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壁畫
崔太始近來住的地方他的朋友們都不很知道了。他在留學生中資格不算舊,到東京不過五年。今年是他在美術學校最後的一年了。他雖是學了五年的畫,從來沒有畫完工過一幅。以前他住的房間裏裝著一疊畫架,至多成就一半又塗了去,或是僅僅鉤了些輪廓罷了。但從這些半途而止東鱗西爪的畫裏,他的結構他的筆致,在在可以看出他有偉大的藝術的天才。
他有位朋友T君,住在白山的近傍,還是他國內的同窗,所以很算知己。有一天午後,他忽然現在T君的房中。
六疊席的房間,四壁都是亂七八糟的書籍。崔太始與T君麵對麵席地而坐。席上一盤熱勃勃的清茶。T君敬了他一杯,看他一喝而盡,將杯子向盤中一頓,嗬了一口氣,從煙袋裏挖出一枝煙來亂吸。T君看他那頭發有二寸多長,胡子不消說,製服的兩袖和胸次都塗了紅紅綠綠的顏色,白的硬領也抹了一層汙黑的脂肪,他不由得暗暗地笑了。
“太始,你住在甚麼地方了?”
“我住在日本橋我親戚的銀行裏,我借了一間光線很適宜的房間,雇了一位姑娘作Model(模特兒),想在這一月內,努力完成一張卒業製作。”
“那好極了。我希望你此次的成功。”
“T君,我倒有一重心事告你,你替我做首詩發泄一下,怎麼樣?”他搖搖頭,眉目都皺在一塊,彈去煙灰,向T君說。
“那怎能辦到!我做詩都是自動的,自己感觸的,自己要說的。你的心事我何從知道?”
“我講給你聽罷。我今天到你這邊來,經過小石川教堂。今天是特別傳道日,有一群女學生分道發布傳單。過路的人都受領女學生們鞠躬和一張傳單。獨有我經過時,她們不來理我,我很憂鬱,你把我的憂鬱寫出來罷。”
“什麼大不了的心事,原來就是這一點。你有了夫人有了三歲的女兒,你還不知足,你每每講起那些女人的事情,就好像垂涎萬丈的樣子,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罷。”
“我們徒然的結了多年知己……唉!我最切齒痛恨的,就是說我有了妻女便不該再有別的念頭。父母強迫我結婚,這是我有妻室的來曆,一時性欲的衝動,這是我有女兒的來曆。……T君!你是聰明人,我不以一般朋友看待你,你也苛責我,我真沒有地方告訴了。”他說了,便斷斷續續的一呼一吸,他不禁滴下了一場眼淚。
“你不必悲傷。我明白了。你饒恕我的鹵莽。我一定勉力替你做一首詩。”T君被他的話感動了,不禁起了同情,便安慰了他幾句,他隻沒精打采的吸著香煙。
“你在銀行裏,沒有人和你一同畫嗎?”
“隻有一位L君同畫。”
“他是到東京還不上兩個月的那位L君嗎?”
“是的,便是那位。”
他們倆談了些很平常的話,崔太始總覺得沒甚意思,不久便與T君道別。T君也無從安慰他。T君聽得崔太始近來和許多朋友們意見不合,連一連二的絕了交。他的朋友們往往講他的性情大變。T君從這回子談話裏,也經驗了。所以很失悔剛才說的話,怕因了這個緣故,損壞了多年的交情。
第二天崔太始到銀行去,得到一封快信——他因為住的地方不告訴人家,一切信劄都由銀行轉遞——原來國內母校裏的教授殷老先生帶了兩位女公子,到東京來遊曆,此刻住在神田的長安旅館裏。他歡喜得非常,以為有機會去招待殷老先生的二位女公子了。他再沒有心緒作畫,便一直到神田去找長安旅館。
殷老先生的一室也不很寬大的。席子上鋪了一條大綿被。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此外T君L君和別的少年兩位,都圍著坐在大綿被上,鑒賞長女公子南白所作的畫。殷老先生精神振起,講他長女公子平日得的是某先生的指導,某先生的品評。T君L君和別的少年們都說了一堆恭維的話。
崔太始推進門來,見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然後敘些應酬話。此時他也盤坐在L君T君的中間,別的二位少年,背地裏望崔太始那種特別的動作發笑。崔太始雖是和殷老先生很有精神的談話,但是一麵他很失望。他想殷老先生在東京的門徒不止他一個,在座T君L君和別的二位少年,也曾受過殷老先生教育的,和他的二位女公子同一是世兄妹的情誼,於是他預算不能獨盡招待的義務,他的熱望冰消了一半。
殷老先生的長女公子南白,十九歲,她得到名師的指導,她的國畫創作,在國內已有名望的了,次女公子北白,不過十四歲,還在小學校裏讀書。他們這回子東來惟一的目的,想開一個展覽會,陳列南白創作,使東邦人士也知道中國有位閨秀畫家南白女士的作品。
殷老先生和他在座的門人,規劃了半天。展覽會的事情也就有個端倪了。五位門人中大家推T君到日本畫家協會去交涉,推L君擔任編畫件的號數,崔太始去設法借會場,別的二位印目錄發傳單。他們認定了,殷老先生和南白懇切的致謝他們。他們便與殷老先生們道別。
殷老先生不很信任別的門人,因為他有的穿西裝,有的穿製服,都很整潔而漂亮。獨有崔太始衣服上有顏色痕跡,蓬頭垢麵,不加修飾,所以殷老先生很信任他,說他是最老實的一位青年,又說他對於籌備展覽會的事情最出力。因此南白也很感激他,畫了幾幅畫相送。
“支那閨秀畫家殷南白女士,此次隨尊人東來遊曆,所帶作品百幀,於三月一二三日,假神田東亞俱樂部,由日本畫家協會主任,舉行作品展覽會。……”
東京的新聞上都載著這一小段新聞。到了開會的那一天,殷老先生的五位門人都到會幫忙招待。東亞俱樂部在神田熱鬧的一帶,所以參觀者很多,而且都很頌揚南白的作品。東京的新聞記者又時來采訪消息,招待的五位很有應接不暇的光景。
第三天,這是末一天了,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也到會。那時參觀者新聞記者都由他的門人們招待著,在樓下的一室,殷老先生和參觀者新聞記者們談話,T君當了翻譯,樓上的一室,崔太始和南白北白坐在沙發上閑談。
“你送給我的三幅畫,我真感謝你呀!”崔太始柔順的對南白說。
“那沒有價值的,我是亂塗,請崔先生指正才是。”南白很謙虛的回答他說,北白低倒頭沒有話。
“這三幅畫都很有意思,我尤其愛那幅'紅葉題詩圖',你的筆法真可說超過石田呢!”
“唉,你不必見笑。你那樣說,我真慚愧。”
樓梯上的足聲響了,參觀者連一連二的上樓,打斷了崔太始和南白的談話。他們站起,避到近壁的一隅,讓參觀者進行環繞的路徑。
崔太始走下樓梯,在樓下的一室踱來踱去的,想起南白那種溫柔可愛的性情,清高秀麗的畫筆,又是恭敬她,又是愛她,她送給他的一幅“紅葉題詩圖”,在崔太始眼裏看來,一定有深奧的寄托,斷乎不是隨便寫的。他愈想愈高興,搖搖頭,自言自笑。L君坐在入口的地方,偷看他的那種特別舉動,莫名其妙,但隻猜到殷老先生樓上讚了他幾句罷了。
殷老先生和他的女公子門人送新聞記者參觀者下樓揖別,壁上的時計剛敲五點鍾。
“閉會罷。承諸位勞駕三天,心裏很不安。今天預備在中華樓小敘,我們同去罷。”殷老先生對門人說。
“不必客氣,我們便要回寓了。”門人們同聲辭謝。
“不是我的客氣,是你們的客氣。太始君你為我邀請他們,你不應該也說客氣的話。”殷老先生對崔太始說。
“我們不應該違背殷先生的命令,殷先生好意教我們去,我們也就去罷。”崔太始變了語調,得意揚揚的對同伴說,他以為有無上的光榮。殷老先生對他說那句“你也不該客氣”的話,帶有些橄欖的滋味,愈嚼愈甘。L君微微的拉了T君的衣角,T君便斜看崔太始的得意的示威。
他們從東亞俱樂部出來,走上街道,轉了兩處的街角,便到中華樓了。殷老先生早已定好了一間“蘭室”。
圓桌子上殷老先生對門而坐,右方北白,南白,崔太始,別的二位L君T君順次坐下。T君與殷老先生又並肩了。殷老先生與T君談話。別的二位也乘機插了許多話頭。他們談的資料,不出展覽會經過的情形。
崔太始用小刀去了三隻大蘋果的皮,又切成無數的小塊,插上牙簽,盛在盆子裏,請同座的隨意取吃。L君從眼角裏偷望崔太始,他留下四塊大的,分給南白北白,她們說一聲“謝你”,他急忙留意同座的幾位有望他的沒有。
L君裝樣沒有看見,他才放心下來。於是他也參加殷老先生的談話。
L君向T君做了一個眼風,T君立刻注意崔太始和殷老先生的談話,崔太始談鋒尖利,說了一大批上下古今長話,殷老先生連聲讚揚,說他有見識。
“太始君名不虛傳,殷先生都佩服他呢。”T君插了這一句話。
“果然,十年前的地位,我是他的先生,十年後的地位,他是我的先生了。”殷老先生搖頭說了,眾人都笑起來,喧聲大作。崔太始尤顯現自己一臉的光榮。
他們從中華樓散了席後出門。門人們都向殷老先生們道謝,分道而別。但崔太始還瑟縮不前,他很想跟殷老先生們到長安旅館,再去談一歇子。
“再會!再會!”南白向崔太始辭別。崔太始聽得她的辭別話,一麵不好意思跟她們去;一麵卻想到南白不和別人道別,單向他致辭,他又格外得意,便也致辭而別。
第二天的下午五時,在東京站殷老先生和他的二女公子上車了。L君T君崔太始等等五位排列車窗外的月台上,各人右手裏拿了帽兒,一揚一抑。殷老先生們在車窗裏致了鞠躬。火車從此遠了。
崔太始從車站回來,到早稻田找他的同鄉陳君。陳君是早稻田大學法科的學生,一見崔太始那種神氣,便連聲說:“藝術家!藝術家!”他說了後,向崔太始肩上一拍,笑了一笑。
“陳君,你不要胡鬧!我正門正經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你和我商量的總不是好事情了。”
“那裏的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們在此地談不便,到咖啡店去罷。”
“也好,也好。”
他們手牽手從陳君的寓所出來,走上冷落的街道,進一家招牌上有紅茶咖啡牛乳名目的店子裏去,向靠窗的小桌子上對麵坐下。
“咖啡二杯。”崔太始大聲對侍女說。
“噯,噯。”侍女走進內室,盛了二杯咖啡,分給他們。
“我們講正經話罷。”
“你講就是。”陳君用右手拿的匙子調咖啡。
“我前次對你說過的那位殷南白女士,今天我送她們回國去了。她對於我很有意思,她的父親也很信任我,我想這種機會是不可失的。我想先把我的妻室離了婚,便可成就我們以後的幸福。”
“那很好,我勸你進行。”
“那麼,請你在法律上查一下,離婚的手續怎麼樣。”
陳君從衣袋裏摸出一本袖珍的《帝國六法全書》,翻了一下,便用日本語讀下。
“那是日本的法律,請你查中國的法律。”
“不關緊的,中國的法律原是抄日本的呀!”
侍女站在他們的旁邊,聽得陳君念離婚法律,不由得發出一種驚奇的笑聲。陳君便將《六法全書》向衣袋裏一塞。
“我要問你,你的夫人也願意離婚嗎?”
“她是鄉下人,不懂新知識,斷乎不願意的。”
“那你也沒有理由了!你的夫人願意了才可成就。”
“她果然願意了,我也不和你商量。為的她不願意,才請你想個法子離去她。”
“這是一個人願意,就沒有理由的。我也沒法。”陳君便又摸出《六法全書》翻到離婚的一章,遞給他看,他接著書睜眼看了好久,搖搖頭說:“難極!難極!”他將《六法全書》還給陳君,從皮夾裏挖出一角錢,放桌子上,向侍女致了一聲道別,辭出門去。隻聽得侍女掩口的笑聲。
過了一個月之後,T君在上野公園半已發蕊的櫻花樹下的石上坐著遠遠地看見崔太始背了畫箱走來。T君招呼了他同坐。
“你從學校來的嗎?崔君。”
“是的,你呢?”
“也是。你的卒業製作成就了沒有?”
“還沒成功。南白有信給你嗎?”
“我那邊沒有信來。你那邊一定有的?”
“哼!我那邊一張明片都沒有!我親見L君那邊有二三封信,她講的什麼,L君也不肯給我看,我也不要看,總之那種女子沒有價值的。”崔太始憤憤不平的說了,連歎幾聲。
“何必,何必,不給你信,便罵她呢!”
“不必講起,那真沒有講的價值。你還不知他們的內容。”
T君已熟悉崔太始的性情,所以也不談了。拉著了他的手,在園徑上慢慢的散走到廣道上。
“崔君,我們到動物院去罷。這幾天動物院很熱鬧。”
“讚成的,我們去。”
他們轉身到左方動物院的大門口,T君買了二張入場券付給管門人,二人一直走進院子。
院子裏男男女女老的小的加了鳥聲獸聲,所以嘈雜的了不得。他們倆牽住手走過幾處的鐵網鐵欄,隻見一群人圍著猢猻住的鐵網。崔太始拉住T君的手站停了。
“喂,有什麼好看?”
“T君,你看,真好看呀!”
“唉,湊什麼熱鬧呢?”
“T君,我告訴你呢,你等一歇,你看那幾隻猢猻真享到好福呢。女子婦人們都把果餅擲給他們吃,我想真是冤枉,連猢猻都夠不上,還活著做什麼?我此刻恨不得變了猢猻,跳進鐵網享受婦人女子們擲給我的定情物。”
“你又胡鬧了!怪道別的朋友都說你是急色鬼!”
“他們都不是真知我,T君,難道你還不知我的心嗎?”
T君緊緊的拉他離去鐵網,坐到人跡稀少的那邊露天椅上。他垂頭喪氣的摸出一支香煙燃上了亂吸,把畫箱脫下,放在地上。
“T君,我還有一件事情告訴你,說來真是太息痛恨。
就是我前次和L君雇了一位Model,她的身段麵容還可以,但她衣服很襤褸,她若是待我好,我誠心送她上等的衣料。我看她可憐所以問問她的家庭怎樣。她支吾不答。L君的日本話還沒純熟,她反而很有精神的和他談話。這也不要講。有一天我教她一同到銀座去玩玩,她要什麼東西,我可買給她。她拒絕我,我敬佩她,當她是一個清高的女子。但後來我親見她和L君手牽手在銀座一帶走呢!
真氣死我!我便停止雇她,卒業製作也不畫了。我停止了她,L君可說沒有能力借某銀行的畫室,隨他們到別處去罷。”
“我以為你卒業製作很要緊,你從來沒畫成一幀完全的作品,總為了一些小事停止的,你把你藝術的天才糟蹋了!”
“T君,說來真傷心。我的境遇,不使我完成藝術的天才。”
“你再雇一位別的Model,好好的畫去才是。”
“口威,我真灰心了!你救我罷!”他靠到T君的肩上,作長時間的呼吸。T君覺得他那種呼吸裏,有無限的悲涼。
“肚子裏餓了,我們到菜館去吃飯罷。”T君牽了他的手走出院子。
後來崔太始稍稍平靜一點,覺得T君的話還不差,便和他的同學S君商量,另雇了一位Model在S的寓所裏二人同時開始卒業製作。
S君和崔太始同學同鄉,又是此次將同時卒業,他也住在白山,離T君不遠。他的房間有八疊席,裝置得很精美。他又是一位很有麵子的少年,也很明白崔太始的脾氣。他們雇了一位Model畫過三個星期了。
有一天T君從學校裏回來,到S君的寓所,看他們畫,隻見一位姑娘披了寢衣。露出上身雪白的肌體乳房:斜靠在躺椅上,目不他瞬的鎮靜著。崔太始與S君離開幾步,裝了畫架,一心一意的調了顏色,進退瞄視,然後塗上顏色。他們見T君的學校已退課了,便也休息。
那姑娘脫下寢衣,披上自己的衣服,她拿了寢衣問崔太始說:“崔先生,這樣寢衣多少錢買的?”
“十二塊錢。在三越吳服店買的。這是最時髦的巴黎式的寢衣。”崔太始很得意回答了S,一笑。
“我披了三個星期,很汙的了。崔先生,你送給了我罷。”
“你要就拿去罷,我還去買一件新的才是。”崔太始很豪爽的應許送給她,她便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他覺得非常快活,以為她很有意思對待他,不像那時和L君同雇那一位擺架子。
T君見他們休息夠了,便也道別回去。
星期六的一天,T君得到崔太始發的一張明片。
“今天我約Model到帝國館去看電影,你也同去罷。
下午二時,在S君地方敘會。我們等候的呢。”
T君一看時計快到二時了,便換了新的製服,套上四角的製帽,到S君的寓所。崔君和那姑娘都在。S君也換了西裝,打算出門的樣子。崔太始見T君來了,便振起精神對那姑娘說:“我們去罷。”
“崔先生,你饒恕我。我有別的事情,不能同你去了。”
“你應許同去,我如今約的朋友都來了。”
“崔先生,請你饒恕我這回子失約。”
“你不去也罷,我們二個人去罷。”崔太始覺得大失望,便拉了T君的手向S君道別,走到街道上的停車場站住了。
“我們倆也沒趣,不必去罷。”T君說。
“我以為女子最賤,我的寢衣她歡喜的,我送了她。
我教她去看電影,她應許了,又變計呢。今晚本是某銀行宴會,我好好的辭去了他們的請宴,誠心領她去看電影,她真不受人看待的。”
“那你到銀行去赴宴就是,何必多說呢?”
“T君,你看呀,真氣死我呢!”
T君一看,S君與Model遠遠地也向停車場來,崔太始一轉頭裝樣不見。
“我去了!到銀行去了!T君,對不起你!今天虛約了你。再會!”崔太始說後拉上電車去了,T君一個人離去停車場便也回去。
第二天在某銀行的會客室裏,崔太始的親戚約摸四十歲,一望是很有經驗的人。他坐在大菜桌的主位。T坐在賓位。崔太始的親戚把一張英文報遞給T君說:“這是太始留給你的信。”
T君展開英文報一看,有幾個半紅半紫的大字寫著。
“T兄:你把我的心事做一首詩罷!沒有一個朋友知我的心,你是真知我者!太始留筆。”這一行字也不像用筆寫的,像用指頭寫的;也不像用顏料寫的,像用血寫的。T君雖是有這種懷疑,但不敢直問。“那麼,請先生把昨晚的事情講給我聽罷。”
“T先生,太始的脾氣真莫名其妙,你也明白。昨夜我們行裏春季小敘,找他來敘一下,他興致很足。我們當然也很歡喜他。後來他就不對了!連喝數十大杯的酒,我們勸阻他,他也不肯聽。自斟自喝,喝到喝不下了,吐了一地。這也不必說。他便躺在沙發上。教他到寢室去睡,他不肯。客人都散了。我們也要回寓的,不能照管他,便教一個仆人看管。仆人看他呼呼的睡著了,自己便也睡去,後來不知他吐了許多的血,寫給你的東西,恐怕是用血寫的呢。”
“我看正是用血寫的呀!”
“今天仆人來告訴我這麼樣子,我嚇得跳起來。我看他已經不省人事了,連忙送他到大學醫院。”
“在這一間室子裏吐的嗎?”
“不是,在樓上的一間。還有許多血跡,我們去看看罷。”
崔太始的親戚引導T君到樓上的那間屋子。T君隻見沙發上的白絨上有許多血跡,靠沙發的壁上畫了些粗亂的畫,約略可以認出一個人,僵臥在地上,一個女子站在他的腹上跳舞。上麵有幾個“崔太始卒業製作”的字樣寫著。
“那些怪畫也是用血畫的,大約他的神經昏亂極了。”
“我也這樣想呢。”T君回答了,他心裏一陣寒栗,便與崔太始的親戚下樓,辭別他說:
“再會罷!我到大學病院去看他。”
五,二一,作於白山石像的複活
一
宗老是一個基督徒,他在N大學專攻神學的;他並不老,不過三十多歲罷?以前的經曆,雖不知道;他到日本後的五六年來,撇開一切功名富貴婦人,隻管研求道學,勵行他所持的禁欲主義,他的朋友們因此都稱呼他做“宗老”。
他雖然生活在都會裏;白天到學校,晚上回到寓所;休假的時候,至多在寺院的庭前散步一歇。他的眼底,隻留得看不見的“神”,看得見的幾本舊書。其他的東西,從不值他顧盼的。
難得,今天幾個朋友硬要同他到美術展覽會;這是他平時痛恨為裝飾的虛空的東西,他無可如何地,跟朋友去了一次。奇怪!回來的時候,他竟買了一張裸體雕刻的影片;朋友們都笑他是“和尚開戒”了!他卻說是為了“夏娃”的像而買的。
他從不買這種畫片,住的房子裏,隻掛著一幀基督的像,除書籍中的插畫以外,再沒有別的美術品了。今天他買了這張裸體雕刻的影片後: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放在枕邊鑒賞呢。
莊嚴燦爛的大庭中,白銀的圓柱,反射出一道一道的潔光;每根圓柱的旁邊,陳列著大理石的雕刻;望過去,正像有一種方錐形,包圍著。幾位看客,沉寂無聲,都隱隱約約的若離若即。
宗老站在一處裸體雕刻的前麵;凝眸的注視,她的地位,高不可攀;忽爾這座裸體的雕刻把一雙緊靠在身的手臂,微微的舉了起來,對著宗老沉重地點了一點頭;宗老渾身的筋絡,都緊張起來,嘴巴裏的液沫也流了出來;他忍不住歌誦她了。
“……你甚美麗,你甚美麗,你的眼在帕子內,好像鴿子眼。你的頭發,如同山羊群臥在基列山旁。你的牙齒,如新剪毛的一群羊,洗淨上來,個個都有雙生,沒有一隻喪掉的。你的唇好像一條朱紅線,你的嘴也秀美。你的二太陽在帕子內,如同一塊石榴。你的頸項,好像大衛建造收藏軍器的高台;其上懸一千盾牌,都是勇士的盾牌。你的兩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雅歌》第四章)”
“……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臍如圓杯,不缺調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的麥子,周圍有百合花。你的二乳好像一對小鹿,就是母親雙生的。你的頸項如象牙台。你的眼目,像希實本巴特拉並門旁的水池。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馬色的利巴嫩塔。……”(《雅歌》第七章)
他五二連編的背誦了幾章《聖經》;察察亮的燈光,慢慢的變成黃綠了,又慢慢的變成青碧了,又慢慢的變成深藍了。
一個裸體的美人,彎下她苗條的身子,托出手來,重重的抱住宗老;宗老也伸出兩手,抱住她的頸項。頓然覺得有種重量,壓在他胸坎;他支持不牢了,砰磅地一聲,這座裸體雕刻的大理石像,倒在地上粉碎了。燈光就此大放光明。
宗老吃了一次猛重的驚嚇;開眼看時沒有什麼,睡在六張席鋪的一間樓上;電燈沒有熄,對麵掛的基督像,正在對他發笑。
他全身埋在被窩裏,隻露出一個頭;眼兒烏溜溜的望見室中的周圍;渾身是汗,加上不住的心悸,他再不能睡了。撐起身來,披了衣坐在褥子上;隻見枕邊還留著一張裸體雕刻的影片;他隨手拿了這張影片,對她相了好久;便自言自語的說:“好像是她。哦!我懂得了,不能說話,就是她的長處。”
“她隻是不能說話,但是一切一切都蘊藏在無言的沉默裏。”
第二天,他照常到學校裏,一位教授,正在講耶穌降生的事,——馬利亞感受聖靈懷孕的,說了許多學者的證明。他把教授講的話,一句一字的抄在筆記簿上。
他抄完了,又讀了一遍,總覺得將這些寶貴的光陰,消耗在虛空的、無謂的研究,未免懷疑了。別的功課,大多是這樣的;他也有同樣的懷疑。於是每到學校裏,便每激動他一次厭惡的心情。
星期日,他混在眾信徒裏,聽牧師說的信仰生活。他也覺得有點不自然,有點被束縛;仔細一想牧師的話,又覺得是武斷,專製的,愚弄人們的。他信仰的熱度也低降了。
他回到寓裏,翻看神學的書籍,也是無味極了。口裏念著,心裏不由得起了種種非難;到底拋去了才舒暢。
他漸漸的不歡喜保守向來的生活,簡直要反抗起來了。
二
一天早上,宗老覺得有一件緊要的事情;洗盥完畢,早飯也來不及吃了。套了外衣,匆匆地出門。跑到一處離開他所住的地方,有四五裏遠的“雪川”;他找到橋邊的一所屋子,推門進去:“這裏是中村夫人的貴宅嗎?”他問道。
“這裏不是中村夫人的!”裏麵走出一位婦人,答應他說。
“那麼,中村夫人住在什麼地方?”
“中村夫人麼?她從這屋子裏搬出去二年多了,她住的地方我們不知道。”
“她臨走的時候沒有對你們說罷?”
“說是說了的,但是我們轉去的信都退回來了。”
“那麼請你把那個住址給我罷。”
“對不起,連那個住址也忘掉了;因為這些事也二年多了。”
宗老便也不再問下,告別了她出來。
他沿著“雪川”濱邊的小路上回去;旁邊大都是低小窄狹的貧民的草房,還停歇幾輛糞車。在這惡濁的路上,他慢滔滔的踱過去,想起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我寄住在中村夫人的家裏。
她們隻有母女倆,她的女兒苔子,從來不說話;她不能說話的,但是她時時對我點點頭對我笑笑呢!
有一天晚上,——在六月裏——我從外邊回來,我踱上樓梯,梯的右麵是露台,左麵是我的房間;我眼兒一霎,她正是浴後,束了一條短裙,在台上乘涼。她的頭部,她的頸項,她的胸,她的乳,她的兩條腿,都闖入我的眼兒了。隻是一霎,她便避去了。從此以後,她送飯來,送茶來,比平時殷勤得多。
我呢!不知道為了什麼?有時候我對她說話,她不能回答;隻是呆呆的望我,我也沒法。時間的進程過分慢了,有別種的潛力,硬使我憎厭她的愚蠢;憎厭她的冥頑不靈;我於是搬了出來。臨別那一天,她還是對我點了點頭,笑了一笑。
現在我方才認識,那種無言的沉默裏,包藏無數的一切一切。啊!可是來不及了。
我踏上人生的半路了;有了這一點浪漫的機運又隨便給他錯過了;N大學的研究室,教會的禮拜堂,是我的墳墓;書本裏隨體佶倔的蛆蟲,把我青春的血都吸盡了。
我在世界上,隻剩一個骷髏,等於零的骷髏了。
我要鼓起我的勇力,舉起一雙僵了的手,在這墳墓裏挖一個空洞,逃出來。我不甘心長埋在黑暗無生氣的地穴裏;我要見見太陽光,我要找我的愛人。”
“我的好朋友們!我的恩人!你們引誘我到太陽光裏,拜見了有生命的大理石,使我的愛人再現,我要去找她了。她在一處地方,我知道的,我定去找她。”
宗老這樣自言自語的回到家裏。
他變換了平時的態度,把房間裏所有的書籍,一齊撕破了。把基督的像也撤去了。裝上一張裸體雕刻的影片,整天對著這張影片呆望;有時背誦《雅歌》裏的話,有時一個人在房間裏,好像有人在他的旁邊;他說一大篇溫和甜蜜的話,他說到高潮的時候,將室內任何的東西,搬到身邊,和它接吻,挽著它並肩的繞行室內;甚至抱擁它,撫慰它,當它真是一個人;他刻意摹擬十年前在傳奇小說裏,讀過的那種種的舉動,委身供奉它。
他住的房間裏,稀少的什器,十分錯亂;不像從前的整潔了。撕掉的書頁上麵,寫著濃厚真摯的情書,塗滿了絲絲的破鋼筆痕,這些書他從前是很寶貴的。
他又買一束美好的信封,把一頁頁的情書封好,上麵寫著“中村苔子親展”,隻寫這六個字,投到郵筒裏。隔了幾天,又摹擬她的口吻,回信;也封好,寫著自己的地址,自己的名字,投到郵筒裏。郵差送來後,他拆開來輪流地朗誦。
N大學的研究室,教會的禮拜堂,從前他準時必到,絲毫不敢疏忽的,現在他早忘掉了。
三
雪川的境內有一所盲啞學校,這是三年前中村苔子讀書的地方。女子部的門前,橫躺著一條康莊大路;兩旁排列了法蘭西梧桐;幽靜而嚴整,是雪川境內獨有的。
下午四時至五時,裏邊的學生,排一排二的出來,總看見一位三十多歲的人;身材很長,帶點駝背的;瘦削的麵龐架上了一副近視眼鏡;穿的是N大學半舊的製服,手裏拿了二三封未寄的信。他站在校門前,向著一個個女學生癡望。
宗老每天在這裏等候,差不多有二個月了。
女學生們,看他也麵熟了;她們出門後,背著他,和幾個同伴私下做出手勢;用指頭點到自己的麵上,忽而胸上,忽而肩上,好像在譏笑他呢!但是他永不曾覺得。
天暗了,一個個女學生也走完了;他於是把信放在懷中,兩手插入褲袋,聳起肩兒,一步一步的踱了回去。
過一天他又來這裏,照常站在校門前。
陰沉嚴寒的一天,法蘭西梧桐藏了他們的葉子,隻露出幾條枯枝,北風吹出沙沙呼呼的聲響。宗老還站在門前,單薄的外衣的高領,圍住頸項;兩手交藏在袖子裏,臉兒灰白,籲出幾口熱騰騰的蒸氣。一群女學生,將走盡了;還不見中村苔子。最後有五六位女學生出來,他忍不住了,便鄭重地對她們行了一個鞠躬禮,然後問她們:“對不起,諸位!中村苔子還在貴校讀書嗎?”
她們不會說話的,隻望著他,又對同伴做手勢了。
宗老一肚子的熱心,隻換得失望和痛苦;滴下了幾行眼淚。女學生們去得遠了,他才沒精采的回去。
此後他不到這地方了,在室內總是自言自語;或者寫幾封信,約他所思念的中村苔子,到他的寓所來。他投入郵筒後,回到寓所。一聽外麵閣閣咭咭的足音,他便說苔子來了!連忙出去接她。他不憚煩的,有過路人,總要開門去望望;而且屢次叮嚀房主人說:“有人訪問我,我是在家。”
四
島國的春天,充滿了溫暖的太和之氣,青青的樹葉,粉紅的櫻花,渲染這偽文明的都會,引誘人們到虛榮的市上去。
宗老也不能獨守在孤室裏,天天到熱鬧的地方;混跡在男男女女的一群中,攢進攢出,忙個不了;好像失掉了什麼東西似的,在那邊搜尋。
一天,他走到一家大公司的門前;他停住了。玻璃的壁廚裏,裝著一個女性的蠟人;和真的人一樣,穿的很講究的春衣;這是公司裏表明有這種新造的服裝。他注視好久,蠟人也無言無語的望著他。
一忽兒,這蠟人竟對宗老點一點頭,笑了一笑;他用手掌拍著玻璃,動也不動;他就在路旁拾起一塊三角大石子,叮當叮當的敲擊這片大玻璃;不多時候,這片大玻璃砰嘭碎了!公司裏的事務員,都出來查問;路人也圍著看他。
一位警察扭住宗老,盤問他何故敲碎玻璃?他說:“他們把我的愛人藏在這裏,費了我好許多時候才找到,他們是強盜,奪去我的愛人;我自然要打碎這片東西,領她回去。”
四圍的觀眾都哄哄地大笑,愈聚愈多了。
警察便拘住他,扭到警署裏去;一群好事者,也連一連二的跟著警察去,看我們的宗老了。
不久,聽說宗老被鎖在瘋人院;朋友們去慰問他,他不相識了。
一九二二,一一,二六夜,初稿鄉愁
一
“誰給你的信,瑞?”L君剛從內室出來,左手拿著一頂草帽,右手搭紐他腰間的紐兒,開頭問他的夫人這樣說。
L夫人坐在靠窗的書桌的正麵,隻管看信,沒有回答他,但支吾了一聲。於是他隨便把草帽往頭上一戴,與頭部成了入字形,就此彎轉身來,將腕臂支撐住她坐的椅靠,低倒頭,下頷擱在夫人的肩上,他把夫人手裏的信,一句一句的念下:
“……瑞兒,你嫁後隻回來了一次,差不多有一年沒見麵了!你也時常想到你的母親嗎?母親是孤零零的一個,自從你嫁了之後,更是無依無靠的了。這麼的冷靜生活,怎得過去呢?瑞兒,你是曉得的,我一到了夏天,飯也不能多吃,加上心焦氣辣,我便要病了!無論如何,在這暑期中,你要回來一次。前次你來信說:你夫婦倆都不空閑;瑞兒,你不妨抽出一點時間來看看我,我在望著呢……”
“你母親來的信,老是這樣說的!”L君讀到這裏,夾了一句話,便整整衣冠,一望壁上的時計說:
“時間到了,今晚恐怕不能回來,瑞!”他告別了他的夫人。
“你看事做事罷!”L夫人拋了信,送他出門後,鍵住了門。
L夫人口安的伸了一次腰,褰上窗帷,開了電燈,還坐到原位;她把桌上的二幅信箋排好,平鋪了一下,又從頭至尾細細地讀了一遍,再是一個一個字的相了好久。覺得在母親言外,有好多思索的資料。
忽然,她抬起頭來,屈著指兒暗算:
“有數的幾位,代替我母親寫信;他們的筆跡,我總是一望而知,毋須一認再認。”她這樣想;又沉注著信上,一個一個字的認了一遍。
“可是這回的信是誰寫的?我猜不到這個人了!”她想不出來,隻是東望望西望望的沒趣。她握住了拳,增高勇氣一般的,認真地注視信上;一忽兒像夢中囈語一般說:“唉……唉!瑞字角上的山字,是斜寫的;瑞字角上的山字,是寫得斜的。……可怕!可怕!……誰寫的,究竟是誰?”這時她全身的血脈一直流到眼兒裏;她的眼兒花了。靜歇著閉住眼兒。
不多時候,她擦擦眼兒,拿了信到樓上的房間裏去。
特地從箱子裏取出一個封護嚴密的小包;她一層層的拆開,這裏是一捆舊信;她抽出五六封,一張一張的攤在桌子上;於是把她母親的來信也並上去,站在旁邊,不住的作比較的觀察。
燈光映耀她的臉兒,一層紅一層白,時時轉變花樣;她隻是雙手捧住下頷,眼光直注到信劄上;口裏嘶嘶地響著。像有多少驚惶的事情,在紙麵上輝耀。
各封的信上,最顯著的是上麵都寫著“瑞姐”,下麵都寫著“秦舟”;其他一行一行裏疏密斜正是不等的。
她委曲地伏在桌上,似乎考驗論理學的三段法;指著每一個“瑞字”便忖道:“瑞字角上的山字都是斜寫的,一個證據。”她又找出“冷靜生活,……心焦氣辣,……病,無論如何,……望,”等等的幾個字來,比了一下,忖道:
“筆跡有點相像,二個證據。但是他的字劃是很瘦秀的,這信的字劃是很粗肥的。又是一個疑問。”她想了許多,重複看了幾遍,才收起這些信件;挑出母親的來信,把其餘的鄭重地藏到箱裏。
她坐在一張床上,將二個枕子疊到被上,便橫靠下去;一次長時間的呼吸之後,一重一重的思潮更奔騰而至了。
“我的猜度是失敗了,我想決不是他寫的;我母親也決不會教他寫的。況且他,……他是死了的呀。
”二年以前,我和L還沒成婚;我在此地讀書,與L的來往不過兼點親戚和師生之誼。這時我和他有三年不見了,他在日本讀書,也沒有信息;忽然,——二年以前——L得到從日本東京的病院裏來的一個電報,說他是死了。
“明明我親見這一紙的電報。L和他是同學,又是很知己的,至少也曉得我們事情中的一部分。我也沒有把悲哀放在表麵上;隻是心裏明白罷。
”在他沒有到日本的以前,他也勸我以後不要舊事重提;並且他托L安慰我,甚至他要成全我和L的前途。
“二個人活在世界上,不怕不成,我情願等待著,等到老我也不懊悔的。偏偏他死了,我對不起他,他死後我的成見逐漸逐漸的打消了;固然我和L已成事實;我又對不起他,我們成了事實後也不很想念他了。”
她想到這裏,眼淚一點點的落下;她伏在枕上靠著枕子的麵龐,被眼淚浸濕了;她還不住的想下去:
“現在的境遇,幾乎把以前的我轉變了,不但是對他,對我可愛的撫育我的母親,也冷淡了;不知為了什麼?”究竟我和他是從小要好的:不消說是小時候一同玩的地方,一同說話的時候,常常到我的夢裏,就是後來我們玩的時間說話的時間少了,也是常常在夢中補足了的。
“奇怪,自從他死後,我不大夢到那些事;隻是他在日本病院裏死時的慘酷,倒也夢見的。夜間的夢,也不能保留得久遠;到了白天幹日常生活的一切時,那夢也忘記了。
”我現在的處境,正像白天裏,幹些幹燥的日常生活一樣。以前是一個夢,回頭來一想我寧願在夢裏過去。
“他的母親死後,我的母親本來和他是表姊妹,很愛他的;他也當我的母就是他的。我沒有兄弟,我們倆都和兄弟一樣。但是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人家說了他許多的壞話,我的母親便不相信他了。如今我偶爾回到家鄉,要聽他死後的情形,一個人也沒有談起;我要開口問母親,母親是不歡喜的,更教我去問誰呢?”
“我定要回去,不回去不成;我要打聽他死後的消息,他的遺骸運回到家鄉沒有,如果他葬在家鄉,我要到他墳上去走一回;也許可以給他在地下的一個安慰。如果沒有運回來,那更可憐了。一個活潑潑的年青人,孤伶伶地葬身在異國。……”
這時室內的空氣,好像止歇住了;時計點點篤篤的聲音,卻比平時增高了數倍,直敲到她的心兒上,使她再不忍想下去了。隻是心悸和時計聲一唱一和,驚動了這沉默的長夜。
她有意無意的撐起身來,摸出一方手帕,抹去了臉上的一重淚漬,烏黑的瞳子,望見了對麵的許多什器,好像一個個的在責備她;她解去了外衣,熄了燈,暗地裏望生之樂園——夢境——中走去;這時候床前的一道月光,很殷勤地跑了來做她前程的引導。
二
有一天的晚飯後,L君坐在書室裏,燃上一枝紙煙,舉起腕間的手表一望,還沒到辦事的時間,他靜待著。
L夫人收拾好食具之後,就L君旁邊的一張藤椅上,猛重的坐下;發了一口歎聲。
“這幾天我看你有點不稱心罷!瑞!”
“是的,我很想回到家鄉去一次;我很替母親擔憂。”
“那何必呢,母親總是這樣的。”
“不,我定要回去一次,或者與你同去。”
“那麼等到我暑期學校功課完結了後去罷。”
“我等不到那時候,我想便要回去。”
“啊,你難道還是小時候嗎?想到母親,便要母親在你眼前。”
“正為此,小時候想母親,大了忘記母親是不好的。”
“……我呢?”
“我打算好了,你吃飯暫時跑到學校裏去吃,夜間,你可找一個知己的朋友,到這裏來伴你。”
“你要走,我也不能阻止的,讓我還想想看罷。”
L君辦事的時間到了,匆忙地出門;L夫人靠近壁間,翻開日曆一看;“今天十六日,從這裏到上海,上海到家鄉,四天的路程;至多二十一日可以到家裏了。”她這樣想,忍不住起了一種無名的興奮;無意之間,把二十一日那天的日曆,折了一隻角。
車站的電燈光中,人眾的踉蹌漸漸地安靜了。汽笛“口求”的一聲,站役一揮他的小旗子,龐然烏黑的火車就蠕動他的蛇足而遊行了。L君立在月台上,高舉他的草帽,向車窗裏露出半身的夫人說:
“早一點回來,路上小心些呢!”她望不見了,扭轉身來,整理了所帶的東西。坐定後,靠窗一望,才覺得車子在黑夜裏肆其闊步。她又望望車中有的與同伴閑談,有的和她一樣是孤單單的,東張西望;她於是從荷包裏抽出了一本新小說來翻看。
第二天,她醒過來一望,在她的前麵隔著五六個座位,有人對她揮手;她站起來,認真一看,是她五年前的女同學N女士。她想到那邊去與N女士同坐,把東西搬了過去,N女士幫助她弄好,二個人便同坐。
“N姊,你也回去嗎?我正苦寂寞呢!”
“我不是回去,我到南京去聽講,你是回去嗎?”
“是的,唉,我們多時不見了!我聽得你在女高師要畢業了。”
“真是說來慚愧,這回名義上是畢業了。”
“那麼何以不回去呢?”
“我想在南京聽講完結後,便回家去。”
“你真用功,像我這樣的人,是廢物了。”
“那裏說,你是一個賢惠的主婦呢!”
“別調我罷,N姊!這回聽說你們到日本去過的嗎?”
“是去過的。”
“那麼請你講些日本的風俗,給我聽聽呀!”
“我們去的時間很短促,也沒有什麼可講。”
“那邊我們K省的同鄉很多嗎?”
“總算不少,有二百多人;說起了同鄉,那時我們K省同鄉會,因為在文科大學裏讀書的一位同鄉死了,開追悼會;聽說他死後把屍體燒掉了!”
“嘖嘖嘖!”L夫人突然顯出一種意外的恐怖,舌子舐在上顎,發出這麼的聲音。
“口哀,在日本算不得什麼稀奇!日本人死了,都是這樣的。”
遠遠裏聽得嘈雜的人聲,說是轉車的地方到了。都會的風,吹斷了L夫人未完成的驚惶;她們和坐眾一樣的匆匆地下車去了。
……
又過了一天的晚上,L夫人孤悶地坐在滬寧線的車子裏。她想起N女士對她講的,文科大學燒屍的事情。
“這怕是秦舟罷!……”
“不是,他是一年前死的;不過至少他死後也是這樣辦了的。……慘酷!”
她闔攏了眼兒,這樣想,時時震顫她頭部;沒有睡覺的坐客,都注目她,以為她是著寒了,很替她擔憂。她卻還是不斷的想:“一個活潑而有為的少年,把他燒成灰,可怕啊!可怕啊!若是這樣,我還想上他的墓地,怕是徒然的了。”
她睜開眼兒,向車窗一望;一片黑漆的大地,重重的包圍窗子。車中人好像埋在地底,蚯蚓似的亂攢。
“我啊!我啊!恨不向窗外一跳,撲在黑漆的大地上,雨打也好!風吹也好!吹到吹到……混合成一團。”
“像他那樣的人,可以這樣子燒掉了;沒有一點形跡留在這世界上。那麼我還混在這裏幹什麼?請教幹什麼?要我自己回答!”
她一夜沒有回答出這個疑問;天明後,因為上海快車到了,她便想起所帶的禮物,應如何送給鄰近人家,把她這個疑問,暫時擱起了。從上海到她的家裏,不到半天的路程。所以她急急乎,在預備到家的事了。
三
一處高大而半舊的房屋,高聳在一個小鎮的市梢頭。
裏邊的廳堂隻剩幾張破舊的桌子和椅子,又薄薄的加上一層灰塵,顯出敗落的一種悲調。L夫人回到這所——長大於此的——房屋裏已經三天了;廳堂右麵的一間空室,光線很亮,後麵的廣場上,時時送進夏天的涼風;她們母女倆正在這裏談話。
“好麻煩啊!一到家裏,便一家家的教我去吃飯。”
“噢!你已不記得了!你沒有嫁的時候,他們不來教你去,你還去得快哩!”
“不知道為了什麼?現在覺得客氣了,他們更是客氣呢!”
“那是當然的,今天你休息休息才是;我看你有什麼不稱心罷?”
“不,我路上不慣;幾天悶在火車裏,還沒複元。”
“這回很好,難為你得到我的信,便動身回來了。”
“我本想回來呢,媽媽!這次的信誰寫的?”
“我教舟弟寫的。”
她忍不住問了這一聲,聽得她母親答是“舟弟”二個字,她突然的,全身熱度增高了幾倍;忽爾眼前也暗了,額上滴出一顆一顆珍珠似的汗。她用盡氣力的壓下去,做出鎮靜,對她母親望著。
“舟叔寫的嗎?”
“是呀,舟弟來,我順便教他寫的。”
她覺得更奇怪了,壓了去的熱度,又增上來;她的臉兒,慢慢地也紅了;手裏拿著的一把蒲扇,不住的揮,想扇涼這突然的熱度;她繼續又問下去:“他可不是在日本三年多了嗎?”
“是的,這回暑假他也回來了。”
她聽到這裏,真是難受極了;想把死的事情講出來,又不好意思;又疑是在夢裏。她母親的眼光逼住她,隻好敷衍下去:“他還去嗎?媽媽!”
“聽說就要去的。”
“這二三天何以不來呢?”
“那天他替我寫信後,回去便發寒熱了。”
她聽到這裏,又不耐了;覺得一層層的痛苦圍住她,立刻想和他一見:表白這久屈的心兒。她率心地對她母親說:“明天我想去望望舟叔,媽媽!”
“何必急呢!”
“不,他是和L很知己的老同學;況且L有話對他說。”
沉默了許久,她便找出些別的事情,和她母親談話;麵子上露出沒有事的一樣。隻覺得母親,這回好像和秦舟的感情恢複了;不說他的壞話,也不阻止她去看他;這是很奇怪的。歸根起來,究竟他那個人不差。但怎會有死的一回事,她總破不掉這個疑竇,愈疑又愈深了。
離L夫人母家有二百多步,是秦舟的住宅;在小鎮的南弄裏。要是在露台上,兩家可以互相望得見的。
秦舟睡在後麵的小樓上,聽得下麵有聲音;他的嫡母接待一位親戚的聲音;這位親戚的聲音好像很熟悉的。他不由得心悸了,樓梯上的足音,一步逼近一步。秦舟的嫡母,引導L夫人,到這小樓上了。
“瑞姐,你請坐罷!橫豎不客氣的,我下去教他們倒些茶來。”秦舟的嫡母下樓去了。
“不必客氣,親媽!”L夫人阻止她一聲,覺得又為難了;用何種話和秦舟說呢?不待她沉思,她已站在秦舟的床前了。
“舟叔叔,舟叔叔,你有點不爽快嗎?”她轉身向秦舟發問。
“瑞姐嗎?……噢,謝你,請坐罷!”秦舟勉強坐起來,用單被裹住身體,沒精采的低倒頭。
“舟叔叔,回國有幾天了?”她就在旁的椅子上坐下。
“不到半個月罷。”他斷斷續續的回答。
L夫人看他那種神氣,暗裏想:我今年二十四歲,他比我小兩年;但是他頭發長,麵龐比從前更瘦削了;幾乎像近三十歲的人了。薄薄的汗衫,更映出他的瘦骨嶙剛;語音也低微,一處一處都顯出頹喪的病的氣態。因此不由得起了一種悲痛的憐憫心。
一個婢女送了茶來,偷耽耽地向她望了一眼,便下樓去。
“瑞姐,你幾時回來的?”秦舟用枕子托在背後,舒暢地問她。
“我回來有四天了!”
“L兄好嗎?替我問候他。”
“他還是那樣,謝你!”
秦舟又低倒頭不問下了,好像很疲乏的一般,籲了一口氣。L夫人在室中一望,東壁裝著三四架舊書;靠南窗下的桌子上,攤了一堆西裝書籍。窗外可以望見田野,小丘叢林,寥落的村子,長浜的流水。“這是我多年前,時時與舟叔靠在南窗欄上頑玩的地方。蔚藍的天空依舊襯出這些景物,可是……啊!”L夫人想到這裏,以前的經曆,又一重重的爆發了。她靜待秦舟提起以前的事情,那麼可以表白她抑屈在心裏的一切。她想“秦舟是一個熱情多感的人,少不得總要提起的;那麼我不妨把我的懷抱,和急電報死的事情實說出來。”她想到這裏,總是一個疑團,又未便實說。
但是秦舟還是沒有話,L夫人更無聊了。“怕他怨我罷!不,他所怨的是命運;那我怎樣安慰他呢?”她千想萬想,看看秦舟,那又是無力,又是冷淡;對她一點沒有表示。她忍不住又問下去:“舟叔你在東京的生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