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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日救國的一條正路
——謹貢此意於全國學界同人
蘇州人打架,把辮子往頭上一盤,握著拳頭大呼三聲“來!來!來!”到真要打了,他卻把辮子往後一抹,發腳便逃,口中說聲“今天沒吃飽飯,不打你,明天收拾你”。
這一段故事,真把蘇州人挖苦得夠了。然而,我們自己想想,我們的舉動,我們的所謂“救國事業”,還不是道地的蘇州貨!
國難臨頭了,我們開大會,派職員,打電報,發宣言,遊行,示威,演講,貼標語,叫口號,纏墨紗,甚至於寫血書,看上去何嚐不慷慨激昂,轟轟烈烈,可是,隻須看見一個日本兵拿著槍來了,保管嚇得大家一哄而散;隻須聽見一聲日本槍,保管嚇得大家魂不附體;恐怕還不見得能像蘇州人從容不迫的說聲“今天沒吃飽飯,明天收拾你”。
我說這話並不是冤人,也不是要“長他人之誌氣,滅自己之威風”,卻因事實是如此,與其有話留給別人說,不如自己說。
前星期二,某處某某兩校學生,結隊遊行既畢,忽然聽見一個消息,說日本兵要到兩校附近去練習打靶,已得當地公安局許可。嗐!好!兩校的學生,連夜就嚇得精光!有一部分趁火車逃到了北平,見了人就氣喘喘的問:
“不好了!日本兵要占據我們的學校了,有什麼辦法?”
有什麼辦法!人家隻吹了一口氣,就叫你們不遠數百裏一逃而至北平,還有什麼辦法!
當我們結隊遊行了大半天,叫了大半天的口號之後,回到家中,可真有些累了。我們坐一坐,喝口水,擦把臉,自己想:今天辛苦了,救了大半天的國。
不差,的確辛苦了,的確救了大半天的國:這是事實,非但是事實,亦許還是真理!
但是,就國的一方麵說,勞你駕去救它,費了這麼大的勁,它受到了一絲一毫一粒芝麻大的益處沒有?
我敢幹脆的說,沒有!因為這也是事實,這也是真理。
非但國沒有受到益處,而且說不定還受到了相當的害處:
你說這種遊行示威叫口號可以嚇倒日本人麼?日本人就不怕你這一手。非但不怕,而且正要利用:他可以用這些材料向國際宣傳,說中國人頻頻加以仇視與侮辱,致兩國間有不愉快的感情,為自衛計,不得不有斷然的處置。同時他還可以用這些材料去刺激本國的軍人,使他們對於中國人更加仇恨,在打仗時更加活躍。
你說你要借此喚醒本國人麼?能醒的不喚自醒,不能醒的喚也不醒。我親眼看見遊行隊在街上走,街旁的市民報之以冷笑,甚至於加以一兩句尖酸刻毒的批評。他們的鋪子裏正堆滿著日本貨;他們正要借著日本貨的來源減少而居奇;他們正要借此機會而向有政治關係的銀行擠兌;他們正要借此做標金;正要借此把銀元的價值從四十吊抑低到三十五六吊。你向他們呼號,他們不把日本人作敵人,卻先把你們當作敵人。
我們都有我們的正業:讀書的應當讀書,教書的應當教書。讀一點鍾書和教一點鍾書對於國家有什麼好處,雖然目前看不見,但總在國家的進益項下記著。假定一個青年因為遊行叫口號而犧牲三點鍾,一百萬青年就可以犧牲三百萬點鍾。無端在國家的進益項下減少了三百萬點鍾的正當工作及其效率,而其替代工作之效率等於零,這是何等重大的損失。
我們應當知道,我們所叫的口號,並不是五印掌心雷,可以叫日本人望風而靡;也不是張天師的神符,可以叫麻木不仁的國民一變而為生龍活虎。我們要救國,無論對內對外,應另取一條切實有效的途徑,不能老用這一套村童撒野,村婦罵街的幼稚手段。
我們應當知道,此番日本出兵,並不是由於一朝一夕之憤,卻是二三十年以來處心積慮的結果;所以既然出了兵,決不能像五三那次一樣輕易撤去。他們或者竟要老老實實的永遠占據土地,因為我們雖然承認滿蒙是我們的,他們卻承認滿蒙是他們的;在這種觀察點之下,他們覺得永遠占據土地,正是分所當然,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或者他們因為國際的空氣不大好,暫時特別客氣些,把土地交還給我們,可是,所交還的是名,所侵占的是實;所交還的是膚廓,是糟粕,所侵占的是膏血,是精華。總而言之,半斤還是八兩,滿蒙從此完結。
我們應當知道,日本之所以要占據滿蒙,雖然是帝國主義者的野心的具體的表露,卻也是勢有所不得不然。他們國小民多,若不向外發展,決然不能生存;而要向外發展,除滿蒙外實無更好的路徑。所以他們對於滿蒙的競爭,決然不是隨便的嚐試,決然不是無端同中國人開玩笑,決然不是兒戲。他們能得到滿蒙就是一條活路,得不到就是一條死路。所以,要是我們以為中國有的是地方,這滿蒙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那就不如趁早奉送給他,也省得許多麻煩,省得彼此傷了和氣!要是以為滿蒙是應當爭的,那就必須徹底了解這種的爭不是嚐試,不是開玩笑,不是兒戲,而是個判定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的大決鬥。必須有了這樣的見解,然後才可以爭一爭。
我們應當知道,所謂不抵抗,實在隻是不能抵抗。沈陽駐有五萬重兵,隻不到一千個日本兵就占據了沈陽城!退到一百萬步說,你即使不開槍抵抗,難道不能關一關城門,使他攻上三天五天麼?從此我們可以明了,中國之所謂兵,隻是一大堆的宜於殺戮同胞的劊子手,要放到國際的疆場上去,隻是增加國際的笑談而已。
我們應當知道,現在中國所處的地位,隻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條路是不抵抗而投降,訂一個城下之盟。第二條路就是抵抗,就是打,打必敗,敗必降,結果也是訂一個城下之盟。
我們應當知道,日本此次出兵,雖然是軍人方麵的自動,沒有經過正當的政治手續,所以幣原說:“吞滿洲無異於吞炸彈”;其餘在政治上較有遠大眼光者,亦以為日本憲政從此破壞,是日本本身的一件大事。但這是日本的事,決不與中國相幹。日本決不能因為有這樣的事就減輕了對於中國的打擊;到臨了,必還是有實力的武人占了優勢,文人隻是供奔走而已。所以,假使我們中國人要希望日本的文人武人意見分歧,因而得以苟安一時,苟延殘喘,那就與希望日本再有一次大地震一樣的渺茫,一樣的可恥!
我們應當知道,國際聯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國際聯盟裏的那幾位先生,也不過是那麼幾位先生。別說他們被日本人包圍了不肯說公道話,即使肯說,他們手下並沒有一支國際軍,還不是嘴上擦石灰:白費。而況,中國人自以為得到了“不抵抗”三個字的秘訣,就可以博得人家的同情與眼淚,殊不知“不抵抗”之在歐美人心目中,隻是“卑怯”(Coward)的表露,照字典上的解說是“缺乏膽量”(Wanting Courage),“沒有靈魂”(Spiritless),以這種資格求助於人,人家雖然表麵上同你敷衍,骨底裏還不是冷笑一陣子完事!
我們應當知道,中國人挨日本人的打,並不是偶然,是活該!中國的地麵比日本大到幾十倍,富饒到幾十倍,為什麼連窮鄉僻壤的小鋪子裏也充滿了日本貨?中國的人口比日本多到幾十倍,軍隊的數目也多到幾十倍,為什麼中國人見了日本人就如同老鼠見了貓?為什麼中國的闊人軍閥們看了本國全體民眾小得不如一顆米,看見了日本的賣金丹賣手槍的流氓就頭昏心痛不敢放一個屁?難道日本的富強是買香檳票買來的,中國的貧弱是天火燒成的?如其不是,那就是我們的不爭氣,是我們的罪孽深重,我們辜負了這神州一片土,我們對不起我們的祖宗!我們居然還有城磚厚的臉皮去向歐美人乞憐!要是我們老照著這樣的情形混下去,即使能於保全國土,至多也不過是稍有天良不肯掘賣祖宗墳墓的破落戶,不是顯親揚名光前裕後的好子弟。
知道了以上各點,然後才可以說反日,然後才可以說救國。
反日與救國雖然可以連接在一起說,卻並不是一件事,應當分別而論。
先說反日。
何以到反日,因為日本人是我們的仇人,而且不是普通的仇人,是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死仇!
對付死仇並不是打哈哈的,必須能忍能做,然後才可以達到報仇雪恥的目的。
所謂能忍,是說無論你用怎樣不堪的手段對待我,我隻是忍受。你罵我,我忍受;你打我,我忍受;甚至於你要殺我,我若認為應當忍受,還是忍受。
我們沒有感情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隻有事理上的“在應忍時無不可忍”。
我們唯一的表示是:你罵我,我不響;你打我,我不討饒,我不哭;我們有眼淚往肚子裏汪,決不掉給你日本人看。
我們平時對於日本人無所用其忿忿然;見了麵點頭還是點頭,握手還是握手——但須記得,這便是將來拿著刀子通你的手。
我們寧餓死,不與日本人發生任何職業上的合作關係,小而至於拉車的不拉日本人,大而至於月薪六百元的東方文化委員會委員也不幹。
我們立誓終身不買日本貨(除有關知識的書籍,及往日本遊曆時),天天自己摸著良心自頂至踵檢查一下:我們不必硬勸別人,別人自然會被我們的血誠所感動;也不必硬去取締奸商,到沒有人買了,奸商也就無從奸起了。
我們一切都是不動聲色,隻是痛心切齒的記牢了四個字:總有一天!
到了那一天,我們就做,我們就拚命。
我們有槍就用槍,沒有槍就用刀,沒有刀可以用木棍,用樹枝,用磚石,再沒有,我們有頭可以撞,有拳可以揮,有腳可以踢,有牙齒可以咬!“困獸猶鬥”:當一條狗被人打得要死的時候,它還能占據了一隻牆角,睜著慘綠的眼睛,露著雪白的牙齒,想要用最後的力量咬了你一毒口才死,難道中國人就不如一條狗!
我們拚!能組成軍隊就用軍隊拚,不能組成軍隊連合了十個八個人三個五個人也可以拚,單獨一個人也可以拚!你叫我們軍隊也好,土匪也好,暴徒也好,什麼名義都可以,我們所要的是拚。一個拚死一個不賠本,一個拚死兩個還賺一個!
隻須世界上還剩得一個中國人,你們日本人休想好好的過;隻須世界上還剩得一滴中國人的血,必須拚到了你們日本人相等的血才甘心。
這就是我所主張的忍與做。
怎樣救國?
國是個有機物,並不是呆然的一大塊。
現在的中國,並不像歐戰後的德國一樣隻受了些硬傷,乃是每一個組織每一個細胞都在出膿都在腐爛。
細胞就是我們自己,組織就是我們自己的事業。
所以,要救國,先該救我們自己,先該救我們自己的事業,自己不肯救,隻是呼號著“救!救!救!”其結果必至於不可救。
要救我們自己,應該時時刻刻努力,把自己做成一個堂堂正正能在這競爭劇烈的世界上站得穩腳頭的人;應該時時刻刻責問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不問大小,每一件都可以在國家的總賬簿上畫一個正號,不畫一個負號。
要救我們的事業,應當問一問自己所做的事業是不是可以和外國同等的人所做的同等的事業一樣好,或比我們更好;做學生的,應當問一問自己的程度能不能比上外國同等的學生,所用的功力能不能比上外國同等的學生;做教員的,應當問一問自己能不能和外國同等的教員一樣熱心於教授,一樣熱心於研究,自己能不能有什麼著作什麼發明可以和外國同等的教員相當,自己所造就的人才,和對於學術上的貢獻,是不是可以置之於世界學林中而無愧。要是別國的學生別國的教員可以打一百分,而我們隻可以打九十九分,那還是我們不長進,應當不分晝夜努力趕向前去。必須別人能打一百分,我們也能打一百分,甚至於可以打一百零一分一百零二分,那才算救了我們的事業。
我們不應當看輕我們自己和我們自己的事業。在國的總賬簿上,小學教員是一個人,國民政府主席也隻是一個人;一個小學教員能盡職,其價值不亞於一個國民政府主席能盡責。
我們應當鍛練我們的身體。在和平時,這身體是做事業的工具;到戰時就是殺敵的利器。
我們應當珍愛國家的血本。日本貨固然終身不買,別國貨能不買總不買,能有國貨總用國貨。能替國家省下一個銅子,即是替國家多保留一分元氣。
我們應當認定現在是臥薪嚐膽刻苦耐勞的時代,把什麼,“頹廢主義”,“享樂主義”,以及“摩登”“跳舞”等淫逸喪誌的東西,一概深惡痛絕,視同蛇蠍。
我們應當愛美。但要愛真的美,不要愛假的美。行為純潔,不做卑鄙齷齪的事,那是美。人格完全,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那是美。到必要時,殺身成仁,死得幹幹淨淨,那是美。有鋼鐵一樣堅固的身體,有金鋼鑽一樣剛強而明亮的靈魂,外麵穿件蘭布大褂,也掩不住他的美。要是做女人的以塗脂抹粉為美,做男子的海,恐怕不容易再有那樣合作的機會,這一點稿子,也就很可珍貴了。
我現在把這部稿子印出,並沒有什麼用意,也沒有什麼感想。也不想謀利,因為我同出版人說好:“我也不要抽版稅,你也不要定高價,希望同好的人購買起來可以方便些。”那麼,究竟為什麼要印呢?簡單說來,隻是因為有趣可玩而已。當然,現在的時候決然不是玩這玩那的時候,但我自己相信,我雖然不能擔著大糞做直接生利的工作,也不能荷著長槍做直接救國的工作,而對於我自己名下的本分工作,無論在故紙堆中或新紙堆中,總還孳孳不倦未敢後人。現在弄這一些小玩意兒,正如小孩子上學回家取他所心愛泥人兒抱撫一回,若然做父母的人還要嗬責他,旁人還要笑他“這孩子沒出息”,那也自然無話可說。
有幾位朋友勸我把自己的詩稿也放一兩首進去,我卻未能從命。第一,因為那時的稿子,早已沒有,現在既然找不出,自然也不便倒填了年月假造。第二,聽說有位先生編印世界名畫集,內分三部,第一部是外國名畫,第二部是本國名畫,第三部就是他自己的名畫。這真是一妙絕古今的編製法,可惜我竟不能造起一個“初期白話名詩”之類的名目來,要是能於造成,我也就很有膽量和勇氣把我自己的名詩放進去。
在舊紙夾中找到了七張《新青年》稿紙,就用來抄寫初期白話詩稿的目錄,且在目錄後麵隨筆寫了一大堆廢話,到廢話說完,七張稿紙也就快寫完了。
二十一年十二月廿八日
劉半農複書於寓之含輝堂三十五年過去了!
國立北京大學自從創辦到現在,已整整三十五年了。我們在校中做事的,讀書的,碰到了這樣一個大紀念日,自然應當興高采烈的慶祝一下。
但是,嚴重的困難還依然嚴重,國內分裂的現象又已重演於目前,1936年的世界大恐慌,也一天天的緊逼上來。我們處身於這樣的局麵之中,隻須稍稍一想,馬上就可以收回了興高采烈,立時變做了愁眉苦臉。
不錯,瞧我們的校徽罷!“北大”兩個篆文,外麵一道圈子,是不是活畫了個愁眉苦臉?
但我並不在這裏說笑話。我以為這愁眉苦臉的校徽,正在指示我們應取的態度,應走的道路。我們唯有在愁眉苦臉中生活著,唯有在愁眉苦臉中咬緊了牙齒苦幹著,在愁眉苦臉中用沉著強毅的精神掙紮著,然後才可以找到一條光明的出路。要不然,“覆巢之下無完卵”,就是醉生夢死者應得的報應。
瞧瞧歐戰以後的德國人罷!他們真能在愁眉苦臉之中蠻幹。他們痛苦時隻是抬起頭來喘口氣,喘完了氣還是低著頭幹。而我們呢?在我們的賬簿上,隻怕除去呼口號,貼標語,開會,遊行示威,發通電之外,所餘下的也就近於○了罷!
回想三十五年前,清政府因為甲午一役,受了日本人的大挫折,才有開辦大學的決議。而大學開辦了三十五年,其結果曾不能損及日本人之一草一木,反斷送了遼東千裏,外加熱河一省,這責任當然不能全由大學師生擔負,而大學師生回想當年所以開辦大學之故,再摸摸自己身上這三十五年中所受到的血漬未幹的新創,請問還是應當興高采烈呢?還是應當愁眉苦臉呢?
當然,我們不能不承認現在的北大已有相當的根底,更不能不承認已往三十五年中的北大已有相當的成績。我們到國內各處去旅行,幾乎沒一處不碰到北大的舊同學。這些同學們或做中央的委員部長,或做各省縣的廳長局長縣長,做大中小學校長教員的更多。他們各以其學問經驗用之於所辦的事業,自然對於國家各有各的貢獻。把這一筆總賬算起來,自然也不能不算偉大。所以,若然我們要說一句自為譬慰的話,也就不妨說:要是這三十五年中沒有北大,恐怕中國的情形還要更糟。可是這樣的話,要是校外的人拿來恭維我們,我們還應當謙遜不遑。要是我們自己這樣說,那就是不求上進,沒有出息的表征。
我們應當取極嚴厲的態度責備我們自己。我們應當把已往所得的光榮——若然有的話——看作沒有,應當努力找尋自己的恥辱,而力求所以雪恥之道。
我們這學校並不是研究飛機大炮的,所以,我們造不出飛機大炮,並不是我們的恥辱。但是,我們研究自然科學,而我們在自然科學上還沒有很重要的發明,那是我們的恥辱。我們研究社會科學,而我們對於本國社會的情狀,亦許還沒有外國學者調查得清楚,那是我們的恥辱。我們研究本國文史,而我們所考據的東西,亦許有時還不比上外國學者所考據的精確,那是我們的恥辱。
大家都呼號著要雪國恥。我以為國恥應當一部分一部分的雪。做商的應當雪商恥,做工的應當雪工恥,我們頭頂三十五年老招牌的北大,應當努力於雪學術恥。
單有堅甲利兵而沒有其他種種事業以為其後盾,決不足以立國。我們的職任,既不在於為國家研究堅甲利兵,就應當在我們的本份上做工夫!要是能把本份上的工夫做得好,其功業亦決不在於為國家研究堅甲利兵之下。
前幾年,“讀書”“救國”兩問題的衝突,真鬧到我們透氣不得。到了今年五月二十二日,這問題就被事實解決了。雖然我們回想到了這樣的事實就要心痛,但心痛的結果可以指示出一條我們應步的路,那還不得不認為“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同學們,同事們,三十五年已經過去了,愁眉苦臉的校徽正在詔示著我們應當愁眉苦臉的去做,我們在今天一天上,自然不妨強為歡笑,興高采烈,從明天起,就該切切實實,愁眉苦臉去再做上三十五年再說!
廿二年十二月十七日,北平兩盜
鬧市盡處,頹垣敗壁之旁,二人方抵〔扺〕掌而談,音吐瑟縮,若有所懼。
〔甲〕一舉而得十金,汝得其四,我得其六,亦甚善。
〔乙〕得之殊不易。唉!我輩殺人越貨,我之心,乃亦若見殺於人,爾心又何若?
〔甲〕若何味味!若發白矣,胡乃無膽!且一擊而殺彼,於彼無所苦。
〔乙〕殺之終是罪孽。彼麵目秀美,如圓月之放光。今一被吾人之刃,世間遂僅餘一月,形單而影隻矣,唉!
〔甲〕趣低聲言之!若胡愚妄不懼死?此間貴人多,且有權力,官府亦善察,爾胡愚妄不懼死?
〔乙〕我刺彼時,彼唇張舌動,未及發聲而其身已付諸大化,思之殊可憫惻。此十金得來殊不易。
〔甲〕速默!勿複言此!獨不見亭亭彼美,已登彼古塔之顛,憑闌而遠眺邪?
〔乙〕此小娘子亦甚有膽,乃敢履此危塔。
〔甲〕你尚不知其所歡。其所歡嚐自塔外緣壁而上,以達於頂。此小娘子見之,以少年英勇至此,歎為得未曾有,遂許之以身。嬪〔姘〕有日矣,而……
〔乙〕而,何者?
〔甲〕而不知此少年人已……
〔乙〕已,何者?
〔甲〕已喪於吾輩之手。
〔乙〕嗟夫!此事確耶?此事果確,彼小娘子尚複何望?
〔甲〕豈無所望?彼方謂意中人姍姍來遲,初不知狹巷之中,已有一人陳屍於地,血染塵埃,且由殷而紫矣。
〔乙〕傷哉!爾胡不殺他人而殺此?今也鵠失其雄,此後將沉浸於眼淚中矣。
〔甲〕哈哈!吾輩猛獸生涯,豈能擇人而噬。且世間女子,多半無情,今日見甲死而慟哭,明日即熏沐以為乙容。夥伴!爾閱世深,胡不知此!
〔乙〕勿為此忍心語!獨不見殘陽一角,正照彼美花頤玉額之間,兩目盈盈,熱淚已破睫而出。
〔甲〕彼尚夢夢,胡由能哭?或者於睡夢中與所歡誶詬,是以苦水盈其目。
〔乙〕或於睡夢中見其意中人沐血呼冤,故戚戚疑為惡兆。精誠所感,容或有此。
〔甲〕世間安得有鬼?
〔乙〕人盡若汝,則舉世無人,無人安得有鬼?即謂無鬼,亦或彼登高矚遠,已見狹巷中之屍。
〔甲〕巷旁高垣夾峙,苟眼光非曲,安能見屍。女子之心,固曲屈如盤蛇,謂其眼光亦曲,我乃未信。
〔乙〕此女尚少,戕其所天,意終不忍。
〔甲〕天夜矣,歸休!
〔乙〕天夜矣,白日已逐長夜而去,慘然無色,後此我心,乃同此日。
〔甲〕夜則複明耳,日出瞬息間,奚戚戚?
〔乙〕我得此四金,乃覺甚重。
〔甲〕若窮鬼!一旦得錢,便覺其重。今夜甚冷,第以爾錢買一醉,則冷祛而重亦不汝累。
〔乙〕今夜甚冷,我乃甚熱,以此錢置掌中,一若彼小娘子絲絲熱淚,痛炙我手,不可複當。我今思之,遇汝實非我福。
〔甲〕遇我非福,還我錢可矣。
〔乙〕善!還汝錢,始足略消我譴。我今歸矣,寧餓死,不願再見汝。
四年六月,上海歐洲花園
(一)千九百十六年三月十一日
晨起,行於市,見鬻報之肆,家家鹹樹一竿,竿頭綴巨幅之布,或懸徑尺之板,署大字於上,以為揭櫫,曰“葡萄牙宣戰矣。”此數字著吾眼中,似依戀不肯即去;而吾當舉目凝視之時,心中感想何若,亦惘然莫能自說,但知戰之一字,絕類啞謎,難測其奧。七百年前,吾葡萄牙甚小弱,其能張國威,樹榮名,自躋於大國之列者,戰為之也。及後,阿爾加司克伯爾之役,摩爾人敗吾軍,吾主,摩爾人(Moors)居非洲北岸,為阿刺伯及巴巴利人之混合種,不信耶教。千五百五十七年,葡王約翰三世(King Joao III)死,其孫撒拔司丁(Sebas-tiao)嗣位,隻三歲,王伯祖攝政。至千五百六十八年,王十四歲,歸政。王年少英敏,嗜運動及冒險之事,又篤信宗教,親政既十年,惡摩爾人之無化,集國中兵萬四千眾,以千五百七十八年六月二十五日,自葡京裏斯朋(Lisbon)發發,渡海征摩爾。八月四日,戰於阿爾加司克伯爾(Alcacer-Keb'ir)大敗,王死亂軍中,萬四千人及從征諸貴族,或死或俘,無有還者。事平,有得王屍者,見身受數十劍,血肉模糊,衣冠類王外,莫由辨真偽,遂運歸,葬於白侖寺(Convent of Belem),其曾祖馬諾歐王(King Manoel)所建者也。或謂歸葬者實非王屍,王之死,不在戰場,而在被虜於摩爾之後雲。以撒拔司丁之英毅,竟不蒙天佑,身死國辱,隳其祖宗之遺烈,而令吾葡萄牙人屈伏於人者,亦戰為之也。嗟夫,吾葡萄牙固昔日之泱泱大國也,光焰燭天,榮名蓋世,以今之小,視彼之大,數百年來,愛國之士,殆無一不悲憤填膺,歎為昔日之盛,恐終古不能見諸今日也。然昔日之盛,果即終古不能見諸今日乎?則其事猶待解決,固無人能知之,亦無人能斷之也。今葡萄牙宣戰矣,祖宗之靈,已歸相吾輩,吾輩將來運遇,為蹇為吉,容可即此決之。夫以吾葡萄牙先人之事業,曾於驚世駭俗中辟一新紀元,曾於探幽窮險中辟一新紀元,曾於人心能力中辟一新紀元,吾人幸而為其子孫,豈可昏昏過去,而不一念其遺烈邪?且亦豈一念即了,以為昔日之事,僅一光榮之幻夢,今夢醒情移,不妨於夕陽西下時,歌俚歌,徘徊於頹垣破宇間,摩挲舊跡,視為考古之資,而不以先人之遺命,為前進之鐃吹,希望之寶庫耶?諸君英人;英人,果敢人也,禦木納之假麵,而藏鋒鏑於其中;善畫策,平時一舉手,一投足,悉資以造策;策備,乃待時而動。人之論諸君者,每謂英人何狡若遊龍,不可捉摸。不知諸君固自有主意,初非動於一時之情感也。職是故,諸君恒視吾輩為怪物,謂葡萄牙人善作夢,當晴日當空,氣候溫暖,則葡萄牙人夢矣:置身園中,見橘樹及夾竹桃之花,燦然齊放,微風送香,則色然喜,如登天國,曾不一思來日之大難;似此舉國皆夢,茫然不知世間複有白晝,國幾何而不亡。諸君以此責吾輩,吾輩敢不唯諾;蓋吾葡萄牙人固善夢之民族,常自承不諱也。然吾輩所夢,未必即符諸君之所測。乃有一夢,作之數百年矣,今猶未醒也。自當年撒拔司丁王遇害,國人悲之,北自格利西亞,南迄亞爾客夫司極邊,凡言及此王,莫不噓唏悲歎,謂王英氣過人,春秋甚富,貌昳麗如少女,國人莫不願為效死;以王其人,在理當展其雄略,建萬世之功,不能即此淹忽;於是佃傭村媼,撰為齊諧,父詔其子,母語其女,謂王實未死,今睡耳,異日且歸;至今山村酒肆間,老農輩偶談故事,猶堅執此說。此非數百年未醒之夢耶?詩人嘉穆恩有句雲:“Antiga fortaleza a lealdade d'animo enobreza;”嘉穆恩(Louis de Camoens)生千五百二十四年,死千五百七十九年;此二句以英文直譯之為:“Ancient vigour and loyalty of mind and nobleness”吾今亦作此想,想諸君聞之,或將匿笑。然英國詩人,不亦嚐謂神話村談,幻夢怪想,均自具哲理,不能視為妄謬耶?又吾葡萄牙農民,都樸質寡文,與自然界甚接近,故為狀絕類小兒。方吾兒時,乳母為吾述神話,吾自搖籃中聽之,恒心慕神仙,謂他日吾長,亦神仙也。今老農輩之於撒拔司丁,亦猶吾兒時之於神仙耳。慕之既切,信之既深,苟有機緣以通其壅,有不誓死直前,使失諸撒拔司丁者收諸今日耶?且物極必反,失敗之後,或轉光榮;痛苦既深,每多歡樂;毅力之刃,煉自患難之爐;破產之父,臨終涕泣,遺孤奮勉,必昌其家;中謂葡萄牙即此萎化不振耶?今葡萄牙改民主政體矣,吾猶於撒拔司丁深致惋慨,聞者幸弗以吾為王黨餘孽,亦弗以吾如此立論,事關政治,當知吾於葡萄牙全國之中,一切政黨政客,多無所憎好,亦無所信仰;所自信者,但有國魂。昔耶穌基督未降生時,猶太人期望基督至切,謂必基督生,乃能救民水火。及耶穌既生,以基督自任,雖猶太教徒及市井無賴眾起反對之,而終無損於基督。基督者,蓋應乎人人心中之願望而生,所謂果生於因也。今吾與邦人,既深信撒拔司丁之必歸,執彼例此,安見撒拔司丁之果不來歸耶?來歸之後,選舊材,鳩舊工,重建舊邦,又安見其要底之固,不尤十百往時耶?世之論者,又豈能決言吾葡萄牙神話,盡屬荒渺無稽耶?雖吾生有涯,而世變靡定,撒拔司丁來歸,果在吾一息未盡之前,抑在吾此身既了之後,吾不自知。要之,吾為摯信撒拔司丁必歸之人,吾即可屏絕一切王黨民黨,自立一黨曰撒拔司丁黨。隸黨中者,吾本人外,即全國佃傭村媼,至今猶深信撒拔司丁未死之人。其導吾入黨者,則為吾乳母瑪利,今已死矣。吾讀書識字,所讀曆史之書,自小學以至大學,聚之亦可成束,然求其趣味濃鬱,摹繪往年事實,栩栩欲活著,殆多不如吾乳母所述之故事。有時於故事之後,殿以俚詞,撫餘頂而歌之,尤能深鐫吾腦,令吾永不遺忘。今日身在倫敦,見街旁鬻報肆中有葡萄牙宣戰之揭櫫,遂使餘熱血鼓蕩於中而不能自己[已]者,胥吾乳母瑪利之力也。瑪利居茫堆司州,其地甚冷僻;小說家每謂茫堆司者,未經世人發見之沙漠也;又曰,茫堆司為文明不及之地,以茫堆司道路崎嶇,居民寥落,逆旅既樸儉有上古風,旅行之士,亦遂裹足;凡一切奢侈安適之具,世人美其名曰進步雲者,胥不能於茫堆司求之。吾葡萄牙編戶之氓,多崇實黜華,茫堆司尤甚,遊其地,接其人,不識字者幾居什九;然字內靈氣,實鍾其身;記力理想,均高人一等;懷舊之念,尤時時盤旋胸中;與談舊事,自白發之叟,以至三尺之童,莫不仰首歎息,似有無限悲苦。瑪利生於其地,呼吸其空氣既久,女子也,而懷抱乃類愛國傷心之士。所居在山中,祖若父均業農。山中之地,自經墾植,能產嘉穀;而老農輩時時侈道舊事,指山中古跡以示後昆,謂某山之麓,爾祖宗鏖戰之地也;某水之濱,爾祖宗飲馬之處也;雖不免穿鑿附會,而鼓鑄國魂之功,實與墾植土地同其不可磨沒。吾國為地球古國,曲繪其狀,當為一白發蕭蕭之老人。老人天性,多喜神話,故二千年前羅馬侵占吾國之神話,至今猶傳說勿衰。餘以神話無稽,素不研習,顧於鼓鑄國魂之神話,則頗重視,謂聖經寓言而外,足為精神界之寶物者,唯此而已。吾今已長,瑪利亦已物化,而瑪利小影,猶在吾目;吾六歲時瑪利攜我撫我之事,思之猶如昨日。記得瑪利恒赤足,而性情和厚,舉止溫雅,不類鄉村蠢媼;麵棕色,微黑,然修剃甚淨,不以黑而妨其美;目大,黑如點漆,似常帶悲楚,而口角常露笑容;平時禦紅棕色之衣,淡橘色之披肩,裙則天鵝絨製,黑色,旁綴小珠;首裹一巾,玫瑰色地,琥珀色文,自前額至後頸,盡掩其發,兩耳垂珥,黃金製,甚長,下垂幾及其肩;自頸至胸,圍一金鏈,上綴小十字架及金心無數,問之,則以祖傳對,謂每一十字架,或一金心,即為一祖先之遺物雲。是日之夜,餘獨處逆旅,腦思大動,恍如吾已退為小兒,與瑪利相處,身居祖國,濃霧迷漫,山穀間盡作白色,羊頸之鈴,鏘鏘不絕,牧羊之童,則高聲而叱狗;又似時已入夜,啟窗外望,天上明星閃爍,如與吾點首,風自西來,動庭前鬆樹,颯颯作聲;鬆下忍冬花方盛開,風送花香,令人心醉;瑪利則徐唱俚歌,撫餘就睡,歌曰:“風吹火,火小則滅之,火大轉熾之;同心而別離,毋乃類於斯。”
Como o vento é para o fogo
E a ausencia para o amor;
Se é pequeno apaga-o logo,
Se é grande, toma-o maior.
此歌直譯英文為"As is the wind to
the fire, so is absence in love. If
love be slight, it is soon less; it
great, greater it will grow"
餘覺歌味雋永,神魂回蕩,不覺昏然入睡。
(二)四月一日
餘仍在倫敦,蚤起,天作魚白色,陰雲下垂,似上帝蹙額,閔世人之疾苦。風自東來,奇冷,著人欲戰。餘憑闌遠眺,百感交集,思吾祖國昔日之光榮,今已消散,今日之事,猶在擾攘中,雲稠煙重,不能遽判其結果;則將來者,其為希望與否,為不蹶不振與否,亦豈能預說耶。思至此,覺萬念多冷,但有悲歎。忽街頭一賣花者,手一木筐,中置紫羅蘭花,高聲求賣,花上露珠未幹,顏色鮮豔,似迎人而笑。餘一見此花,鬥如冰天雪窖之中,驟感春氣,一息一呼,都含愉快,蓋此小小之花,足導吾靈魂,使複返兒時也。記得六七歲時,一日,園中紫羅蘭方盛開,瑪利挈吾同坐花砌之旁,見天色明淨,一碧如洗,日光作金黃色,著人奇暖,而瑪利為吾娓娓道撒拔司丁遺事,吾聆之,亦覺希望幻夢,都美麗放金光也。瑪利之言曰:“人言撒拔司丁王已死者,妄也。當王渡海出征時,師船千艘,銀檣錦帆,貔虎之士,萬有四千。既渡海,勝亦進,敗亦進,創深矣,流血成渠矣,而掌幟之弁,猶揚旗而前,旗色如雪,映耀日光,幻為奇燦。及勢盡援絕,王猶躍馬獨出,潰圍三次,披殺摩爾三十九人;力盡,乃見禽。爾時,夕陽西下,斜燭戰場中,屍骸枕藉於地,中有葡萄牙人萬三千;掌旗之弁亦受創死,然猶握旗於手,不肯放;旗本白色,昔曾飛揚空中,與青天之色爭豔者,此時血潰滿之,倒地作慘紅色,似為死者鳴其悲憤。嗚呼,王竟敗矣,王為上帝之故而出師,竟不蒙上帝之福矣。王既成禽,摩爾人載之歸,梏其手足,納地獄中,令終歲不見天日。王羞忿交並,每值黑夜,聞獄外鬼聲嗚嗚,與風聲潮聲相和,心輒暴痛,如欲裂為千萬,自言曰:‘嗟乎上帝!吾以渺渺之身,臨世界最富最強之國,竊願上答帝恩,樹十字架於世界盡處耳。今不幸而敗,豈吾已永永不能與吾民相見耶?豈吾已永永不能更見曜靈之光耶?豈吾已永永不能乘吾戰馬以臨敵耶?豈吾已永永不能揮吾寶刀,率吾戰士,戰彼醜虜耶?’王戰創本劇,益以悲愴,生活之力日消,未幾即納其靈魂於上帝。”瑪利語至此,稍息,餘靜坐其旁,屏息欲聆其續,頗不耐,問曰:“其後如何?”瑪利曰:“其後,一日,時在四月,朝陽方起,有微風自東來,挾魔力,透地獄之堅壁而入。王在獄中,忽聞樂聲悠揚,若遠若近,又有紫羅蘭香,隨風而至,啟目視之,則石壁已消,但有大海;海上青天如笠,日光暖和,傍岸在一船,金舷錦帆,莊嚴奪目,船頭立一銀甲神,曰聖密察爾,見王,即引登船上,駛向海天深處,頃刻不見矣。”餘曰:“王既出獄登船,駛向海天深處,想必甚樂。”瑪利曰:“否,王戚甚,身雖出獄,心實係念吾民。登舟後,問聖密察爾曰:‘至高至貴之天使,吾不知何日何時,得返故國。吾知吾國之民,今方痛哭不止,悲我運遇,又日日禱天,求上帝佑吾歸國。吾民之意,殆以吾苟不歸,吾葡萄牙決無發展國威之日。至高至貴之天使,能示我歸期否?’天使笑而不答,王再三問,則曰:‘究在何日,吾亦不能預指。但汝既思歸甚切,汝民又念汝勿舍,亦終有歸期耳。汝其靜俟上帝之明詔。’”此上雲雲,瑪利當春花盛開,秋月初上之際,為吾講述者殆不下百十次,餘每聆一次迄,必問曰:“不知今日王歸否。”瑪利曰:“今日不歸則明日,明日不歸,亦終有一日歸也。”諸君英人,疆域占全球五之一,尚勇進,不知回顧,聞吾此言,必斥為幻夢。然而舉國精神彙聚之焦點,果為幻夢與否,吾可引諸君人人誦習之格言以相答也。格言曰:“毋或擾女,毋或恐女,萬變運行,帝獨相女。”
Let nothing disturb them;
Let nothing affright them;
All passeth.
God only remaineth.
五年九月,上海拜輪家書(譯)
千八百有十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君士但丁堡拜白老母。令以霍好思君歸國之便,作書付之,令其攜呈。兒等行止,書中有未詳者,吾母見霍君時,霍君自能為吾母縷述。至兒究於何日言旋,目下尚難預定。霍君歸國後,究於何日可抵腦丁亭,拜輪之故鄉,即其母所在。亦屬無定。幸弗雷卻拜之從仆,被頗為拜所喜,後以不善旅行,漸惡之。不善旅行(英國仆從,大都如此),攜與共行,適增一累,今已遣彼歸國;倘霍君不至吾家,即由彼麵陳一切。彼隨兒外出,曆地頗廣,所言當能詳盡無遺也。
記得在耶尼那Janina地名,現屬阿爾班尼亞。時,與摩罕默德巴沙相遇。是為阿立巴沙Ali Pash人名,曾為憂尼那府尹,生一七四一年,卒一八二二年,頗有功於土耳其。之孫,年僅十歲,目大,黑如點漆。設此目而可出賣,吾英婦聞之,必不惜千萬之巨值;然在土耳其,則頗平常。土耳其人容貌之異於歐人者,亦僅此大而且黑之目耳。彼見兒時,向兒言:汝年紀甚輕,無人保護,奈何遠出旅行。以十齡之童,而語氣乃類六十老叟,至有趣也。兒此時不能多述瑣事,簡約其言,則兒自去國至今,長日仆仆,頗多跋涉之苦;然山川風物,在在足娛人意,始終未有一頃之無聊也。兒意循此以往,兒之氣質必變;始也喜旅行而倦於家居,終乃漫遊成習,與支波西人Gipsy為一種遊蕩種族,十八世紀時自亞入歐,以賭博星相誘拐竊物為業,歐人多惡之。同一氣味。此等氣味,人謂嗜旅行者鹹具之,信也。五月三日,兒自綏司托司泅水至阿皮篤司,Sestos與A bydos均地名,阿皮篤司在小亞細亞,綏司托司在土耳其,中隔Hellespont海灣,即Dardanelles海灣,歐亞交界也。其事頗類吾母所知之雷恩第亞故事,惜無麗人如“希羅”者,逆兒於岸頭耳。神話,雷恩第亞Leander居阿皮篤司,眷一女曰:“希羅”(Hero,譯言英雄)居綏司托司。雷恩第亞愛女甚,每夜必泅水渡海峽就之。一日,海水洶湧,溺死;女聞之,亦赴水死。書中雲雲,蓋戲言也。拜輪性喜泅水,此次橫渡海峽,尤為生平豪舉,詩詞書劄中屢記其事。
土耳其境內,回教寺院之宏大者,兒悉已看過。土人最重教律,向不許異教人入寺,此次吾英大使任滿歸國,請之土皇,土皇敕許,乃得隨往參觀,亦難得之機會也。兒嚐溯薄司福拉司Bospherus又名君士但丁堡海峽,北接黑海,南接馬莫拉Marmora海。而上,北遊黑海;又嚐環行君士但丁堡一周,登其城垣,覽其形勢。自謂今茲所見於君士但丁堡者,轉多於昔日之所見於倫敦也。日來苦思吾母,心中常願得一冬夜,偕吾母向火而坐,細述遊況,以娛老人。然此時尚望吾母原宥,六月中,恐不能更作長函,因須摒擋西行,返希臘作消夏計也。
弗雷卻亦太可憐。彼所欲者安樂,而兒所能償其安樂者有限也。彼言此次遠出,跋涉攀援,勢且成病,信也。然兒料彼歸國後,必於吾母前醜詆一切,謂所經各處如何不適,則不可信矣。彼終日長歎,問所歎何事,則一為麥酒一杯,二為無事而懶坐,三為欲見其妻,四則與其精神契合之一切魔鬼而已。兒自抵此間,始終未有失望事,亦未有受人嫌惡事;所與交接,自最上流以到最下流,都頗歡洽。嚐於巴沙府中流連數日,而投宿於牛棚之中者,亦複數夜;細察民風,知其和靄[藹]安分,可與為善也。又於麻利亞、裏法地亞二處,與希臘名流數輩,宴遊多日;其為人雖次於土人,終勝於西班牙人,而西班牙人則猶勝於葡萄牙人也。自來遊君士但丁堡者,多有遊記記其事,吾母當已見其一二。記得桓德雷夫人遊記中,嚐言聖保羅寺倫敦大寺院之一。倘與聖莎菲亞土耳其大寺院之一。並置一處,其莊嚴偉麗,殆可相敵,此言誤也。兒先後參觀兩寺,相其外表,審其內容,參互而比較之,知聖莎菲亞寺雖為曆史上希有之古跡,前此希臘皇帝,羅馬帝國東西分裂後,其東部稱東方帝國或希臘帝國(Eastern or Greek Empire),君主稱希臘皇帝,非古希臘也。自戛司丁尼亞以後,加冕於寺中者數人,為人狙殺於寺中神壇之上者亦數人,而土耳其諸蘇旦,複時時到寺,吾輩置身寺中,撫摩舊跡,誠足增進識見,然就廟身之大小,及建築之華樸言之,實遠出當地沙雷門等諸回教寺院之下,以視聖保羅寺,更不能於同一葉書中記之矣(兒為此言,頗似紈袴子弟口吻)。兒於寺院之建築,最喜塞維爾西班牙地名諸寺院之峨斯式;窗戶上端均作尖形,倘兒前此所見聖保羅、聖莎菲亞諸寺院,悉改用此式,必更饒古趣也。
土皇所居撒拉爾堯宮,四圍牆壁,與吾家紐斯坦園在腦丁亨爵邸附近。大致相似,式樣亦同,惟較高耳。京城四周,繞以高墉,騎馬行城下,瞰其大陸之一麵,景物絕美,吾母試冥想之:道之左,有三層式之凹凸壁,長凡四英裏,壁上絡以青藤,蒼翠欲滴;摩天高塔,參差其間者,為數二百十有八;道之右,則為土耳其人公葬之所,杉木成林,光景幽靜,其大者高可百尺,世界上清美可愛之區,推此為第一矣。兒嚐遊雅典,伊弗塞司Ephesus在小亞細亞。兌爾費Delphi在希臘。各處,觀其古跡,又遊土耳其全境之大半,與歐洲大陸各地,亞洲亦稍稍涉足,然無論天然物或人造物,求其最足動人感想者,殆無如土國黃金角Goldon Horn為薄司福拉司海峽西北入黑海處。盡頭處,七塔Seven Towers為土國幽禁國事犯之牢獄。兩旁之光景也。
今當言英國事矣。讀吾母手書,知《英吉利詩人》等書已付印,至慰。拜輪之最初著作《Hours of Idleness》出板[版],有著書詆之者,拜輪乃更作《英吉利詩人及蘇格蘭評論家》(English Bards and Scottish Re-viewers)詩反譏之。原書初版已罄,此謂第二版。吾母當知,此次重印流通,書中增訂不少也。倫敦維果弄森德畫師,已將所繪兒像送來否?此像於兒啟行前畫好,畫值亦於彼時付去,倘尚未送來,即請吾母遣人往取。吾母近來似頗愛讀雜誌,來書中所述異聞,及一切引證,想多從雜誌中得來也。至謂雖無加來塞爾之助,兒苟有意,亦得列席為議員,誠為兒所樂聞,然兒與加來塞爾前因李夫人之事絕交,今豈複願與彼旦夕出入於同一門戶中耶?彼時李夫人心甚怏怏,兒亦頗以為歉,今無恙否,便中乞為致意。
兒意B君當娶R女士,始亂終棄,非吾所取。吾輩做人,第一要不幹壞事;此雖不易辦到,知過而改,固為吾輩能力所能及也。R之於B,可稱嘉偶,藉曰稍遜,而其家薄有資產,以為妝奩,可作撫養子女之費,雖補償不多,亦頗不惡,奈何遽棄之。吾食邑中斷不容有此等滅德敗行之事,易言之,吾不許吾自身所為之事,即不許租種吾地之人為之;而於事之有關女子貞操者,持之尤堅。明神鑒我,我前此頗多罪惡,今已痛自改悔矣。惟望此洛撒裏奧神話,洛撒裏奧占人之妻,其夫怒,起與戰,遂見殺,此用以指B。以我為式,令彼不幸之女子,複為社會之完人;否則吾可誓諸吾父之靈,痛懲勿宥,彼其諦聽。孺子魯倍德,望吾母分外濟恤之;渠亦可憐人,歸國後,想必切思其主,當時渠頗不願獨歸也。魯倍德為拜輪侍童,於中途遣歸,拜輪平日頗憐愛之,《去國行》第四五二首為彼作也。吾母近日,必康健安適。望錫好音,以慰長想。爾之愛兒拜輪。
再:滿雷無恙否。Joe Murray為拜輪之友,拜輪死後,曾為刊印詩文十三卷,即流通最廣之拜輪全集定本是也。
又此信封後複啟,因弗雷卻複自請相隨,同往莫利亞半島,Morea為希臘最南之半島。不願獨歸矣。
五年十月,上海阿爾薩斯之重光
——“Alsace reconquered”,Piere Loti 作,
據英文本譯
此時為千九百十六年七月,更越一月,即為阿爾薩斯光複後吾初次旅行其地之一周紀念矣。爾時吾與吾法蘭西民主國總統同行。總統之臨蒞其地,事關軍國,初非徒事遊觀,故行程甚速,未暇勾留。至總統所事何事,則例當嚴守秘密,勿能破也。
吾儕抵阿爾薩斯時,天氣晴暢,嚐謂晴暢之天氣,能倍蓰吾人之快樂,其效用如上帝手執光明幸福之瓶,而注其慈愛之忱,福此有眾。是日氣候極熱,南方蔚藍深處,旭日一輪,皓然自放奇采,盡逐天上雲滓,今清明如洗;而四方天地相接處,則有群山環抱,鬱然以深。山上樹木繁茂,時當盛夏,枝葉飽受日光,發育至於極度,遠望之,幾如一片綠雲,又如舞台中所製至精之樹木背景,而複映以綠色之電光;山下平原如錦,廣袤數十百裏間,市集村落,曆曆在望;而人家門口,多自辟小園,以植玫瑰。此時玫瑰方盛開,深色者灼灼然,素色者娟娟然,似各努力娛人;吾欲形容其狀,但有比之醉漢,蓋醉漢中酒則作種種可笑之狀以娛人,而其自身則不知不覺,但有勞力而無報酬也。阿爾薩斯所植玫瑰,玫[非]僅大家庭園中有之,食力之夫,家有數步餘地,所植者玫瑰也;即無餘地,而短垣之上,枝葉紛披,中有徑寸之花,紅紫爭輝者,亦玫瑰也。玫瑰為世間名卉,通都大邑,尚不多得,而阿爾薩斯人乃種之如菽粟焉。
總統所乘汽車馳騁極速,車頭懸絲製三色國旗,旗頂懸金線之繸,乃總統出巡之標誌。時微風鼓繸,飛舞空中,車所經處,恒有一縷金光,盤旋頂上。吾儕 行前,並未通告大眾,同行者總統與餘而外,僅有機夫;侍從衛隊,悉屏弗用。意謂抵阿爾薩斯時,事類通常遊客,不致驚動居民。誰料一履其境,即有少年多人,踏車疾走於汽車之前,每遇一人,或抵一村落,則舉手揚帽,高呼“總統至矣!”吾儕勢不能禁也。其尤健者,則先吾車數分鍾而行,中途且噪且舞,報其事於村人;村人聞訊,立即懸旗致敬,故吾車雖速,而每至一村,即見家家窗戶洞啟,懸國旗於簷下,其布置之速,如著魔力。所懸旗,三色國旗外,尚有紅白二色之阿爾薩斯州旗。此乃阿爾薩斯人心中至愛之一物,凡有血氣,莫不誓死以爭。今阿爾薩斯之旗,複為阿爾薩斯所有矣。所懸三色國旗,新製者什八九,間有一二已陳舊,不複鮮明奪目,則尤當視為神聖之紀念,蓋嚐屈於德意誌之淫威,密藏篋底,黯然不見天日者,四十餘年於茲矣。
吾車過處,歡呼之聲,上徹雲表,旁震山穀。聆其聲,觀其舞蹈歡騰之狀,知此非皮麵之敬禮,實自心底迸裂而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