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黃金
陳四橋雖然是一個偏僻冷靜的鄉村,四麵圍著山,不通輪船,不通火車,村裏的人不大往城裏去,城裏的人也不大到村裏來。但每一家人家卻是設著無線電話的,關於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無論大小,他們立刻就會知道,而且,這樣的詳細,這樣的清楚,仿佛是他們自己做的一般。例如,一天清晨,桂生嬸提著一籃衣服到河邊去洗滌,走到大門口,遇見如史伯伯由一家小店裏出來,一眼瞥去,看見他手中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兒子來了信了,眼光轉到他的臉上去,看見如史伯伯低著頭一聲不響的走著,她就知道他的兒子在外麵不很如意了,倘若她再叫一聲說,“如史伯伯,近來蘿菔很便宜,今天我和你去合買一擔來好不好?”如史伯伯搖一搖頭,微笑著說,“今天不買,我家裏還有菜吃,”於是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兒子最近沒有錢寄來,他家裏的錢快要用完,快要……快要……了。
不到半天,這消息便會由他們自設的無線電話傳遍陳四橋,由家家戶戶的門縫裏窗隙裏鑽了進去,仿佛陽光似的,風似的。
的確,如史伯伯手裏拿的是他兒子的信:一封不很如意的信。最近,信中說,不能寄錢來;的確,如史伯伯的錢快要用完了,快要……快要……
如史伯伯很憂鬱,他一回到家裏便倒在藤椅上,躺了許久,隨後便在房子裏踱來踱去,苦惱地默想著。
“悔不該把這些重擔完全交給了伊明,把自己的職務辭去,現在……”他想,“現在不到二年便難以維持,便要搖動,便要撐持不來原先的門麵了……悔不該——但這有什麼法子想呢?我自己已是這樣的老,這樣的衰,講了話馬上就忘記,算算賬常常算錯,走路又踉踉蹌蹌,誰喜歡我去做賬房,誰喜歡我去做跑街,誰喜歡我……誰喜歡我呢?”
如史伯伯想到這裏,憂鬱地舉起兩手往頭上去抓,但一觸著頭發脫了頂的光滑的頭皮,他立刻就縮回了手,歎了一口氣,這顯然是悲哀侵占了他的心,覺得自己老得不堪了。
“你總是這樣的不快樂,”如史伯母忽然由廚房裏走出來,說。她還沒有像如史伯伯那麼老,很有精神,一個肥胖的女人,但頭發也有幾莖白了。“你父母留給我們的隻有一間破屋,一口破衣櫥,一張舊床,幾條板凳,沒有田,沒有多的屋。現在,我們已把家庭弄得安安穩穩,有了十幾畝田,有了幾間新屋,一切應用的東西都有,不必再向人家去借,隻有人家向我們借,兒子讀書知禮,又很勤苦——弄到這步田地,也夠滿意了,你還是這樣憂鬱的做什麼!”
“我沒有什麼不滿意,”如史伯伯假裝出笑容,說,“也沒有什麼不快樂,隻是在外麵做事慣了,有吃有笑有看,住在家裏冷清清的,沒有趣味,所以常常想,最好是再出去做幾年事,而且,兒子書雖然讀了多年,畢竟年紀還輕,我不妨再幫他幾年。”
“你總是這樣的想法,兒子夠能幹了,放心罷。——哦,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忘記告訴你了,我看見伊明戴了一頂五光十色的帽子,搖搖擺擺的走進門來,後麵七八個人抬著一口沉重的棺材,我嚇了一跳,醒來了。但是醒後一想,這是一個好夢:伊明戴著五光十色的帽子,一定是做了官了;沉重的棺材,明明就是做官得來的大財。這幾天,伊明一定有銀信寄到的了。”如史伯母說著,不知不覺地眉飛色舞的歡喜起來。
聽了這個,如史伯伯的臉上也現出了一陣微笑,他相信這帽子確是官帽,棺材確是財。但忽然想到剛才接得的信,不由得又憂鬱起來,臉上的笑容又飛散了。
“這幾天一定有錢寄到的,這是一個好夢,”他又勉強裝出笑容,說。
剛才接到了兒子一封信,他沒有告訴她。
第二天午後,如史伯母坐在家裏寂寞不過,便走到阿彩嬸家裏去。阿彩嬸平日和她最談得來,時常來往,她們兩家在陳四橋都算是第二等的人家。但今天不知怎的,如史伯母一進門,便覺得有點異樣:那時阿彩嬸正側麵的立在巷子那一頭,忽然轉過身去,往裏走了。
“阿彩嬸,午飯吃過嗎?”如史伯母叫著說。
阿彩嬸很慢很慢的轉過頭來,說,“啊,原來是如史伯母,你坐一坐,我到裏間去去就來。”說著就進去了。
如史伯母是一個聰明人,她立刻又感到了一種異樣:阿彩嬸平日看見她來了,總是搬凳拿茶,嘻嘻哈哈的說個不休,做衣的時候,放下針線,吃飯的時候,放下碗筷,今天隻隔幾步路側著麵立著,竟會不曾看見,喊她時,她隻掉過頭來,說你坐一坐就走了進去,這顯然是對她冷淡了。
她悶悶地獨自坐了約莫十五分鍾,阿彩嬸才從裏麵慢慢的走了出來。
“真該死!他平信也不來,銀信也不來,家裏的錢快要用完了也不管!”阿彩嬸劈頭就是這樣說。“他們男子都是這樣,一出門,便任你是父親母親,老婆子女,都丟開了。”
“不要著急,阿彩叔不是這樣一個人,”如史伯母安慰著她說。但同時,她又覺得奇怪了:十天以前,阿彩嬸曾親自對她說過,她還有五百元錢存在裕生木行裏,家裏還有一百幾十元,怎的今天忽然說快要用完了呢?……
過了一天,這消息又因無線電話傳遍陳四橋了:如史伯伯接到兒子的信後,愁苦得不得了,要如史伯母跑到阿彩嬸那裏去借錢,但被阿彩嬸拒絕了。
有一天是裕生本行老板陳雲廷的第三個兒子結婚的日子,滿屋都掛著燈結著彩,到的客非常之多。陳四橋的男男女女都穿得紅紅綠綠,不是綢的便是緞的。對著外來的客,他們常露著一種驕矜的神氣,仿佛說:你看,裕生老板是四近首屈一指的富翁,而我們,就是他的同族!
如史伯伯也到了。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湖縐棉袍,玄色大花的花緞馬褂。他在陳四橋的名聲本是很好,而且,年紀都比別人大,除了一個七十歲的阿瑚先生。因此,平日無論走到哪裏,都受族人的尊敬。但這一天不知怎的,他覺得別人對他冷淡了,尤其是當大家笑嘻嘻地議論他灰色湖縐棉袍的時候。
“嗬,如史伯伯,你這件袍子變了色了,黃了!”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說。
“真是,這樣舊的袍子還穿著,也太儉省了,如史伯伯!”綽號叫做小耳朵的珊貴說,接著便是一陣冷笑。
“年紀老了還要什麼好看,隨隨便便算了,還做什麼新的,知道我還能活……”如史伯伯想到今天是人家的喜期,說到“活”字便停了口。
“老年人都是這樣想,但兒子總應該做幾件新的給爹娘穿。”
“你聽,這個人專門說些不懂世事的話,阿淩哥!”如史伯伯聽見背後稍遠一點的地方有人這樣說。“現在的世界,隻有老子養兒子,還有兒子養老子的嗎?你去打聽打聽,他兒子出門了一年多,寄了幾個錢給他了!年輕的人一有了錢,不是賭就是嫖,還管什麼爹娘!”接著就是一陣冷笑。
如史伯伯非常苦惱,也非常生氣,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人家的奚落。的確,他想,兒子出門一年多,不曾寄了多少錢回家,但他是一個勤苦的孩子,沒有一刻忘記過爹娘,誰說他是喜歡賭喜歡嫖的呢?
他生著氣踱到別一間房子裏去了。
喜酒開始,大家嚷著“坐,坐”,便都一一的坐在桌邊,沒有誰提到如史伯伯,待他走到,為老年人而設,地位最尊敬,也是他常坐的第一二桌已坐滿了人,次一點的第三第五桌也已坐滿,隻有第四桌的下位還空著一位。
“我坐到這一桌來,”如史伯伯說著,沒有往凳上坐。他想,坐在上位的品生看見他來了,一定會讓給他的。但是品生看見他要坐到這桌來,便假裝著不注意,和別個談話了。
“我坐到這一桌來,”他重又說了一次,看有人讓位子給他沒有。
“我讓給你,”坐在旁邊,比上位卑一點地方的阿琴看見品生故意裝做不注意,過意不去,站起來,坐到下位去,說。
如史伯伯隻得坐下了。但這侮辱是這樣的難以忍受,他幾乎要舉起拳頭敲碗盞了。
“品生是什麼東西!”他憤怒的想,“三十幾歲的木匠!他應該叫我伯伯!平常對我那樣的恭敬,而今天,竟敢坐在我的上位!……”
他覺得隔座的人都詫異的望著他,便低下了頭。
平常,大家總要談到他,當麵稱讚他的兒子如何的能幹,如何的孝順,他的福氣如何的好,名譽如何的好,又有田,又有錢;但今天座上的人都仿佛沒有看見他似的,隻是講些別的話。
沒有終席,如史伯伯便推說已經吃飽,鬱鬱的起身回家。甚至沒有走得幾步,他還聽見背後一陣冷笑,仿佛正是對他而發的。
“品生這東西!我有一天總得報複他!”回到家裏,他氣憤憤的對如史伯母說。
如史伯母聽見他坐在品生的下麵,幾乎氣得要哭了。
“他們明明是有意欺侮我們!”她吸著聲說,“咳,運氣不好,兒子沒有錢寄家,人家就看不起我們,欺侮我們了!你看,這班人多麼會造謠言:不知哪一天我到阿彩嬸那裏去了一次,竟說我是向她借錢去的,怪不得她許久不到我這裏來了,見麵時總是冷淡淡的。”
“伊明再不寄錢來,真是要倒黴了!你知道,家裏隻有十幾元錢了,天天要買菜買東西,如何混得下去!”
如史伯伯說著,又憂鬱起來,他知道這十幾元錢用完時,是沒有地方去借的。雖然陳四橋盡多有錢的人家,但他們都一樣的小器,你還沒有開口,他們就先說他們怎樣的窮了。
三天過去,第四天晚上,如史伯伯最愛的十五歲小女兒放學回來,把書包一丟,忍不住大哭了。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好不傷心,看見最鍾愛的女兒哭了起來,他們連忙撫慰著她,問她哭什麼。過了許久,幾乎如史伯母也要流淚了,她才停止啼哭,嗚嗚咽咽地說:
“在學校裏,天天有人問我,我的哥哥寫信來了沒有,寄錢回來了沒有。許多同學,原先都是和我很要好的,但自從聽見哥哥沒有錢寄來,都和我冷淡了,而且還不時的譏笑的對我說,你明年不能讀書了,你們要倒黴了,你爹娘生了一個這樣的兒子!……先生對我也不和氣了,他總是天天的罵我愚蠢……我沒有做錯的功課,他也說我做錯了……今天,他出了一個題目,叫做《冬天的鄉野》,我做好交給他看,他起初稱讚說,做得很好,但忽然發起氣來,說我是抄的!我問他從什麼地方抄來,有沒有證據,他回答不出來,反而愈加氣怒,不由分說,拖去打了二十下手心,還叫我麵壁一點鍾……”她說到這裏又哭了,“他這樣冤枉我……我不願意再到那裏讀書去了!……”
如史伯伯氣得呆了,如史伯母也隻會跟著哭。他們都知道那位先生的脾氣:對於有錢人家的孩子一向和氣,對於沒有錢人家的孩子隻是罵打的,無論他錯了沒有。
“什麼東西!一個連中學也沒有進過的光蛋!”如史伯伯拍著桌子說:“隻認得錢,不認得人,配做先生!”
“說來說去,又是自己窮了,兒子沒有寄錢來!咳,咳!”如史伯母揩著女兒的眼淚說,“明年讓你到縣裏去讀,但願你哥哥在外麵弄得好!”
一塊極其沉重的石頭壓在如史伯伯夫妻的心上似的,他們都幾乎透不過氣來了。真的窮了嗎?當然不窮,屋子比人家精致,田比人家多,器用什物比人家齊備,誰說窮了呢?但是,但是,這一切不能拿去當賣!四周的人都睜著眼睛看著你,如果你給他們知道,那麼你真的窮了,比討飯的還要窮了!討飯的,人家是不敢欺侮的;但是你,一家中等人家,如果給了他們一點點,隻要一點點窮的預兆,那麼什麼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對於討飯的,對於狗,還利害!……
過去了幾天憂鬱的時日,如史伯伯的不幸又來了。
他們夫妻兩個隻生了一個兒子,二個女兒:兒子出了門,大女兒出了嫁,現在住在家裏的隻有三個人。如果說此外還有,那便隻有那隻年輕的黑狗了。來法,這是黑狗的名字。它生得這樣的伶俐,這樣的可愛;它日夜隻是躺在門口,不常到外麵去找情人,或去偷別人家的東西吃。遇見熟人或是麵貌和善的生人,它仍躺著讓他進來,但如果遇見一個壞人,無論他是生人或熟人,它遠遠的就爆了起來,如果沒有得到主人的許可,他就想進來,那麼它就會跳過去咬那人的衣服或腳跟。的確奇怪,它不曉得是怎樣辨別的,好人或壞人,而它的辨別,又竟和主人所知道的無異。夜裏,如果有什麼聲響,它便站起來四處巡行,直至遇見了什麼意外,它才嗥,否則是不做聲的。如史伯伯一家人是這樣的愛它,與愛一個二三歲的小孩一般。
一年以前,如史伯伯做六十歲生辰那一天,來了許多客。有一家人家差了一個曾經偷過東西的人來送禮,一到門口,來法就一聲不響的跳過去,在他的腳骨上咬了一口。如史伯伯覺得它這一天太凶了,在它頭上打了一下,用繩子套了它的頭,把它牽到花園裏拴著,一麵又連忙向那個人賠罪,拿藥給他敷。來法起初嗥著,掙紮著,但後來就躺下了。酒席散後,有的是殘魚殘肉,伊雲,如史伯伯的小女兒,拿去放在來法的麵前喂它吃,它一點也不吃,隻是躺著。伊雲知道它生氣了,連忙解了它的繩子。但它仍舊躺著,不想吃。拖它起來,推它出去,它也不出去。如史伯伯知道了,非常的感動,覺得這懲罰的確太重了,走過去撫摩著它,叫它出去吃一點東西,它這才搖著尾巴走了。
“它比人還可愛!”如史伯伯常常這樣的說。
然而不知怎的,它這次遇了害了。
約莫在上午十點鍾光景,有人來告訴如史伯伯,說是來法跑到屠坊會拾肉骨吃,肚子上被屠戶阿灰砍了一刀,現在躺在大門口嗥著。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聽見都嚇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果然它躺在那裏嗥,渾身發著抖,流了一地的血。看見主人去了,它掉轉頭來望著如史伯伯的眼睛。它的目光是這樣的淒慘動人,仿佛知道自己就將永久離開主人,再也看不見主人,眼淚要湧了出來似的。如史伯伯看著心酸,如史伯母流淚了。他們檢查它的肚子,割破了一尺多長的地方,腸都拖出來了。
“你回去,來法,我馬上給你醫好,我去買藥來。”如史伯伯推著它說,但來法隻是望著嗥著,不能起來。
如史伯伯沒法,急忙忙地跑到藥店裏,買了一點藥回來,給它敷上,包上。隔了幾分鍾,他們夫妻倆出去看它一次,臨了幾分鍾,又出去看它一次。吃中飯時,伊雲從學校裏回來了。她哭著撫摩著它很久很久,如同親生的兄弟遇了害一般的傷心,看見的人也都心酸。看看它哼得好一些,她又去拿了肉和飯給它吃,但它不想吃,隻是望著伊雲。
下午二點鍾,它哼著進來了,肚上還滴著血。如史伯母忙找了一點舊棉花舊布和草,給它做了一個柔軟的躺的窩,推它去躺著,但它不肯躺。它一直踱進屋後,滿房走了一遍,又出去了,怎樣留它也留不住。如史伯母哭了。她說它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活了,舍不得主人和主人的家,所以又最後來走了一次,不願意自己肮髒地死在主人的家裏,又到大門口去躺著等死了,雖然已走不動。
果然,來法是這樣的,第二天早晨,他們看見它吐著舌頭死在大門口了,地上還流了一地的血。
“我必須為來法報仇!叫阿灰一樣的死法!”伊雲哭著,咒詛說。
“咳!不要做聲,伊雲,他是一個惡棍,沒有辦法的。受他欺侮的人多著呢!說來說去,又是我們窮了,不然他怎敢做這事情!……”說著,如史伯母也哭了起來。
聽見“窮”字,如史伯伯臉色漸漸青白了,他的心撞得這樣的利害:猶如雷雨狂至時,一個過路的客人用著全力急急地敲一家不相識者的門,恨不得立時衝進門去的一般。
在他的賬簿上,已隻有十二元另幾角存款。而三天後,是他們遠祖的死忌,必須做兩桌羹飯;供過後,給親房的人吃,這裏就須化六元錢。離開小年,十二月二十四,隻有十幾天,在這十幾天內,店鋪都要來收賬,每一個收賬的人都將說,“中秋沒有付清,年底必須完全付清的,現在……”現在,現在怎麼辦呢?伊明不是來信說,年底不限定能夠張羅一點錢,在二十四以前寄到家嗎?……他幾乎也急得流淚了。
三天過去,便是做羹飯的日子。如史伯伯一清早便提著籃子到三裏外的林家塘去買菜。簿子上寫著,這一天羹飯的魚,必須是支魚。但尋遍魚攤,如史伯伯看不見一條支魚,不得已,他買了一條米魚代替。米魚的價錢比支魚大,味道也比支魚好,吃的人一定滿意的,他想。
晚間,羹飯供在祖堂中的時候,親房的人都來拜了。大房這一天沒有人在家,他們知道二房輪著吃的是阿安,他的叔伯兄弟阿黑今年輪不到吃,便派阿黑來代大房。
阿黑是一個駝背的泥水匠,從前曾經有過不名譽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綁了半天。他平常對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這一天不知怎樣,他有點異樣:拜過後,他睜著眼睛,繞著桌子看了一遍,像在那裏尋找什麼似的。如史伯母很注意他。隨後,他拖著阿安走到屋角裏,低低的說了一些什麼。
酒才一巡,阿黑便先動筷箝魚吃。嚐了一嚐,便大聲的說:
“這是什麼魚?米魚!簿子上明明寫的是支魚!做不起羹飯,不做還要好些!……”
如史伯伯氣得跳了起來,說:
“阿黑,支魚買不到,用米魚代還不好嗎?哪種貴?哪種便宜?哪種好吃?哪種不好吃?”
“支魚貴!支魚好吃!”
“米魚便宜!米魚不好吃!”阿安突然也站了起來說。
如史伯伯氣得呆了。別的人都停了筷,憤怒地看著阿黑和阿安,顯然覺得他們是無理的。但因為阿黑這個人不好惹,都隻得不做聲。
“人家兒子也有,卻沒有看見過連羹飯錢也不寄給爹娘的兒子!米魚代支魚!這樣不好吃!”阿黑左手拍著桌子,右手卻隻是箝魚吃。
“你說什麼話!畜生!”如史伯母從房裏跳了出來,氣得臉色青白了。“沒有良心的東西!你靠了誰,才有今天?綁在屋柱上,是誰把你保釋的?你今天有沒有資格說話?今天輪得到你吃飯嗎?……”
“從前管從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輪到我當辦,我用鯉魚來代替!鴨蛋代雞蛋!小碗代大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氣,這話仿佛並不是由他口裏出來,由另一個傳聲機裏出來一般。他隻是喝一口酒,箝一筷魚,慢吞吞地吃著。如史伯母還在罵他,如史伯伯在和別人談論他不是,他仿佛都不曾聽見。
幾天之後,陳四橋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確窮了:別人家忙著買過年的東西,他沒有買一點,而且,沒有錢給收賬的人,總是約他們二十三,而且,連做羹飯也沒有錢,反而給阿黑罵了一頓,而且,有一天跑到裕生木行那裏去借錢,沒有借到,而且,跑到女婿家裏去借錢,沒有借到,坐著船回來,船錢也不夠,而且……而且……
的確,如史伯伯著急得沒法,曾到他女婿家裏去借過錢。女婿不在家裏。和女兒說著說著,他哭了。女兒哭得更利害。伊光,他的大女兒,最懂得陳四橋人的性格:你有錢了,他們都來了,對神似的恭敬你;你窮了,他們轉過背去,冷笑你,誹謗你,盡力的欺侮你,沒有一點人心。她小時,不曉得在陳四橋受了多少的氣,看見了多少這一類的事情。現在,想不到竟轉到老年的父母身上了。她越想越傷心起來。
“最好是不要住在那裏,搬到別的地方去。”她哭著說,“那裏的人比畜生還不如!
“別的地方就不是這樣嗎?咳!”老年的如史伯伯歎著氣,說。他顯然知道生在這世間的人都是一樣的。
伊光答應由她具名打一個電報給弟弟,叫他趕快電彙一點錢來,同時她又叫丈夫設法,最後給了父親三十元錢,安慰著,含著淚送她父親到船邊。
但這三十元錢有什麼用呢?當天付了兩家店鋪就沒有了。店賬還欠著五十幾元。過年不敬神是不行的,這裏還需十幾元。
在他的賬簿上,隻有三元另幾個銅子的存款了!
收賬的人天天來,他約他們二十三那一天一定付清。
十二月十六日,賬簿上隻有二元八角的存款……
“這樣羞恥的發抖的日子,我還不曾遇到過……”如史伯伯顫動著語音,說。
如史伯母含著淚,低著頭坐著,不時在沉寂中發出沉重的長聲的歎息。
“啊啊,多福多壽,發財發財!”忽然有人在門外叫著說。
隔著玻璃窗一望,如史伯伯看見強討飯的阿水來了。
他不由得顫動著站了起來。“這個人來,沒有好結果,”他想著走了出去。
“啊,發財發財,恭喜恭喜!財神菩薩!多化一點!”
“好,好,你等一等,我去拿來。”如史伯伯又走了進來。
他知道阿水來到是要比別的討飯的拿得多的,於是就滿滿的盛了一碗米出去。
“不行,不行,老板,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遠遠的就叫了起來。
“那末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來。”如史伯伯知道,如果阿水說“不行”,是真的不行的。
“差得遠,差得遠!像你們這樣的人家,米是不要的。”
“你要什麼呢?”
“我嗎?現洋!”阿水睜著兩隻凶惡的眼睛,說。
“不要說笑話,阿水,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裏……”
“哼!你們這樣的人家!你們這樣的人家!我不知道嗎?到這幾天,過年貨也還不買,藏著錢做什麼!施一點給討飯的!”阿水帶著冷笑,惡狠狠地說。
“今年實在……”如史伯伯憂鬱地說。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話打斷了。
“不必多說,快去拿現洋來,不要耽擱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沒法,慢慢地進去了,從櫃子裏,拿了四角錢。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來,叫著說:
“發瘋了嗎?一個討飯的,給他這許多錢!”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如史伯伯低聲的說著,又走了出去。
“四角嗎?看也沒有看見。我又不是小討飯的,哼!”阿水忿然的說,偏著頭,看著門外。“一千多畝田,二萬元現金的人家,竟拿出這一點點來哄小孩子!誰要你的!”
“你去打聽打聽,阿水!我哪裏有這許多……”
“不要多說!快去拿來!”阿水不耐煩的說。
如史伯伯又進去了,他又拿了兩角錢。
“六角總該夠了罷,阿水?我的確沒有……”
“不上一元,用不著拿出來!錢,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著頭說。
這顯然是沒有辦法的。如史伯伯又進去了。
在櫃子裏,隻有兩元另兩角……
“把這角子統統給了他算了,罷,罷,罷!”如史伯伯歎著氣說。
“天呀!你要我們的命嗎?一個討飯的要這許多錢!”如史伯母氣得臉色青白,叫著跳了出去。
“哼!又是兩角!又是兩角!”阿水冷笑地說。
“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給你一點。兒子的錢的確還沒有寄到,家裏的錢已經用完了……”
“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拚老命!看有沒有這種規矩!”如史伯母暴躁的說。
“好好!去就去!哼!……”
“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諒她。我明年多給你一點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氣吞聲的說,在他的靈魂中,這是第一次充滿了羞辱。
“既這樣說,我就拿著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個討飯的,要知道,一個窮光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拿了錢,喃喃的說著,走了。
走進房裏,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隻會陪著流淚。
“阿水這東西,就是這樣的壞!”如史伯伯非常氣忿的說。“真正有錢的人家,他是決不敢這樣的,給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們窮了,故意來敲詐。”
忽然,他想到櫃子裏隻有兩元,隻有兩元了……
他點了一炷香,跑到廚房裏,對著灶神跪下了……不一會,如史伯母也跑進去在旁邊跪下了:
……兩個人口裏喃喃的禱視著,麵上流著淚……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著賬簿,失了魂似的呆呆地望著。簿子上很清楚的寫著:尚存小洋八角。
“啊,這是一個好夢!”如史伯母由後房叫著說,走了出來。她的臉上露著希望的微笑。
“又講夢話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夢嗎?但是錢呢?”如史伯伯皺著眉頭說。
“自然會應驗的,昨夜,”如史伯母堅決地相信著,開始敘述她的夢了,“不知在什麼地方,我看見地上沒著一堆飯,‘罪過,飯沒了一地,’我說著用手去搶,卻不知怎的,到手就爛了,像漿糊似的,仔細一看,卻是黃色的糞。‘啊,這怎麼辦呢,滿手都是糞了。’我說著,便用衣服去指手,哪知揩來揩去,隻是揩不幹淨,反而愈揩愈多,滿身都是糞了。‘用水去洗罷,’我正想著要走的時候,忽然伊明和幾個朋友進來了。‘啊,慢一點!伊明慢一點進來!’我慌慌張張叫著說,著急了,看著自己滿身都是糞,滿地都是糞。‘不要緊的,媽媽,都是熟人,’他說著向我走來,我慌慌張張的往別處跑,跑著跑著,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了來似的。‘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滿身都是糞!’我叫著醒來了。你說,糞不就是黃金嗎?啊,這許多……”
“不見得應驗,”如史伯伯說。但想到夢書上寫著“夢糞染身,主得黃金”,確也有點相信了。
然而這不過是一陣清爽的微風,它過去後,苦惱重又充滿了老年人的心。
來了幾個收賬的人,嚴重的聲明,如果明天再不給他們的錢,他們隻得對不住他,坐索了……
時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這樣的艱苦,這樣的沉重,他們倆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匹拖重載的驢子,挨著餓,耐著苦,忍著叱吒的鞭子,顛蹶著在雨後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這樣的渺茫,沒有一線光明,沒有一點希望。時光留住著罷,不要走近年底!但它並不留住,它一天一天的向這個難關上走著。迅速地跨過這難關罷!但它卻有意延宕,要走不走的徘徊著。咳,咳……
夜上來了。他們睡得很遲。他近來常常咳嗽,仿佛有什麼梗在他的喉嚨裏一般。
時鍾警告地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的沉寂。如史伯伯也已入在睡眠裏。
鍾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記得櫃子裏隻有小洋八角,他預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為什麼這幾天連信也沒有呢?伊光打去的電報沒有收到嗎?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現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鋪裏的收賬人都將來坐索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恥辱!六十年來沒有遇到過!不幸!不幸!
忽然,他傾著耳朵細聽了,仿佛有誰在房子裏輕著腳步走動似的。
“誰呀?”
但沒有誰回答,輕微的腳步出去了。
“啊!伊雲的娘!伊雲的娘!起來!起來!”他一麵叫著,一麵翻起身點燈。
如史伯母和伊雲都嚇了一驚,發著抖起來了。
衣楊門開著,櫃子門也開著,地上放著兩隻箱子,外麵還丟著幾件衣服。
“有賊!有賊!”如史伯伯敲著板壁,叫著說。
住在隔壁的是南貨店老板鬆生,他好像沒有聽見。
如史伯母抬頭來看,衣櫥旁少了四隻箱子,兩隻在地上,兩隻不見了。
“打!打!打賊!打賊!”如史伯伯大聲的喊著,但他不敢出去。如史伯母和伊雲都牽著他的衣服,發著抖。
約莫過去了十五分鍾,聽聽沒有動靜,大家漸漸鎮靜了。如史伯伯拿著燈,四處的照,從臥房裏照起,直照到廚房。他看見房門上燒了一個洞,廚房的磚牆挖了一個大洞。
如史伯母檢查一遍,哭著說把她冬季的衣服都偷去了。此外還有許多衣服,她一時也記不清楚。
“如果,”她哭著說,“來法在這裏,決不會讓賊進來的。……仿佛他們把來法砍死了,就是為的這個……阿灰不是好人,你記得。我已經好幾次聽人家說他的手腳靠不住……明天,我們到林家塘警察所去報告,而且,叫他們注意阿灰。”
“沒有錢,休提起警察!”如史伯伯狠狠的說,“而且,你知道,明天如果兒子沒有錢寄來,不要對人家說我們來了賊,不然,就會有更不好的名聲加到我們的頭上,一班人一定會說這是我們的計策,假裝出來了賊,可以賴錢。你想,你想,……在這樣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著!……”
如史伯伯歎了一口氣,躺倒在藤椅上,昏過去了。
但過了一會,他的青白的臉色漸漸鮮紅起來,微笑顯露在上麵了。
他看見陽光已經上升,充滿著希望和歡樂的景象。阿黑拿著一個極大的信封,駝背一聳一聳地顛了進來,滿麵露著笑容,嘴裏哼著恭喜,恭喜。信封上印著紅色的大字,什麼司令部什麼處緘。紅字上蓋著墨筆字,是清清楚楚的“陳伊明”。如史伯伯喜歡得跳了起來。拆開信,以下這些字眼就飛進他的眼裏:
……兒已在……任秘書主任……茲先彙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當親解價值三十萬元之黃金來家……
“啊!啊!……”如史伯伯喜歡得說不出話了。
門外走進來許多人,齊聲大叫:“老太爺!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們的前麵,磕著頭……一個危險的人物
夏天的一個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內坐滿了人。語聲和扇子聲混合著,喧嚷而且嘈雜,有如機器房一般。煙霧迷漫,向窗外流出去了一些,又從各人的口內噴出來許多,使房內愈加炎熱。
這是因為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剛從T城回來,所以鄰居們都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並且借此聽聽外麵的新聞。
他離家很久,已有八年了。那時他還是一個矮小的中學生,不大懂得人事,隻喜歡玩耍,大家都看他不起。現在他已長得很高。嘴唇上稀稀的留著一撇胡髭。穿著一身洋服,走起路來,腳下的皮鞋發出橐橐的聲音,莊重而且威嚴。說話時,吸著煙,緩慢,老練。他在許多中學校、大學校裏教過書,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儼然是許多青年的師長了。老年的銀品先生是一個秀才,他知道子平如果生長在清朝,現在至少是一個翰林,因此也另眼看他,走了過來和他談話。
一切都還滿意,隻有一件,在鄰居們覺得不以為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領子翻在肩上,前胸露著一部分的肉。外衣上明明生著扣子,卻一個也不扣,連褲帶、褲襠都露了出來。他如果是一個種田的或做工的,自然沒有什麼關係,但他既然是一個讀書人,便大大的不像樣了。
“看他的神色,頗有做官發跡的希望呢,燕生哥!”做銅匠的阿金別了惠明先生和子平,在路上對做木匠的燕生這樣說。
“哼,隻怕官路不正!”燕生木匠慢吞吞地回答,“我問你,衣扣是做什麼用的?”
“真是呀!做流氓的人才是不扣衣襟的!若說天氣熱,脫了衣服怕不涼快?赤了膊不更涼快?”
子平回家已有五六天,還不曾出大門一步,使林家塘的鄰居們感覺到奇異。村中僅有他的公公,叔叔輩,到了家裏應去拜訪拜訪,他卻像閨閣姑娘似的躲著不出來。如果家裏有妻子,倒也還說得去,說是陪老婆,然而他還沒有結婚。如果有父母兄妹,也未嚐不可以說離家這許多年,現在在忙著和父母兄妹細談,然而他都沒有。況且惠明先生除了自己和大媳婦,一個男仆,一個女仆,大的兒子在北京讀書,小的在上海讀書,此外便沒有什麼人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扯住了他的腳呢?為了什麼呢?
大家常常這樣的談論。終於猜不出子平不出門的緣由。於是有一天,好事的長庭貨郎便決計衝進他的臥室裏去觀察他的行動了。
他和惠明先生很要好,常常到他家裏去走。他知道子平住的那一間房子。他假裝著去看惠明先生,坐談了一會,就說要看子平,一直往他的房裏走了進去。
子平正躺在藤椅上看書。長庭貨郎一麵和他打招呼,一麵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
仰起頭來,他一眼看見壁上掛著一張相片,比他還未賣去的一麵大鏡子還大。他看見相片上還有十幾個年青的女人,三個男子,一個就是子平。女子中,隻有兩個梳著髻,其餘的都把頭發剪得短短的,像男子一樣。要不是底下穿裙子,他幾乎辨不出是男是女了。
“這相片上是你的什麼人,子平?”他比子平大一輩。所以便直呼其名。
“是幾個要好的同事和學生,他們聽說我要回家,都不忍分別。照了這張相片,做一個紀念。”
“唔,唔!”長庭貨郎喃喃的說著,就走了回去。“原來有這許多要好的,相好的女人!不忍分別,怪不得爹娘死時,打了電報去,不回來!紀念,紀念,相思!哈哈哈!好一個讀書人!有這許多相好的,女人的相片在房裏,還出去拜訪什麼長者!……”
長庭貨郎這個人,最會造謠言,說謊話,滿村的人都知道。不曉得他從哪裏學來了這樣本事,三分的事情,一到他的口裏,便變了十二分,的的確確的真有其事了。他挑著貨郎擔不問人家買東西不買,一放下擔子就攀談起來,講那個,講這個、咭咭噥噥的說些毫不相幹的新聞,引得人家走不開,團團圍著他的貨郎擔,結果就買了他一大批的貨物。關於子平有十幾個妻子的話,大家都不相信。阿正嬸和他賭了一對豬蹄,一天下午便闖進子平的房裏去觀看。
房門開著。她叫著子平,揭起門簾,走了進去。子平正對著窗子,坐在桌子旁寫字。他看阿正嬸進去,便站起身,迎了出來。
這使阿正嬸吃了一大驚。她看見子平披著一件寬寬的短短的花的和尚衣,拖著鞋,赤著腳,露著兩膝,顯然沒有穿褲子……
她急得不知怎樣才好,匆遽的轉過身去,說一聲我是找你叔叔來的,拔腿就跑了。
“殺千刀,青天白日,開著門,這樣的打扮!”
她沒有看見那相片,但她已相信長庭貨郎的話是靠得住的了,便買了一對豬蹄,請他下酒。
一次,惠明先生的第二個兒子由上海回家了。第二天早晨,林家塘的人就看見子平第一次走出大門,帶著這個弟弟。他沿路和人家點頭,略略說幾句便一直往田間的小路走去。他帶著一頂草帽,前麵罩到眉間,後背高聳聳的沒有帶下去,整個的草帽偏向左邊。看見他的人都隻會在背後搖頭。
“流氓的帽子才是這樣的歪著,想不到讀書人也學得這樣!”雜貨店老板史法說著,掉轉了頭。
“君子行大道,小人走小路!你看,他往哪裏走!”在上海一家洋行裏做賬房先生的教童頗知道幾句四書,那時正坐在雜貨店櫃台內,眼看著子平往田間走去,大不以為然。
許多人站在橋上,遠遠的注意著子平。他們看見子平一麵走,一麵指手劃腳的和他的弟弟談著話。循著那路彎彎曲曲的轉過去,便到了河邊。這時正有一個衣服襤褸的人在河邊釣魚。他們走到那裏就站住了。看了一會,子平便先蹲了下去,坐倒在草地上,隨後口裏不知說什麼,他的弟弟也坐下去了。
在橋上遠遠望著的人都失望的搖著頭。他們從來不曾看見過讀書人站在河邊看下流人釣魚,而且這樣的地方竟會坐了下去。
釣魚的始終沒有釣上一尾,子平隻是呆呆的望著,直至橋上的人站得腿酸,他才站了起來,帶著他的弟弟回來。
晚間,和惠明先生最要好的鄰居富克先生把他們叔侄請了去吃飯,還邀了幾個粗通文字的鄰人相陪。子平的吃相很不好。他不大說話,隻是一杯又一杯的吃酒。一盤菜上來,他也不叫別人吃,先把筷子插了下去。
“讀書人竟一點不講禮節!”同桌的人都氣悶悶的暗想著。同時,他又做出一件不堪入目的事。那就是他把落在桌上的飯用筷子刷到地上。這如果在別人,不要說飯落在桌上,即使落在地上又踏了一腳,也要拾起來吃。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糟蹋米飯是要被天雷打的,他竟這樣的大膽!
碗邊碗底還有好幾十顆飯米,他放下筷子算吃完了。
“連飯米也不敬惜!讀的什麼書!”大家都暗暗憤怒的想著,散了席。
林家塘這個村莊是一個風景很好的地方,它的東邊有一重很高的山。後南至北迤邐著,有幾十裏路。山上長著很高的鬆柏,繁茂的竹子,好幾處,柴草長得比人身還高,密密叢叢的,人進去了便看不見一點蹤影,山中最多蟲鳥,時刻鳴叫著。一到夏天和秋天,便如山崩海決的號響。一條上山巔的路又長又聳,轉了十八個彎,才能到得極頂。從那裏可以望見西邊許多起伏如裙邊,如墳墓的大小山岡,和山外的蒼茫的海和海中屹立的群島。西邊由林家塘起,像鳥巢似的村屋接連不斷,綿延到極邊碧綠的田野中,一脈線似的小河明亮亮地蜿蜒著,圍繞著。在小河與溪流相通的山腳下,四季中或點點滴滴地鳴著,或雷鳴而暴地號著。整個的林家塘都被圍在叢林中,一年到頭開著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約在一點鍾左右,有人看見子平挾了一包東西,獨自向山邊走了去。
那時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裏砍柴。他們看見子平循著山路從山腳下彳亍地走上山去,這裏站了一會,那裏坐了一會。走到離明生和仁才不遠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樹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見他解開那一紮紙包,拿出來一瓶酒似的東西,呆望著遠遠的雲或村莊,一口一口的喝著,手裏剝著花生或豆子一類的東西,往口裏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覺暗暗的笑了起來。
坐了許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地往山頂走了上去。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動,便都偷偷的從別一條山路上跟著走去。
一到山巔,子平便狂呼著來回的跑了起來,跳了起來,發了瘋的一般。他們又看見他呆呆的,想什麼心事似的坐了許久,又喝了不少的酒。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人啊?”
在他們過去的幾十年中,幾乎天天在山上砍著柴,還不曾看見過這樣的人物。說他瘋了罷,顯然不是的。小孩子罷,也不是。他是一個教書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擬的人物,應該莊重而且威嚴才是。像這個樣子,如何教得書來!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麵教了好幾年好幾個學校的書了!……
奇異的事還有。子平忽然丟了酒瓶,揉升到一株大樹上去了。
他坐在椏杈上,搖著樹枝,唱著歌。在明生和仁才看起來,竟像他們往常所看見的猴子。
他玩了許久,折了一枝樹枝,便又跳下來喝酒,一會兒,便躺倒在大樹下,似乎睡熟了。
“不要再看這些難以入目的醜態,還是砍我們的柴去罷!”明生和仁才搖著頭,往半山裏走去。
炎熱之後,壁壘似的雲迅速地從山頂上騰了起來,一霎時便布滿了天空,掩住了火一般的太陽。電比箭還急的從那邊的天空射到這邊的天空。雷聲如從遠的海底滾出來一般,隱隱約約響了起來,愈響愈近愈隆,偶然間發出驚山崩石的霹靂。接著大雨便狂怒的落著。林家塘全村這時仿佛是惡濤中的一隻小艇,簸蕩得沒有一刻平靜,瓦片拉拉的發出聲音。水從簷間的水溜邊上呼號地衝了出來,拍拍地擊著地上的石頭。各處院子中的水,帶著各種的積汙和泥土凶猛地湧到較高的窗檻下又撞了回去。樹林在水中跳動著,像要帶根拔了起來,上麵當不住嚴重的襲擊,彎著頭又像要折斷樹幹往地下撲倒一般。山上的水瀑布似的滾到溪中,發出和雷相呼應的巨聲。天將崩塌了。村中的人都戰戰兢兢的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門外。
就在這時候,住在村尾的農夫四林忽然聽見了屋外大聲呼號的聲音。他從後窗望出去,看見一個人撐著一頂紙傘,赤著腳,褲腳卷到大腿上,大聲的唱著歌,往山腳下走了去。
那是子平。
“發了瘋了,到那裏去尋什麼狗肉吃呀!”四林不禁喊了起來。
穿過竹林望去,四林看見子平走到溪邊站住了。他呆呆的望著,時或抱起一塊大石,往急流中撩去。一會兒,他走了下去,隻露出了傘頂,似已站在溪流中。
不久雨停了。子平收了傘,還站在那溪中。四林背上鋤頭,走出門,假裝到田間去,想走近一點窺他做什麼。
子平脫了上衣,彎著身在溪水上,用手舀著水,在洗他的上身。
“賤骨頭!”四林掉轉身,遠遠的就折回自己的家裏。
孟母擇鄰而居,士君子擇友而交,正所謂雞隨雞群,羊隨羊群,賊有賊隊,官有官黨。有錢的和有錢的來往,好人與好人來往。像子平,算是一個讀書人,而不與讀書人來往,他的為人就可想而知了。林家塘盡有的是讀書人,一百年前,出過舉人,出過進士,也曾出過翰林。祠堂門口至今還高高的掛著欽賜的匾額。現在有兩個秀才都還活著。有兩家人家請著先生在教子弟。像林元,雖已改了業做了醫生,但他筆墨的好是人人知道的,他從前也是一個童生。年青的像進安,村中有什麼信劄都是他代看代寫。評理講事有丹生。募捐倡議有芝亭。此外還盡有識字能文的人。而子平,一個也不理,這算是什麼呢?他回家已二十多天,沒有去看過人,也沒有人去看過他。大家隻看見他做出了許多難以入目的事情。若說他瘋狂,則又不像。隻有說他是下流的讀書人,便比較的確切。
但一天,林家塘的人看見子平的朋友來了。那是兩個外地人,言語有點異樣,穿著袋子很多的短衣。其中的一個,手裏提著一隻黑色的皮包,裏麵似乎裝滿了東西。到了林家塘,便問子平的住處,說是由縣裏的黨部來的,和子平同過學。子平非常歡喜的接見他們,高談闊論的談了一天,又陪著他們到山上去走。宿了一夜,這兩個人走了。子平送得極遠極遠。
三天後,子平到縣城去了。這顯然是去看那兩個朋友的。他去了三天才回家。
那時田間正是一片黃色,早稻將熟的時候。農夫們都忙著預備收割,田主計算著稱租穀的事情。忽然一天,林家塘來了一個貼告示的人。大家都圍著去看,隻見:
“……農夫栽培辛勤……租穀一律七折……縣黨部縣農民協會示……”
“入他娘的!這樣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看的人都切齒的痛恨。有幾個人甚至動手撕告示了。
林家塘裏的人原是做生意的人最多,種田的沒有幾個。這一種辦法,可以說是於林家塘全村有極大的損失。於是全村的人便紛紛議論,署罵起來。
“什麼叫做黨部!什麼叫做農民協會!狗屁!害人的東西!”有一種不堪言說的疑惑,同時湧上了大家的心頭:覺得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從這疑惑中,又加上了平時的鄙視,便生出了仇恨。
那是誰都知道的,他和黨部有關係。
炊煙在各家的屋上盤繞,結成了一個大的朦朧的網,籠罩著整個的村莊。夜又從不知不覺中撒下幕來,使林家塘漸漸入於黑暗的境界。星星似不願夜的獨霸,便發出閃閃的光輝,照耀著下麵的世界。雲斂了跡,繁密的銀河橫在天空。過了一會,月亮也出來了。她帶著涼爽的氣,射出更大的光到地上。微風從幽秘的山穀中,樹林中偷偷的晃了出來,給與林家塘一種不堪言說的涼爽。喧嘩和擾擾攘攘已退去休息。在清靜中,蟋蟀與紡織娘發出清脆的歌聲,頌揚著夜的秘密。
經過了炎熱而又勞苦的工作,全村的男女便都休息在院中,河邊,樹下,受著甜蜜的夜的撫慰,三三兩兩的低聲地談著歡樂或悲苦的往事。
不久,奇異的事發生了。
有人看見頭上有無數的小星擁簇在一堆,上窄下闊,形成了掃帚的樣式,發出極大的光芒,如大麥的須一般。這叫做掃帚星,是一顆凶星。它發現時,必有王莽一類的人出世,傾覆著朝代,擾亂著安靜。像這樣的星,林家塘人已有幾百年不曾看見過。
大家都指點著,觀望著,談論著。恐怖充滿了各人的心中。它正直對著林家塘,顯然這個人已出現在林家塘了。
約莫半點鍾之久,東南角上忽然起了一朵大的黑雲,漸漸上升著,有一分鍾左右蓋住了光明的月亮。它不歇的往天空的正中飄來,愈走愈近林家塘。掃帚星似已模糊起來,漸漸失了光芒。大家都很驚異的望著,那雲很快的便蓋住了掃帚星。
“好了!掃帚星不見了!”雲過後,果然已看不見光芒的掃帚星,隻是幾顆隱約的小星在那裏閃爍著。於是大家就很喜歡的叫了起來。各人的心中重又回複了平安,漸漸走進屋裏去睡眠。
阿武嬸的房子正在惠明先生的花園旁邊。她走入房內後,忽然聽見一陣風聲,接著便是腳步聲,不由得奇怪起來,她仔細傾聽,那聲音似在惠明先生的花園裏,便走入廚房,由小窗裏望了出去。模糊的月光下,她看見一個人正在那裏拿著一柄長的劍呼呼的舞著。雪亮的光閃煙得非常可怕。劍在那人的頭上身邊,前後左右盤旋著。忽然聽見那人叱吒一聲,那劍便刺在一株樹幹上。收了劍,又做了幾個姿勢,那人便走了。阿武嬸隱隱約約的看去,正是子平。
一陣戰栗從她的心中發出,遍了她的全身。她連忙走進臥房裏去。恐怖主宰著她的整個靈魂。她明白掃帚星所照的是誰,方才許多人撅著嘴所暗指的是誰了。
“咳,不幸,林家塘竟出了這樣的一個惡魔!”她顫顫地自言自語的說。
林家塘離縣城隻有三十裏路,一切的消息都很靈通,國內的大事他們也頗有一點知道。但因為經商的經商,做工的做工,種田的種田,各有自己的職業,隻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大去理會那些閑事。誰做皇帝誰做總統,在他們都沒有關係,北軍來了也好,南軍來了也好。這次自從南軍趕走北軍,把附近的地方占領後,紛紛設立黨部,工會,農會,他們還不以為意。最近這麼一來,他們疑心起來了。北軍在時,加糧加稅,但好好的年成租穀打七折還不曾有過。這顯然是北軍比南軍好得多。
林家塘擾擾攘攘了幾天,忽然來了消息了。
“這是共產黨,做的事!”在縣內醫院裏當賬房的生貴剛從城裏回家,對鄰居們說。
“什麼是共產黨呢?”有好幾個人向來沒有聽見過,問生貴說。
“共產黨就是破產黨!共人家的錢,共人家的妻子!”
“啊!這還了得!”聽的人都驚駭起來。
“他們不認父母,不認子女,凡女人都是男人的妻子,凡男人都是女人的丈夫!別人的產業就是他們的產業!”
這話愈說愈可怕了。聽的人愈加多了起來。這樣奇怪的事,他們還是頭一次聽見。
“南軍有許許多多共產黨,女人也很多。她們都剪了頭發,和男子一樣的打扮。”
“啊,南軍就是共產軍嗎?”
“不是。南軍是國民軍。共產黨是混在裏麵的。現在國民軍正在到處捉共產黨。一查出就捉去槍斃。前日起,縣裏已槍斃了十幾個。現在搜索得極嚴。有許多共產黨都藏著手槍,炸彈。學界裏最多。這幾天來,街上站滿了兵,凡看見剪了頭發的女學生都要解開上衣露出胸來,脫了裙子,給他們搜摸。”
“啊!痛快!”
“什麼黨部,農會,工會!那裏麵沒一個不是共產黨。現在都已解散。被捉去的捉去,逃走的逃走了。”
“好,好!問你還共產不共產!”
聽的人都喜歡的不得了。眼見得租穀不能打七折,自己的老婆也不會被人家共了。
這消息像電似的立刻就傳遍了林家塘。
許許多多人都談著談著,便轉到掃帚星上去,劍與一群剪頭發的女人,以及晴天在山頂上打滾,雨天在山腳下洗澡等等的下流的出奇的舉動……
有幾個人便相約去諷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見了,因為他是掃帚星的叔叔,村中不好惹的前輩。
鄰居們走後,惠明先生非常的生氣。他一方麵惡鄰居們竟敢這樣的大膽,把他的侄子當做共產黨,一方麵恨子平不爭氣,會被人家疑忌到如此。七八年前,他在林家塘是一個最威風,最有名聲的人,村中有什麼事情,毆鬥或爭論,都請他去判斷。他像一個閻王,一句話說出去,怎樣重大的案件便解決。村中沒有一個人不怕他,不尊敬他。家家請他吃酒,送禮物送錢給他用。近幾年來他已把家基築得很穩固,有屋有田,年紀也老了,不再管別人的事,隻日夜躺在床上,點著煙燈,吸吸鴉片消遣。最近兩年來,他甚至連家事也交給了大媳婦,不大出自己的房門。子平回來後,隻同他同桌吃過三次飯,一次還是在富克先生家裏。談話的次數也很少,而且每次都很短促。他想不到子平竟會這樣的下流。他怒氣衝衝的叫女仆把子平喊來。
“你知道共產黨嗎,子平?”他劈頭就是這樣問。
“知道的。”子平毫不介意的回答說。
這使惠明先生吃了一驚。顯然鄰居們的觀察是對的了。
“為什麼要共產呢?”
“因為不平等。不造房子的人有房子住,造房子的反而沒有房子住。不種田的人有飯吃,種田的反而沒有飯吃。不做衣服的有衣服穿,
“為什麼要共妻呢?”惠明先生截斷他的話,問。
“沒有這回事。”他笑著回答說,“隻有自由結婚,自由離婚是有的。”
惠明先生點了一點頭。
“哈,今日同這個自由結婚,睡了一夜,明日就可以自由離婚,再和別個去自由結婚,後天又自由離婚,又自由結婚,又自由離婚……這不就是共妻?”他想。
“生出來的兒子怎麼辦呢?”他又問子平說。
“那時到處都設著兒童公育院,有人代養。”
“豈不是不認得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