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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命鳥
敏明坐在席上,手裏拿著一本《八大人覺經》,流水似地念著。她底席在東邊的窗下,早晨底日光射在她臉上,照得她底身體全然變成黃金的顏色。她不理會日光曬著她,卻不歇地抬頭去瞧壁上底時計,好像等什麼人來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會底法輪學校。地上滿鋪了日本花席,八九張矮小的幾子橫在兩邊的窗下。壁上掛的都是釋迦應化的事跡,當中懸著一個佛字徽章和一個時計。一進門就知那是佛教底經堂。
敏明那天來得早一點,所以屋裏還沒有人。她把各樣功課念過幾遍,瞧壁上底時計正指著六點一刻。她用手擋住眉頭,望著窗外低聲地說:“這還不來上學,莫不是還沒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學加陵。他們是七八年的老同學,年紀也是一般大。他們底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來同學也可以瞧得出來。
鏗鐺……鏗鐺……”一輛電車循著鐵軌從北而來,駛到學校門口停了一會。一個十五六歲的美男子從車上跳下來。他底頭上包著一條蘋果綠的絲巾;上身穿著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圍著一條紫色的絲裙;腳下踏著一雙芒鞋,儼然是一位緬甸底世家子。這男子走進院裏,腳下底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響。那聲音傳到屋裏,好像告訴敏明說:“加陵來了!”
敏明早已瞧見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對他說:“哼哼,加陵!請你的早安。你來得算早,現在才六點一刻咧。”加陵回答說:“你不要譏誚我,我還以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麵說一麵把芒鞋脫掉,放在門邊,赤著腳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說:“昨晚上父親給我說了好些故事,到十二點才讓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點。你約我早來,到底有什麼事?”敏明說:“我要向你辭行。”加陵一聽這話,眼睛立刻瞪起來,顯出很驚訝的模樣,說:“什麼?你要往那裏去?”敏明紅著眼眶回答說:“我底父親說我年紀大了,書也念夠了;過幾天可以跟著他專心當戲子去,不必再像從前念幾天唱幾天那麼勞碌。我現在就要退學,後天將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說:“你願意跟他去嗎?”敏明回答說:“我為什麼不願意?我家以演劇為職業是你所知道的。我父親雖是一個很有名、很能賺錢的俳優,但這幾年間他底身體漸漸軟弱起來,手足有點不靈活,所以他願意我和他一塊兒排演。我在這事上很有長處,也樂得順從他底命令。”加陵說:“那麼,我對於你底意思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敏明說:“請你不必為這事納悶。我們底離別必不能長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親和我必要常在這裏演戲。有時到鄉村去,也不過三兩個星期就回來。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裏耽擱八九天。請你放心……”
加陵聽得出神,不提防外邊早有五六個孩子進來,有一個頑皮的孩子跑到他們底跟前說:“請‘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著對敏明說:“‘玫瑰’花裏底甘露流出咧。”——他瞧見敏明臉上有一點淚痕,所以這樣說。西邊一個孩子接著說:“對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離開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攔住。她說:“別和他們胡鬧。我們還是說我們的罷。”加陵坐下,敏明就接著說:“我想你不久也得轉入高等學校,盼望你在念書的時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時候要記念我。”加陵說:“我決不會把你忘了。你若是過十天不回來,或者我會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說:“不必如此。我過幾天準能回來。”
說的時候,一位三十多歲的教師由南邊的門進來。孩子們都起立向他行禮。教師蹲在席上,回頭向加陵說:“加陵,曇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現在六點半了,你快去罷。”加陵聽了這話,立刻走到門邊,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隨手拿了一把油傘就要出門。教師對他說:“九點鍾就得回來。”加陵答應一聲就去了。
加陵回來,敏明已經不在她底席上。加陵心裏很是難過,臉上卻不露出什麼不安的顏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底書。晌午的時候,那位教師說:“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給你半天假。”加陵一麵謝過教師,一麵檢點他底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裏,他父親婆多瓦底正在屋裏嚼檳榔。一見加陵進來,忙把沫紅唾出,問道:“下午放假麼?”加陵說:“不是,是先生給我的假。因為早晨我跟曇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說我太累,所以給我半天假。”他父親說:“哦,曇摩蜱在道上曾告訴你什麼事情沒有?”加陵答道:“他告訴我說:我底畢業期間快到了,他願意我跟他當和尚去。他又說:這意思已經向父親提過了。父親啊,他實在向你提過這話麼?”婆多瓦底說:“不錯,他曾向我提過。我也很願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樣打算?”加陵說:“我現時有點不願意。再過十五六年,或者能夠從他。我想再入高等學校念書,盼望在其中可以得著一點西洋底學問。”他父親詫異說:“西洋底學問!啊!我底兒,你想差了。西洋底學問不是好,是毒藥喲。你若是有了那種學問,你就要藐視佛法了。你試瞧瞧在這裏的西洋人,多半是幹些殺人的勾當,做些損人利己的買賣,和開些誹謗佛法的學校。什麼聖保羅因斯提丟啦、聖約翰海斯苦爾啦,沒有一間不是誹謗佛法的。我說你要求西洋底學問會發生危險就在這裏。”加陵說:“誹謗與否,在乎自己,並不在乎外人底煽惑。若是父親許我人聖約翰海斯苦爾,我準保能持守得住,不會受他們底誘惑。”婆多瓦底說:“我是很愛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沒有什麼妨害,我一定允許你。要記得昨晚上我和你說的話。我一想起當日你叔叔和你底白象主(緬甸王尊號)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們在蠻得勒將白象主擄去;又在瑞大光塔設駐防營。瑞大光塔是我們底聖地,他們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裏住,豈不是把我們底戒律打破了嗎?……我盼望你不要入他們底學校,還是清清淨淨去當沙門。一則可以為白象主懺悔;二則可以為你底父母積福;三則為你將來往生極樂的預備。出家能得這幾種好處,總比西洋底學問強得多。”加陵說:“出家修行,我也很願意。但無論如何,現在決不能辦。不如一麵入學,一麵跟著曇摩蜱學些經典。”婆多瓦底知道勸不過來,就說:“你既是決意要入別的學校,我也無可奈何。我很喜歡你跟曇摩蜱學習經典。你畢業後就轉入仰光高等學校罷,那學校對於緬甸底風俗比較保存一點。”加陵說:“那麼,我明天就去告訴曇摩蜱和法輪學校底教師。”婆多瓦底說:“也好。今天的天氣很清爽,下午你又沒有功課,不如在午飯後一塊兒到湖裏逛逛。你就叫他們開飯罷。”婆多瓦底說完,就進臥房換衣服去了。
原來加陵住的地方離綠綺湖不遠。綠綺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園,緬甸人叫他做幹多支;“綠綺”的名字是英國人替它起的。湖邊滿是熱帶植物。那些樹木底顏色、形態,都是很美麗,很奇異。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那塔底金色光襯著湖邊的椰樹、蒲葵,直像王後站在水邊,後麵有幾個宮女持著羽葆隨著她一樣。此外好的景致,隨處都是。不論什麼人,一到那裏,心中的憂鬱立刻消滅。加陵那天和父親到那裏去,能得許多愉快是不消說的
過了三個月,加陵已經入了仰光高等學校。他在學校裏常常思念他最愛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從那天早晨一別,老是沒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進門仆人就遞封信給他。拆開看時,卻是敏明底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來,他等不得見父親底麵,翻身出門,直向敏明家裏奔來。
敏明底家還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瑪彌見他推門進來,忙上前迎他說:“加陵君,許久不見啊!我們姑娘前天才回來的。你來得正好,待我進去告訴她。”她說完這話就速速進裏邊去,大聲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來找你呢。快下來罷。”加陵在後麵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廳門,敏明已迎出來。
敏明含笑對加陵說:“誰教你來的呢?這三個月不見你底信,大概因為功課忙的緣故罷?”加陵說:“不錯,我已經入了高等學校,每天下午還要到曇摩蜱那裏……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寫信給你。因為我抓起筆來就沒了主意,不曉得要寫什麼才能叫你覺得我底心常常有你在裏頭。我想你這幾個月沒有信給我,也許是我一樣地犯了這種毛病。”敏明說:“你猜的不錯。你許久不到我屋裏了,現在請你和我上去坐一會。”敏明把手搭在加陵底肩胛上,一麵吩咐瑪彌預備檳榔、淡巴菰和些少細點,一麵攜著加陵上樓。
敏明底臥室在樓西。加陵進去,瞧見裏麵的陳設還是和從前差不多。樓板上鋪的是土耳其絨毯。窗上垂著兩幅很細致的帷子。她底奩具就放在窗邊。外頭懸著幾盆風蘭。瑞大光底金光遠遠地從那裏射來。靠北是臥榻,離地約一尺高,上麵用上等的絲織物蓋住。壁上懸著一幅提婆和率裴雅洛觀劇的畫片。還有好些繡墊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個墊子到窗邊,剛要坐下,那女仆已經把各樣吃的東西捧上來。“你嚼檳榔啵。”敏明說完這話,隨手送了一個檳榔到加陵嘴裏,然後靠著她底鏡台坐下。
加陵嚼過檳榔,就對敏明說:“你這次回來,技藝必定很長進;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藝術演奏起來,我好領教一下。”敏明笑說:“哦,你是要瞧我演戲來的。我死也不演給你瞧。”加陵說:“有什麼妨礙呢?你還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罷,完了咱們再談心。”敏明說:“這幾天我父親剛剛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節期到比古演奏,現在先演給你瞧罷。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樂和我。這舞蹈的譜可以借用‘達撒羅撒’,歌調借用‘恩斯民’。這兩支譜,你都會嗎?”加陵忙答應說:“都會,都會。”
加陵擅於奏巴打位(一種竹製的樂器,詳見《大清會典圖》),他一聽見敏明叫他奏樂,就立刻叫瑪彌把那種樂器搬來。等到敏明舞過一次,他就跟著奏起來。
敏明兩手拿住兩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嫻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還跟得上,舞過一會,加陵就奏起“恩斯民”底曲調;隻聽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讚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長得醜劣。
咱們是同一個身心,
同一副手腳。
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裏住著。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別人把咱們底身體分做兩個,
是他們把自己底指頭壓在眼上,
所以會生出這樣的錯。
你不要像他們這樣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會。加陵說:“我今天才知道你底技藝精到這個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這歌曲底故事說給我聽。”敏明說:“這曲倒沒有什麼故事,不過是平常的戀歌,你能把裏頭的意思聽出來就夠了。”加陵說:“那麼,你這支曲是為我唱的。我也很願意對你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們二人底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這次見麵的時候,又受了那麼好的感觸,所以彼此底心裏都承認他們求婚底機會已經成熟。
敏明願意再幫父親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沒有向加陵說明。加陵起先以為敏明是一個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後來要到尼庵去實行她底獨身主義,所以不敢動求婚底念頭。現在瞧出她底心誌不在那裏,他就決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底同意,把她娶過來。照緬甸底風俗,子女底婚嫁本沒有要求父母同意底必要。加陵得尊重他父親底意見,所以要履行這種手續。
他們談了半晌工夫,敏明底父親宋誌從外麵進來,抬頭瞧見加陵坐在窗邊,就說:“加陵君,別後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轉過身來對敏明說:“你父親回來了。”敏明待下去,她父親已經登樓。他們三人坐過一會,談了幾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辭。敏明說:“你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幾步。”
宋誌眼瞧著他們出門,正要到自己屋裏歇一歇,恰好瑪彌上樓來收拾。宋誌就對她說:“你把那盤檳榔送到我屋裏去罷。”瑪彌說:“這是他們剩下的,已經殘了。我再給你拿些新鮮的來。”
瑪彌把檳榔送到宋誌屋裏,見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麼事情似的。宋誌一見瑪彌進來,就起身對她說:“我瞧他們兩人實在好得太厲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虧。你有什麼好方法教他們二人底愛情冷淡沒有?”瑪彌說:“我又不是蠱師,那有好方法離間他們?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麼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致於嫁他。因為他們一個是屬蛇,一個是屬鼠的(緬甸底生肖是算日的,禮拜四生的屬鼠,禮拜六生的屬蛇),就算我們肯將姑娘嫁給他,他底父親也不願意。”宋誌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現在生肖相克的話,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請一位蠱師來,請他在二人身上施一點法術更為得計。”
印度支那有一種人叫做蠱師,專用符咒替人家製造命運。有時叫沒有愛情的男女,忽然發生愛情;有時將如膠似漆的夫妻化為仇敵。操這種職業的人以暹羅底僧侶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緬甸人操這種職業的也不少。宋誌因為瑪彌底話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門找蠱師去了。
晌午的時候,宋誌和蠱師沙龍回來。他讓沙龍進自己底臥房。瑪彌一見沙龍進來,木雞似的站在一邊。她想到昨天在無意之中說出蠱師,引起宋誌今天的實行,實在對不起她底姑娘。她想到這裏,就一直上樓去告訴敏明。
敏明正在屋裏念書,聽見這消息,急和瑪彌下來。躡步到屏後,傾耳聽他們底談話。隻聽沙龍說:“這事很容易辦。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我在那上頭畫些符,念些咒,然後給回她用,過幾天就見功效。”宋誌說:“恰好這裏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這東西可用嗎?”沙龍說:“可以的,但是能夠得著……”
敏明聽到這裏已忍不住,一直走進去向父親說:“阿爸,你何必擺弄我呢?我不是你底女兒嗎?我和加陵沒有什麼意,請你放心。”宋誌驀地裏瞧見他女兒進來,簡直不知道要用什麼話對付她。沙龍也停了半晌才說:“姑娘,我們不是談你底事。請你放心。”敏明斥他說:“狡猾的人,你底計我已知道了。你快去辦你底事罷。”宋誌說:“我底兒,你今天瘋了嗎”你且坐下,我慢慢給你說。”
敏明那裏肯依父親底話,她一味和沙龍吵鬧,弄得她父親和沙龍很沒趣。不久,沙龍垂著頭走出來;宋誌滿麵怒容蹲在床上吸煙;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她想父親終久會用蠱術離間他們,不由得心裏難過。她躺在床上翻來複去,繡枕早已被她底眼淚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鏡台梳洗,從鏡裏瞧見她滿麵都是鮮紅色,——因為繡枕裉色,印在她底臉上——不覺笑起來。她把臉上那些印跡洗掉的時候,瑪彌已捧一束鮮花、一杯咖啡上來。敏明把花放在一邊,一手倚著窗欞,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著圍繞瑞大光的彩雲,不理會那塔底金光向她底眼臉射來,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裏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現出催眠底狀態。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著,聽見底下的塔鈴叮叮當當地響。她又瞧見上麵那些王侯所獻的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她心裏喜歡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撿時,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著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的緣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裏射出來。她心裏覺得很奇怪,用手扶著金壁,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裏頭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漸漸向後,原來是一扇寶石的門。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後,裏麵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邊,望見一瞧,覺得裏頭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向前走了幾十步。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好啊!你回來啦。”敏明回頭一看,覺得那人很熟悉,隻是一時不能記出他底名字。她聽見“回來”這兩字,心裏很是納悶,就向那人說:“我不住在這裏,為何說我回來?你是誰?我好像在那裏與你會過似的。這是什麼地方?”那人笑說:“哈哈!去了這些日子,連自己家鄉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肉體底障礙真是大喲。”敏明聽了這話,簡直莫明其妙。又問他說:“我是誰?有那麼好福氣住在這裏。我真是在這裏住過嗎?”那人回答說:“你是誰?你自己知道。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裏,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瞧你認得不認得。”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就忙忙答應。但所見的東西,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那人瞧見敏明那麼迷糊,就對她說:“你既然記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兩連接樹羅列成行,開著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紫的、黃的,各色都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底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底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熏得很香。那人說:“這些花木都是你底老朋友;你常和它們往來。它們底花是長年開放的。”敏明說:“這真是好地方,隻是我總記不起來。”
走不多遠,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敏明說:“誰在那邊奏樂?”那人回答說:“那裏有人奏樂,這裏的聲音都是發於自然的。你所聽的是前麵流水底聲音。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麵浮著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裏遊泳。敏明隻認得些荷花、斑鳩;其餘都不認得。那人很不憚煩,把各樣的東西都告訴她。
他們二人走過一道橋,迎麵立著一片琉璃牆。敏明說:“這牆真好看,是誰在裏麵住?”那人說:“這裏頭是喬答摩宣講法要的道場。現時正在演說,好些人物都在那裏聆聽法音。轉過這個牆角就是正門。到的時候,我領你進去聽一聽。”敏明貪戀外麵的風景,不願意進去。她說:“咱們逛會兒才進去罷。”那人說:“你隻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略的顏色和聞汙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牆底盡頭,還是穿入樹林。他們踏著落花一直進前;樹上底鳥聲,叫得更好聽。敏明抬起頭來,忽然瞧見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裏,絲毫的聲音也不從他們底嘴裏發出。敏明指著問那人說:“隻隻鳥兒都出聲吟唱,為什麼那對鳥兒不出聲音呢”那是什麼鳥?”那人說:“那是命命鳥。為什麼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聽見“命命鳥”三字,心裏似乎有點覺悟。她注神瞧著那鳥,猛然對那人說:“那可不是我和我底好朋友加陵麼,為何我們都站在那裏?”那人說:“是不是,你自己覺得。敏明搶前幾步,看來還是一對呆鳥。她說:“還是一對鳥兒在那裏;也許是我底眼花了。”
他們繞了幾個彎,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對岸的花草,似乎比這邊更新奇。樹上底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樹下有許多男女:有些躺著的,有些站著的,有些坐著的。各人在那裏說說笑笑,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敏明說:“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點,我們一同過去逛逛罷。”那人說:“對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塵;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說:“我不怕。你領我過去逛逛罷。”那人見敏明一定要過去,就對她說:“你必要過那邊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自己循著水邊,打算找一道橋過去。但找來找去總找不著,隻得站在這邊瞧過去。
她瞧見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幾乎被葬在底下。有一個男子坐在對岸的水邊,身上也是滿了落花。一個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說:“我很愛你,你是我底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回答說:“我對於你底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紫衣女子聽了,向他微笑,就離開他。走不多遠,又遇著一位男子站在樹下,她又向那男子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也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
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心裏因此發生了許多問題,就是:那紫衣女子為什麼當麵撒謊;和那兩位男子底回答為什麼不約而同?她回頭瞧那坐在水邊底男子還在那裏。又有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走到他麵前,還是對他說紫衣女子所說的話。那男子底回答和從前一樣,一個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還是挨著次序向各個男子說話。她走遠了,話語底內容雖然聽不見,但她底形容老沒有改變。各個男子對她也是顯出同樣的表情。
敏明瞧見各個女子對於各個男子所說的話都是一樣;各個男子底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裏正在疑惑,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對岸底花瓣刮得幹幹淨淨,那班男女立刻變成很凶惡的容貌,互相齧食起來。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嚇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聲喝道:“噯呀!你們底感情真是反複無常。”
敏明手裏那杯咖啡被這一喝,全都瀉在她底裙上。樓下底瑪彌聽見樓上底喝聲,也趕上來。瑪彌瞧見敏明周身冷汗,仆在鏡台上頭,忙上前把她扶起,問道:“姑娘你怎樣啦?燙著了沒有?”敏明醒來,不便對瑪彌細說,胡亂答應幾句就打發她下去。
敏明細想剛才的異象,抬頭再瞧窗外底瑞大光,覺得那塔還是被彩雲繞住,越顯得十分美麗。她立起來,換過一條絳色的裙子,就坐在她底臥榻上頭。她想起在樹林裏忽然瞧見命命鳥變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覺悟他們兩個是這邊的命命鳥,和對岸自稱為命命鳥的不同。她自己笑著說:“好在你不在那邊。幸虧我不能過去。”
她自經過這一場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對於婚姻另有一番見解;對於加陵的態度更是不像從前。加陵一點也覺不出來,隻猜她是不舒服。
自從敏明回來,加陵沒有一天不來找她。近日覺得敏明底精神異常,以為自己沒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興。加陵覺得他自己有好些難解決的問題,不能不對敏明說。第一,是他父親願意他去當和尚;第二,縱使準他娶妻,敏明底生肖和他不對,頑固的父親未必承認。現在瞧見敏明這樣,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來。
加陵一天早晨來到敏明家裏,瞧見她底態度越發冷靜,就安慰她說:“好朋友,你不必憂心,日子還長呢。我在咱們底事情上頭已經有了打算。父親若是不肯,咱們最終的辦法就是‘照例逃走’。你這兩天是不是為這事生氣呢?”敏明說:“這倒不值得生氣。不過這幾晚睡得遲,精神有一點疲倦罷了。”
加陵以為敏明底話是真,就把前日向父親要求的情形說給她聽。他說:“好朋友,你瞧我底父親多麼固執。他一意要我去當和尚,我前天向他說些咱們底事,他還要請人來給我說法,你說好笑不好笑?”敏明說:“什麼法?”加陵說:“那天晚上,父親把曇摩蜱請來。我以為有別的事要和他商量,誰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訓一頓。你猜他對我講什麼經呢?好些我都忘記了。內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記的。我且念給你聽:
“佛問摩鄧曰:‘女愛阿難何似?’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音;愛阿難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涕;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氣不淨。’
“曇摩蜱說得天花亂墜,我隻是偷笑。因為身體上的汙穢,人人都有,那能因著這些小事,就把愛情割斷呢?況且這經本來不合對我說:若是對你念,還可以解釋得去。”
敏明聽了加陵末了那句話,忙問道:“我是摩鄧嗎?怎樣說對我念就可以解釋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說:“請你原諒,我說錯了。我底意思不是說你是摩鄧,是說這本經合於對女人說。”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觸犯了她。敏明聽了那幾句經,心裏更是明白。他們兩人各有各底心事,總沒有盡情吐露出來。加陵坐不多會,就告辭回家去了。
涅槃節近啦。敏明底父親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動身,在那晚上到她家裏,為的是要給她送行。但一進門,連人影也沒有。轉過角門,隻見瑪彌在她屋裏縫衣服。那時候約在八點鍾底光景。
加陵問瑪彌說:“姑娘呢?”瑪彌抬頭見是加陵,就陪笑說:“姑娘說要去找你,你反來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嗎?她出門已有一點鍾工夫了。”加陵說:“真的麼?”瑪彌回了一聲:“我還騙你不成。”低頭還是做她底活計。加陵說:“那麼,我就回去等她。……你請。”
加陵知道敏明沒有別處可去,她一定不會趁瑞大光底熱鬧。他回到家裏,見敏明沒來,就想著她一定和女伴到綠綺湖上乘涼。因為那夜底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緣;每到月圓的時候,她必招幾個朋友到那裏談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綠綺湖去。到的時候,覺得湖裏靜寂得很。這幾天是涅槃節期,各廟裏都很熱鬧;綠綺湖底冷月沒人來賞玩,是意中底事。加陵從愛德華第七底造像後麵上了山坡,瞧見沒人在那裏,心裏就有幾分詫異。因為敏明每次必在那裏坐,這回不見她,諒是沒有來。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會。他在月影朦朧中瞧見地下有一件東西;撿起來看時,卻是一條蟬翼紗的領巾。那巾底兩端都繡一個吉祥海雲的徽識,所以他認得是敏明的。加陵知道敏明還在湖邊,把領巾藏在袋裏,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一彎虹橋,轉到水邊底樂亭,瞧沒有人,又折回來。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見西南邊隱隱有個影;忙上前去,見有幾分像敏明。加陵躡步到野薔薇垣後麵,意思是要嚇她。他瞧見敏明好像是找什什麼東西似的,所以靜靜伏在那裏看她要做什麼。
敏明找了半天,隨在樂亭旁邊摘了一枝優缽曇花,走到湖邊,向著瑞大光合掌禮拜。加陵見了,暗想她為什麼不到瑞大光膜拜去?於是再躡足走近湖邊底薔薇垣。那裏離敏明禮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觸犯她,所以不敢做聲。隻聽她底祈禱: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諸佛:我自萬動以來,迷失本來智性;因此墮入輪迥,成女人身。現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戀天人,致受無量苦楚。願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生極樂國土。願勇猛無畏阿彌陀,俯聽懇求接引我。南無阿彌陀佛。
加陵聽了她這番祈禱,心裏很受感動。他沒有一點悲痛,竟然從薔薇垣裏跳出來,對著敏明說:“好朋友,我聽你剛才的祈禱,知道你厭棄這世間,要離開它。我現在也願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麼時候來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厭世嗎?”加陵說:“我不厭世。因為你底原故,我願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開。你到那裏,我也到那裏。”敏明說:“不厭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記得你父親願你做一個轉法輪的能手。你現在不必跟我去,以後還有相見的日子。”加陵說:“你說不厭世就不必死,這話有些不對。譬如我要到蠻得勒去,不是嫌惡仰光,不過我未到過那城,所以願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厭惡仰光,他巴不得立刻離開才好。現在,你是第二類底人;我是第一類底人。為什麼不讓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會來;更不料他一下就決心要跟從她。現在聽他這一番話語,知道他與自己底覺悟雖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們二人是那世界底命命鳥,所以不甚阻止他。到這時,她才把前幾天的事告訴加陵。加陵聽了,心裏非常的喜歡,說:“有那麼好的地方,為何不早告訴我?我一定離不開你了,我們一塊兒去罷。”
那時月光更是明亮。樹林裏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底人物來赴他們底喜筵一樣。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底肩上,一手牽著她。快到水邊的時候,加陵回過臉來向敏明底唇邊啜了一下。他說:“好朋友,你不親我一下麼?”敏明好像不曾聽見,還是直地走。
他們走入水裏,好像新婚的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在月光水影之中,還聽見加陵說:“咱們是生命底旅客,現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
現在他們去了!月光還是照著他們所走的路;瑞大光遠遠送一點鼓樂底聲音來;動物園底野獸也都為他們唱很雄壯的歡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願意替他們守這旅行底秘密,要找機會把他們底軀殼送回來。
(原載1921《小說月報》12卷1號)商人婦
“先生,請用早茶。”這是二等艙底侍者催我起床的聲音。我因為昨天上船的時候太過忙碌,身體和精神都十分疲倦,從九點一直睡到早晨七點還沒有起床。我一聽侍者底招呼,就立刻起來;把早晨應辦的事情弄清楚,然後到餐廳去。
那時節餐廳裏滿坐了旅客。個個在那裏喝茶,說閑話有些預言歐戰誰勝誰負的;有些議論袁世凱該不該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變亂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黨鼓動的;那種唧唧咕咕的聲音,弄得一個餐廳幾乎變成菜市。我不慣聽這個,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底艙裏,拿了一本《西青散記》跑到右舷找一個地方坐下,預備和書裏底雙卿談心。
我把書打開,正要看時,一位印度婦人攜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到跟前,和我麵對麵地坐下。這婦人,我前天在極樂寺放生池邊曾見過一次;我也瞧著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見她在左右舷乘涼。我一瞧見她,就動了我底好奇心;因為她底裝束雖是印度的,然而行動卻不像印度婦人。
我把書擱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過來瞧我的時候,我又裝做念書。我好幾次是這樣辦,恐怕她疑我有別的意思,此後就低著頭,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裏信口唱些印度歌給小孩聽,那孩子也指東指西問她說話。我聽她底回答,無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臉上。她見我抬起頭來,就顧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閩南土話問我說:“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麼?”她底口腔很像海澄底鄉人;所問的也帶著鄉人底口氣。在說話之間,一字一字慢慢地拚出來,好像初學說話的一樣。我被她這一問,心裏底疑團結得更大,就回答說:“我要回廈門去。你曾到過我們那裏麼?為什麼能說我們底話?”“呀!我想你瞧我底裝束像印度婦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華僑叫祖國做唐山)人。我實在告訴你,我家就在鴻漸。”
那孩子瞧見我們用土話對談,心裏奇怪得很,他搖著婦人底膝頭,用印度話問道:“媽媽,你說的是什麼話?他是誰?”也許那孩子從來不曾聽過她說這樣的話,所以覺得希奇。我巴不得快點知道她底底蘊,就接著問她:“這孩子是你養的麼?”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後向我歎一口氣說:“為什麼不是呢!這是我在麻德拉斯養的。”
我們越談越熟,就把從前的畏縮都除掉。自從她知道我底裏居、職業以後,她再也不稱我做“老叔”,便轉口稱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說給我聽。我因為她底境遇很希奇,就請她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她談得高興,也就應許了。那時,我才把書收入口袋裏,注神聽她訴說自己底曆史。
我十六歲就嫁給青礁林蔭喬為妻。我底丈夫在角尾開糖鋪。他回家的時候雖然少,但我們底感情決不因為這樣就生疏。我和他過了三四年的日子,從不曾拌過嘴,或鬧過什麼意見。有一天,他從角尾回來,臉上現出憂悶的容貌。一進門就握著我底手說:“惜官(閩俗:長輩稱下輩或同輩底男女彼此相稱,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後),我底生意已經倒閉,以後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聽了這話,不由得問他:“為什麼呢?是買賣不好嗎?”他說:“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壞的。這幾天那裏賭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贏了許多,但是後來都輸得精光,甚至連店裏底生財家夥,也輸給人了。……我實在後悔,實在對你不住。”我怔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麼話來責備他。
他見我底淚流下來,忙替我擦掉,接著說:“哎!你從來不曾在我麵前哭過;現在你向我掉淚,簡直像熔融的鐵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兒上一樣。我底難受,實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擔憂,我找些資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當下我們二人麵麵相覷,在那裏靜靜地坐著。我心裏雖有些規勸底話要對他說,但我每將眼光射在他臉上的時候,就覺得他有一種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說,早就理會了我底意思。我隻說:“以後可不要再耍錢,要知道賭錢……”
他在家裏閑著,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所積的錢財倒還夠用,所以家計用不著他十分掛慮。他鎮日出外借錢做資本,可惜沒有人信得過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無可奈何,就動了過番(閩人說到南洋為過番)的念頭。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時候,我為他摒擋一切應用的東西,又拿了一對玉手鐲教他到廈門兌來做盤費。他要趁早潮出廈門,所以我們別離的前一夕足足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獨自一人走回來,心裏非常煩悶,就伏在案上,想著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會這樣不會。正這樣想,驀然一片急步聲達到門前,我認得是他,忙起身開了門,問:“是漏了什麼東西忘記帶去麼?”他說:“不是,我有一句話忘記告訴你:我到那邊的時候,無論什麼事,總得給你來信。若是五六年後我不能回來,你就到那邊找我去。”我說:“好罷。這也值得你回來叮嚀,到時候我必知道應當怎樣辦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罷。”他緊握著我底手,長歎了一聲,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蔭盡處,瞧他下了長堤,才把小門關上。
我與林蔭喬別離那一年,正是二十歲。自他離家以後,隻來了兩封信,一封說他在新加坡丹讓巴葛開雜貨店,生意很好。一封說他底事情忙,不能回來。我連年望他回來完聚,隻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虛空了。
鄰舍底婦人常勸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們夫婦離別已經十年,過番找他雖是不便,卻強過獨自一人在家裏挨苦。我把所積的錢財檢妥,把房子交給鄉裏底榮家長管理,就到廈門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慣風浪底顛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時節,我心裏底喜歡,簡直在這輩子裏頭不曾再遇見。我請人帶我到丹讓巴葛義和誠去。那時我心裏底喜歡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我瞧店裏底買賣很熱鬧,我丈夫這十年間的發達,不用我估量,也就羅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裏底夥計都不認識我,故得對他們說明我是誰,和來意。有一位年輕的夥計對我說:“頭家(閩人稱店主為頭家)今天沒有出來,我領你到住家去罷。”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裏住;同時我又猜他定是再娶了,不然,斷沒有所謂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夥計打聽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車轉了幾個彎,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樓房停住。夥計說:“我先進去通知一聲。”他撇我在外頭,許久才出來對我說:“頭家早晨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哪。頭家娘請你進去裏頭等他一會兒,也許他快要回來。”他把我兩個包袱——那就是我底行李——拿在手裏,我隨著他進去。
我瞧見屋裏底陳設十分華麗。那所謂頭家娘的,是一個馬來婦人,她出來,隻向我略略點了一個頭。她底模樣,據我看來很不恭敬,但是南洋底規矩我不懂得,隻得陪她一禮。她頭上戴的金剛鑽和珠子,身上綴的寶石、金、銀,襯著那副黑臉孔,越顯出醜陋不堪。
她對我說了幾句套話,又叫人遞一杯咖啡給我,自己在一邊吸煙、嚼檳榔,不大和我攀談。我想是初會生疏的緣故,所以也不敢多問她底話。不一會,得得的馬蹄聲從大門直到廊的,我早猜著是我丈夫回來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許多,肚子也大起來了。他口裏含著一枝雪茄,手裏扶著一根象牙杖,下了車,踏進門來,把帽子掛在架上。見我坐在一邊,正要發問,那馬來婦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說了幾句。她底話我雖不懂得,但瞧她底神氣像有點不對。
我丈夫回頭問我說:“惜官,你要來的時候,為什麼不預先通知一聲?是誰叫你來的?”我以為他見我以後,必定要對我說些溫存的話,那裏想到反把我詰問起來!當時我把不平的情緒壓下,陪笑回答他,說:“唉,蔭哥,你豈不知道我不會寫字麼?咱們鄉下那位寫信的旺師常常給人家寫別字,甚至把意思弄錯了;因為這樣,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寫。我又是決意要來找你的,不論遲早總得動身,又何必多費這番工夫呢?你不曾說過五六年後若不回去,我就可以來嗎?”我丈夫說:“嚇!你自己倒會出主意。”他說完,就橫橫地走進屋裏。
我聽他所說的話,簡直和十年前是兩個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是嫌我年長色衰呢,我覺得比那馬來婦人還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麼多年,事事承順他,從不曾做過越出範圍的事。蔭哥給我這個悶葫蘆,到現在我還猜不透。
他把我安頓在樓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裏,也不和我說話。那馬來婦人倒是很殷勤,走來對我說:“蔭哥這幾天因為你底事情很不喜歡。你且寬懷,過幾天他就不生氣了。晚上有人請咱們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塊兒去。”
她這種甘美的語言,叫我把從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銷。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條大紅縐裙;她一見了,不由得笑起來。我覺得自己滿身村氣,心裏也有一點慚愧。她說:“不要緊,請咱們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時新的樣式。咱們就出門罷。”
馬車走了許久,穿過一叢椰林,才到那主人底門口。進門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我一麵張望,一麵隨著她到客廳去。那裏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擺設著。一班女客都是馬來人和印度人。她們在那裏嘰哩咕嚕地說說笑笑,我丈夫底馬來婦人也撇下我去和她們談話。不一會,她和一位婦人出去,我以為她們逛花園去了,所以不大理會。但過了許多的工夫,她們隻是不回來,我心急起來,就向在座的女人說:“和我來的那位婦人往那裏去?”她們雖能會意,然而所回答的話,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個墊子上,心頭跳動得很厲害。一個仆人拿了一壺水來,向我指著上麵的筵席作勢。我瞧見別人洗手,知道這是食前的規矩,也就把手洗了。她們讓我入席,我也不知道那裏是我應當坐的地方,就順著她們指定給我的坐位坐下。她們禱告以後,才用手向盤裏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頭一次掬東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們又教我用指頭的方法。我在那時,很懷疑我丈夫底馬來婦人不在座,所以無心在筵席上張羅。
筵席撤掉以後,一班客人都笑著向我親了一下吻就散了。當時我也要跟她們出門,但那主婦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婦在屋裏指手畫腳做啞談,正笑得不可開交,一位五十來歲的印度男子從外頭進來。那主婦忙起身向他說了幾句話,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個生地方遇見生麵的男子,自然羞縮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說:“喂,你已是我底人啦。我用錢買你。你住這裏好。”他說的雖是唐話,但語格和腔調全是不對的。我聽他說把我買過來,不由得慟哭起來。那主婦倒是在身邊殷勤地安慰我。那時已是入亥時分,他們教我進裏邊睡,我隻是和衣在廳邊坐了一宿,那裏肯依他們底命令!
先生,你聽到這裏必定要疑我為什麼不死。唉!我當時也有這樣的思想,但是他們守著我好像囚犯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底激烈的情緒過了,不但不願死,而且要留著這條命往前瞧瞧我底命運到底是怎樣的。
買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底回教徒阿戶耶。他是一個氆氌商,因為在新加坡發了財,要多娶一個姬妾回鄉享福。偏是我底命運不好,趁著這機會就變成他底外國骨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個月,他就把我帶到麻德拉斯去。
阿戶耶給我起名叫利亞。他叫我把腳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個窟窿,帶上一隻鑽石鼻環。他說照他們底風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是帶鼻環,因為那是婦人底記號。他又把很好的“克爾塔”(回婦上衣)、“馬拉姆”(胸衣)和“埃撒”(褲)教我穿上。從此以後,我就變成一個回回婆子了。
阿戶耶有五個妻子,連我就是六個。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餘的我很憎惡她們,因為她們欺負我不會說話;又常常戲弄我。我底小腳在她們當中自然是希罕的,她們雖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們在阿戶耶麵前撥弄是非,教我受委屈。
阿噶利馬是阿戶耶第三妻底名字,就是我被賣時張羅筵席的那個主婦。她很愛我,常勸我用“撒馬”來塗眼眶,用指甲花來塗指甲和手心。回教底婦人每日用這兩種東西和我們唐人用脂粉一樣。她又教我念孟加裏文和亞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為不能寫信的緣故,致使蔭哥有所借口,現在才到這樣的地步;所以願意在這舉目無親的時候用功學習些少文字。她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當我底教師是綽綽有餘的。
我從阿噶利馬念了一年,居然會寫字了!她告訴我他們教裏有一本天書,本不輕易給女人看的,但她以後必要拿那本書來教我。她常對我說:“你底命運會那麼蹇澀,都是阿拉給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後或者有大快樂臨以你身上,叫你享受不盡。”這種定命的安慰,在那時節很可以教我底精神活潑一點。
我和阿戶耶雖無夫妻底情,卻免不了有夫妻底事。哎!我這孩子(她說時把手撫著那孩子底頂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養的。我活了三十多歲才懷孕,那種痛苦為我一生所未經過。幸虧阿噶利馬能夠體貼我,她常用話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過於難受,就對我說:“呀!利亞,你且忍耐著罷。咱們沒有無花果樹底福分(《可蘭經》戴阿丹浩挖被天魔阿紮賊來引誘,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當時他們二人底天衣都化沒了。他們覺得赤身底羞恥,就向樂園裏底樹借葉子圍身。各種樹木因為他們犯了阿拉底戒命,都不敢借,惟有無花果樹瞧他們二人怪可憐的,就慷慨借些葉子給他們。阿拉嘉許無花果樹底行為,就賜它不必經過開花和受蜂蝶攪擾的苦而能結果),所以不能免掉懷孕底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時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憐你,就賜給你平安。”我在臨產的前後期,得著她許多的幫助,到現在還是忘不了她底情意。
自我產後,不上四個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裏不舒服;那就是和我底好朋友離別。她雖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終不能知道。阿噶利馬為什麼離開我呢?說來話長,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們隔壁有一位十八歲的小寡婦名叫哈那,她四歲就守寡了。她母親苦待她倒罷了,還要說她前生的罪業深重,非得叫她辛苦,來生就不能超脫。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別人,常常在後園裏偷哭。她家底園子和我們底園子隻隔一度竹籬,我一聽見她哭,或是聽見她在那裏,就上前和她談話,有時安慰她,有時給東西她吃,有時送她些少金錢。
阿噶利馬起先瞧見我周濟那寡婦,很不以為然。我屢次對她說明,在唐山不論什麼人都可以受人家底周濟,從不分什麼教門。她受我底感化,後來對於那寡婦也就發出哀憐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馬拿些銀子正從籬間遞給哈那,可巧被阿戶耶瞥見。他不聲不張,躡步到阿噶利馬後頭,給她一掌,順口罵說:“小母畜,賤生的母豬,你在這裏幹什麼”他回到屋裏,氣得滿身哆嗦,指著阿噶利馬說:“誰教你把錢給那婆羅門婦人?豈不把你自己玷汙了嗎?你不但玷汙了自己,更是玷汙我和清真聖典。‘馬賽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底‘布卡’(麵幕)放下來罷。”
我在裏頭聽得清楚,以為罵過就沒事。誰知不一會的工夫,阿噶利馬珠淚承睫地走進來,對我說:“利亞,我們要分離了!”我聽這話嚇了一跳,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她說:“你不聽見他叫我把‘布卡’放下來罷?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過兩天他氣平了,總得叫我回來。”那時我一陣心酸,不曉得要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我們抱頭哭了一場就分散了。唉!”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長大癩”,這兩句話實在是人間生活底常例呀!
自從阿噶利馬去後,我底淒涼的曆書又從“賀春王正月”翻起。那四個女人是與我素無交情的。阿戶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臉,蝟毛似的胡子,我一見了就憎厭,巴不得他快離開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沒有別的事情。我因為阿噶利馬底事,嚇得連花園也不敢去逛。
這幾個月,我底苦生涯快盡了!因為阿戶耶借著病回他底樂園去了。我從前聽見阿噶利馬說過:婦人於丈夫死後一百三十日後就得自由,可以隨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規定的日子才出去,無奈她們四個人因為我有孩子,在財產上恐怕給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們底手段,我也不忍說了。
哈那勸我先逃到她姊姊那裏。她教我送一點錢財給她姊夫,就可以得到他們底容留。她姊姊我曾見過,性情也很不錯。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們四個人底心腸鬼蜮到極,若是中了她們底暗算,可就不好。哈那底姊夫在亞可特住。我和她約定了,教她找機會通知我。
一星期後,哈那對我說她底母親到別處去,要夜深才可以回來,教我由籬笆逾越過去。這事本不容易,因事後須得使哈那不致於吃虧。而且籬上界著一行鐵線,實在教我難辦。我抬頭瞧見籬下那棵波羅蜜樹有一橫過她那邊,那樹又是斜著長去的。我就告訴她,叫她等待人靜的時候在樹下接應。
原來我底住房有一個小門通到園裏。那一晚上,天際隻有一點星光,我把自己細軟的東西藏在一個口袋裏,又多穿了兩件衣裳,正要出門,瞧見我底孩子睡在那裏。我本不願意帶他同行,隻怕他醒時瞧不見我要哭起來,所以暫住一下,把他抱在懷裏,讓他吸乳。他吸的時節,才實在感得我是他底母親,他父親雖與我沒有精神上的關係,他卻是我養的。況且我去後,他不免要受別人底折磨。我想到這裏,不由得雙淚直流。因為多帶一個孩子,會教我底事情越發難辦。我想來想去,還是把他駝起來,低聲對他說:“你是好孩子,不要哭,還是乖乖地睡。”幸虧他那時好像理會我底意思,不大作聲。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說明願意拋棄我應得的產業和逃走的理由,然後從小門出去。
我一手往後托住孩子,一手拿著口袋,躡步到波羅蜜樹下。我用一條繩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樹,到分丫的地方少停一會。那時孩子哼了一兩聲,我用手輕輕地拍著,又搖他幾下,再把口袋提上來,拋過去給哈那拉住。我再抓去,摸著哈那為我預備的繩子,我就緊握著,讓身體慢慢墜下來。我底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繩子銼傷了。
我下來之後,謝過哈那,忙忙出門,離哈那底門口不遠就是愛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話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個老頭子,也許聽不明白哈那所說的話。他劃到塞德必特車站,又替我去買票。我初次搭車,所以不大明白行車底規矩;他叫我上車,我就上去。車開以後,查票人看我底票才知道我搭錯了。
車到一個小站,我趕緊下來,意思是要等別輛車搭回去。那時已經夜半,站裏底人說上麻德拉斯的車要到早晨才開。不得已就在候車處坐下。我把“馬以拉”(回婦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約有三四點鍾的工夫。偶一抬頭,瞧見很遠一點燈光由柵欄之間射來,我趕快到月台去,指著那燈問站裏底人。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笑說:“這婦人連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認啟明星做車頭底探燈哪。”我瞧真了,也不覺得笑起來,說:“可不是!我底眼真是花了。”
我對著啟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馬底話。她曾告訴我那星是一個擅於迷惑男子的女人變的。我因此想起蔭哥和我底感情本來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決不忍把他最愛的結發妻賣掉。我又想著自己被賣的不是不能全然歸在蔭哥身上。若是我情願在唐山過苦日子,無心到新加坡去依賴他,也不會發生這事。我想來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過唐突。我自問既然逃得出來,又何必去依賴哈那底姊姊呢?想到這裏,仍把孩子抱回候車處,定神解決這問題。我帶出來的東西和現銀共值三千多盧比,若是在村莊裏住,很可以夠一輩子底開銷;所以我就把獨立生活底主意拿定了。
天上底諸星陸續收了它們底光,惟有啟明星仍在東方閃爍著。當我瞧著它的時候,好像一種聲音從它光傳出來,說:“惜官,此後你別再以我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諸星之中,我最先出來,告訴你們黑暗快到了;我最後回去,為的是領你們緊接受著太陽底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當我做你心裏底殷勤的警醒者。”我朝著它,心花怒開,也形容不出我心裏底感謝。此後我一見著它,就有一番特別的感觸。
我向人打聽客棧所在的地方,都說要到貞葛布德才有。於是我又搭車到那城去。我在客棧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底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鑽石鼻環兌出去所得的金錢買來的。地方不大,隻有二間房和一個小園,四麵種些露兜樹當做圍牆。印度式的房子雖然不好,但我愛它靠近村莊,也就顧不得它底外觀和內容了。我雇了一個老婆子幫助料理家務,除養育孩子以外,還可以念些印度書籍。我在寂寞中和這孩子玩弄,才覺得孩子的可愛,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間,就有一種很莊重的歌聲送到我耳裏。我到園裏一望,原來是從對門一個小家庭發出來。起先我也不知道他們唱來幹什麼,後來我才曉得他們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認識,我也常去赴他們底晚禱會。我在貞葛布德最先認識的朋友就算他們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個很可親的女人,她勸我入學校念書,且應許給我照顧孩子。我想偷閑度日也是沒有什麼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紹我到麻德拉斯一個婦女學校念書。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底孩子,她為我照顧得很好,不必我擔憂。
我在校裏沒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績甚佳。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學問長進,連從前所有的見地都改變了。我畢業後直到於今就在貞葛布德附近一個村裏當教習。這就是我一生經曆底大概。若要詳細說來,雖用一年的工夫也說不盡。
現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為我要知道賣我的到底是誰。我很相信蔭哥必不忍做這事;縱然是他出的主意,終有一天會悔悟過來。
惜官和我談了足有兩點多鍾,她說得很慢,加之孩子時時攪擾她,所以沒有把她在學校的生活對我詳細地說。我因為她說得工夫太長,恐怕精神過於受累,也就不往下再問。我隻對她說:“你在那漂流的時節,能夠自己找出這條活路,實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時候,若是要我幫助你去找蔭哥,我很樂意為你去幹。”她說:“我那裏有什麼聰明,這條路不過是冥冥中的指導者替我開的。我在學校裏所念的書,最感動我的是《天路曆程》和《魯濱遜漂流記》,這兩部書給我許多安慰和規範。我現時簡直是一個女魯濱遜哪。你要幫我去找蔭哥,我實感激。因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總得求你和我……”說到這裏,那孩子催著她進艙裏去拿玩具給他。她就起來,一麵續下去說:“明天總得求你幫忙。”我起立對她行了一個敬禮,就坐下把方才的會話錄在懷中日記裏頭。
過了二十四點鍾,東南方微微露出幾個山峰。滿船底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顧著檢點她底東西,沒有出來。船入港的時候,她才攜著孩子出來與我坐在一條長凳上頭。她對我說:“先生,想不到我會再和這個地方相見。岸上底椰樹還是舞著它們底葉子;海麵底白鷗還是飛來飛去向客人表示歡迎;我底愉快也和九年前初會它們那時一樣。如箭的時光,轉眼就過了那麼多年,但我至終瞧不出從前所見的和現在所見的當中有什麼分別。……呀!‘光陰如箭’的話,不是指著箭飛得快說,乃是指著箭底本體說。光陰無論飛得多麼快,在裏頭的事物還是沒有什麼改變;好像附在箭上的東西,箭雖是飛行著,它們卻是一點不更改。……我今天所見的和從前所見的雖是一樣,但願蔭哥底心腸不要像自然界底現象變更得那麼慢;但願他回心轉意地接納我。”我說:“我和你表同情。聽說這船要泊在丹讓巴葛底碼頭,我想到時你先在船上候著,我上去打聽一下再回來和你同去。這辦法好不好呢?”她說:“那麼,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問了好幾家都說不認得林蔭喬這個人,那義和誠底招牌更是找不著。我非常著急,走了大半天覺得有一點累,就上一家廣東茶居歇足,可巧在那裏給我查出一點端倪。我問那茶居底掌櫃。據他說:林蔭喬因為把妻子賣給一個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數唐人底反對。那時有人說是他出主意賣的,有人說是番婆賣的,究竟不知道是誰做的事。但他底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響,他瞧著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門關起來,全家搬到別處去了。
我回來將所查出的形告訴惜官,且勸她回唐山去。她說:“我是永遠不回去的,因為我帶著這個有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恥笑我;況且我對於唐文一點也不會,回去豈不要餓死嗎?我想在新加坡住幾天,細細地訪查他底下落。若是訪不著時,仍舊回印度去。……唉,現在我已成為印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