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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雲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聖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蓬上悉悉索索嗓泣起來,低壓的雲夾著迷朦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是雲,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門!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氛,隻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嗓泣的雲,還疏鬆地幕在天空,隻露著些慘白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築成一座鱗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船輪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跡。
北天之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婦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豔,但新娘依然柵柵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雲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憂,若然見了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隻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隻是我腦筋裏一個不曾實現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在天才砌滿了瓦楞雲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裏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育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兒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淒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淨,卻為是感覺了神聖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來解剖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敵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重複將鋒快的智刃收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麼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自低口,看他尋出什麼夢境。
明月正在雲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麵前扯過。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淒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麵將自已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象,一麵拿著紙筆,癡望著月彩,想從她明潔的輝光裏,看出今夜地麵上秋思的痕跡,希冀他們在我心裏,凝成高潔情緒的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
(一)印度的Ganc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樹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征——月光從雲端裏輕俯下來,在那女於胸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哂,重複登上她的雲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蕩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鬥趣,月光窺見了窗內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裏,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摸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園的額發,靄然微曬著,又回雲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麵寫著憂鬱的神情,他愛人的情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裏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線顯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沁的安慰,立即摸出一管筆,在白衣襟上寫道:“月光,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麵海一座柴屋窗檀裏,望得見屋裏的內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麵包和幾條冷肉,晚餐的乘作,窗前幾上開著一本家用的聖經,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爐台,不住地流淚,旁邊坐著一個皺麵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嗓泣的一個少婦,她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隻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隻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擁抱蜜吻,她歎了聲氣向著斜照在聖經上的月彩囁道:“一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裏,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牆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瓶上幻出一個窈窕的情影;她兩根乖辮的發梢,她微潤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秘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麼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西境一座礦床附近,有三個工人,口叼著笨重的煙鬥,在月光中間坐。他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麵的鬆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媚,惟往他們工餘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了兩鬥的煙,但他們礦火蕉黑、煤塊擦黑的麵容,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煙鬥以外:雖經秋月溪聲的刺激、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撲出一鬥灰,起身進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去,隻見他們都已睡熟: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礦外的景色。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峰,正對著默默的紅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塊冰、鐵青色,四圍斜坦的小峰,間全都滿鋪著蟹清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樹都沒有。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了,草裏不聞蟲吟,水裏不聞魚躍;隻有石縫裏遊澗浙瀝之聲,斷續地作響,仿佛一座大教堂裏點著一星小火,益發對煦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時潭麵上,倦倚了半晌,重複趿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後,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後“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淒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她今夜並不十分鮮豔: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聲調;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她並不十分鮮豔,然而她素潔溫和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顛白雪的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世間凡具有感覺性的人,隻要承沐著她的輕輝,就發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覆的內心境界的緊張,——像琴弦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現的衝動。有時在心理狀態之前,或於同時,撼動軀體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經難禁之酸辛,內藏洶湧之跳動,淚線之驟熱與潤濕。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鬱的象征,是季候運轉的偉劇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淒涼亦最微妙的一個消息。
今夜月明入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的傑作:有石開湖暈,風掃鬆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的書篆,米仡朗其羅的雕圭Chogin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籲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閑(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人雲天。
我並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於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許的。我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於反射性的神經!
我重複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他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他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他蜘躊的行動,掩位的痕跡,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秋月呀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他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豔的眉勾,中霄鬥沒西陲的金碗,星雲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隻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浪漫地搔爬嗬!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他玉指的撫摩,在那裏低徊飲位呢!就是那無聊的雲煙,秋月的美滿,薰暖了飄心冷眼,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來參與這美滿的婚姻和喪禮。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依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關緊眼簾內視,隻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
從樹萌的間瓊平練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瞞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
浴線肉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嚷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烏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
但我獨坐的廊前,卻隻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隻是幽幽的微展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因有遠近樹裏的秋蟬,在紡紗似的錘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
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隻剩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
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隻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無窮的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的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森的煙波之外:想割斷係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
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凶險,是他愛取由的途徑。
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
他崇拜行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風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鬥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吸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裏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燈,隻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火舌,隻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裏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食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隻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裏,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蕩中——夏之榮葉,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遠處有福的山穀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變幻的浮遊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的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製的春裙;口銜煙鬥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喜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複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凶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刹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堂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隻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時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刹那的啟示與澈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漩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裏埋著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絲,細極狹極的線絲,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
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翡冷翠山居閑話
在這裏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二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隻要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嚐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裏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你的顏麵,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穀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全部正像畫麵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薛;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豔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隻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製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裏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裏走到朋友的家裏,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裏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嚐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隻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裏在沙堆裏在淺水裏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嚐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製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隻有你單身奔趕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隻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裏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已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於徐的婆婆裏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裏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並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遊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裏,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麼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雲彩裏,山勢與地形的起伏裏;花草的顏色與香息裏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裏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並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裏與普陀山,來因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鴛,更不是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隻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隻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巴黎的鱗爪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嚐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有時許太熱一些。那也不礙事,隻要你受得住。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咒詛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隻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餘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腳下,春風在你的臉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責備你,不督飭你,不窘你,不惱你,不揉你。它摟著你,可不縛住你:是一條溫存的臂膀,不是根繩子。它不是不讓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在你的記憶裏晃著。多輕盈的步履,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
但巴黎卻不是單調的喜劇。賽因河的柔波裏掩映著羅浮宮的情影,它也收藏著不少失意人最後的呼吸。流著,溫馴的水波;流著,纏綿的恩怨。咖啡館: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聲,有踞坐在屋隅裏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跳舞場:和著翻飛的樂調,迷醇的酒香,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底裏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誰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裏漾著,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時的發見!
一天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閑談,談起了勁,茶也沒喝,煙也沒吸,一直從黃昏談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闔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去;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誌,醇你的四肢百體,那味兒除是親嚐過的誰能想象!——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兒,剛巧一個小朋友進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麼夢來了,朋友,為什麼兩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裏有水,不覺也失笑了——可是朝來的夢,一個詩人說的,同是這悲涼滋味,正不知這淚是為那一個夢流的呢!
下麵寫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說,不是寫實,也不是寫夢,——在我寫的人隻當是隨口曲,南邊人說的”出門不認貨“,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罷。
出門人也不能大小心了,走道總得帶些探險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預期的發見,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們活什麼來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邊就得撿貝殼,書呆子進圖書館想撈新智慧——出門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評也不能過分嚴正不是?少年老成——什麼話!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權,也是他們的本分;說來也不是他們甘願,他們是到了年紀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寬一點說,人生隻是個機緣巧合;別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順,它那裏麵多的是潛流:多的是漩渦——輪著的時候誰躺得了給卷了進去!那就是你發悉的時候,是你登仙的時候,是你辨看酸的時候,是你嚐著甜的時候。
巴黎也不定比別的地方怎樣不同。不同就在那邊生活流波裏的潛流更猛,漩渦更急,因此你叫給卷進去的機會也就更多。
我趕快得聲明我是沒有叫巴黎的漩渦給淹了去——雖則也就夠險。多半的時候我隻是站在賽因河岸邊看熱鬧,下水去的時候也不能說沒有,但至多也不過在靠岸清淺處溜著,從沒敢往深處跑——這來漩渦的紋螺,勢道,力量,可比遠在岸上時認清楚多了。
一九小時的萍水緣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裏轉著的一張萍葉,我見著了它,掬在乎裏把玩了一晌,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我不曾見來,它以後的飄泊,我也見不著,但就這曾經相識匆匆的恩緣——實際上我與她相處不過九小時——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蹤跡,我如何能忘,在憶起時如何能不感須臾的惆悵?
那天我坐在那熱鬧的飯店裏瞥眼看著她,她獨坐在燈光最暗漆的屋角裏,這屋內哪一個男子不帶媚態,哪一個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隻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頂寬邊的黑帽,在緊密的睫毛上隱隱閃亮著深思的目光——我幾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爾到紅塵裏隨喜來了。我不能不接著注意她,她的別樣的支頤的倦態,她的曼長的手指,她的冷漠的神情,有意無意間的歎息,在在都激發我的好奇——雖則手那時左邊已經坐下了一個瘦的,右邊來了肥的,四條光滑的了臂不住的在我麵前晃著酒杯。但更使我奇異的是她不等跳舞開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厭惡似的。第一晚這樣,第二晚又是這樣:獨自默默的坐著,到時候又匆匆的離去。到了第三晚她再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著的回音,雖則是”多謝好意,我再不願交友”的一個拒絕隻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過她。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愛慕的自由是永遠容許的。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決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經程中泄漏了你的粗氣暴氣,陋相或是貧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隻要你“識相”,上海人說的,什麼可能的機會你都可以利用。對方人理你不理你,當然又是一回事;但隻要你的步驟對,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
我不能放過她。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我心裏直怔怔的怕討沒趣。可是回話來了——她就走了,你跟著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願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著大眼睛看我,口唇微微的顫著。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鬱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你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內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地互注了一晌,並著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下,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裏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願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製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隻要你不嫌。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裏亮著!
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複了不少,我還怕什麼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淩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麵是她的自述: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那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姐姐帶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麼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姐姐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迫悔因為她的中匡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怕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成長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隻是悲慘的餘生再不留當時的豐韻——製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那裏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麼主意,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裏生了蟲,我怕再沒有回複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麼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裏,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為什麼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製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餡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鬱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麵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後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重複飛回了林中,眼內又有了笑,臉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體好多,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中我心頭活了回來。三四年結婚的經驗更叫我厭惡西歐,更叫我神往東方。東方、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我心裏常常的懷念著。有一晚,那一個運定的晚上,我就在這屋子內見著了他,與今晚一樣韻歌聲,一樣的舞影,想起還不就是昨天,多飛快的光陰,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無端叫運神擺布,在情網裏顛連,在經驗的苦海裏沉淪。朋友,我自分是已經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話是簡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惱,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人望我的眼裏看,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
他是匪利濱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麵就迷了他。他膚色是深黃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啊,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我愛他太深,我愛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雖則他到後來也另一樣的薄情,一樣的冷酷,你不倦麼,朋友,等我講給你聽?
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我想他,那負心的他,也夠他的享受,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秘談是他與我,歡舞是他與我,人間再辛更甜美的經驗嗎?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有他我什麼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麼沾戀?因此等到我家裏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北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情犧牲一切,我隻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
我愛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學的,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為我早年的經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力能供給的。誰知他騙了我——他家裏也是有錢的,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犧牲了名譽,跟了這黃臉人離卻了巴黎,辭別了歐洲,經過一個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啊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但才出了紅海,他就上了心事,經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訴他家裏的實情,他父親是菲律賓最有錢的土著,性情有極嚴厲的,他怕輕易不能收受她進他們的家庭。我真不願意把此後可憐的身世煩你的聽,朋友,但那才是我癡心人的結果,你耐心聽著吧!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隻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慰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麼生機?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時真的是沒有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白種人的倔強,我不久便揩幹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裏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就養貓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發短爭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險的熱病,從此我麵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複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這消息使我昏絕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麼意趣?我隻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屍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浪;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象中還有了遼遠的東方,但如今東方隻在我的心上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麼希冀,更有什麼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要飯店裏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麼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麼,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淩亂的地上現在隻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收拾幹淨,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二“先生,你見過豔麗的肉沒有?”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裏,光線暗慘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外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豔麗的垃圾窩裏開始他的工作。
豔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牆有精窄的一條上麵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麵就準你規規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紮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分!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捉嗎,上邊什麼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結,軟領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幹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鈾瓶,髒手絹,斷頭的筆杆,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化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隻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麵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樁台兼書架,一個洋磁麵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食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上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裏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隻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教授們圍著人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得意的一張龐那的底稿當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蒙內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了,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錯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了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隻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裏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曆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黴路過佛蘭克福德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察爾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在你給三千佛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片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到藝術談法木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愷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窠,黴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搖欲化煙”的最美麗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襯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裏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小心紮腦袋,這屋子真扁紐,你出什麼神來了?想著你的Bel Ami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個月,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鬥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裏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追悼過了沙發,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東西。
不錯,那沙發,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主人的風格就落了個極重要的原素。為著它肚子裏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直汙蔑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黴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麼貨色,活像主人材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嘴唇翻一切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麼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化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的破雞棚……破雞棚便怎麼樣,耶穌生在馬號裏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裏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像刺蝟,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髒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於模特兒,那列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美術的,不論多窮,一年裏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麼?波希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你得準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麵,算我是鄉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院裏見著的什麼維納斯德米羅,維納斯梅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裏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麵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馬的,又是太醜,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後部看不出我大分別的世界裏,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裏土那本沙揚娜拉薩市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裏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後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驗,我惡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驗,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麼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佛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謎,成了病,發了瘋,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麵前供養,安慰,喂飽我的“眼淫”。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說他那房子裏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實際的”,多變化姿態——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凶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大傻,難怪他那畫裏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麵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複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麵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製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見,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裏有金子,可是在那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裏勾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這上麵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麼,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裏麵,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裏翻出來的屍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麵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裏站著,在路上走著,隻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裏錯不了一次;每回發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麼,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了!別信那巴理士什麼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麼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的栽培以後,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麼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裏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願: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於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姆朗灑,原先在巴黎大學當物理講師的,你看了準忘不了,現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姆薛托漾,她是遠在南邊鄉下開麵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內——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構,真是奇跡!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像,就那也隻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麼大藝術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裏辯論究竟是藝術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我怕上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裏你看,從小腹接怪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裏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淨,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並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胡子的麵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的醜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一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那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一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麼她就怎麼;暫且約在後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裏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裏去,那是我常遊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豔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鬆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於“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向象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願意貢獻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桔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閑福去。現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給你先揣摹揣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