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玄奘

玄奘(602~664),洛州緱氏(河南省偃師縣緱氏鎮陳河村)人,俗姓陳,名禕。“唐僧取經”的故事,早已家喻戶曉。明代作家吳承恩據此敷演其事寫成神魔小說《西遊記》,讀者競相傳閱。玄奘一生的事跡,感人至深。

立誌出家西行

隋煬帝大業六年(公元610年)。洛陽。

一輛風塵仆仆的驢車進了建陽門。街上的喧囂驚動了車上的人,車簾一挑,探出一個孩子的小腦袋。這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眉清目秀,麵白如玉。他全身穿孝,滿懷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城市。

從他身後又探出一顆光光的禿頭來,原來是個年輕和尚。和尚也穿著孝衣。

他們是兄弟二人,姓陳,是洛川緱氏縣陳堡穀(今河南省偃師縣陳河村)人。哥哥叫陳素,弟弟叫陳禕。陳素在洛陽淨土寺出家,法名長捷。說起來,陳家也算是有身分的世家。曾祖陳欽,曾任北魏上黨(今山西長治)太守;祖父陳康,是北齊時的國子博士;父親陳惠(也稱陳慧),一度出任江陵縣令。陳惠對儒家經典很有研究,稱得上是一位有影響的學者。

陳家全家都信佛。長捷出家以後,陳惠全身心地教導小兒子陳禕讀書。陳禕性格質樸,酷愛讀書。他天資聰穎,過目成誦,讀書時不但領會極快,而且常能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一次,陳惠為他講解《孝經》,當講到“曾子避席”這一章時,小陳禕鄭重其事地站了起來,重新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這才又恭敬地坐下。

陳惠很奇怪地問他這是為什麼,小陳禕回答:“當年曾子(曾參)一聽到老師(孔子)之命,立即避席。今天,兒子聽到父親的教導,難道還能安然不動嗎?”

陳惠點頭稱道,心中非常高興。他除了對陳禕的善於理解思考感到滿意外,更覺得這孩子在學習上既“誠”又“專”,實在難得。陳惠相信這孩子將來必能有所作為。

但老人沒等看到這一天,就不幸去世了。陳禕的母親已故去多年,長兄早夭,一個姐姐也已遠嫁他鄉,惟一的親人就是在洛陽出家的二哥陳素了。陳素匆忙回家奔喪,見弟弟孤苦零丁無人照看,就決定帶他一同回洛陽。

忽然,人群呼啦一亂,紛紛讓開道路。車把式急忙把驢車停在了路邊。隻見一長串大車骨碌碌地從後麵駛來,車上裝滿了奇花異卉、珍禽怪獸。

車把式很有經驗地說:“這是送到芳華苑的。”

陳禕問:“芳華苑是什麼?”

車把式說:“那是皇上家的花園,裏麵什麼好玩兒的東西都有。到了冬天,花兒都謝了,皇上就讓人用綢子剪成花掛在樹上,照樣可以遊園賞花。”

陳禕說:“既然什麼好玩的都有了,為什麼還要運這麼多好東西去呢?”

車把式接著說:“好東西當然是越多越好,哪會有夠呢?”

正說著,迎麵走來一群衣衫襤樓襤褸:衣服破爛。、骨瘦如柴的民夫,肩扛背馱著巨大的石塊和木材,一步一喘。

陳褘問:“怎麼才能消滅一切欲望和苦惱呢?”

長捷說:“你還是先聽我講講‘四諦’吧,也就是我們佛門的四個真理。第一是‘苦諦’。人生共有八苦,除了生、老、病、死,還有怨憎會苦,就是不得不和自己討厭的人在一起,不得不幹自己討厭的事,豈不是苦?愛別離苦,也就是不得不和自己喜歡的人和事分開之苦;求不得苦,自己的追求得不到滿足,當然是苦;最後是五盛陰苦,人生自身就是諸多苦的集合。”

“哎呀,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苦?”

“這就是我要給你講的第二諦,‘集諦’。‘集’就是原因的意思。正像我剛才說的,人生的一切苦惱,都源於無窮的欲望或愚昧無知,要想斷絕苦果,必須消滅苦因,即‘滅諦’,也就是消滅一切欲望,達到不生不滅的涅槃境地。第四諦‘道諦’,告訴你要想達到涅槃,必須誠心修道,終生不輟。”

“啊,我明白了,隻有誠心向佛,斷絕欲望,才能脫離苦海,是嗎?”

長捷點了點頭,問:“你知道兜率淨土嗎?”

“如來佛彌勒佛就住在兜率天,對嗎?”

長捷高頌佛號,說:“兜率天豎窮三際,橫遍十方,是個妙不可言的美好所在。弟子願誠心向佛,脫離三界輪回往生兜率淨土!”

陳禕也學著哥哥的樣子,雙手合十,發願說:“我也要往生兜率淨土,侍奉我佛彌勒!”

趕車的老漢聽到這裏笑了:“這小公子年紀不大,誌氣倒是不小!你也想成佛嗎?”

車裏的陳禕問哥哥:“佛陀是怎樣成佛的?”

長捷便認真地講了起來:

“佛陀釋迦牟尼,是‘釋迦部落的隱修者’的意思。佛陀的本名叫喬達摩·悉達多,是釋迦部落的王子,父親淨飯王,母親摩耶夫人。摩耶夫人臨盆前,按照當地的風俗要回娘家去。走到藍毗尼(在今尼泊爾南部)時,摩耶夫人累了,就在一棵樹下休息,於是生下了悉達多王子。七天後,摩耶夫人病故了,王子由夫人的妹妹波提夫人撫養。”

“王子天資聰慧,身材魁偉,從小跟隨婆羅門(祭司貴族)的學者學習天文、哲學、算學,跟隨武士們學習武術,很快就學識淵博,武藝高超。淨飯王對這個文武雙全的王子寄予了無限期望,希望他將來能繼承王位,建功立業,成為‘轉輪王’(統一天下的君主)。”

“世間的許多現象經常引起悉達多王子的沉思:在炎炎烈日下耕作的農人,步履蹣跚的老人,痛苦呻吟的病人,親朋哭泣著送往墓地的死人。甚至是那些拖著耕犁喘息汗流的牛馬,弱肉強食的蛇蟲鳥獸,都能使他陷入思考之中。他常常想‘如何才能解脫世上眾生的苦痛?’”

“他讀過的吠陀書(婆羅門的經典)不能回答這些疑問;他學到的知識和他未來將繼承的王位與權力,也都不能解決這些問題。於是王子產生了放棄王位,出家修行的念頭。”

“淨飯王發現了王子的心思後,曾想出種種辦法,讓王子改變主意。在王子十六歲的時候,淨飯王為他娶了鄰國的公主耶輸陀羅為妃。這位太子妃後來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叫羅枯羅。”

“但這一切終究沒能阻擋住悉達多出家的決心。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他悄悄出了都城,進入了一片森林,換下王子的衣服,剃去須發,做了修行者。那一年,王子二十九歲。”

“淨飯王多方勸說沒有效果,隻好派了親族中的五個人跟隨悉達多。這就是佛祖後來‘初轉法輪’時所渡的那五個人。

“王子和他的侍者們先後尋訪了當時三個最有名的學者,跟隨他們學道,但仍沒有找到解脫之法。王子又來到了尼連禪河邊的樹林裏,苦苦修行了六年,結果仍是徒勞無功。這時王子悟到,單靠苦行是無益的。”

“於是他走進了尼連禪河裏去沐浴,洗去了六年的積垢。隨後又接受了一個牧女供養的牛奶,恢複了體力。這時,跟隨悉達多王子的五個人都離開了。王子走到一株畢缽羅樹下,鋪上吉祥草,麵向東方,在金剛座上打坐,發誓說:‘我今如無證到天上大覺,寧可讓此身粉碎,終不起此座。’”

“經過七天七夜之後,他終於大徹大悟,得道成佛了。”

陳禕聽得入了神,感歎道:“原來佛祖成佛也這麼艱難!”

長捷說:“是啊!要想修得正果,的確要不畏艱險,矢誌不移

說話間,驢車已停在了淨土寺外麵。長捷付了錢,謝了車把式,領著弟弟進了寺門。師兄師弟們都圍過來問侯。

長捷把陳禕安頓下來,囑咐說:“小弟,佛門是清淨之地,你可要守五戒呀!”

陳禕一本正經地說:“我知道,不殺、不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佛經說,戒為平地,眾善由生。”

旁邊的一位和尚聽了很驚奇:“長捷師弟,你這位小弟看上去倒是很有慧根的樣子。”

陳禕在禪房裏睡了一大覺。第二天天剛亮,他就被僧人們的誦經聲驚醒了。陳禕不知不覺地走到大殿外,仰望著殿中那氣象萬千的佛像,虔誠地合十禮拜,隨著僧人們一起祈禱起來。

長捷誦完早課,出了大殿,看見弟弟那副全身心投入的樣子,很是高興,說:“小弟,今天沒事,我帶你去白馬寺看看,怎麼樣?!”

陳禕興高采烈:“好啊!咱們現在就走吧!”

陳禕跟著哥哥看過了城東北的白馬寺,又去看了城南的龍門石窟。

他還和哥哥一起誦經,一起去聽高僧進道。

有一天,他忽然對長捷說:“哥,我也要和你一樣,做一個佛門弟子!”

“做和尚很清苦呀,你受得了嗎?”

“我不怕!我要弘揚佛法,普渡眾生!”

長捷聽了弟弟很有誌氣的話,十分驚奇,說:“阿彌陀佛!難得你有這份願心,日後必成正果。不過,出家為僧可不是說說就可以的。朝廷有規定,各寺均不得私自剃度。要等到朝廷下令度僧,經大理寺核定資格,頒發度牒,才可以出家。”

陳禕急不可耐地問:“朝廷下一次度僧是什麼時候呢?”

“這可不一定。就是度僧,也隻度十四歲以上的。小弟,你還小,還是專心多讀些經書吧。菩薩知道你的心願,會成全你的。”

隋煬帝一邊尋歡作樂,一邊寄希望於佛法破邪。大業八年(公元612年),這位“菩薩戒弟子皇帝”命大理寺卿鄭善果在洛陽剃度27名和尚。

消息傳開,洛陽城都轟動了,報名要求剃度的足有好幾百人。這中間有真正虔誠的信徒,也有打其它算盤的人。有的人把出家當作是出人頭地的一條路,有的人為了逃避沉重的兵役、徭役,也有的人僅僅是為了混碗飽飯吃。總之,各種心思的人們把大理寺門前擠得水泄不通。

陳禕今年已經十三歲了,也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哥哥長捷本來是不同意他來的,對他說:“這次度僧已經公開宣布了,隻度十四歲以上的。你還小,去也是白去。”陳禕固執地說:“我若與佛有緣,自然就能出家。”長捷見他態度堅決,隻好由他去了。

陳禕排在長長的隊伍裏,一步一步向前挪。

終於排到了門前。負責報名的官吏頭也不抬,機械地重複著相同的問話:“叫什麼名字?哪裏人氏?多大了?”

陳禕據實回答;“我叫陳禕,洛州緱氏縣人,十三歲。”

那官吏還是不抬頭,不耐煩地說:“十三歲?太小了,你不知道規定嗎?去去去,別在這裏搗亂了。下一個。”

陳禕呆呆地站在那裏,不肯離開。大理寺門前的人都散盡了,陳禕還是不肯走,望著那道阻斷了他與佛的大門,難過地在心中默念:“難道我真的與佛無緣嗎?”

這時,從大門裏走出來一位麵貌和善的大官,守門的人都畢恭畢敬地向他行禮。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望眼欲穿的陳禕,便走過來問:“你也想出家嗎?”

陳禕傷心地點了點頭,說:“我年齡小,不夠資格,與佛無緣了。”

那大官見他說得鄭重,越發感興趣地問:“你小小年紀,為什麼要出家呢?”

陳禕昂起頭,大聲說:“我要繼承佛祖釋迦牟尼的事業、弘揚佛法,普渡眾生!”

那大官被他那落落大方的氣度和不同凡響的抱負感染了,忍不住讚了一聲:“好!好大的誌向!好!”他一把拉住陳禕的手,說:“難得你小小年紀,就有這樣大的誌向!我決定破格接受你了!”

陳禕一下子驚呆了。那大官身後的人提醒他:“鄭大人已經同意度你為僧了,你還不趕快謝恩?”

陳禕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位相貌和善的大官就是大理寺卿鄭善果。他喜出望外,撲嗵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了幾個響頭。

鄭善果把他扶了起來,摸著他的頭,很有感慨地對跟隨的人說:“一個人的風骨氣度最為難得。這個少年來日必成大業,會成為佛門大有作為的人物。可惜我和諸位都已經老了,恐怕來不及看到那一天了。”

就這樣,十三歲的陳禕終於滿足了心願,告別紅塵,在淨土寺正式剃度出家,法名玄奘。

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唐高祖李淵下詔,把僧尼老道一並削減,其中真正勤奮修行的可遷入大寺大觀,由國家出錢供養;名不符實的一概勒令還俗,回家種田。京城長安隻留下大寺三座,大觀兩座,各州隻留一寺一觀,其餘的一律封門。

有一天,玄奘過去的一個朋友郝仁來看他。郝仁說:“玄奘,你現在的名氣可真不小,我隨便找人一打聽,就把你打聽得清清楚楚。他們把你吹得神乎其神,說你飽讀經書,學貫古今,說你學問頂天,是匹千裏馬,還居然說你想到西天取經呢!”

玄奘點了點頭說;“我的確想西去天竺,拜佛求經。”

郝仁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在開玩笑吧?要不就是書讀多了,頭也發昏了?”

玄奘十分鄭重:“佛經傳到東土,其間訛誤。不去天竺,難以學到佛學真諦。縱然有千難萬險,我也一定要去!”

郝仁不再笑了:“那我就實實在在地給你潑一大盆涼水吧。現在別說是去天竺,就是西出玉門關都不容易。我國正在和突厥打得熱鬧,突厥人可不是吃素的。突厥現在分東突厥和西突厥兩支。東突厥在北麵,控製著河套。不久前差點兒打進長安的就是東突厥。從玉門關往西,都歸西突厥管。要想去天竺,必須通過西突厥的地盤。就算你膽子大,想去試一試,朝廷也不會放你出關。沒有朝廷發的過所,貿然西行,一到邊關就得被捉住押回來,那罪過可不小。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天下有那麼多的書,還不夠你讀嗎?”

玄奘再一次堅定地重申自己的決心:“為了學到真諦,就是粉身碎骨,我也決不回頭!”

郝仁驚愕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沒看出來,你原來還這麼死心眼兒。好吧,誰讓咱們是好朋友呢。我來替你想想辦法。”

沒過幾天,郝仁領著一個高昌國(今新疆吐魯番縣)的商人來見玄奘。這個高昌人看上去和漢人沒有一點兒區別,連他的名字麴洪海,聽起來也是漢人的名字。

“我就是漢人。”麴洪海說,“高昌國大部分人都是漢人,是漢魏以來屯戍在西域的漢人的後裔。我們那裏說漢語,寫漢字,官製、刑律都和中土一樣。老百姓大多以種地和放牧為生。種的東西也和這裏差不多,無非是粟、麥、棉花之類。我們現在的國王叫麴文泰,前隋大業五年(公元609年)時,曾和先生麴伯雅來過中土,呆到大業八年(公元612年)才回去。現在還有一位健在的王太妃,姓宇文氏,是前隋的華容公主。高昌舉國上下都信佛,法師如果能光臨敝國,國王陛下一定會盛情相待的。”

郝仁說:“原來你們國王也姓麴,是不是你的本家呀?”

麴洪海笑了笑:“那要拐上好幾道彎呢,反正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

玄奘問:“我如果要去天竺,該怎麼走呢?”

麴洪海說:“那要看法師是想走陸路,還是想走水路。若走陸路,就是從敦煌(今甘肅敦煌)出發,經鄯善今新疆若羌、於闐(今新疆和田),過蔥嶺(今帕米爾高原)及吐火羅國(今阿富汗北部興都庫什山及阿姆河上遊之間),就可以到達北婆羅門國(今北印度)。如果走水路,出海後經真臘占不勞山(今越南東200裏海島)、海峽(今馬六甲海峽)、獅子國(今斯裏蘭卡),到達天竺國。不過,隻能在十一二月季風來時才能出海。”

玄奘想了想,說:“看來還是走陸路為好。”

麴洪海搖了搖頭:“這條路也並不好走。別的不說,路上必須穿過綿延千裏的沙海,一旦迷路就很難生還。我們經商的也隻敢結伴而行。法師千萬不可一個人冒險,一定要多邀幾個人同行。”

玄奘合十相謝。郝仁卻又給他潑涼水:“誰會願意和你同行?像你這樣死心眼兒的癡子,在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來年正月,秋元貞觀。

唐太宗李世民勵精圖治,埋頭致力於富國強兵,並不知道在他身邊還有一位玄奘和尚也正在埋頭準備自己的鴻圖大業,等待時機。

又是一個秋天。河南、陝西境內發生了嚴重的雹災、霜災,莊稼大麵積絕收,饑民遍野。一時間,每天饑民滾滾,如潮水般湧出長安城,各謀生路。

郝仁趕快把這個消息通報給了玄奘,說:“倔和尚,你有沒有這個膽子,混在逃荒的饑民中溜出長安?”

“這樣難得的好機會,我當然不能放過!我馬上上路!”

“那個高昌人麴洪海正好也要販貨西去,他說可以陪你到涼州(今甘肅武威縣)。

“這真是太好了!”

郝仁說:“涼州是西部邊陲重鎮,現在的涼州都督李大亮可不是一般人物。話又說回來了,當今的皇上精明得不得了,他任命的刺史、都督,哪一個都不簡單。他把那些人的名字都寫在屏風上,每天看著,誰幹了什麼好事、壞事,就隨時記下來。皇上還不時派人下去明察暗訪,幹得好的就高升,貪汙失職的就嚴懲。這樣一來二去,誰敢不盡心盡力?我聽說李都督到任不久,正是心氣兒高的時候,對進出關塞的商民管得很嚴。你到了涼州,可別犯在李大亮手裏。能不能順利地溜出玉門關,就看你和佛祖的緣分如何了。”

玄奘深表謝意,說:“無論如何,我一旦踏上西行之路,就決不再向東邁一步!”

公元627年,二十八歲的玄奘混在逃荒的難民中,出了長安城,向西進發了。

千山萬水

麴洪海多次往返於高昌與大唐之間,路已經走得很熟了。玄奘跟著他先到了秦州(今甘肅天水縣),稍作停頓,然後前往蘭州。繼續西行,前麵就是涼州了。麴洪海與涼州都督李大亮有點交情,於是熱情地把玄奘引見給這位執法嚴明的封疆大吏。李大亮也久聞玄奘的大名,一見之下非常客氣,盛邀玄奘多停一段時間,設壇講經,惠我涼州。玄奘謙讓再三。正說著話,又有客來訪,卻也是一位和尚。李大亮笑著招呼說:“慧威法師,我看你還是及早收了你的講壇吧,免得出醜。長安有高僧到了。”他一指玄奘:“這位就是玄奘法師,佛門千裏駒。”

慧威喜出望外,眉開眼笑:“沒想到法師不計涼州偏遠,親臨傳法,這真是一方生靈的造化呀!法師如不嫌棄,就請到小寺暫住。法師若不在涼州講上一個月的經,我是不放法師走的。”

李大亮也開玩笑地說:“這好辦。我這就傳令給四城守衛,沒有我的手令,誰也不許放走玄奘法師。這下子他溜也溜不掉了。”

玄奘一看盛情難卻,隻好答應。

告辭出來時,麴洪海說:“法師準備多住一段時間,我的貨物卻等不及了,隻好先走一步了。我已平安把法師送到了涼州,也算不辱使命。希望法師西去天竺時,能取道我高昌國,我王一定會歡喜不盡的。”

慧威吃了一驚:“原來法師是要遠赴天竺的,失敬!失敬!”他隨即又歎了口氣,說:“當年,我也曾在佛祖麵前發過願心,要到天竺瞻仰佛跡。沒想到困難重重,一來二去,也就慢慢淡忘了。唉歲月蹉跎,我今生恐怕是無法還這個願了。法師有此決心和毅力,實在令人佩服。”

玄奘還禮相謝。

他在慧威的寺中設下講壇,開講《涅槃經》、《攝大乘論》等。每次講經,台下都是人山人海。玄奘學識廣博,非一般僧人可比。他講起經文來深入淺出,旁征博引,往往語驚四座。來聽講的除了涼州城內的僧俗以外,還有路過這裏的西域商人。他們來了一批,又走一批,無不為玄奘法師的道行驚歎不已。他們繼續各自的旅行,也就把玄奘的大名向西越傳越廣。

玄奘想找一位天竺人進一步學習天竺語,便請麴洪海幫忙。麴洪海臨走時,介紹來一位卷曲胡子的天竺商人,說:“他叫烏葉,是別迦濕彌羅國(今克十米爾境內)人。”很快,進出涼州的人都知道了,有個長安來的玄奘和尚要去西天取經。

李大亮都督忽然再次把玄奘請去,這一回卻沒有那麼客氣了,一見麵就直截了當地說:“玄奘法師,你沒有過所,想從我這裏出關是絕對不可能的。你不用再多說什麼了。你已經觸犯了大唐的國法,按律應當把你立即抓起來,押解回京。不過,我很佩服你的勇氣和膽量,舍身求法,不愧是一代高僧。我且饒過你這一次。法師若願意繼續在涼州講經,就仍然是我李大亮的座上賓;若想回長安,我可以派人一路護送。總之,隻要法師不再向西一步,我一定既往不咎

玄奘不動聲色地合十相謝,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等他走後,李大亮馬上吩咐手下人:“盯住這個和尚,他可不是個一般人物,沒那麼容易就死心的。”

玄奘回到寺中,開始收拾行囊。慧威無聲地跟了進來,隨手把門關嚴了,這才問:“法師準備這就動身嗎?”

“貧僧在此叨擾已有一月有餘,是該告辭的時候了。”

“法師是打算向西還是向東呢?”

玄奘遲疑了一下。慧威緊迫了一句:“出家人可從不打誑語。”

玄奘回答:“臨動身前,我已在佛前發下過誓願,寧可死在西行的路上,也決不向東一步。”

慧威說:“李都督既已有令,奘師怎樣才能繼續西行呢?”

“隻好冒險而為了。”

“奘師這一走不要緊,李都督日後知道是我放你西去的,還能輕饒了我嗎?”

“法師是李都督的朋友,我不會讓法師為難的。傍晚的時候我將出涼州西門,法師可以這樣告訴李都督,也可以現在就送我見官。”

慧威笑了笑,說:“那麼,請奘師跟我來吧。

玄奘仍然麵不改色,放下東西就走。慧威提醒他:“還是拿上行囊吧。”

兩個人出了屋,慧威卻沒有往寺院的大門走,反而向寺後走去。玄奘跟著他七拐八繞,到了一個偏僻的角門旁。遠遠地看見有兩個小和尚等在那裏,各自背著包袱。小和尚們見了慧威,一起施禮。慧威指著他們說:“這是我的兩個徒弟,慧琳和道整。”又轉而對兩個人說:“我的話,你們兩個都記住了嗎?一路上要好好侍奉玄奘師父。千萬小心。”

玄奘不解地看了看慧威。慧威說:“恕我年老體衰,不能為奘師親執鞍鐙了。就讓我這兩個徒弟護送奘師一程吧。願法師早到天竺,早得真經!”

玄奘恍然醒悟,不禁眼眶發熱:“法師如此助我,不怕李都督日後怪罪嗎?”

慧威笑著說:“法師能夠遠赴天竺,舍身求法,老和尚相比之下已經慚愧不已。這件事最多被李大亮罵一頓,打一頓板子,沒什麼了不起的。法師還是趕快上路吧。菩薩保佑,一路平安!”

玄奘熱淚盈眶。

慧威領著他們出了角門,又說:“從涼州向西,經張掖,便到了瓜州(今甘肅省安西縣東)。慧琳和道整會引你去見瓜州刺史獨孤達。獨孤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個信佛的。他如果知道了奘師西行取經的宏願,一定會鼎力相助的。”

玄奘再三拜謝。

三個人乘夜出了涼州。守門的認識慧琳和道整,知道他們是李都督的好友慧威法師的徒弟,也就沒有細加盤查。一路上,他們白天休息,夜間趕路,避開一切耳目,終於順利的到達了瓜州。

離開瓜州之後,玄奘一人一馬走進了茫茫沙海。目之所及,隻有一望無際的黃沙,直入天際。四外仿佛是一片死亡的世界。玄奘牽著馬的韁繩,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黃沙中。

他循著散落的馬糞,發現了一具倒臥在黃沙中的大牲畜的骨架,在太陽下泛著白花花的光。這就是沿路的所謂的標識了吧。他繼續往前走,果然又找到了幾叢骨架。心中放鬆了一些。

玄奘感到頭上如火灼,嗓子在冒火,腳下像踩在火烙鐵上。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馱在馬背上的皮囊,喝了兩口水,又趕快紮緊。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補充水草,不得不儉省些。

他在風沙中行進了80裏,終於望見了一座烽火台。越往前走,那座冷峻的堡壘就越大,輪廓也越來越清晰。烽火台下有大片的清水嫩草,綠得誘人。玄奘唯恐被台上的哨兵發現,便牽著馬伏在沙溝裏,強忍著酷熱和幹渴,準備熬到夜間取足水再前進。

傍晚終於來臨了,涼風習習,使人驟覺渾身一爽。玄奘振作精神,躡手躡腳地向烽火台靠近,生怕發出任何聲響。他來到水塘邊,放馬去暢飲,自己也趴下去喝了個痛快,然後解下皮囊開始盛水。

突然一支飛箭向他射來,幾乎射中他的膝蓋,嚇得他出了一身涼汗。後來,由於得到校尉王祥的同情和支持得以擺脫困境。王祥還為他指出一條捷徑:避開第二、三兩烽,直走第四烽,還把玄奘介紹給此烽的校尉王伯隴。他來到第四烽之後,又因到烽下取水,被守卒發現,飛箭向他射來,王伯隴知道他就是玄奘,盛情款待了他,並告訴他不要走第五烽,應由此出發向西北方向走,約在一百裏處,有一個地方名野馬泉,此地有水草,玄奘按其所指方向,再次踏上征程。

一路之上風沙迷漫,遮天蓋日,玄奘在沙漠中了一百餘裏,因為迷失了方向,沒有找到野馬泉。他心急如焚,喉幹思飲,偏在此時飲水袋沒有拿穩。水全部傾瀉在沙漠之上。他視水如命,已經四天五夜滴水舍不得入口,玄奘再也站立不穩,那匹馬都已昏臥於沙漠之中,他也昏迷過去。到了第五天的半夜,涼風竟然把他吹醒,昏暗中那匹馬也掙紮著站了起來,玄奘按他主觀判斷的方向,勉強走了十幾裏,那匹馬偏不聽指揮,向著另外一條道路奔去,玄奘無可奈何隻好隨它而去,行不數裏,竟然來到了一處青草遍野,甘泉淙淙的地方。玄奘大喜過望,人馬俱得複蘇,他在此停留了一天。

最後,他終於走出了沙漠,來到伊吾國。說是個國,實際上非常小,城舍簡陋,遠不如大唐境內繁華。玄奘風塵仆仆地進了城,找到一座伊吾寺,便上前叩門。片刻,出來一個番僧,上下打量打量他,用番語問:“你是哪裏的和尚?”玄奘也用番語回答:“我叫玄奘,是從東土大唐而來,欲往西天拜佛求經。”那番僧很驚奇:“你是大唐來的?你會說番語?”他回頭向寺內喊了一聲:“你們快來看呀!這裏來了一個東土大唐的和尚,要去西天取經,他還會說咱們的話呢!”

話音未落,跑出來一個光著腳板的老和尚,用漢語喊著:“哪位是東土來的和尚?快讓我看一看!我有幾十年沒見到家鄉的人了!”

玄奘看他的相貌果然是中原人,急忙迎上去說:“老師父,你也是東土的人?”

老和尚雙手抓住玄奘,從頭到腳看了個遍,止不住泣不成聲:“沒想到,沒想到,臨死之前還能在這裏遇到故國的人啊!”

玄奘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旅途,也不禁心酸:“我也沒想到出了唐境還能聽見家鄉的話!”

方丈為玄奘安排了淨室。玄奘剛剛坐下,那方丈又連跑帶顛地回來了,離著老遠就喊:“法師請速更衣!伊吾王到了!”

玄奘隨方丈趕往前殿。他邊走邊問:“國王陛下怎麼這麼快就得到消息了?”方丈笑了笑:“伊吾國地狹人少,無論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國王。國小也有小的好處,是不是?而且,我聽說國王還和高昌王打了個賭,誰先接到法師,法師便留在誰的國家裏。我王當然不肯落後了。”

伊吾王十分熱情,執意讓玄奘和自己並肩而坐。兩個人還沒說上幾句話,知客僧匆匆跑進來說:“高昌王的使者到了!”

伊吾王麵現得意之色:“他們已經晚了,難道還不知道嗎?叫他進來,看他見了孤王還有何話說?”

不一會兒工夫,高昌使者大步走了進來,對伊吾王略施一禮,便徑直對玄奘說:“請法師隨我去高昌,我王已等候多日了!”

伊吾王不高興了,沉下臉來說:“我和高昌王有約在先,如今是我先接到法師,法師自然該留在我伊吾。”

玄奘也對高昌使者說:“多蒙高昌王厚愛,但玄奘此行無意去高昌。請使者回去代玄奘多多拜謝高昌王的美意。”

那使者堅持說:“請法師一定要隨我回去,不然我的性命就保不住了。不單是我一個人,沿路恭候的那幾百人恐怕都要被我王砍頭的。所以我是無論如何也要請到法師的。”

玄奘很受震驚,無奈地看了看伊吾王。伊吾王也改口說:“法師還是隨他去吧,這高昌王的確是篤信佛教的人,一定會善待法師的。法師若不去,隻怕我伊吾國也會有刀兵之災了。”玄奘隻好點頭說:“既然如此,我去就是了。”

玄奘隨著使者日夜兼程地在沙漠中又走了六天,第六天傍晚到達高昌國邊境上的白力城。抵達高昌王城時,正是半夜時分。

夜色中,隻見一行行排列有序的燭火在一閃一閃地跳動著,原來是國王麴文泰親自率領大批侍從,秉燭列隊,出宮迎接來了。

麴文泰挽住玄奘的手臂,親熱地把他送進早已搭好的舒適華麗的寶帳中。

玄奘把貴賓們送走,倒頭便睡。似乎沒睡多久,他又被帳外的喧嘩聲吵醒了,隻聽見麴文泰的聲音在問:“玄奘法師起來了沒有?”

麴文泰今天帶來了兩個須眉皆白的老和尚,稱呼他們一個叫彖法師,一個叫統法師。彖法師曾在長安留過學,對所見所聞仍然記憶猶新。統法師已八十多歲了,飽讀經書。麴文泰給雙方引見過之後,因為另有公事,便告辭了。

統法師說:“我王對法師仰慕已久,欲留法師長住高昌,不知法師意下如何?”

玄奘早已猜到他們想說這個,回答說:“多謝高昌王的美意,但玄奘誌在西行,怎能中途作罷?恕不能從命了。”

彖法師看了看統法師:“怎麼樣?我早就料到了,奘師心如鐵石,困難嚇不倒,富貴也留不住。咱們還是如實回複陛下吧。”

第二天,麴文泰親自出馬來遊說了。他萬分懇切地說:“我從前跟隨父王到過中原,遊曆了長安和洛陽這東西二京,後來還到過燕(今河北一帶)、代、汾、晉(三地均在今山西境內)等地,向許多高僧請教過。在我看來,他們的才學都很平常,沒有一個人能讓我動心。我一直夢想能得到一位名師。自從聽說了師父的大名之後,我喜出望外,日思夜想盼望和師父見麵。師父一離涼州,我就派人守在伊吾。得知師父同意來高昌,我曾興奮得手舞足蹈,夜不能寐。聽了大師的傳教,弟子更是敬重師父,隻恨相識太晚,恨不能早一天拜在師父座前。弟子準備終身侍奉師父,與師父共享高昌。請大師不要離開這裏了,就留在高昌吧,讓高昌的黎民百姓都能得到師父的教化。我滿腔赤誠,請師父一定接受,不要再西行了。在高昌不是也一樣能弘揚佛法嗎?”

玄奘很為麴文泰的誠意感動,但這仍然不能改變他的決心。

麴文泰並不泄氣,說:“弟子明天再來看望師父,希望那時師父能改變主意。”

從此以後,麴文泰天天來勸,不厭其煩,始終畢恭畢敬。但玄奘的態度一直不變。

玄奘終於要啟程了。麴文泰依依不舍,專門為他剃度了四個年輕力壯的和尚,陪同他去取經,以供路上差遣。這四個小和尚都很聰明伶俐,尤其是最年長的那個,最是愛說愛笑,一刻也閑不住,精靈得像隻琉璃猴子。玄奘為他取名為悟空。

率隊護送玄奘的殿中侍禦史歡信,是個非常健談的人,在馬上不住地打聽唐朝的風土人情,對玄奘的冒險經曆嘖嘖不已,說:“法師私逃出境,將來回去還是要受罰,不如從天竺學成歸來後,就留在我高昌吧。國王陛下已經和法師結拜了兄弟,這高昌也就有法師的一半。留下來做半個國君,不比回去做階下囚強過百倍嗎?”

玄奘說:“天下初定,又有突厥時常犯境,朝廷對出境官民嚴加盤查,也是理所當然,一旦安定下來,百廢俱興,諸業繁榮。我想朝廷會放寬限製的。”

歡信說:“放寬限製,那也隻能便宜以後的人,法師就不顧自身的安危嗎?”

“玄奘之所以冒險西行,是為了勘正訛誤,光大中土佛法。如果不回去,此行還有何益?隻要佛法得以流傳,玄奘死不足惜!”

“唉,法師果然是聖僧啊!難怪國王陛下對法師尊敬有加!”

他們先到了阿耆尼國(也叫焉耆,今新疆焉者回族自治縣),稍作停留,又繞道翻越銀山(今新疆庫莫什山),來到了屈支國(今新疆庫車縣)。

玄奘一行在屈支國滯留了六十多天,終於啟程了。

他們向西走了六七百裏,又遇到一片沙漠。穿過沙漠,就到了祿加國(又名始墨國,今新疆拜城縣、阿克蘇縣等地)。玄奘趕路心切,隻在這裏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又上路了。他們向西北又走了三百餘裏,就到了蔥嶺以北的淩山腳下。

遠遠望去,淩山上覆蓋著終年不化的冰雪,白雪皚皚的冰峰如利劍一般,直刺雲天。

玄奘問歡信:“山上有路嗎?”

歡信說:“來往的商隊們踩來踩去,倒是踩出了一條路。不過,山上氣候無常,說不定什麼時候嗚地刮一陣大風,嘩啦一下掉下來一大塊冰坨,管你是人是馬,砸上就變成冰凍肉餅。要是趕上雪崩,整個山穀都能被填平,就更找不到路了。翻過山去,就離西突厥的素葉城(又稱碎葉城,在今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的伏龍芝與托克馬克之間)不遠了。統葉護可汗的兒子娶了我高昌王的妹妹,所以可汗一定會對法師格外關照的。有可汗的一句話,西行的路就暢通無阻了。”

玄奘興奮起來:“那還等什麼?咱們趕快進山吧!”

還未出發,隨行的雜役就跑掉了三個。歡信氣得大罵,可又無可奈何。他對剩下的人嚴加看管,保護玄奘踏著崎嶇陡峭的山路上了山。

一側是望不見頂的雪崖,一側是深不見底的深淵。積雪在腳下喀嚓喀嚓地響著,寒風裹挾著雪沫冰碴,打著旋兒地在眼前飛舞,刮得臉麵生疼。歡信指揮士兵們砍來藤條,擰成長索,或係在腰間,或挽住手臂,大家聯成一長串,相扶相攜,蜿蜒向上。

忽然傳來一聲悲慘的長嘶,玄奘回頭一看,隻看見淩亂的雜物在崖間飛舞著,那馱物的馬已經墜入萬丈雪穀,連影子也看不見了。

再往上走,就分不清哪裏是冰塊,哪裏是山岩了。忽然腳下嘩啦啦一聲,冰層斷裂,兩個士兵一腳踩空,慘叫著摔了下去。另外兩個人大呼小叫地想撲過去救,猛聽轟隆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頭頂的雪峰崩塌了,滾滾冰雪傾瀉而下,霎時將躲避不及的人畜都埋沒了。玄奘想喊,可是撲麵而來的風雪嗆得他喘不上氣來。隻有兩行奪眶而出的熱淚,也瞬間結成了冰。

夜晚來臨了。山間找不到幹燥的地方,無法砌起爐灶。大家又冷又餓,抱成一團在原地跺腳。玄奘想了想,從隨身攜帶的柴禾裏挑了三根大樹杈,把鍋懸吊著支起來。終於升起了火。無數雙僵冷的手顫抖著伸向了那微弱的火苗,大家終於感到了一絲生氣。

草草吃點半生不熟的食物,喝飽了熱水,大家各自找地方休息了。玄奘在雪地上鋪了一層草褥子,把渾身從頭到腳都裹在皮袍裏,蜷縮著躺了下來。寒風在耳邊呼嘯著,寒氣從身下侵了上來。玄奘把持心誌,默誦了一段經文,果然慢慢睡著了。

天剛亮,歡信一躍而起,用棍子挨個兒又捅又敲:“起來!起來!還活著嗎?要還活著就趕快起來,別躺著不動,怪嚇人的。還有口氣兒的都給我滾起來!”

大家嘴裏咒罵著,哆哆嗦嗦地一個接一個從雪窩裏爬了出來。剩下幾個再也喊不動了,悟空上前一摸,已經冰涼了。

路程並不長,但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天七夜,終於掙紮著走出了冰天雪地。清點隊伍,自高昌出發的人已經死去十之三、四,牛馬也死去大半。

翻過淩山,一下子置身於暖洋洋的陽光下,大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繼續向西,眼前忽然現出一個煙波浩渺,一望無際的大湖。這湖東西長,南北窄,周圍長達一千多裏。歡信說:“這叫熱海(當時也叫鹹海,今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的伊斯塞克庫爾湖)。其實湖水並不熱,隻因為它在淩山腳下卻不結冰,所以大家都叫它熱海。”

此時湖麵並沒有風,卻見波濤洶湧,一浪高過一浪,濺起的浪花足有數丈高。玄奘感歎一聲:“等風起時該是怎樣的氣勢呀!”

他們沿著湖向西北前進,逐漸望見了人煙。但見綠草茵茵,牛馬、氈房星星點點,偶爾也看到全副武裝的突厥騎兵來去匆匆。

幾天後,歡信的任務完成了,也該回高昌複命了,玄奘請歡信多多致意高昌王麴文泰,兩人灑淚而別。

玄奘一行,西行經赭時國(一名石國,今烏茲別克斯坦的塔什幹)、屈霜你伽國(一名何國,今烏茲別克斯坦的浩罕)、瘋襪建國(一名康國,今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一帶)、伽喝國(一名安國,今烏茲別克斯坦的布哈拉一帶)等國,渡過烏滸水(一名溈水,今俄羅斯境內的阿姆河)至貨利習彌迦國(今烏茲別克斯坦西北境的卡卡拉一卡爾帕克自治共和國),由此折向東南,經過羯霜那國(一名史國,今烏茲別克斯坦的撤馬爾罕南方),再走幾百裏山路,終於翻越蔥嶺,到達了鐵門關(在距今烏茲別克斯坦南部的傑爾賓特約13公裏的地方)。在迄今為止有文獻記載的世界著名旅行家中,到達了帕米爾高原的,玄奘可說是第一人。

鐵門,地處中亞細亞的南北交通要塞,是西突厥的南疆邊塞。

山間隱隱傳來鈴聲與馬蹄聲,峰回路轉,忽然現出一支商隊。山路狹窄,玄奘他們隻得散開了,緊貼在崖壁上,勉強讓出一條路。商人們施禮相謝,也側著身子通過。其中一個商人經過玄奘麵前時,不住地上下打量他,最後遲遲疑疑地問;“這位法師怎麼稱呼?”“我叫玄奘,是從東土大唐來的。”

那商人一拍腦袋:“我說呢,我們離開伽喝國(今阿富汗巴克裏特裏)的時候,慧性法師還在繼續講經,怎麼會反倒跑到我們前麵來了!”他又大聲招呼同伴:“喂,你們快來看,這位唐朝的和尚是不是很像咱們在伽喝國見過的慧性法師呀?”經他這麼一說,其他商人也紛紛點頭稱是。

玄奘好奇地說:“你們說的這位慧性法師,究竟是誰呀?”

“那可是北天竺有名的高僧啊!說起來年紀並不大,與法師年貌相當,可是學問精湛,無人能比,聽說在整個天竺都很有名。法師不想見見他嗎?喏,你們過了鐵門關,前麵是睹貨邏國(在今阿富汗北部),再往南就是伽喝國,又叫小王舍城。慧性法師在那裏設壇講經,你們進城隨便一打聽,沒人不知道他的。”

玄奘高興地說:“我正要往小王舍城去,到時一定要當麵向慧性法師請教!”

他們匆匆經過睹貨邏國,來到了伽喝國。

他們在一家寺院掛單住下,玄奘就向當地的僧人打聽此地有什麼聖跡可供參拜。僧人們說,離此不遠的佛塔裏供奉有佛祖釋迦牟尼使用過的澡罐、掃帚,還有佛齒舍利等聖物。玄奘一聽,不顧旅途疲勞,馬上要去。悟空他們都累得東倒西歪,一步也不想動了。玄奘便一個人悄悄走了出來,一路打聽著尋了去。

禮拜過聖物,玄奘向守塔的僧人要了一把掃帚,唰唰地掃起塔來。掃到頂屋時,忽然聽到閣子裏傳出時高時低的辯論聲。他駐足凝神去聽,閣子中一下子又鴉雀無聲了,隻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在侃侃而談。玄奘越聽越覺得驚異:說話的人不但論證嚴密,條理清晰,而且所講的觀點正和自己相同!是什麼人這樣與自己心意相通?

他聽得入了神,忍不住脫口叫了一聲:“好!”

那個清朗的聲音戛然而止,問:“外麵是誰?”

玄奘說了聲:“告罪!”放下掃帚,推門而入。

閣子裏坐著三四個僧人,其中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和尚起身迎了上來,打了問訊說:“法師從哪裏來?往何處去?”

“貧僧玄奘,自東土大唐而來,欲往天竺取經。剛才在外麵聽到法師講經講到妙處,不禁喝起彩來,多有冒犯了。”

在座的僧人們一聽,都站了起來:“原來是唐朝的和尚,幸會幸會!”那年輕和尚說:“我聽說大唐國勢強盛,佛事甚隆,法師為什麼還要不辭辛勞,遠赴天竺呢?”

“貧僧遊學多年,有滿腹的疑問無法解答,為了求得真諦,隻有親往天竺了。”

那年輕和尚擊掌說:“法師一心求法,令人佩服!”

玄奘這才想起來詢問對方的法號。年輕和尚微微一笑:“貧僧慧性。”玄奘失聲叫了起來:“哎呀,真是踏破鐵鞋,不期在此巧遇了!”

從此以後,玄奘和慧性同出同入,形影不離,夜以繼日地談經論典,不知疲倦。得此知音,急於西行的玄奘一口氣在小王舍城住了一月有餘,仍覺得與慧性有說不完的話。

慧性說:“奘師的學識遠在我之上,尚且如此不知足,實在令我慚愧。如蒙不棄,我願隨法師同去求學!”

玄奘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我正舍不得與法師分手呢!”

慧性說:“由此向東南,有一座大雪山(今阿富汗境內的興都庫什山),長達兩千餘裏,終年積雪,道路險峻,恐怕要冒些風險。翻過大雪山,就到了迦畢試國(今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再向東,翻越黑嶺(又名黑山,興都庫什山南麵的一座主嶺),就是我的故鄉北天竺了。雖是已離佛國聖地不遠,但路上還是很艱苦的。”

“為求真經,何懼艱苦?”

“好!我收拾一下,明天就隨奘師一起動身!”

玄奘他們有了過淩山的經驗,於是早早地準備了充足的皮衣、皮褥、幹糧、柴禾。

山外正是陽光明媚,山內卻是飛雪連天。雪片竟有巴掌大小,隻消片刻就落了滿頭滿身,連眉毛都是白的了。空中陰雲密布,沉重如鉛,似乎伸手可及,從他們進山直至出山,從來沒有見過一絲晴天。寒風刺骨,空氣稀薄,呼吸也覺得分外艱難。

玄奘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厚厚的積雪中吃力地將腿拔出來又踩下去,踩下去又拔出來。大雪把山中覆蓋得溝滿壕平,已分不清哪裏是路,哪裏是山穀。突然腳下踩空,積雪坍塌,玄奘一聲驚叫,頭朝下倒栽了下去。

緊隨在後的慧性眼明手快,撲上來一把抓住玄奘的腳腕。兩個人一起下墜,在山坡上拖出一條長長的雪溝。咚的一聲,玄奘的光頭重重地撞在了半山坡的一截樹樁上,撞得他眼冒金星。他也顧不得疼痛,雙手亂抓,抓住了兩蓬幹枯的蒺藜,便死死不再鬆手了。在山崖上嚇傻了的悟空他們這才大鬆了一口氣,連忙七手八腳地放下繩索,把他們兩人拽了上來。兩人脫離險境,不住口地直念“阿彌陀佛”。

慧性氣喘籲籲地說:“奘師一路西來,這樣的險境恐怕經曆了不少吧?”“我為無上佛法而來,任何困難都會為我讓路的。”

慧性深受鼓舞:“對,佛法無上,性命何足掛齒?咱們接著走!”

玄奘和慧性繼續前進,來到了迦畢試國,住進沙落迦寺。

時值盛夏,天氣炎熱,大家一路翻山越嶺,也實在疲勞了,正好又是僧人“坐夏”的時間,玄奘便決定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

坐夏的風俗來自印度,那裏雨季漫長,在三個月的雨季中,僧人們不出寺院,隻在寺中靜坐。中國和尚也遵從這個傳統。

這一天,大家正圍坐閑談,有人進來對慧性說:“外麵來了一個人,自稱是覩貨邏國的使者,有急事要見慧性法師。”

慧性一拍自己的光頭:“哎呀,我倒忘了,我曾答應過覩貨邏王,等伽喝國的講壇一收,我就到他那裏去傳法。自從遇見法師,一高興就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了。隻怕這人是來討債的。”他起身出去相見。

來人果然是為了這件事。睹貨邏王在親筆信中婉轉地提醒慧性不要忘記履行自己的諾言。慧性覺得很為難,看了看玄奘。玄奘知道分別在即,心中很難過,勉強說:“我們是出家人,更不能言而無信。況且覩貨邏王專程派人跑了這麼遠的路來請你,足見一片誠心。你還是隨使者去吧。”

沒有了慧性的陪伴,坐夏也顯得枯燥而漫長。好不容易熬過了兩個月,隻感到體力大為恢複,就又動身了。

他們向東走了六百餘裏,穿過了林木繁茂的黑嶺。前麵就是北印度的地界了。

屈指一算,離開長安已經一年多了,現在應是貞觀二年(公元628年)了。如今,他曆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佛祖的故鄉了。

當時的印度大體包括現在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尼泊爾等國。我國漢代的史書上就有關於印度的記載。司馬遷稱印度為“身毒”,到了東漢時又改稱“天竺”。“印度”得名於印度河,這一譯名始自玄奘法師。

回顧玄奘一路之上:履危途,涉沙漠,攀高山,渡洪波,忍酷暑,冒風寒,饑不得食,寢不得眠,說不完的萬狀困頓,道不盡的危險經曆,千辛萬苦,九死一生,終於如願以償。

玄奘把那爛陀寺作為他留學的目的地,這是因為那爛陀寺是印度佛教最高學府。印度佛寺成千累萬,以此寺規模最為宏大,建築壯麗,藏書豐富,一切典籍分別藏於三大殿堂之內,其中的寶洋殿高達九層,學者輩出,研習科目除佛教哲學之外,兼及古代印度各種學術,在此學習的僧徒及外來求學者常達萬人。玄奘來到此寺附近時,已有人前來迎接,抵達那爛陀寺時,有僧眾一千二百人列隊歡迎,入寺後受到了極為優厚的待遇。玄奘以隆重的禮節進謁戒賢法師。法師名屍羅跋陀羅,意譯戒賢,他是佛教權威學者,一切經書無不通曉,他主持那爛陀寺,由於他德高望重,大家尊稱他為正法藏。

當時戒賢已年過百歲,體弱多病,早已不再講學,得知玄奘自盛唐而來,不顧衰邁高年,重新開講《瑜伽師地論》,此論傳說是彌勒佛所說的五部大論中的最根本的一部,這是一部說理完備,體係完整,組織嚴密的權威論著。玄奘得親承戒賢教誨,悲喜交加,激動不已,這是因為他違禁西行、曆經艱險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探求此論,戒賢為他講授此論曆時十五個月。玄奘還苦心鑽研其他佛教經典,旁及婆羅門教經典以及梵書,對他回國之後,從事佛經翻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在那爛陀寺先後求學共達五年之久,還曾到各地訪師求友,虛心求教。他在印度期間,遊蹤遍及東南西北中五印度備地。

640年玄奘重歸那爛陀寺,戒賢派他為寺眾講解佛教理論。這時佛教中另一派的僧人師子光,以自己這一派的理論批駁《瑜伽師地論》,兩派師承不同,各以其說為是,由於玄奘廣泛研習各派理論,認為聖人立言,各有發揮,並不相互矛盾,後人不能融會貫通,是此非彼,互相排斥,錯誤是由傳法的人造成的。玄奘為此多次找師子光當麵辯論,師子光詞窮不能回答,聽講的人逐漸散去,返轉來聽玄奘講學,玄奘為了融會兩派的學說,以梵文著《會宗論》,寫成之後麵呈戒賢和僧眾寓目,莫不大加讚揚,師子光不服,從東印度請來同學旃陀羅僧訶與玄奘辯論,這人來到以後,鑒於玄奘威望太高。默而不敢言,這樣一來玄奘的知名度自然愈來愈高。

在這之後不久,戒日王征服了恭禦國(奧裏薩邦甘賈姆縣北部)和烏荼國(奧裏薩邦北部),當時北印度小國林立,戒日王是這一方的盟主,他新征服的這兩個國家,雖然信仰佛教,但與他統治地區的教派不同,彼此紛爭不已,戒日王為此遣使修書給戒賢法師,讓他派高僧前來決定是非,戒賢派玄奘等四人前往。玄奘來到之後會見了戒日王,向他介紹了唐朝和唐太宗李世民的情況,戒日王聽了之後對盛唐的強大非常羨慕,他立即派使臣訪唐,第二年抵長安,中國的史書上就有戒日王“遣使者上書”,“遣使朝貢”的記載。

會見後的第二天,戒日王派人向玄奘索閱他所著的《製惡見論》,讀了之後讚譽為:日光一出則燈燭暗淡無光,巨雷一響則鎚鑿充耳不聞。可見評價之高,並且決定在他的首都曲女城(印度聯合省坎諾吉)舉行論辯大會。

曲女城大會準備就緒之後,玄奘在戒日王親自陪同下,乘船而來。參加大會的有五印度十八國的國王,佛教徒三千餘人,那爛陀寺也有千餘人參加,還有不信佛教的婆羅門等外道二千餘人,再加上國王的隨從,遠近趕來觀禮的百姓,更是不計其數,隻見會場上,浩蕩的人海如同波翻浪卷,披掛莊嚴的大象邁著闊步,華麗的車橋穿梭來往,繪著佛像寫著經咒的經幢,到處可見,長形的彩旗迎風飄揚,真是蔚然壯觀,盛況空前。

641年的春天,論辯大會隆重舉行,戒日王請玄奘為論主(主講人),他在大會上宣講了自己的論文《製惡見論》,隨後那爛陀寺僧人明賢法師宣讀給大眾,又抄寫一本高懸於會場門外,並且聲言:“若其間有一字無理解難破者,請斬首相謝。”一直到了晚上沒有一個人能提出反駁的意見,到了第五天,佛教的一個宗派,發現玄奘有反對他們的言論,懷恨在心想加謀害,戒日王立即下令:“玄奘法師弘揚佛法,為的是拯救愚頑迷途之人;妖妄之徒反而圖謀不軌,竟起害心,膽敢觸犯法師者斬其首,毀罵者截其舌。”自此之後,反對者不敢妄為。經過十八天的辯論,玄奘取得了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