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萬物之母
在這經過離亂底村裏,荒屋破籬之間,每日隻有幾縷零零落落的炊煙冒上來;那人口底稀少可想而知。你一進到無論哪個村裏,最喜歡遇見底,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間或園圃中跳來跳去;或走在你前頭,或隨著你步後模仿你底行動?村裏若沒有孩子們,就不成村落了。在這經過離亂底村裏,不但沒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這裏住著一個不滿三十歲底寡婦,一見人來,便要求,說:“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對那位總爺說,把我底兒子給回。那穿虎紋衣服、戴虎兒帽底便是我底兒子。”
他底兒子被亂兵殺死已經多年了。她從不會忘記:總爺把無情的劍拔出來底時侯,那穿虎紋衣服底可憐兒還用雙手招著,要她摟抱。她要跑去接底時候,她底精神已和黃昏底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慘的事豈不是人把寡婦懷裏底獨生子奪過去,且在她麵前害死嗎?要她在醒後把這事完全藏在她記憶底多寶箱裏,可以說,比剖芥子來藏須彌還難。
她底屋裏排列了許多零碎的東西;當時她兒子玩過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黃昏時候,她每把各樣東西抱在懷裏說,“我底兒,母親豈有不救你,不保護你底?你現在在我懷裏咧。不要作聲,看一會人來又把你奪去。”可是一過了黃昏,她就立刻醒悟過來,知道那所抱底不是她底兒子。
那天,她又出來找她底“命”。月底光明蒙著她,使她在不知不覺間進入村後底山裏。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進去,何況在盛夏底夜間,雜草把樵人底小徑封得那麼嚴!她一點也不害怕,攀著小樹,緣著蔦蘿,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塊大石上歇息,無意中給她聽見了一兩聲底兒啼。她不及判別,便說:“我底兒,你藏在這裏麼?我來了,不要哭啦。”
她從大石下來,隨著聲音底來處,爬入石下一個洞裏。但是裏麵一點東西也沒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來,就在洞裏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時,心神還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邊還留著昨晚上底兒啼聲。這當然更要動她底心,所以那方從靄雲被裏鑽出來的朝陽無力把她臉上和鼻端底珠露曬幹了。她在瞻顧中,才看出對麵山岩上坐著一個穿虎紋衣服底孩子。可是她看錯了!那邊坐著底,是一隻虎子;它底聲音從那邊送來很像兒啼。她立即離開所坐底地方,不管當中所隔底穀有多麼深,盡管攀緣著,向那邊去。不幸早露未幹,所依附底都很濕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穀底。
她昏了許久才醒回來。小傷總免不了,卻還能夠走動。她爬著。看見身邊暴露了一副小骷髏。
“我底兒,你方才不是還在山上哭著麼?怎麼你母親來得遲一點,你就變成這樣?”她把骷樓抱住,說,“呀,我底苦命兒,我怎能把你醫治呢?”悲苦盡管悲苦,然而,自她丟了孩子以後,不能不算這是她第一次底安慰。
從早晨直到黃昏,她就坐在那裏,不但不覺得餓,連水也沒喝過。零星幾點,已懸在天空,那天就在她底安慰中過去了。
她忽想起幼年時代,人家告訴她底神話,就立起來說:“我底兒,我抱你上山頂,先為你摘兩顆星星下來,嵌入你底眼眶,教你看得見;然後給你找香象底皮肉來補你底身體。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給人聽見,又把你奪過去。”
“敬姑,敬姑。”找她底人們在滿山中這樣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一點影響。
“也許她被那隻老虎吃了,”
“不,不對。前晚那隻老虎是跑下來捕雲哥圈裏底牛犢被打死底。如果那東西把敬姑吃了,決不再下山來赴死。我們再進深一點找罷。”
唉,他們底工夫白費了!縱然找著她,若是她還沒有把星星抓在手裏,她心裏怎能平安,怎肯隨著他們回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春底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抱裏,更是泄漏得遲。那裏底桃花還是開著;漫遊底薄雲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為底是擋住太陽,教地麵底花草在它底蔭下避避光底威嚇。
岩下底蔭處和山溪底旁邊滿長了薇蕨和其它鳳尾草。紅,黃、藍、紫的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底雲雀,林中底金鶯,都鼓起它們底舌簧。輕風把它們底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底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底節拍一會倒,一會起,沒有鎮定底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裏撿桃花底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嘎,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裏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底本領子。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了。
阿桐走到邕邕麵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
阿桐底左手盤在邕邕底脖上,一麵走一麵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麼?”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底蕩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遊底薄雲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雲雀和金鶯底歌聲還布滿了空中和林中。在這萬山環抱底桃林中,除那班愛鬧的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5號)花香霧氣中底夢
在覆茅塗泥底山居裏,那阻不住底花香和霧氣從疏簾竄進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罷,我們底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底監獄裏不能出來。”
那夢中底男子,心裏自有他底溫暖,身外底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暖呀,好香!許是你桌上底素馨露灑了罷?”
“哪裏?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底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淨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遊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
妻子也擁著她底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
“快說給我聽。”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麼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後,隻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底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底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幹什麼?’我當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麼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底話語,我不往下說了。她推開絨被,隨即呼喚丫頭預備臉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罷。以後若再饒舌,情願挨罰。”
“誰希罕罰你?”妻子把這次底和平畫押了。她往下說,“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裏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許過不再說什麼的;不然,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
“我沒有向前走,隻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零露,連我底身體也沾滿麵。我忍不住,就問那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底心思前後不同,所以覺得變了。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後,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底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底人和時間:你所愛底,不在體質,乃在體質所表底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中已經老死底暗球麼?你怎樣愛雪呢?是愛他那種砭人肌骨底凜冽麼?”
“她說到雪,我打了一個寒噤,便醒起來了。”
丈夫說:“到底沒有找著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底頭發,笑說:“這不是找著了嗎?……我說,這夢怎樣?”
“凡你所夢都是好的。那女郎底話也是不錯。我們最愉快底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後,彼此底凝視嗎?”他向妻子癡笑,妻子把絨被拿起來,蓋在他頭上,說:“惡鬼!這會可不讓你有第二次底凝視了。”
(原刊1922牢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荼蘼
我常得著男子送給我底東西,總沒有當他們做寶貝看。我底朋友師鬆卻不如此,因為她從不曾受過男子底贈與。
自鳴鍾敲過四下以後,山上禮拜寺底聚會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底羊,爭要下到山坡覓食一般。那邊有一個男學生跟著我們走,他底正名字我忘記了,我隻記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裏拿著一枝荼靡,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著,不過是一種無聊舉動便了。
“鬆姑娘,這枝荼蘼送給你。”他在我們後麵嚷著。鬆姑娘回頭看見他滿臉堆著笑容遞著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著說:“很多謝,很多謝。”宗之隻笑著點點頭,隨即從西邊底山徑轉回家去。
“他給我這個,是什麼意思?”
“你想他有什麼意思,他就有什麼意思。”我這樣回答她。走不多遠,我們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地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極大的魔力,不讓她撒手一樣。她要放下時,每覺得花兒對她說:“為什麼離奪我?我不是從宗之手裏遞給你,交你照管底嗎?”
呀,宗之底眼、鼻、口、齒、手、足、動作,沒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躍著,沒有一件不在她眼前底花枝顯現出來!她心裏說:“你這美男子,為甚緣故送給我這花兒?”她又想起那天經壇上底講章,就自己回答說:“因為他顧念他使女底卑微,從今而後,萬代要稱我為有福。”
這是她愛荼蘑花,還是宗之愛她呢?我也說不清,隻記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樹根談話底時候,他家底人跑來對他說:“鬆姑娘吃了一朵什麼花,說是你給她底,現在病了她家底人要找你去問話咧。”
他嚇了一跳,也摸不著頭腦,隻說:“我哪時節給她東西吃?這真是……!”
我說,“你細想一想。”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才提醒他說,“你前個月在斜道上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嗎?”
“對呀,可不是給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裏教她吃了呢?”
“為什麼你單給她,不給別人?”我這樣問他。
他很直截地說,“我並沒有什麼意思,不過隨手摘下,隨手送給別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許多東西給人,也沒有什麼事;怎麼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著了魔?”
他還坐在那裏沈吟,我便促他說:“你還能在這裏坐著麼?不管她是誤會,你是有意,你既然給了她,現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麼意思?”
我說:“你且去看看罷。蚌蛤何嚐立誌要生珠子呢?也不過是外間的沙粒偶然滲入他底殼裏,他就不得不用盡工夫分泌些粘液把那小沙裹起來罷了。你雖無心,可是你底花一到她手裏,管保她不因花而愛起你來嗎?你敢保她不把那花當做你所賜給愛底標識,就納入她底懷中,用心裏無限的情思把他圍繞得非常嚴密嗎?也許她本無心,但因你那美意底沙無意中掉在她愛底貝殼裏,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躊躇了,且去看看罷。”
宗之這才站起來,皺一皺他那副冷靜的臉龐,跟著來人從林菁底深處走出去了
(原刊199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銀翎底使命
黃先生約我到獅子山麓陰濕的地方去找捕蠅草。那時剛過梅雨之期,遠地青山還被煙霞蒸著,惟有幾朵山花在我們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澗裏逆行底魚兒蝶著他們底殘瓣。
我們沿著溪澗走。正在找尋底時候,就看見一朵大白花從上遊順流而下。我說:“這時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著呢?”
我底朋友說:“你這近視鬼!你準著出那是白荷花麼?我看那是……”
說時遲,來時快,那白的東西已經流到我們跟前。黃先生急把采集網攔住水麵;那時,我才看出是一隻鴿子。他從網裏把那死的飛禽取出來,詫異說:“是誰那麼不仔細,把人家底傳書鴿打死了!”他說時,從鴿翼下取出一封長底小信來,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們慢慢把他展開,披在一塊石上。
“我們先看看這是從哪裏來,要寄到哪裏去底,然後給他寄去,如何?”我一麵說,一麵看著。但那上頭不特地址沒有,甚至上下底款識也沒有。
黃先生說:“我們先看看裏頭寫底是什麼,不必講私德了。”
我笑著說:“是,沒有名字底信就是公的、所以我們也可以披閱一遍。”
於是我們一同念著:
你教昆兒帶銀翎、翠翼來,吩咐我,若是他們空著回去,就是我還平安底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這兩隻小寶貝寄在霞妹那裏;誰知道前天拋開籠擱飼料底時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噯,愛者,你看翠翼沒有帶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為我還平安無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著我底精神和去年一樣。不過現在不能不對你說底,就是過幾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來和他計較。你一來,什麼事都好辦了。因為他怕底是你和他講理。
噯,愛者,你見信以後,必得前來,不然,就見我不著;以後隻能在累累荒塚中讀我底名字了,這不是我不等你,時間不讓我等你喲!
我盼望銀翎平平安安地帶著他底使命回去。
我們念完,黃先生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誰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罷了。現在要緊的,就是怎樣處置這封信。我想把他貼在樹上,也許有知道這事底人經過這裏,可以把他帶去。”我搖著頭,且輕輕地把信揭起。
黃先生說:“不如拿到村裏去打聽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點線索。”
我們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張起來,仍把原信係在鴿翼底下。黃先生用采掘鍬子在溪邊挖了一個小坑,把鴿子葬在裏頭。回頭為他立了一座小碑,且從水中淘出幾塊美麗的小石壓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開底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搖下來,也落在這使者底墓上。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美底牢獄
女人正在鏡台邊理她底晨妝,見她底丈夫從遠地回來,就把頭攏住,問道:“我所需要底你都給帶回來了沒有?”
“對不起!你雖是一個建築師,或泥水匠,能為你自己建築一座‘美底牢獄’;我卻不是一個轉運者,不能為你搬運等等材料。”
“你念書不是念得越糊塗,便是越高深了!怎麼你底話,我一點也聽不懂?”
丈夫含笑說:“不懂麼?我知道你開口愛美,閉口愛美、多方地要求我給你帶等等裝飾回來;我想那些東西都圍繞在你底體外;合起來,豈不是成為一座監禁你底牢獄嗎?”
她靜默了許久,也不做聲。她底丈夫往下說:“妻呀,我想你還不明白我底意思。我想所有美麗的東西,隻能讓他們散布在各處,我們隻能在他們底出處愛它們;若是把他們聚攏起來,擱在一處,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睜著那雙柔媚的眼,搖著頭說,“你說得不對。你說得不對。若不剖蚌,怎能得著珠璣呢?若不開山,怎能得著金剛、玉石、瑪瑙等等寶物呢?而且那些東西,本來不美,必得人把他們琢磨出來,加以裝飾,才能顯得美麗咧。若說我要裝飾,就是建築一所美底牢獄,且把自己監在裏頭,且問誰不被監在這種牢獄裏頭呢?如果世間真有美底牢獄,像你所說,那麼,我們不過是造成那牢獄底一沙一石罷了。”
“我底意思就是聽其自然,連這一沙一石也毋須留存。孔雀何為自己修飾羽毛呢?芰荷何嚐把他底花染紅了呢?”
“所以說他們沒有美感!我告訴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底牢獄建築好了。”
“胡說!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許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底好理想去行事麼?你所有底,是不是從古人曾經建築過底牢獄裏檢出其中底殘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來底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點人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底形狀和荒古時候的人一樣,你還愛我嗎?我準敢說,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底牢獄裏頭,且不時地把牢獄底牆垣壘得高高的,我也不能愛你。”
剛愎的男子,你何嚐佩服女子底話?你不過會說:“就是你會說話!等我思想一會兒,再與你決戰。”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補破衣底老婦人
她坐在簷前,微微的雨絲飄搖下來,多半聚在她臉龐底皺紋上頭。她一點也不理會,盡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裏有很美麗的零剪綢緞;也有很粗陋的床頭、布尾。她從沒有理會雨絲在她頭、麵、身體之上亂撲;隻提防著筐裏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濕了。
那邊來了兩個小弟兄。也許他們是學校回來。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醫生”;現在見她坐在簷前,就叫了一聲。
她抬起頭來,望著這兩個孩子笑了一笑。那臉上底皺紋雖皺得更厲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從那裏擠出許多,更能表明她是一個享樂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說:“醫生,你隻用筐裏底材料在別人底衣服上,怎麼自己底衣服卻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補底那一塊又該掉下來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隨手取下一塊小方布來。她笑著對小弟弟說:“你底眼睛實在精明!我這塊原沒有用線縫住;因為早晨忙著要出來,隻用漿子暫時糊著,盼望晚上回去彌補;不提防雨絲替我揭起來了!……這揭得也不錯。我,既如你所說,是一個衣服底外科醫生,那麼,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裏底零剪綢緞,沒理會雨絲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說:“我看爸爸底手冊裏夾著許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樣,不時地翻來翻去。他……”
弟弟插嘴說:“他也是另一樣的外科醫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們身上,說:“哥兒們,你們說得對了。你們底爸爸愛惜小冊裏底零碎文件,也和我愛惜筐裏底零剪綢緞一般。他湊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著時,就把他們編連起來,成為種新的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頭腦;我用底隻是指頭便了。你們叫他做……”
說到這裏,父親從裏麵出來,問起事由,便點頭說:“老婆子,你底話很中肯。我們所為,原就和你一樣,東搜西羅,無非是些綢頭、布尾,隻配用來補補破衲襖罷了。”
父親說完,就下了石階,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園裏,看看他底葡萄長芽了沒有,這裏孩子們還和老婆子爭論著要號他們底爸爸做什麼樣醫生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光底死
光離開他底母親去到無量無邊,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為他走底時候臉上常帶著很憂鬱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也和他表同情;一見他,都低著頭容他走過去;甚至帶著淚眼避開他。
光因此更煩悶了。他走得越遠,力量越不足;最後,他躺下了。他躺下底地方,正在這塊大地。在他旁邊有幾位聰明的天文家互相議論說:“太陽底光,快要無所附麗了,因為他冷死底時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著頭,低聲訴說:“唉,諸大智者,你們為何淨在我母親和我身上擔憂?你們豈不明白我是為饒益你們而來麼?你們從沒有〔在〕我麵前做過我曾為你們做底事。你們沒有接納我,也沒有……”
他母親在很遠的地方,見他躺在那裏歎息,就叫他回去說:“我底命兒,我所愛底,你回去罷。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離開我,原是為眾生底益處;他們既不承受,你何妨回來?”
光回答說:“母親,我不能回去了。因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見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到現在還沒有一句話能夠對你回報。不但如此,這裏還有人正咒詛我們哪!我哪有麵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這裏罷。”
他底母親聽見這話,一種幽沉的顏色早已現在臉上。他從地上慢慢走到海邊,帶著自己底身體、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裏。母親也跟著暈過去了。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再會
靠窗欞坐著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剛從海外歸來底。他和蕭老太太是少年時代底朋友,彼此雖別離了那麼些年,然而他們會麵時,直像忘了當中經過底日子。現在他們正談起少年時代底舊話。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歲底時候出海底麼?”她屈著自己底指頭,數了一數,才用那雙被閱曆染濁了底眼睛看著她底朋友說,“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現在數著指頭一樣地過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說:“可不是!……記得我到你家辭行那一天,你正在園裏飼你那隻小鹿;我站在你身邊一棵正開著花底枇杷樹下,花香和你頭上底油香雜竄入我底鼻中。當時,我底別緒也不曉得要從哪裏說起;但你隻低頭撫著小鹿。我想你那時也不能多說什麼,你竟然先問一句‘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再能相見呢’?我就慢答道:‘毋須多少時候。’那時,你……”
老太太截著說:“那時候底光景我也記得很清楚。當你說這句底時候,我不是說‘要等再相見時,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時節’。哈哈!你去時,那縷漆黑的頭發現在豈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麼?”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頭頂,說:“對啦!這也算應驗哪!可惜我總不(見)著芳哥,他過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經抱過四個孫兒了。”她說時,看著窗外幾個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著那最高的孩子說,“你看鼎兒已經十二歲了,他公公就在他彌月後去世的。”
他們談話時,丫頭端了一盤牡蠣煎餅來。老太太舉手嚷著蔚明哥說:“我定知道你底嗜好還沒有改變,所以特地為你做這東西。
“你記得我們少時,你母親有一天做這樣的餅給我們吃。你拿一塊,吃完了才嫌餅裏底牡蠣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鬧著要把我底餅搶去。當時,你母親說了一句話,教我常常憶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罷。助料都是擱在一起滲勻底。做底時候,誰有工夫把分量細細去分配呢?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隻要餅底氣味好就夠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為你做底,可是你已經吃過,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說末了這話多麼感動我呢!拿這個來比我們底境遇罷:境遇雖然一個一個排列在麵前,容我們有機會選擇,有人選得好,有人選得歹,可是選定以後,就不能再選了。”
老人家拿起餅來吃,慢慢地說:“對啦!你看我這一生淨在海麵生活,生活極其簡單,不像你這麼繁複,然而我還是像當時吃那餅一樣——也就飽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餅雖然多一些助料,也許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飽足是和你一樣底。”
談舊事是多麼開心底事!看這光景,他們像要把少年時代底事跡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麵底孩子們不曉得因什麼事鬧起來,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這裏留著一位矍鑠的航海者靜靜地坐著吃他底餅。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橋邊
我們住底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夾岸遍是桃林:桃實、桃葉映入水中,更顯出溪邊底靜謐。真想不到倉皇出走底人還能享受這明媚的景色!我們日日在林下遊玩;有時踱過溪橋,到朋友底蔗園裏找新生的甘蔗吃。
這一天,我們又要到蔗園去,剛踱過橋,便見阿芳——蔗園底小主人——很憂鬱地坐在橋下。
“阿芳哥,起來領我們到你園裏去。”他舉起頭來,望了我們一眼,也沒有說什麼。
我哥哥說“阿芳,你不是說你一到水邊就把一切的煩悶都洗掉了嗎?你不是說,你是水邊底蜻蜒麼?你看歇在水葒花上那隻蜻蜒比你怎樣?”
“不錯。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底憂悶。”
我們都下到岸邊,圍繞住他,要打聽這回事。他說:“方才紅兒掉在水裏了!”紅兒是他底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塊兒玩底。我們聽了他這話,都驚訝得很。哥哥說:“那麼,你還能在這裏悶坐著嗎?還不趕緊去叫人來?”
“我一回去,我媽心裏底憂鬱怕也要一顆一顆地結出來,像桃實一樣了。我寧可獨自在此憂傷,不忍使我媽媽知道。”
我底哥哥不等說完,一股氣就跑到紅兒家裏。這裏阿芳還在皺著眉頭,我也眼巴巴地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誰掉在水裏啦?”
我一聽,是紅兒底聲音,速回頭一望,果然哥哥攜著紅兒來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驚訝地望著她。很久,他才出聲說:“你底話不靈了麼?方才我貪著要到水邊看看我底影兒,把他擱在樹芽上,不留神輕風一搖,把他搖落水裏。他隨著流水往下流去;我回頭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紅兒才知道掉在水裏底是她所贈與底小囝。她曾對阿芳說那小囝也叫紅兒,若是把他丟了,便是丟了她。所以芳哥這麼謹慎看護著。
芳哥實在以紅兒所說底話是千真萬真的,看今天底光景,可就教他懷疑了。他說:“哦,你底話也是不準的!我這時才知道丟了你底東西不算丟了你,真把你丟了才算。”
我哥哥對紅兒說:“無意的話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對你底信念,頭一次就在無意中給你打破了。”
紅兒也不著急,隻優遊地說:“信念算什麼?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著這個就知道他了。我們還是到庶園去罷。”
我們一同到蔗園去,芳哥方才的憂鬱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