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眷眷草
戀情喲,你來,躺下吧!
像鎮壓我的生命的墓石一般的!
——亞赫瑪托娃
之一
一隻淡黃色的佛手,其實是一個奇怪樣子的拳頭,有許多根手指卷曲著,好像有什麼東西握在掌心裏。
她拿起來嗅一嗅,輕輕說:“多麼香呀!”
我也拿起來嗅了一嗅,不經意卻有同感地說:“真是香哩。”
我忽然懊悔我所說的話有些唐突,因為這隻佛手原是剛從她的手裏放下,並且是剛被她嗅過的。
“真是香哩,”但不知道能不能代替或等於我也嗅過了她的手和她的氣息那般地?
之二
到了春天,小孩子和女人們的臉上,常常容易生起一種輕微的,發白色的癬,在我小的時候也生過。記得大人們說,不礙事,這叫“桃花癬”。我覺得這個癬的名字很美麗;一方麵似乎說明了這種癬的季候性,一方麵也在象征著她的美麗:桃花很容易謝,桃花也很夠美麗。
我們正提著這癬的名字,有一個女孩子很坦白地懷疑起她自己,說:“我臉上好像就有一塊,一小塊,不大看得出來罷?”
她不說,不會有人注意;即使注意,也很不容易一眼便發現出來。
“讓我看!”
剛要走近她一步,她馬上把一隻手,連著腕子都遮蓋到臉上,臉已經完全變得緋紅。她怕人真得逼近了她,盯著要看她的臉。
這一刹那,她是真實地,無法掩藏地露出“羞花”之貌了。
之三
一個我不認識的,也並不好看的女人,她獨自立在廟堂的門口,垂著兩隻手,把肩臂無可奈何地倚在門邊。門是很古舊的了,門框上還有許多沒有糊過紙的小方格子。
我一眼瞥見了她的眸子裏含著一種光輝。
她好像在矚望著什麼:廟堂裏很幽暗,而神龕的那邊更是黑沉沉的。
她在祈禱麼?雖然她沒有跪下,也不膜拜,可是從她的眼睛裏我瞥見了虔誠:她的眼睛已經使周圍發了光;她頓時變成了一個美麗的人。
一個有了信心的人,是比那些有著容貌的更可愛,更高貴的。
我懷戀著那些女人:雖然我不認識,也從來不曾見過一麵的女人,她們知道神,默對著神,含著純潔的淚珠,以自己唯一的虔誠的流露,奉獻給神,為懷念著那些失去了的或是希冀著“他”還會歸來的愛的慰撫!
(選自《眷眷草》)守歲燭
蔚藍靜穆的空中,高高地飄著一兩個穩定不動的風箏,從不知道遠近的地方,時時傳過幾聲響亮的爆竹,——在夜晚,它的回音是越發地撩人了。
歲是暮了。
今年僥幸沒有他鄉做客,也不曾顛沛在那迢遙的異邦,身子就在自己的家裏;但這個陋小低晦的四圍,沒有一點生氣,也沒有一點溫情,隻有像垂死般地寧靜,冰雪般地寒冷。一種寥寂與沒落的悲哀,於是更深地把我籠罩了,我永日沉默在冥想的世界裏。因為想著逃脫這種氛圍,有時我便獨自到街頭徜徉去,可是那些如梭的車馬,魚貫的人群,也同樣不能給我一點興奮或慰藉,他們映在我眼瞼的不過是一幅熙熙攘攘的世相,活動的,滑稽的,雜亂的寫真,看罷了所謂年景歸來,心中越是惆悵地沒有一點皈依了。
啊!What is a home without mother?
我又陡然地汜憶起這句話了——它是一個歌譜的名字,可惜我不能唱它。
在那五年前的除夕的晚上,母親還能鬥勝了她的疾病,精神很煥發地和我們在一起聚餐,然而我不知怎麼那樣地不會湊趣,我反鬱鬱地沉著臉,仿佛感到一種不幸的預兆似的。
“你怎麼了?”母親很擔心地問。
“沒有怎麼,我是好好的。”
我雖然這樣回答著,可是那兩股辛酸的眼淚,早禁不住就要流出來了。我急忙轉過臉,或低下頭,為避免母親的視線。
“少年人總要放快活些,我像你這般大的年紀,還一天玩到晚,什麼心思都沒有呢。”
母親已經把我看破了。
我沒有言語。父親默默地呷著酒;弟弟盡獨自挾他所喜歡吃的東西。自己因為早熟一點的原故,不經意地便養成了一種易感的性格。每當人家歡喜的時刻,自己偏偏感到哀愁;每當人家熱鬧的時刻,自己卻又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究竟為什麼呢?我是回答不出來的……
——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的黑影,好像正正投滿了我的窄隘的心胸。
飯後過了不久,母親便拿出兩個紅紙包兒出來,一個給弟弟,一個給我,給弟弟的一個,立刻便被他拿走了,給我的一個,卻還在母親的手裏握著。紅紙包裏裹著壓歲錢,這是我們每年所最盼切而且數目最多的一筆收入,但這次我是沒有一點興致接受它的。
“媽,我不要罷,平時不是一樣地要麼?再說我已經漸漸長大了。”
“唉,孩子,在父母麵前,八十歲也算不上大的。”
“媽媽自己盡辛苦節儉,那裏有什麼富餘的呢。”我知道母親每次都暗暗添些錢給我,所以我更不願意接受了。
“這是我心願給你們用的……”母親還沒說完,這時父親忽然在隔壁帶著笑聲地嚷了:
“不要給大的了,他又不是小孩子。”
“別睬他,快拿起來吧。”母親也搶著說,好像哄著一個嬰孩,惟恐他受了驚嚇似的……
佛前的香氣,蘊滿了全室,燭光是煌煌的。那慈祥,和平,閑靜的煙紋,在黃金色的光幅中繚繞著,起伏著,仿佛要把人催得微醉了,定一下神,又似乎自己乍從夢裏醒覺過來一樣。
母親回到房裏的時候,父親已經睡了;但她並不立時臥下休息,她盡沉思般地坐在床頭,這時我心裏真淒涼起來了,於是我也走進了房裏。
房裏沒有燈,靠著南窗底下,燒著一對明晃晃的蠟燭。
“媽今天累了罷?”我想趕去這種沉寂的空氣,並且打算伴著母親談些家常。我是深深知道我剛才那種態度太不對了。
“不——”她望了我一會又問,“你怎麼今天這樣不喜歡呢?”
我完全追悔了,所以我也很坦白地回答母親:
“我也說不出為什麼,逢到年節,心裏總感覺著難受似的。”
“年輕的人,不該這樣的,又不像我們老了,越過越淡。”
——是的,越過越淡,在我心裏,也這樣重複地念了一遍。
“房裏也點蠟燭作什麼?”我走到燭前,剪著燭花問。
“你忘記了麼?這是守歲燭,每年除夕都要點的。”
那一對美麗的蠟燭,它們真好像穿著紅袍的新人。上麵還題著金字:壽比南山……
“太高了,一點吧?”
“你知道守歲守歲,要從今晚一直點到天明呢。最好是一同熄——所謂同始同終——如果有剩下的便留到清明晚間照百蟲,這燭是一照影無蹤的……”
…………
在燭光底下,我們不知坐了多久;我們究竟把我們的殘餘的,惟有的一歲守住了沒有呢,那怕是蠟燭再高一點,除夕更長一些?
外麵的爆竹,還是密一陣疏一陣地響著,隻有這一對守歲燭是默默無語,它的火焰在不定的搖曳,淚是不止的垂滴,自始至終,自己燃燒著自己。
明年,母親便去世了,過了一個陰森森的除夕。第二年,第三年,我都不在家裏……是去年的除夕罷,在父親的房裏,又燃起了“一對”明晃晃的守歲燭了。
——母骨寒了沒有呢?我隻有自己問著自己。
又屆除夕了,環顧這陋小,低晦,沒有一點生氣與溫情的四圍——比去年更破落了的家庭,唉,我除了憑吊那些黃金的過往以外,那裏還有一點希望與期待呢?
歲雖暮,陽春不久就會到來……
心暮了,生命的火焰,將在長夜裏永久逝去了!
一九三○,六月改作。
(選自《唏露集》)野村君
那山手線的高架電車,我知道她還是圍繞著東京市在不息地駛轉;她的速率還是那般風掣電閃,乘客還是那般擁擠在一起——有態度安閑的會社員,有美麗懷春的女郎,有年輕佻健的學生……
早晨,晚間,她來回地渡著我,兩年的光陰,並沒有一點殘留的痕跡了。現在印在腦中的隻有幾個驛站的名字:日黑,五反田,大崎,品川……
我初到東京的時候,正是地震後從事複興的時代,一切雖然都很零亂,但從那些斷壁殘垣,劫後的餘灰中看去,知道從前的事業就是非常可觀的,現在又去努力草創,複興,則將來更偉大的成就,已經使人預感到了。
夏天秋天冬天都過去了,在第二年的深春——櫻花已經片片離枝了的時節,我在K大學開始入學了。
東京的地方,對我是極生疏的,所以每次出來,都要牢牢記住驛站的名字,次數……等等。從我的住所去學校的一段路上,換一次車我是知道的,至於上了高架電車以後的站數,站名,我不得不用心記它了:目黑過去是五反田;五反田過去是大崎……學校是在品川其次的一站,叫田町。
K大學聳建在一座小山上麵,無論從前麵或後麵,都要拾階而上。迎大門的是一所龐大的圖書館,雖然在地震的時候被震掉一個角樓,但仍不能失去她那種莊嚴的氣象……
自然,我入學的第一天,什麼對於我都是新奇的。因為種種的刺戟與內心的空漠,我差不多像一個神經完全遲鈍了的人了。
我初進課堂的時刻,這在我腦中是一個永遠不能泯滅的印象,無數的視線,都集在我一個人身上,自然,他們對於我也是同樣感覺著新奇的罷?
教室裏的座位,後邊都滿了,恰好,在前邊第二排,空著兩個位子,我於是便把我的書籍放在那裏了,除了後邊,周圍是沒有人的,我的心裏才漸漸安定了下去。
上課鈴響了,一個來得最遲的,麵色黝黑,目光很忠厚的學生,便坐在我旁邊那個空的位子上了。
下了第一班,我們開始談話了,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他怎麼念法,他也給了我一張小小的名刺——
野村兼市
從那天以後,我們便相識了,在班上他和我一樣,除了對方以外,沒有另外的朋友。我曾聽說東京人是傲慢的,狡猾的,欺生的……野村君是廣島人,他大約也同樣厭避那些東京人罷?我時常覺得他受旁的同學白眼和冷淡——不知是否因為他是外縣人,抑或因為他同“支那人”——我的關係而被他們摒出範圍以外了。然而我們的友誼,一天比一天地深固——今天問早安的時候,就比昨天問早安的時候態度親昵;心房更加跳動了。
因為我的日語程度很淺,又加彼此的性格都好沉默,所以我們每天暢談闊論自不可能,就是在極度要表示自己情感的時候,也很少吐露出幾句完整的語句來。
是的,我們是一對無言的朋友,我們臉上的表情,或者已經超過了需要以外也未可知罷?
在嚴厲裝腔作態的石井英文先生班上,他是低著頭靜靜地聽講,在鬆懈,像小孩子似的六笠德文先生班上,他是低著頭靜靜地聽講……他永沒有像過那一些淘氣玩皮的同學,在英文班上可憐得如同淋過水的小雞;在德文班上就仿佛充分自信著造反也無人過問似的。
有一次,六笠先生盡講他的書,而後邊卻開起雪戰了,有的淘氣膽大的學生,故意把雪球向先生眼鏡上擲,而先生卻轉過頭去笑笑。在他們雪戰正酣的時候,野村君把頭低得更低一些了;這恐怕是防備“流彈”中傷罷?……
還有一次,上課鈴都打過很久了,而全班的學生都擁在樓窗處向下看,誰也不回他的座位。六笠先生上了講壇,他們依然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那時野村君正在我的旁邊,我問他,“怎麼了?”
“他們真是無聊。”他微笑著回答。
“先生來看,先生來看。”有人叫著。
那些圍著樓窗不歸座位的學生,也無非是要先生來看,並且想耽閣一些講書的時間罷了。
六笠先生果然是個孩子,他也伸頭向樓下看了。
——哈……
全班哄堂了,六笠先生不好意思地正一正眼鏡,從耳根處已經湧出一股害羞的紅潮了。
在樓下,大約有兩條狗交著尾。
全班繼續沸騰著,好像要問出先生德文裏這是什麼字才甘心似的。
上石井先生的英文,大家都是受著拘束而感到頭痛,所以每當他遲到十分鍾以後,有人振臂一呼:
“溜呀!”
全體便一齊跑了。最初的幾回,我和野村君都有些不好意思,但這是最幹犯眾怒的,所以結果我們也不敢作“害”群之馬了。
有幾回教室裏還有不曾溜盡或溜得稍晚的學生,正好遇見石井先生挾著點名冊子來了,他一聲不作,也不問盡有一個或兩個的學生,揭開點名冊子便點起名來,這時,那些已經溜到別處,還在看風頭的學生,卻很可憐,不得已地又要一個一個垂著頭向回走了,而結果,反要到石井先生的麵前要求把缺席的記號改成遲到的記號了。
究竟誰是遲到的呢?反弄巧成拙了……
天天上課,天天總有戲看的,不過他們花樣再翻奇些,對我也總是無聊而生厭的;隻有那一個無言的朋友野村君,他好像是我慰藉的泉源,精神上無比的食糧。所以我每天到K大學去上課,聽講和野村君會麵,似乎是兩件並重的H的了。有時在合班教授的大講堂裏,如果逢到不能坐在一起的時候,那真是一件最大最不高興的事情了;有時他上班較遲,在那好幾百人的大講堂裏來回巡邏著,我知道他是在要尋著我。
確實地,野村君對我是非常地忠誠,懇摯……我得之於他的扶助與恩惠,真是一個不能計量的深與闊。但誰會相信呢?一對國籍不同,語言少接的人,也能在他們中間連上一條牢固難斷的鏈索?
有一次,一件不幸的事降給野村君了,但那件不幸的事,仿佛同時含著一種不可言喻的魔力,它能給野村君以較深的刺戟,給我一些迷信的啟不。
我清清楚楚記得的,有一天我到學校特別早,而那一天卻是野村君缺席的頭一遭,我揣測,我不安,我幾乎感到我今天來上課是沒有意義的了!
上午散學的時候,聽人說今天早晨學校附近芝町的地方,遭了一次大火,三四十家住戶和商店,完全變成灰燼了。
這立刻使我聯想到野村君的身上了,然而我立刻就否定了它,理由是沒有的,假定我也不願意去預設,我心裏惟一的呆想是:這種不幸的事故,決不會臨到一個良善人的身上去。
第二天,野村君仍然沒有到學校去,第三天的早晨,事實才完全證明了。當我第一瞥見到野村君的時候,我的周身幾乎都要搖撼起來了!因為腦中深深地存著火的印象,所以我看野村君的麵龐,好像比尋常更顯得焦黑了似的;甚至於他的頭發,眉毛,睫毛……在我眼裏都仿佛是燒禿過後,隻剩著短黃的根梃一般了。
全班的同學,沒有一個來慰問他的,他們都共同表示著一種諷人的微笑罷了。
他依舊地一直找到在我旁邊的座位。
“啊!你……”
“燒了!什麼都燒完了!”
他身上穿著一件新從估衣店裏買來的製服;皮鞋沒有了,隻拖著一雙草履;書,筆,就連一張紙片,也都完全沒有了。
我記得他有一次曾在黑板上有意無意地寫過——
“生下來便是什麼都沒有的。”
這並不是什麼意味深長的話,也不能說它是今日的讖語。那些生下來便富有的人們,天地不知道被他們怎樣解釋呢。
就是在學校最簡易的食堂裏一次也沒有碰到過的野村君,對於這次遭難,是怎樣地給他一個重大的打擊啊!
我所能夠幫助於他的,都盡量地幫助他了。那最有趣而又使我想到所謂“現世現報”的俗語,仿佛在我們之間,“靈驗”了。
他每星期都借給我抄錄的曆史筆記,誰也料想不到他又會借了我的去轉抄一次的;這是最適宜不過了:因為沒有另外一個朋友可以借給他筆記,並且,這筆記又是他親自抄下來的。
過了不到十天,我的曆史筆記又還給我了;可是那上邊已經經過他一次細詳地修改——字寫錯了的更正過來,中間丟落的填補進去……
以後,這冊筆記,便成了我最寶貴最心愛的東西……
第二年的初夏,我便因為種種原故不能升學了,在我還是猶豫難決的當兒,野村君的問候書翰早巳到了。那信是用英文寫的——大約他知道我所能夠了解的英文總要比日文多些似的。
信裏大意說K大學確是一個貴族學校,於我們總是格格不入的,他已經預備另轉其他官立的大學了,最後問我因病是不是就要回國去……
我寫了一封回信去,可是永也沒有再得這位無言的朋友的音息了!
他是轉學了麼?他要到什麼地方去呢?……
不久,我便匆匆地回國了,野村君的消息,更沒有方法探詢了。最可追悔的是我再度去東京的時候,竟沒有親自到K大學去尋個水落石出。
除了記住幾個耳熟的驛站名字,一切對我都生疏了,每當高架電車在田町驛內停留的時刻,我便禁不住地探首翹望那聳立山頭的K大學的樓頂……我是在關心那圖書館的角樓已經修繕好了麼?我是在關心那裝腔作態的英文先生,抑或是那鬆懈的六笠先生呢?不,不,都不是的,我所懷想的那個無言之友,我今生還能不能再默默地和他坐在——起了?……
第二次從東京回來,又已經一年多,我知道現在山手線的高架電車,已經是圍著新的,複興後的大都市駛轉了,但這是不會變的,它依舊很匆忙地從這一站到那一站;車裏擁擠著男和女,飽藏著美與醜,香和臭……
即或有可能的時候,隨著車子轉罷,你可以看見皇城,可以看見海浜,可以看見無數無數的煙突和旗亭……但野村君的黝黑的麵影,真不知到那裏才能尋得著呢。
一九三○,六月作
(選自《唏露集》)楸之寮
在東京的近郊,屑武藏野的境地,有一個電車站驛叫大岡山,恰恰在山坡處建著一所玲瓏的小樓,那便是我住了五個多月的楸之寮。樓的東邊,盡是一片參天的楸樹,推開南窗,便可以看見那些長綠的枝葉,密密遮著半個青天;樹幹都直立著沒有一點怠意。小樓好像完全要依賴他們的屏護,楸之寮的名字,大約就是這樣得來的吧?
但,我愛這裏並不是因為這些楸樹,我所愛的是西窗外的一片景色;那峰影,那對麵山岡卜的疏鬆,那稀稀透出樹隙處的幾片紅色煉瓦;還有,那高渺渺的碧空,那輕飄飄的遊雲,那悠閑的飛鳥,那荷鋤的農人……沒有一樣不是畫材,也沒有一棵是可以缺少的!假如你已經把窗外當作了一幅整個的圖畫的時候。
尤其是,清晨,落日,或逢到陰天的時候,窗外的景色越發新異得好看了。能使人陶醉,使人自己忘卻了他自己,並且疑惑他怎麼會和自然融在一起。那時感到生命好像有了它的意義與價值;並且,驀地會給人一種幸福美滿與愉快的情味,就連你做夢,也恐怕難於夢到的。
這裏,樓上住著兩個將要卒業的學生,樓下連我總共是四個人。他們都是高呼成性了,樓上才唱了一句高工的校歌,樓下便緊接著唱他們的“明治!明治!”或“慶應!慶應!”了。我實在聽不慣那些不諧和的調子,我覺得這所樓有了他們是不幸的,因為他們都是這裏煞風景的人們。
將近聖誕,大約因為考試的原故,都變得鴉雀無聲,聖誕以後,他們又都束裝回裏去了,占領這整個樓的是我一個人,我心裏有一種得勝似的喜悅。
良子——這裏的侍女,她每天除了給我送火掃席之外,旁的房裏沒有她的聲音了,她的笑臉,似乎漸漸專贈了給我。不過,當她走了之後。我自己會想到這種突來的賜與,竟平地使我不安起來,探一探自己這顆飽經世故的心,它依稀是冰涼的;追溯那些曾經結在過往繩索上的不解的結扣,我真茫然了……
——一個勞苦的女子,一個還似乎在追尋著什麼的女子麼?每當她跪在我旁邊撥炭,撥來撥去總不肯走的時候,我便禁不住這樣想了。同時,我又想起了我們這裏的那個年輕主婦。她時常在樓上和他們談到深更,而良子如果在無論誰的房裏稍停了一會,主婦立刻便會把她喊走。
這年輕的主婦,她有“梅林絲”的衣,雪白的襪,閃光的發釵;還有媚人的眼,聲音與風姿,她想得到青年的歡心,恐怕就如同獵犬專會捕野兔一般的。
——勞苦的女子,你不要追想什麼好了;你像一隻被人縛著的綿羊,你不會吃著隔海的青草了。你的愛,也不過是黑夜裏的一個螢火蟲兒,世人都睡了,隻有那高在天上的繁星,微微向你閃一閃同情的淚光罷了。止住你的追尋吧,留它培護你的不老的青春……
夜深失眠,郊外電車已經漸漸死寂了下去的時候,我一個人躺在席上這樣暗想著。我有時焦灼得幾乎要跳了起來,我決心明天早晨把我所想的話都告訴她。
但,明朝,後朝……我還是如舊地緘默著不曾開過口。
元旦的那日,天氣是異常地陰霾,午後,打在鉛板上淅淅的雨聲,已經傳進耳鼓來了。這時,細細的雨絲,好像把郊外織成一層薄灰的,淺碧的輕紗,輕紗裏還像混著縷縷的煙紋。
那一晚,大約是新年的緣故,良子被赦般的在我房裏坐了很久。我們是對麵坐著,中間放著一個火缽,四隻手交錯在炭光上。
“你猜,我像多大歲數的人了?”是她先問我的,我真料不到她會拿這個女人不喜歡問的問題問我。
“你麼?也就是十八九歲的光景。”我誠實地回答她。
她聽了這回答,立刻把按在火缽上的兩隻手,迅速地掩在麵上了。
我正惶恐著我回答的失檢,那知她卻這樣說了:
“還十八呢,都快成老婆子了。”她那種害羞的樣子,就從她低傾的頭,聳著的肩,也可以清楚地看出來。
她告訴我她的年齡和我相仿——二十二歲了。
後來,我們又談很久的話,但我的心情總是沉鬱的。
最後她道了“請安息”,離開我的房子——沒有一點聲音,我知道她扭息了樓道的燈,廚房的燈,推開門正要回主人那邊去的時刻,一種清脆的聲音傳到我耳裏來了——
“外邊敢則是下雪呢。”
——一股寒氣,不會猛地侵襲了她麼?
我隨著便推開我的窗戶,宇宙已經是清涼皓白的了,遠處,靠近軌道旁邊的燈光,模模糊糊地在蒼蒼茫茫雪的世界裏照耀,天蓋是一片烏黑的。
我就寢的時候,我還沒有忘卻剛才談話時的情景。
——啊,年華,竟這般地能夠敲動人們的心扉!它恐怕才是宰殺壯誌的惟一利刃!
年假過後,良子忽然不見了:我以為她或者被主人辭退了。
——人生無緣無故地相逢,又常常是靜悄悄地便永別了,我這樣想,我心裏是怏怏的。
過了幾天,我正在房裏讀書,她——良子,忽然又在門處發現了。我真忍不住地狂喜起來。
“使你驚訝了吧?你以為我是不再回來的?”
她帶來了許多相片給我看,她還說再回去的時候,拿一張她所最喜歡的贈給我。
春天並不是東風帶來的,她好像被陣陣的微雨侵洗了出來。樹木,野草,一天比一天地茵綠了,當初像鹿皮似的山坡,現在已經添了一番蔥蘢的氣象了。
梅,桃,都隨著花信風吹得先後的開放,我要回國的時候,正傳說上野的櫻花,已有三分開意的消息。
唉,我真是舍不得這裏,舍不得這裏的一切!
臨行的前夕,我依舊沿著坡路歸向我的住所,那落日時分的天上的彩霞,由橙黃而桃紅而深紅,而絳紫而茄紫……
回到房裏,自然要倚著西窗,讓我的眼睛作一度最後的收獲。
落日已經沉在地平線下了,還有幅形的餘暉,在富士峰後映射。夕靄已經濃厚了。不久就蘊滿了岡—卜那一片低田,望過去真仿佛是一片茫茫的煙海,那兒點藏在鬆林背後的燈光,陪襯得如同幾個扁葉漁舟,送過熒熒的燈火一般。
那個勞苦的女子——良子,又有幾天不見了。是被那個年輕多嫉的主婦辭退了呢?還是為回去取相片呢?明天此時,雖然窗外景色如舊,可是這房裏已經變成空空的了。
果然是,人生無緣無故地相逢,又靜悄悄地永別了!我離楸之寮最後的一刻,也沒有看見良子的倩影……
一九三○年六月改作
(選自《唏露集》)曼青姑娘
曼青姑娘,現在大約已經作了人家的賢妻良母;不然,也許還在那煙花般的世界裏度著她的生涯。
在親愛的丈夫的懷抱裏,嬌兒女的麵前,她不會想到那雲煙般的往事了,在迎歡,賣笑,嫵媚人的當兒,一定的,她更不會想到這芸芸的眾生裏,還有我這麼一個人存在著,並且,有時還憶起她所不能回憶得到的——那些消滅了的幻景。
現在想起來,在燈下坐著高板凳,一句一句熱心地教她讀書的是我;在白牆上寫黑字,黑牆上寫白字罵她的也是我;一度一度地,在激情下切恨她的是我;一度一度地,當著冷靜,理智罩在心底的時刻,憐憫她、同情她的又是我……
她是我們早年的一個鄰居,她們的家,簡單極了,兩間屋子,便裝滿了她們所有的一切。同她住在一起的是她的母親;聽說丈夫是有的,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做著官吏。
每天,她不做衣,她也不縫衣。她的眉毛好像生著為發愁來的,終日地總是蹙在一起。旁人看見她這種樣子,都暗暗的說曼青姑娘太寂寥了。
作鄰居不久,我們便很熟悉了。不知是怎麼一種念頭,她想認字讀書了,於是就請我當作她的先生。我那時一點也沒有推辭,而且很勇敢地應允了;雖然那時我還是一個高小沒有畢業的學生。
“人,手,足,刀,尺。”我用食指一個一個地指。
“人,手,足,刀,尺。”她小心翼翼地點著頭兒讀。
我們沒有假期,每天我這位熱心的先生,總是高高地坐在凳上,舌敝唇焦地教她。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差不多就教完“初等國文教科書”第一冊了。
換到第二冊,我又給她添了講解,她似乎聽得更津津有味地起來。
“園中花,
朵朵紅。
我呼姊姊,
快來看花。”
…………
“懂了麼?”
“嗯——”
“真懂了麼?不懂的要問,我還可以替你再講的。”
“那——”
“那麼明天我問!”我說的時候很鄭重,心裏卻很高興。我好像真個是一個先生了;而且能夠擺出了一點先生的架子似的。
然而,這位先生終於是一個孩子,有時因為一點小事便惱怒了。在白牆上用炭寫了許多“郭曼青,郭曼青……”;在黑牆上又用粉筆寫了許多“郭曼青,郭曼青……”。罷教三日,這是常有的事。到了恢複的時候,她每每不高興地咕嚕著!
“你盡寫我的名字。”
現在想起來也真好笑,要不是我教會了她的名字,她怎麼會知道我寫的是她的名字呢?
幾個月的成績如何,我並沒有實際考察過,但最低的限度,她已經是一個能夠認識她自己名字的人。
哥哥病的時候,她們早已遷到旁的地方去了,哥哥死後,母親倒有一次提過曼青姑娘的事,那時我還不很懂呢。母親說:
“郭家的姑娘不是一個好人。有一次你哥哥從學校回來,已經夜了,是她出去開的門,她捏你哥哥的手……”
“哥哥呢?”
“沒有睬她。”
我想起哥哥在的時候,他每逢遇著曼青姑娘,總是和藹地笑,也不為禮。曼青姑娘呢,報之以笑,但笑過後便把頭低下去了。
曼青姑娘的模樣,我到現在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她的眼睛並不很大,可是眯眯地最媚人;她的身材不很高,可是確有嫋娜的風姿。在我記憶中的女人,大約曼青姑娘是最美麗的了。同時,她母親的模樣,在我腦中也銘刻著最深的印象;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神秘,鬼蜮難看的女人。的確地,她真仿佛我從故事裏聽來的巫婆一樣;她或者真是一個人間的典型的巫婆也未可知。
她們雖然離開我們了,而曼青姑娘的母親,還是不斷地來找我們。逢到母親憂鬱的時候,她也裝成一副帶愁的麵孔陪著,母親提起了我的哥哥,她也便說起我的哥哥。
“真是怪可惜的,那麼一個聰明秀氣,那麼一個溫和謙雅的人……我和姑娘;誰不誇他好呢?偏偏不長壽……”
母親如果提到曼青姑娘,她於是又說起了她。
“姑娘也是一個命苦的人,這些日子盡陰自哭了,問她為什麼,她也不肯說。湯先生—那個在這地作官的——還是春天來過一封信,寄了幾十塊錢,說夏天要把姑娘接回南……可是直到現在,也沒有見他的影子。”
說完了是長籲短歎,好像人世難過似的。
她每次來,都要帶著一兩個大小的包袱,當她臨走的時候,才從容,似乎順便地說:
“這是半匹最好的華絲葛,隻賣十塊錢;這是半打絲襪子,隻賣五塊……這些東西要在店裏買去,雙倍的價錢恐怕也買不來的。留下一點罷,我是替旁人弄錢,如果要,還可以再少一點的,因為都不是外人……”
母親被她這種花言巧語蠱惑著,上當恐怕不隻一次了。後來漸漸窺破了她的伎倆,便不再買她的東西了。母親也發現了她同時是一個可怕的巫婆麼?我不知道。
我到了哥哥那樣年齡,我也住到學校的宿舍裏去。每逢回家聽見母親提到曼青姑娘的事,已不似以前那樣的茫然。後來我又曾聽說過,我們的米,我們的煤,我們的錢,都時常被父親遣人送到曼青姑娘家裏去,也許罷,人家要說這是濟人之急的,但我對於這種博大的同情,分外的施與,總是禁不住地懷疑。
啊,我想起來了,那絲襪的來源,那綢緞的贈送者了……那是不是一群愚笨可笑的呆子呢?
美女的笑,給你,也會給他,給了一切的人。巫婆的計,售你,也會售他;售了一切的人。
曼青姑娘是一個桃花般的女子,她的顏色,恐怕都是吸來了無數人們的血液化成的。
在激情下我切齒恨她了;同時我也切齒恨了所有人類的那種醜惡的根性!
曼青姑娘,聽說後來又幾度地嫁過男人,最後,終於被她母親賣到娼家去了。
究竟擺脫不過的是人類的醜惡的根性,還是敵不過那巫婆的詭計呢?我有時一想到郭家的事,便這樣被沒有答案地忿恨而哽悵著。
然而,很湊巧地,後來我又聽人說到曼青姑娘了;說她是從幼抱來的,她所喚的母親,並不是生她的母親,而是一個世間的巫婆。
在冷靜獨思的當兒,理智罩在我心底的時刻,我又不得不替曼青姑娘這樣想了:她的言笑,她的舉止,她的一切,恐怕那都是鞭笞下的產物;她的肉體和靈魂,長期被人蹂躪而玩弄著;她的青春沒有一朵花,隻換來了幾個金錢,裝在那個巫婆的口袋裏罷了……
在這了廣大而擾攘的世間,她才是一個最可憐而且孤獨的人。憐憫她的,同情她的固然沒有,就是知道她的人,恐怕也沒有幾個罷。
一九三○,七月改作。
(原載《北新》第4卷第21-22號合刊)隨筆(四則)
一韓學監
七八年以前,我正在城北的F中學裏讀書。那時我不知怎樣會成了全校的一朵異花,不,也可以說是三百多同學的矢的。到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能明白那些似乎瘋狂了的同學們,他們對於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是抱了愛意的相親,還是存著惡意的纏鬧。
再也沒有比那時更苦惱的了,我進F中學的那年,便是我初次離開家的一年。看見那整齊而莊嚴的校舍,雖然從心裏暗喜,暗喜我已經是一個中學生,但是身子一走進學生宿舍,便不覺感到寂寞與孤獨的酸味了:那薄薄的兩塊板,那漆黑而古舊的書桌,那晦暗透不過光明來的玻璃窗……在在都使我抑鬱。想到自己在家裏的小屋,有自己睡慣了的小床,用慣了的小桌和小凳,它們永遠是親切地迎待我,決不像這宿舍裏的一切東西,冷冰冰的,要我低聲下氣地去俯就它們。
所謂我的一切同學們,一個個都老得像我在小學裏的先生們了。結婚,不要說;孩子大概都已經有了。我暗察他們的麵龐與眼色,除了使我厭惡嫌避之外,實在沒有一個可親的。
最不幸而苦惱的事,恐怕我遭遇得也最多了。和我一個寢室住的幾個同學,偏偏還是幾個不但使我嫌厭,而且使我恐怖的人。他們之中,有兩個是帶著丘八氣的兄弟,另外還有一對是富於參謀性的策士,也是兄弟,其餘還有一個稟賦著牛力的大漢——聽說他的家鄉是以眼藥出名的定縣,然而他的眼色,似乎並不高明,而且極度地獰惡。此外還有一個表麵很和藹的李君,他是當時學監兼舍監陸先生的外甥。講起他的身份,在我們寢室裏恐怕最顯貴了。高昂地,他那種傲然的氣概,時時會從他冷笑的牙縫裏透出來。
在這樣人才濟濟的同寢室之中,可惜我隻是一隻孤獨被壓迫的羔羊。他們談笑自若,他們聯成了一條強悍的戰線。
存了挑戰態度的他們,自然時時想著和我尋釁,他們會放步哨,派偵探,下動員令……而我呢,隻有讓防或逃陣的方法避免和他們接觸。不過每次的結果,敗績的我,蒙頭在被裏哭泣一陣,凱旋了的他們,聚集著放幾聲洪亮的歡笑。那時掌著最高裁判權柄的陸先生—一學監兼舍監,公理或者盡在他的懷裏,但一想到他是李君的舅父,我再也沒有一點勇氣去訴冤丁。
差不多每天打過熄燈鈴後,我總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入睡的。有時候悄悄地又起來,悄悄地在宿舍的小院裏踱來踱去的。看看滿天的星辰在閃爍,晚歸的流螢,在簷頭或牆角處一明一滅地逗著我淒楚。唉,那些在小學裏的愛我的先生,那些常常和我一起遊戲的小朋友們,現在已經都不在我的眼前與身邊了。還有,那最會疼愛我的母親,她一天一天地盼望著星期六的下午,盼著我回去,給我預備了我所愛吃的東西,問長問短的……我想起家裏那邊的溫柔和愛,我又想起了這裏的冷酷淒涼了。在兩相比較之下,真是禁不住地把我那可愛的童年的心地下,刻劃了許多深淺凹凸的痕跡!
真無怪那時每逢寫到信,總離不了“人地生疏,寂寞萬狀……”等濫調。記得那時還訂過一本小冊子,題名“無聊寄恨”,那上麵也無非寫滿了“嗚呼!……嗟呼!……人生!……”等等感傷的牢騷罷了。
第一個學期終於挨度過去了,我離開宿舍的那一天,真好像籠鳥得著施放;由監獄泳到彼岸了!
家裏的人都說我沉默多了,好像大人;是的,一個滿身瘡痍的人,他沒有餘力歡跳了,至多,他能笑一笑,那是為的止住了哭。
第二個學期開始了,同寢室的幾個都已掉換。學校裏倒依舊沒有什麼更動。那位學監兼舍監陸先生——我這裏這樣稱他先生,其實當時的同學們都喊他的綽號,陸嬤嬤,還依舊高在其位。不知什麼原故,全校都漸漸對他厭惡了。討厭他的言語和腔調,討厭他的舉止,動作,容貌……總之是討厭他的一切,因為他整個兒像一個媽媽。
在無言的時間的進程中,我在校裏卻漸漸得著人緣了——一但,天!我是不稀罕這種“緣”的!它真如同春風般地吹遍了全校;洪水般地泛濫到每個人的耳裏了。那時,我好像立在F中學校的旗杆上了,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就連校長,或者是夫役。
越是高年級的同學,好像越是癲狂,他們整天地成群結隊地呼囂,狂笑,咳嗽,或鼓掌。他們有時候犧牲了他們的上課時間,就為立在院裏和我一見。我理一次發,他們奇怪;我換一件衣服,他們也奇怪。我每次都被他們品評得把臉漲紅了,他們仿佛才得勝一般地散去了。
那時候食堂,盥漱室,販賣部,操場……都是我的畏途。一天之內,除了上課的時間好像受了相當的保險以外,其餘每時都有被拖被綁的恐怖。有時候被拖到他們的寢室裏去,他們鐵桶似的圍著我,有的搖頭擺尾,作出許多滑稽古怪的樣子逗我笑,我真是莫明其妙,我笑了又有什麼值得可看的呢?
委實地,我當時是全校裏一個最得不到安寧與自在的小學生了。
就在這哭笑不得的氛圍中,我又度過去一個學期。暑假後我便是二年生了。校中雖則走了兩班會鬧的老學生,添了兩班還尋不清門路的新生,但這些好像於我沒有什麼關係,我是依然感著不安寧與不自在的。
大約是初冬罷,陸媽媽終於辭職了,全校人心一快。這時最緊要的消息,就是關於候補人選究竟是誰的問題了;可是傳言不定,眾說紛紜,大家都是翹首盼望著新學監的出現。
後來,布告出來了,新聘的學監姓韓,聽說他是新才從美國回來的。
韓學監蒞校的那天,全體的學生都集在大禮堂裏預備歡迎他,把偌大的禮堂,擠得水泄不通了,這是我到中學後曆來未曾見過的一種盛況。
校長作過簡單的介紹後,於是大家都聚精會神地把目光移到韓學監的一個人身上了。他從容地走到壇前,笑容可掬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停了一會,他便開始了他的演辭。
大意是說:我也是新從學校裏出來,我實在不敢當稱這個學監的職分……我並不懂怎樣管學生的……隻要不出乎學校裏的規矩,大家盡可以活潑地玩,我從來不喜歡那些年輕的人,一個一個都像書呆子……
自然地,比起陸媽媽那以嚴格,專製政策自命的,真是不可以道裏計了!那時立在台旁的校長,好像意想不到他會請來了這麼一個會盡教學生玩的學監,他不是摸一摸胡子,就是望一望台上的韓學監,他的墨色眼睛放射出來的光線,在大禮堂裏幌來幌去。
韓學監演說了一點多鍾,無論從言語方麵,與問方麵,態度方麵……都是令人景仰的。他的演說乍一止,熱烈的,如雷般的掌聲便在大禮堂裏震動了。那時,我歡迎韓學監,也正如同大家歡迎韓學監的心理一樣。
一星期過後,我們第一次上韓學監的集會班禮堂上的人,差不多還和他初到校的那天一般多。我們猜想他即或不講“四維”,“敬師長說”也要講一點美國教育概況的,但,全不是的,他的題材,完全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今天我要對大家說的,就是關於這一周來我在學校裏發現的一點東西……”韓學監時時用手摸著他背心上掛的一條表鍾,和藹地繼續說。
“這種習氣,或者不專專在我們學校裏,然而我總希望我們學校裏不要有它……
“都是一樣的同學,為什麼要把人家當作女性呢?我不知道××是誰,但我想他一定被你們包圍的,一定時時都受你們的欺負……
“我在學校的牆壁上,看見了許多粉筆字,寫來寫去地無非是寫的人想占些便宜。這禮堂背後的一條過路牆上,就是寫了很多很多的……”
這時,禮堂裏的人頭,都在攢動了,還有許多人回頭,仿佛尋找誰似的。幸虧我身材低,又坐在後麵。所以沒有被許多人發見。韓學監的話,仍然繼續著。
“什麼‘某某是某某的妻’,‘我愛某某’……這些話,寫來有什麼用處呢?果真寫了這些便是真的了麼?這正是代表那人是無聊的。我希望這些粉筆字,在我沒有發現的地方,誰寫的誰還擦去,我所看見的大約都叫堂役刷淨了。”
我當時在禮堂裏真是惶羞得什麼似的,因為那些粉筆字,連我自己也沒有怎麼看見過。韓學監在這第一次集會班裏便提出了這——椿事,這一點鍾的演說,似乎完全為了我一個人,真是給我出了一口大氣,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