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鏽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春光
靜得象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葉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裏運氣的麻雀。
春光從一張張的綠葉上爬過。
驀地一道陽光晃過我的眼前,
我眼睛裏飛出了萬支的金箭,
我耳邊又謠傳著翅膀的摩聲,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邏巡……
忽地深巷裏迸出了一聲清籟:
“可憐可憐我這瞎子,老爺太太!”黃昏
黃昏是一頭遲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
不許把城門關鎖得太早,
總要等黑牛走進了城圈。
黃昏是一頭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那一界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裏,
一早太陽又牽上了西山。我要回來
我要回來,
乘你的拳頭象蘭花未放,
乘你的柔發和柔絲一樣,
乘你的眼睛裏燃著靈光,
我要回來。
我沒回來,
乘你的腳步象風中蕩槳,
乘你的心靈象癡蠅打窗,
乘你笑聲裏有銀的鈴鐺,
我沒回來。
我該回來,
乘你的眼睛裏一陣昏迷,
乘一口陰風把殘燈吹熄,
乘一隻冷手來掇走了你,
我該回來。
我回來了,
乘流螢打著燈籠照著你,
乘你的耳邊悲啼著莎雞,
乘你睡著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來了。夜歌
癩蝦蟆抽了一個寒噤,
黃土堆裏鑽出個婦人,
婦人身旁找不出陰影,
月色卻是如此的分明。
黃土堆裏鑽出個婦人,
黃土堆上並沒有裂痕,
也不曾驚動一條蚯蚓,
或繃斷一根網繩。
月光底下坐著個婦人,
婦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猩紅衫子血樣的猙獰,
篷鬆的散發披了一身。
婦人在號淘,捶著胸心,
癩蝦蟆隻是打著寒噤,
遠村的荒雞哇的一聲,
黃土堆上不見了婦人。心跳
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這賢良的桌椅,朋友似的親密;
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
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
受哺的小兒唼呷在母親懷裏,
鼾聲報道我大兒康健的消息……
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
我喉嚨裏顫動著感謝的歌聲。
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詛咒,
靜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裏塞滿了沙泥,
如其他隻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一團血肉也去喂著屍蟲,
如果隻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
靜夜裏鍾擺搖來的一片閑適,
就聽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裏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
聽!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
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發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
鞭著時間的罡風,擎一把火,
我來了,不知道是一場空喜。
我會見的是噩夢,那裏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
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麵的風,
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
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
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裏!祈禱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誰的心裏有堯舜的心,
誰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
誰是神農黃帝的遺孽。
告訴我那智慧來得離奇,
說是河馬獻來的儀禮;
還告訴我這歌聲的節奏,
原是九苞鳳凰的傳授。
誰告訴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嶽的莊嚴?又告訴我
泰山的石還滴著忍耐,
大江黃河又流著和諧?
再告訴我,那一滴清淚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傷悲?
那狂笑也得告訴我才好,——
莊周,淳於髡,東方朔的笑。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一句話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天裏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這話教我今天怎樣說?
我不信鐵樹開花也可,
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
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
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
等到青天裏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荒村
“……臨淮關梁園鎮間一百八十裏之距離,已安全斷絕人煙。汽車道兩旁之村莊,所有居民,逃避一空。農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繩相連,沉於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門窗俱無,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間,則燈火全無。雞犬豕等覓食野間,亦無人看守。而間有玫瑰芍藥猶牆隅自開。新出稻秧,翠藹宜人。草木無知,其斯之謂歟?”
——民國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聞報》
他們都上那裏去了?怎麼
蝦蟆蹲在甑上,水瓢裏開白蓮;
桌椅板凳在田裏堰裏漂著;
蜘蛛的繩橋從東屋往西屋牽?
門框裏嵌棺材,窗欞裏鑲石塊!
這景象是多麼古怪多麼慘!
鐮刀讓它鏽著快鏽成了泥,
拋著整個的魚網在灰堆裏爛。
天呀!這樣的村莊都留不住他們!
玫瑰開不完,荷葉長成了傘;
秧針這樣尖,湖水這樣綠,
天這樣青,鳥聲象露珠樣圓。
這秧是怎樣綠的,花兒誰叫紅的?
這泥裏和著誰的血,誰的汗?
去得這樣的堅決,這樣的脫灑,
可有什麼苦衷,許了什麼心願?
如今可有人告訴他們:這裏
豬在大路上遊,鴨往豬群裏鑽,
雄雞踏翻了芍藥,牛吃了菜——
告訴他們太陽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個個的黑影在崗上等著,
四合的巒嶂龍蛇虎豹一般,
它們望一望,打了一個寒噤,
大家低下頭來,再也不敢看;
(這也得告訴他們)它們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楊在風裏顫,
那時隻要站在山頭嚷一句,
山路太險了,還有主人來攙;
然後笛聲送它們踏進欄門裏,
那稻草多麼香,屋子多麼暖!
它們想到這裏,滾下了一滴熱淚,
大家擠作一堆,臉偎著臉……
去!去告訴它們主人,告訴他們,
什麼都告訴他們,什麼也不要瞞!
叫他們回來!叫他們回來!
問他們怎麼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們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兒一樣嗎?
可憐的畜生它們多麼沒有膽!
喂!你報信的人也上那裏去了?
快地告訴他們——告訴王家老三,
告訴周大和他們兄弟八個,
告訴臨淮關一帶的莊家漢,
還告訴那紅臉的鐵匠老李,
告訴獨眼龍,告訴徐半仙,
告訴黃大娘和滿村莊的婦女——
告訴他們這許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們回來,叫他們回來!
這景象是多麼古怪多麼慘!
天呀!這樣的村莊留不住他們;
這樣一個桃源,瞧不見人煙!罪過
老頭兒和擔子摔一交,
滿地是白杏兒紅櫻桃。
老頭兒爬起來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過!”
“手破了,老頭兒你瞧瞧。”
“唉!都給壓碎了,好櫻桃!”
“老頭兒你別是病了罷?
你怎麼直楞著不說話?”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過,
一早起我兒子直催我。
我兒子躺在床上發狠,
他罵我怎麼還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個不早了,
沒想到一下子睡著了。
這叫我怎麼辦,怎麼辦?
回頭一家人怎麼吃飯?”
老頭兒拾起來又掉了,
滿地是白杏兒紅櫻桃。天安門
好家夥!今日可嚇壞了我!
兩條腿到這會兒還哆嗦。
瞧著,瞧著,都要追上來了,
要不,我為什麼要那麼跑?
先生,讓我喘口氣,那東西,
你沒有瞧見那黑漆漆的,
沒腦袋的,蹶腳的,多可怕,
還搖晃著白旗兒說著話……
這年頭真沒法辦,你問誰?
真是人都辦不了,別說鬼。
還開會啦,還不老實點兒!
你瞧,都是誰家的小孩兒,
不才十來歲兒嗎?幹嗎的!
腦袋瓜上不是使槍紮的?
先生,聽說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學生們。
這年頭兒也真有那怪事,
那學生們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頭年死在楊柳青,
那是餓的沒法兒去當兵,——
誰拿老命白白的送閻王!
咱一輩子沒撒過謊,我想
剛灌上倆子兒油,一整勺,
怎麼走著走著瞧不見道。
怨不得小禿子嚇掉了魂,
勸人黑夜裏別走天安門。
得!就算咱拉車的活倒黴,
趕明日北京滿城都是鬼!飛毛腿
我說飛毛腿那小子也真夠別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車得半天歇著,
一天少了說也得二三兩白幹兒,
醉醺醺的一死兒拉著人談天兒。
他媽的誰能陪著那個小子混呢?
“天為啥是藍的?”沒事他該問你。
還吹他媽什麼簫,你瞧那副神兒,
窩著件破棉襖,老婆的,也沒準兒,
再瞧他擦著那車上的倆大燈罷,
擦著擦著問你曹操有多少人馬。
成天兒車燈車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說“飛毛腿你怎不擦擦臉啦?”
可是飛毛腿的車擦得真夠亮的,
許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樣的!
嗨!那天河裏漂著飛毛腿的屍首,……
飛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時候!洗衣歌
洗衣是美國華僑最普遍的職業,因此留學生常常被人間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嗎?”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幹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農要熨得平!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
你們家裏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銅是那樣臭,血是那樣腥,
髒了的東西你不能不洗,
洗過了的東西還是得髒,
你忍耐的人們理它不理?
替他們洗!替他們洗!
你說洗衣的買賣太下賤,
肯下賤的隻有唐人不成!
你們的牧師他告訴我說:
耶穌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頭來,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艦。
我也說這有什麼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別人的汗?
你們肯幹?你們肯幹?
年去年來一滴思鄉的淚,
半夜三更一盞洗衣的燈……
下賤不下賤你們不要管,
看那裏不幹淨那裏不平,
問支那人,問支那人。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
你們家裏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幹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聞一多先生的書桌
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
忽然間書桌上怨聲騰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漬濕了他的背;
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
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
毛筆講火柴燒禿了他的須,
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
香爐咕嘍著“這些野蠻的書
早晚定規要把你擠倒了!”
大鋼表歎息快睡鏽了骨頭;
“風來了!風來了!”稿紙都叫了;
筆洗說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麼吃得慣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
墨水壺說“我兩天給你洗一回。”
“什麼主人?誰是我們的主人?”
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道,
“生活若果是這般的狼狽,
倒還不如沒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著煙鬥咪咪的笑,
“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園內
你開始唱著園內之“昨日”,
請唱得象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漿濺汙了滿地;
然後模擬掌中的細沙,
從指縫之間溜出的聲響。
你若唱到園內之“今日”,
當唱得象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
或如村塾裏窗角的學童,
走珠似地背誦他的課本。
你若會唱園內之“明日”,
你當想起我們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風旗飄舞的節奏;
最末,避席起立,額手致敬,
你又須唱得象軍樂交鳴。
一
寂寥封鎖在園內了,
風扇不開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麻雀呀!叫呀,叫呀!
放出你那箭鏑似的音調,
射破這堅固的寂寥!
但是雀兒終叫不出來,
寂寥還封鎖在園內。
在這沉悶的寂寥裏,
雨水泡著的朱扉,
才剩下些銀紅的霞暈,
雨水洗盡了昨日的光榮。
在這沉悶的寂寥裏,
金黃釉的琉璃瓦,
是條死龍的殘鱗敗甲,
飄零在四方上下。
在這陰霾的寂寥裏,
大理石、雲母石、青琅玕、漢白玉,
龜坼的階墀、矢折的欄柱,……
縱橫地臥在蓬蒿叢裏,
象是曝在沙場上的戰骨。
在這悲酸的寂寥裏,
長發的柳樹還象宮妃,
瞰在膠凝地池邊飲泣、飲泣……
半醒的蝸牛在敗壁上
拖出了顛斜錯雜的篆文,
仿佛一頁寫錯了的曆史。
在這恐怖的寂寥裏,
瘠的月兒常掛在鬆枝上,
象煞一個縊死的僵屍:
在這恐怖的寂寥裏
瘋魔的月兒在鬆枝上縊死。
在這無聊的寂寥裏,
坍碎了的王宮變成一座土地廟;
顫怯的農夫鬼物似的,
悄悄地溜進園來,
悄悄地燒了香,叩了頭,
又悄悄地溜出園去……
寂寥又封鎖在園內了。
寂寥封鎖在園內了,
風扇不開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一切都是沉悶陰霾,
一切都是悲酸恐怖,
一切都是百無聊賴。
二
好了!新生命胎動了!
寂寥的園內生了瑞芝,
紫的靈芝,白的靈芝
妝點了神秘的蕪園。
靈芝生了,新生命來了!
好了,活潑潑的少年
摩肩接踵地擠進園來了。
餓著腦經,燒著心血,
緊張著肌肉的少年,
從長城東頭,穿過山海關,
裹著件大氅,跑進園來了;
從長城西尾,穿過潼關,
坐在驢車裏拉進園來了。
從三峽的湍流裏踱進園裏來了;
漂過了南海,漂過了東海,
漂過了黃海,漂過了渤海的少年,
搖著團羅扇,闖進園裏來了;
風流倜儻的少年
碧衫兒蕩著西湖的波色,
翩翩然飄進園裏來了。
少年們來了,靈芝生滿園內,
一切隻是新鮮,一切隻是明媚;
靈芝不斷地在園內茁放,
少年們不斷地在園內努力。
三
於是曙色烘醒了東方,
好象浸漸明晰的思想。
晨雞叫了,晨星沒了,
太陽翻身起來了!
金光鍍在紫銅盍的穹隆上,
金光燃在龍鱗似的琉璃瓦上,
金光描在高樓頂的旗杆上,
金光灑在顫巍巍的鬆枝上,
金光吻在少年的桃頰上。
少年在太陽的蹕道之旁
瞻望六龍挽著的雲軿發軔,
仿佛誠惶誠恐的村童,
遙望著帝王的法駕西幸,
無限的敬仰,無限的欣羨,
充滿了他那蒙稚的心靈。
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
紅荷招展在他腳底,
旭日燦爛在他頭上,
早起的少年對著新生的太陽
如同對著他的嚴師,
背誦莊周、屈子的鴻文,
背誦沙翁、彌氏的巨製。
萬籟無聲,宇宙在斂息傾聽,
馴雀飛下平地來傾聽,
金魚浮上池麵來傾聽──
少年對著新生的太陽,
背誦他的生命的課本。
啊!“自強不息”的少年啊
誰是你的嚴師?
若非這新生的太陽?
四
於是夕陽漲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賠償罪惡的代價,
乃是生命澎漲之溢流。
赤血喋染了宇宙,
細草伸出舌尖舐著赤血,
綠楊散開亂發沐著赤血。
噴水池拋開螺鈿鑲的銀鏈,
吼著要鎖住竄遊的夕陽;
夕陽跌倒在噴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鮮明的赤血。
紅磚上更紅的爬牆虎,
紫莖裏進出赤葉的爬牆虎,
仿佛是些血管漲破了,
迸出了滿牆的紅血斑。
赤血澎漲了夕陽的宇宙,
赤血澎漲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們在廣場上遊戲,
球丸在太空裏飛騰,
象是九天上跳踉的巨靈,
戲弄著熄了的太陽一樣。
少年們踢著熄了的太陽,
少年們拋著熄了的太陽,
少年們頂著熄了的太陽,
少年們抱著熄了的太陽;
生命澎漲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們在戲弄熄了的太陽。
夕陽裏喧呼著的少年們,
赤銅鑄的筋骨,
赤銅鑄的精神,
在戲弄熄了的太陽。
五
於是月亮窺進了東園,
宇宙被清光浸滿,
宇宙晶涼的海水一般。
宇宙變了清光之海──
銀波迸入了窗欞,
銀波汜濫了庭院,
銀波彌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淪在海底裏。
哪裏有楊柳?哪裏有鬆柏?
這水晶似的晶藍的空氣中,
隻有些曼舞的海藻,
隻有些鵠立的鐵珊瑚,
拱抱著巍峨的大禮堂,
龍宮似的莊嚴燦爛。
龍宮的閶閣是黃金錘出的,
龍宮的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國的仙人──
這清空靈幻的少年
飄搖在龍宮之東,龍宮之西?
那雍容閑雅的少年
躅躑在龍宮之南,龍宮之北?
少年浮遊在海底在,
浮遊在清光之海底在;
清光浸入少年的心裏,
清光洗在少年的身外。
滌盡濁垢,飲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聽啊,哪裏來的歌聲?
莫非就是泣珠的鮫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鮫人,
坐在紫黑的巉石龕下,
一壁織著愁思之綃,
一壁唱著纏綿之歌?
啊,如此纏綿的歌聲,
唱得海水的晶波戰慄,
唱得海樹的枝葉颼颼,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的杳恨冥愁。
少年聽了纏綿的歌聲,
喚醒了甜蜜蜜的神聖的絕望
或是熱烘供的玄秘的隱憂,
一種沒由來,沒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為了滔滔的洪水猛獸?
為了閘不住的情緒之流?
還是拋不下錨的生命之舟?
六
於是月兒愈漸躲入了西園,
樓房的暗影愈漸伸張彌漫,
列著鵝鸛陣的暗影轉戰而前,
終於占領了淒涼的庭院。
院中垂頭喪氣的花木,
是被黑暗拘囚的俘虜;
鎖在簷下的紫丁香,
鎖在牆腳的迎春柳,
含著露珠兒,含著淚珠兒,
莫不是牛衣對泣的楚囚?
畫角哀哀地叫了!
悲壯的畫角在黑暗裏狂吠,
好象激昂的更犬吠著盜賊
銳利的角聲在空中咬著,
咬破了黑暗的魔術,
咬破了少年的美夢,
少年們揎開美夢,跳起榻床,
少年們已和黑暗宣戰了。
啊,靜夜的角聲如何哭了?
將少年們的心髒哭融了,
五百個戰士的心髒融成一個。
樓上點著蠟燭,
樓下點著蠟燭,
少年們正在會議,
少年們正在努力。
三旗營的銅磬報盡了五更
報道黑暗的行程將盡,
少年們啊,再點上一支蠟燭,
便撐持過了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來了!
一切又是新鮮、明媚,
一切又是希望、努力。
餓的腦筋,燒著心血,
緊張著肌肉的少年們,
憑著希望造出了希望;
活潑潑的少年們,
又在園內不斷地努力。
七
然後,有一天園內的昨日,
隱入了蒙昧的曆史,
園內的今日取代了昨日。
然後風雲擾攘的天宇
終竟澈體澄清了,
雍穆的蔚藍臨照了一切。
無垠的蔚藍的天宇,
襯出了金碧輝煌的樓閣。
煥麗雄偉的樓閣,
象是皇帝闕一般!
蓬萊的曉鍾鳴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集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著文獻之王。
肅靜森嚴的樓閣,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響了,
意誌猛似龍象的僧侶們,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著虔誠的香火。
哦,文獻的宮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