一顆巡捕腦袋露出來。
“對不起,翠娟在不在這兒?”
“沒有的,什麼翠娟。你找誰呀?”
“新來的一個傭人,不十分高,長臉蛋的。”
“可是在二少爺房裏的?”
“對啦!”
那巡捕開了門讓他進去,叫他等一回兒。他暗地裏叫了聲天,覺得腿也跑乏了,胳膊也抱酸了,便靠在牆上歇著。不一回兒那巡捕走了出來,問他道:
“你姓什麼?”
“姓林。”
“翠娟說他沒丈夫的。”
“我就是他的丈夫嘛!”
“你弄錯人了。這裏的翠娟沒有丈夫的。走吧!”
他隻得跑了出來,站在路上。他等著。他想等她出來。
“爹,媽呀!”孩子的聲音像蚊子的那麼細。
“別哭,媽就來的。”
直等到天晚,他走了回去。沒吃飯,望著孩子發愁。孩子不會哭了。他踱著,踱到半晚上,孩子眼皮一闔。
“寶貝!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再叫了聲兒:“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著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踱到這邊兒,看到紙糊的格子窗,窗外靜悄悄的。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著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門裏邊那間屋子從天窗那兒漏下一塊模模糊糊的光來,踱到這邊兒,看到那紙糊的格子窗,窗前的地板上也有了一扇格子窗。
猛的,他坐到床上,放了孩子,用他那條又酸又麻的胳臂托著腦袋,揪著頭發,哭了。
他盡坐在那兒,泥塑的似的。傍晚兒,他把孩子裝蒲包裏邊,拎了出去。回來時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餑餑鋪子,那家老虎灶,拐彎,進了胡同,第一家,第二家……胡同裏有人打牌,有人滾銅子……第八家,門上鬥大的財字,第九家,格子窗破了個窟窿,跨到自家兒家裏——空的,隻有他一個人。門也不帶上,又跑去了。
半晚上,他回來啦,紅著眼珠子,扶著牆,嘔著,摸到自家兒門口,推開門跨進去,絆在門檻上,一交跌下去,就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嘴犄角兒噴著沫,嘴啃在地上,臭的香的全吐了出來,便打起鼾來啦。
第五節
接連著好幾天,喝得那麼稀醉的回來。第二天早上醒回來,不是躺在地上,就是爬在床鋪底下。臉上涎子混著塵土,又髒又瘦。家也亂得不像了。到處都是嘔出來的東西,也不打掃;被窩裏邊真腥氣。白天也睡在那兒,一醒,望著那隻孩子抱過的桌腳,想:
“這回我可完了。”
有時,他醒回來,會看見一隻黑貓躲在桌下吃他吐出來的東西,見他一動,它就嗚的縮到角裏望著他。也沒人來瞧他,他什麼也不想,一醒就檢了件衣服去買酒吃。
“活著有什麼意思呀!哈哈!”
仰著脖子,一杯。
“活著有什麼意思呀!哈哈!”
仰著脖子,又是一杯。一杯,兩杯,三杯……慢慢兒的眼前的人就搖晃起來了,便站起來,把荷包裏的錢全給了跑堂兒的,也不唱戲,也不哭,也不笑,也不說話,隻跌著,跑著的回家去。第二天睜開眼來,摸一下腦袋,有血,腦袋摔破了,腰也摔疼了。
有一次,他也不知道是白天是晚上,睜開眼來,好像瞧見翠娟站在床前,桌上還擱著隻麵盆,自家兒臉上很光滑,像剛洗過臉似的。翠娟像胖了些,大聲兒跟他說:
“你怎麼弄得這個模樣兒了?”
他唔了一聲。
“孩子呢?”
他又晤了一聲。
“孩子,阿炳在那兒?”
“阿炳?”他睜開眼來,想了想。“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
“好像是死了。”
閉上眼又睡啦。再醒回來時,翠娟不見了,屋子裏還是他一個人,也記不清剛才是夢還是什麼。他隻記得翠娟像胖了些。
“翠娟胖了些咧。”他心裏樂。
被窩裏的腥氣直撲,地上積了許多塵土,嘔出來的東西發硬了,許多蒼蠅爬在上麵。便想起了從前的家,瞧見他吐了嘴裏咬著的電車票走回家來,阿炳抱著桌子腳在那兒玩……誰害他的?誰害得他到這步田地的?他咬緊著牙想,他聽見廠長在他耳旁說:“這裏不能用你。”
他又記起了自家兒給人家攆出來。
“死是死定了,可是這口氣非得出嗬!”他想著。
第二天他揣著把刀子,往廠裏走去,他沒錢坐電車。他沒喝醉,人很清楚,咬著牙,人是和從前大不相同了,隻三個月,他像過了三十年,臉上起了皺紋,眼望著前麵,走著。到了廠門口,老遠的就望見一輛病車在那兒。走近了,隻見一個小子,腿斷了,光喘氣,血淌得一身。許多人圍著瞧,他也挨了進去。
斷了胳膊,斷了腿的不隻他一個呢!
隔著垛牆,就聽得裏邊的機器響。他想跑到裏邊去瞧一下。那雪亮的鋼刀,還是從前那麼的一刀刀砍下來。地上一大堆血,還有五六個人在那兒看,全是挨砍的臉。他們都不認識他了。他知道他自家兒變得厲害,也不跟他們招呼。他看著這許多肮髒的人,肮髒的臉。他瞧見他們一個個的給抬了出去,淌著血。他又看見他們的媳婦跑了,孩子死了。他又聽見這句話:“這裏不能用你。”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磚廠,多少工人;這些人都是挨砍的,都得聽到這句話的。給砍了的不隻他一個,講這話的不隻一個廠長。紮死了一個有嗎用呢?還有人會來代他的。
一句話也不說,他跑出了廠門。他走著走著。他想著想著。他預備回去洗個臉把屋子打掃一下。他不想死了。
走過餑餑鋪子那兒,鐵杓當的一聲兒,他第一次笑啦。蓮花落
飄泊著,秋天的黃葉子似地,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我們是兩個人。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從這座城到那座城,在草屋子的柴門前,在嵌在宮牆中間的黑漆大門前,在街上,在考場裏,我們唱著蓮花落,向人家化一個銅子,化一杯羹,化一碗冷飯——我們是兩個人。
是的,我們是兩個人,可是她在昨天死了。
是二十年前,那時我的頭發還和我的眼珠子那麼黑,大兵把我的家轟了。一家人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全不知那去啦。我獨自個兒往南跑,跑到傍晚時真跑累了,就跑到前麵那隻涼亭那兒去。就在那兒我碰到了她。她在裏邊,坐在地上哭,哭得抽抽咽咽的。我那時候兒還怕羞,離遠些坐了下來。她偷偷兒地瞧了瞧我,哭聲低了些。我心裏想:勸勸她吧!這姑娘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哭。
“別哭了,姑娘!哭什麼呢!”我坐在老遠的跟她說。
她不作聲還是哭,索性哭得更高聲點兒。這事情不是糟了嗎?我不敢再說話。我往涼亭外麵望,不敢望她。天是暗了,有一隻彎月亮照著那些田。近的遠的,我找不到一點火。一隻狗子站在涼亭外麵衝著我望,我記得還是隻黑狗。我們家裏也有隻黑狗,我們的牛是黃的,還有一隻黑雞,毛長得好看,想殺它三年了沒忍心殺它。我們還有隻花貓,妹妹頂愛那隻貓,爹頂恨,說它愛偷嘴,可是媽是愛妹妹的,爹是愛我的。那隻花貓偷吃了東西,爸要砍它腦袋,妹妹抱住了不放,爹就打她,媽聽見她哭就打我,我一鬧,爹和媽就鬥起嘴來了。可是爹那去了?媽和妹妹那去了?還有那隻黑狗,那隻黃牛,那隻花貓呢?它們那去了?
我想著想著也想哭,她卻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的,不哭啦。我把腦袋回過去瞧了瞧,她也趕忙把腦袋回過去,怕難為情,不讓我瞧她的臉。我便從後邊兒瞧著她。她在那兒不知道在吃什麼,吃得夠香甜的。我咽了口兒粘涎子,那聲音深夜裏聽起來,像打了個雷似的。她回過腦袋來瞧,我不知怎麼的又咽了口兒粘涎子,她噗哧的笑出來啦,我好難為情!她拿出個饃饃來,老遠的伸著胳膊拿著。我也顧不得難為情,紅著臉跑過去就吃,也不敢說話。吃完了便看著她吃,她還有五個。她一抬腦袋,我連忙把眼光歪到一邊。她卻又拿了一個給我,我臉上真紅熱的了不得。
“多謝你!”我說。
吃完了,她又給了我兩個。
“真多謝你!”我說。
“還要不要?”
我怎麼能說還不夠呢?我說夠了。
“不餓嗎,那麼個男兒漢吃這麼一些。”
“不餓。你怎麼會獨自個兒在這兒的呢?”
“一家子全死完咧”她眼皮兒一紅,又想哭啦。我趕忙不做聲,過了回兒,等她好了,我才說道:“怎麼呢?”
“他們打仗,把我們一家子全打完咧。”
“你到哪兒去呢?”
“我能到哪兒去呢?”
“你打算逃那兒去?”
“我沒打算往那兒逃,帶了幾個饃饃,一跑就跑到這兒來啦。你呢?”
“我連糧食也沒帶,沒叫大兵給打死,還是大運氣,那能打算往那兒跑?跑到那兒算那兒罷咧。”
那時候兒我和她越坐越近了,我手一擺,碰了她的手,我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挪了挪身子。
“你還是坐遠點兒吧?”
我便挪開些,老遠的對坐著說話兒。
時候可真不早了,天上的星密得厲害,你擠我,我擠你,想把誰擠下來似的。涼亭外麵的草全在露水裏濕著,遠處幾棵倒生的樹向月亮伸著枝幹。一陣陣風吹過來,我也覺得有點兒冷。亭子外邊兒一隻夜鳥叫了一聲兒,那聲氣夠怪的,像鬼哭,叫人心寒,接著就是一陣風。她把脖子一縮,哆嗦了一下。我瞧了她一眼。
“你還是坐過來些吧?”她說。
“你冷嗎?”
“我害怕。”
我挪過去貼著她坐下了。我剛貼著她的身子,她便一縮道:“你不會?”瞧著我。
我搖了搖頭。
她便靠在我身上道:“我累了!”
就閉上了眼。
我瞧著她,把我的疲乏,把我的寂寞全丟了。我想,我不是獨自個兒活在世上咧,我是和她一同地在這亭子裏——我們是兩個人。
第二天起來,她有了焦紅的腮幫兒,散了的眉毛,她眼珠子裏的處女味昨兒晚上給賊偷了。她望了望天,望了望太陽,又望了望我,猛的掩著臉哭了起來。我不敢做聲,我知道自家做錯了事。她哭了好一回,才抬起腦袋來,拿手指指著我的鼻子道:“都是你!”
我低下了腦袋。
“你說不會的。”
“我想不到。”
她又哭,哭了一回兒道:“叫我怎麼呢?”
“我們一塊兒走吧!”
我們就一同往南走。也不知跑那兒走,路上她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走到一家鎮上,她說:“我真餓了。”我就跑到一家大餅鋪子那兒,跟那個掌櫃的求著道:“先生,可憐見我,餓壞了。全家給大兵打了,跑了一天一晚,沒東西吃。”那掌櫃的就像沒聽見。我隻得走了開來,她站在那兒拐彎角兒上,用埋怨的臉色等著我,我沒法兒,走到一家綢緞鋪子前麵,不知怎麼的想起了蓮花落,便低了腦袋:
噯呀噯子喂!
花開梅花落呀,
一開一朵梅花!
臘梅花!
我覺得臉在紅起來,旁邊有許多人在圍著看我;我真想鑽到地下去。這時候兒我猛的聽見還有一個人在跟著我唱,一瞧,卻是她,不知那兒弄來的兩塊破竹片,拿在手裏,的的得得地拍著。我氣壯了起來,馬上挺起了胸子,抬起腦袋來,高聲兒的唱著蓮花落——我們是兩個人在唱著。
就從那天起,漂泊著,秋葉似地,從這座城到那座城。後來我們又弄到了一把破胡琴,便和一把胡琴,一副檀板,一同地,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在草屋子的柴門前麵,在黑漆的大門前麵,我們唱著蓮花落。
昨天晚上,我們坐在一條小胡同裏。她有點寒熱,偎在我的身旁,看了我的頭發道:“你的頭發也有點兒灰了。”
“可不是嗎,四十多了,那能叫頭發不白。”
“我們從涼亭裏跑出來,到現在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咧。光陰過得真快呀!你還記得嗎,有一年我們在河南,三天沒討到東西吃,你那當兒火氣大極了,不知怎麼一來就打了我,把我腰那兒打得一大塊青!你還記得嗎?”
“你不是還把我的臉抓破了嗎?”
“在涼亭裏那晚上不也很像今兒嗎?”
我抬起腦袋來:在屋簷那兒,是一隻彎月亮,把黑瓦全照成銀色的。
“可是我真倦了!”她把腦袋靠在我肩上,好重。我也沒理會。隻管看月亮。可是她就那麼地死去咧。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一道水又一道水,一重山又一重山,在草屋子的柴門前麵,在黑漆大門前麵,在街上,在麥場裏,我們一同地唱著蓮花落。我們在一塊兒笑一塊兒哭,一塊兒歎息,一塊兒抹眼淚:世界上有個我,還有個她——我們是兩個人。
是的,我們是兩個人,可是她在昨天晚上死了。夜總會裏的五個人
一五個從生活裏跌下來的人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金業交易所裏邊擠滿了紅著眼珠子的人。
標金的跌風,用一小時一百基羅米突的速度吹著,把那些人吹成野獸,吹去了理性,吹去了神經。
胡均益滿不在乎地笑。他說:
“怕什麼呢?再過五分鍾就轉漲風了!”
過了五分鍾,——
“六百兩進關啦!”
交易所裏又起了謠言:“東洋大地震!”
“八十七兩!”
“三十二兩!”
“七錢三!”
(一個穿毛葛袍子,嘴犄角兒咬著像牙煙嘴的中年人猛的暈倒了。)
標金的跌風加速地吹著。
再過五分鍾,胡均益把上排的牙齒,咬著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時候,八十萬家產也叫標金的跌風吹破了。
嘴唇碎了的時候,一顆堅強的近代商人的心也碎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星期六下午:
鄭萍坐在校園裏的池旁。一對對的戀人從他前麵走過去。他睜著眼看;他在等,等著林妮娜。
昨天晚上他送了隻歌譜去,在底下注著:
“如果你還允許我活下去的話,請你明天下午到校園裏的池旁來。為了你,我是連頭發也愁白了!”
林妮娜並沒把歌譜退回來——一晚上,鄭萍的頭發又變黑啦。
今天他吃了飯就在這兒等,一麵等,一麵想:
“把一個鍾頭分為六十分鍾,一分鍾分為六十秒,那種分法是不正確的。要不然,為什麼我隻等了一點半鍾,就覺得胡髭又在長起來了呢?”
林妮娜來了,和那個長腿汪一同地。
“Hey,阿萍,等誰呀?”長腿汪裝鬼臉。
林妮娜歪著腦袋不看他。
他哼著歌譜裏的句子:
陌生人啊!
從前我叫你我的戀人,
現在你說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從前你說我是你的奴隸,
現在你說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林妮娜拉了長腿汪往外走,長腿汪回過腦袋來再向他裝鬼臉。他把上麵的牙齒,咬著下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