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鳳當下不把這話說破,便先擱起不提,因搭訕回頭望著張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實實兒的一個妹妹,怎麼一年來的工夫學壞了?這桐卿分明是人贈你的號;那蕭史自然要算贈我的號了。若然這門上‘瓣香室’三個字,竟是你繡的,你這怎麼方才還和我支支吾吾的,鬧起鬼來呢?”問得個張姑娘無言可答,隻是格格的笑。說著,何玉鳳繞過格子,進了那間臥房,隻見靠西牆分南北擺兩座墩箱,上麵一邊放著兩個衣箱;當中放著連三抽屜桌,被格上麵安著鏡台妝奩,以至茶筅漱盂許多零星器具;北麵靠窗盡東頭,安著一張架子床,懸著頂藕色帳子。那曲折格子東找夾空地方,豎著架衣裳格子,上麵還大大小小放著些零星匣子之類。那衣格以北,臥床以南,靠東壁子,當中放著一張方桌,左右兩張杌子。那桌子上不擺陳設,當中供一分爐瓶三事,兩旁一邊是個青綠花觚,應時對景的養著一枝血點兒般紅的山茶花;一邊是個有架兒的粉定盤子,裏麵擺著嬌黃的幾個玲瓏佛手,那上麵卻供著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後麵,又懸一軸堂幅,橫披,卻用銀紅蟬翼絹罩著,看不清楚是甚麼佛像。何小姐心上暗道:“原來這裏果然供著香火,這就無怪題作瓣香室了。隻是怎的佛像供在臥房裏?這前麵又是誰的牌位呢?”一麵想,走向前一看,見上麵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一行字,把她詫異得哇的一聲,問出一句傻話來,問道:“這供的是誰?是誰供的?”張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你知可是誰呢?難道還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鬧,這如何使得!你這等鬧法,豈不要折盡我平生的福分,還不快丟開。”她說著,伸手就要把那長生牌兒提起來拿開。忙得個張姑娘連忙雙手護住,說道:“姐姐動不得。這是我奉過公婆吩咐的。”何小姐聽了,更加著急起來,說:“越發不成事了。你快告訴我,公婆怎的說?”張姑娘道:“姐姐別忙,咱們就在這桌兒兩旁坐下,聽我告訴你。”
二人歸座,柳條兒給張姑娘裝過袋煙來。張姑娘一麵吃著煙,便把她去年到了淮城店裏,見著公婆,怎的說起何小姐途中相救,兩下聯姻,許多好處;怎的說一時有恩可感,無報可圖,便要供這長生祿位,日夕焚香頂禮。安老夫妻聽了怎的喜歡依允。後來供的這日,安太太怎的要親自行禮,她怎的以為不可,攔住。後來又要公子行禮,卻是安老爺說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這才自己掛冠,帶他尋訪到青雲山莊的話說了一遍。何小姐聽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時兩意相感,未免難過,隻不好無故傷心。想了一想,轉勉強笑道:“我想起來了,記得公公在青雲山和我初見的那天,曾經提過怎麼一句。那時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鬧出這些故事兒來。如今你既把我鬧了來了,你有甚麼好花兒呀,好吃的呀,就簡直的給我戴,給我吃,不爽快些兒嗎!還要這塊木頭墩子作甚麼?你不許我拿開它,你的意思不過又是甚麼搭救性命咧,完我終身咧,感恩咧,報德咧,這些沒要緊的話;你隻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談,還不抵救我一命麼?還不是完我終身麼?我又該怎麼樣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許我拿開這長生牌兒,我從明日起,每日清早起來,給公婆請了安,就先朝著你燒一炷香,磕一陣頭,我看你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不用著急,姐姐既來了,難道我放著現佛不朝,還去麵壁不成?隻這長生牌兒,卻動不得。姐姐聽我說個道理出來。”何小姐道:“這還有個甚麼道理呀?你倒說說我聽。”張姑娘指了壁上罩著的那畫兒說:“姐姐要知這個道理,先看這個玩意兒,就明白了。”說著,便叫過花鈴兒來,要扶了她自己上杌凳兒去,提起那層絹來。
這個當兒,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了那圖畫來一看,那裏是甚麼佛像,原來是一幅極豔麗的仕女圖。隻見正麵畫著一個少年,穿著個魚白春衣,靠著一張書案,案上堆積一卷書,在那裏拈筆構思;上首橫頭坐著一個美人,穿著大紅衫兒,湖色裙兒,麵前安著個博山爐,在那裏添香;下首也坐著個美人,穿著藕色衫兒,鬆綠裙兒,麵前支著個繡花繃子,在那裏挑繡;旁邊還有兩個丫頭,拂塵煮茗。隻有那仕女的臉手是畫工,其餘衣飾都是配著顏色半紮半繡,連那頭上的鬢發珠翠,衣上的花樣摺紋都繡出來,繡得十分工致。何小姐不由得先讚了一句道:“好漂亮針線,這斷不是男工繡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筆了。”說著下來,轉正了細細的一看,畫的那三副臉兒,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卻宛如張姑娘,那穿紅的竟是給自己脫了個影兒,把她樂得連連說道:“難為你好心思,怎麼想出來。你我相處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這麼手兒巧,還會畫呢!”張姑娘道:“姐姐打諒,真個的我有這麼大本事麼?除了這幾針活計是我作的,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臉兒是一位姓陶的畫的,連那地步身段手飾衣紋,都是她鉤出來,我照著她作的。”何小姐道:“這姓陶的又是誰呢?”張姑娘道:“咱們這裏有位程師爺,江蘇常州人。他有個侄兒,叫作程銓,不知在那個修書館上當供事。這姓陶的,就是那程銓的妻子,這個人叫作陶桂冰,號叫樨禪。我看見她這名字,還念了個白字,叫作陶桂冰,給人家笑話了去了,才告訴我這是個冰字,讀作凝,姐姐屋裏掛的那張玉堂春富貴,就是她畫的。工筆人物,她也會畫,最擅長的是傳真。今年夏天程師爺叫她來給婆婆請安,婆婆便請公公自己出個稿子,叫她畫幅行樂。公公說:“我出個甚麼稿子呢?古人第一個畫小照的,是商朝的傳說,他那幅稿子,卻不是自己出的。至漢朝裏馬伏波將軍,功標銅柱,卻是極好的一幅稿子呢。隻是雲台二十八將裏頭,又獨獨的不曾畫著。看我這樣年紀,一個被參開複的候補知縣,還鬧這些作甚麼?況這程世兄的令正,又是個女史,倒是數他們小孩子們畫著玩兒去罷。我們就把她請過這屋裏來,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這個稿子,畫成你我三個人這副小照。”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們是容易商量的也罷,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罷,我隻問你,我是個管作甚麼兒的,怎麼會叫你們把我的模樣兒畫了來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張姑娘道:“豈但姐姐的模樣兒,連姐姐都叫人家娶了來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問怎麼就把姐姐的模樣畫了來了,請問這裏現放著姐姐這麼個模樣的妹妹,還怕照著畫,也畫不出這麼個模樣兒的姐姐來麼?話雖這樣說,隻你這眉梢眼角的神情和那點朱砂痣個酒窩兒,還不知費了我多少話才畫成的呢!”何小姐道:“我是急於聽你方才說的那不許我撤開這長生祿位牌的道理,這話又與那長生牌兒何幹呢?”張姑娘道:“姐姐別忙啊,要留那長生牌兒的道理,正在後一幅行樂圖兒上頭。說起來這話長著的啊!自從去年我姐妹兩個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促分手以來,算到今日,經過了一年零兩個月。這其間無限的離合悲歡。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和姐姐一室同居,長日聚首。姐姐雖是此時才來,我這盼著姐姐來的心,可不是此時才有的。這話大約姐姐也該信得及。”何小姐連連點頭答應說:“豈但信得及,這話大約除了我,還沒第二個人明白。”張姑娘道:“這就見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隻是我雖有這條心,我到了淮安見著公婆,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不知公婆心裏怎樣,這句話我可不好向公婆說。不想公公到了青雲堡,訪著九公,見著褚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和他三個人這段姻緣上。及至姐姐到了,他們早和公婆商量到這段話。這段話,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為我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又不曾告訴找。落後還是褚大姐姐臥下告訴了我,她還囑咐我先不要提起。我隻管知道公婆的心裏是怎麼樣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做,那時候更摸不著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和你我這位玉郎商量。這天閑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氣,誰知才說了一句,他講起他那番感激姐姐,說老爺說的意思來。倒和我背了一大套《四書》,把我排揎了一陣。這話也長,等閑了再告訴姐姐。”何小姐道:“這話也不用你告訴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並且連你們背的那一句《四書》,我都聽見了。”張姑娘聽了一想,便問她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進門的,還不夠一周時,姐姐這話是從那裏打聽了去的?我倒要問問。”罷了,為甚麼先哲有言,當得意時慢開口,當失意時慢開口,與氣味不投者須慢開口,與性情相投者又慢開口,這四句話,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隻看何小姐這等一個精細人,當那得意的時候,和個性情相投的張姑娘說到熱鬧場中,一個忘神,也就漏了兜,益發覺得這四句格言,是個閱曆之談了。
何小姐一時說得高興,說得忘了情,被張姑娘一問,不覺羞得小臉兒通紅,本是一對喁喁兒女,促膝談心,她隻得老著臉兒笑道:“討人嫌哪!你給我說底下怎麼著罷!”張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應的事、人都料理清楚了。這天才叫我上去,從頭至尾告訴了我,我才委曲婉轉的告訴了你我這個玉郎。公公才擇吉期自寫通書和請媒的全帖,這就算定規了給姐姐作合的這樁大事。這幅行樂圖兒,可正是定規了這樁事的第三天畫的。不然,姐姐隻想也有個八字兒沒見一撇兒,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和他畫在一幅畫兒上的理嗎?”何小姐聽了,益發覺得她情真心細,自是暗合心意,因望著那幅小照和他說道:“是便是了。隻是人家在那裏讀書,你我一個弄一個香爐,一個弄一堆針線在那裏攪,人家那心還肯擱在書上去呀?”張姑娘歎了一聲道:姐姐的心,怎麼就和我的心一個樣呢!姐姐那裏知道,現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見的那個少年老成的玉郎了。自從回到京這一年的工夫,家裏本也接連不斷的事,他是弓兒也不拉,書兒也不念,說話也學得尖酸了,舉動也學得輕佻了。妹子是臉軟,勸著他總不大聽,即如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畫上一個他,對麵畫上一個我,兩人這麼對瞧著笑。我說這麼啊似的算個甚麼呢?他說這叫作歡喜圖。我問他怎麼叫歡喜圖,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給我聽。我好容易才記住了,等我說給姐姐聽聽。他說當日趙鬆雪學士有贈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詞。那詞說道:
我儂兩個,忒煞情多,比如將一塊泥兒,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忽然歡喜啊,將它來都打破,重新下水,再摶再煉,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那其間,我身子裏也有了你,你身子裏也有了我。
姐姐隻說這話,有溜兒沒溜兒。我就說趙學士這首詞兒,也太輕薄,你這意思也欠莊重。你要畫可別畫上我,我怕人家笑話。他盡隻鬧著不依,我就想了個主意。我說,你要畫我,這不姐姐的事也定了麼,索性連姐姐咱們三個都畫上,你可得想一個正正經經的題目,還得把她你我三個人的這場恩義因緣聯合到一處,我可要請公婆看過,並且留著給姐姐看的。我拿姐姐這一說,才把他的淘氣說回去了。也虧他的聰明兒真快,就想了這幅稿子,他說他那麵兒,叫作天下無如讀書樂;姐姐這麵兒叫作紅袖添香伴著書;我這麵兒就算給姐姐繡這幅小照呢,叫作買絲繡作平原君。我聽了聽,這還有些正經,才請那位陶樨禪畫史畫了手臉,我補的這針線,這便是這幅行樂圖的來曆。如今姐姐是來了,公婆又費了一番心,把你我的兩間房子給收拾得一模一樣。我想等過了姐姐的新滿月,把那槽碧紗櫥照舊安好了,把姐姐這個長生牌兒,還留在我屋裏;把我這個小像,姐姐帶到姐姐屋裏去,這一來不但你我姐妹兩個時時刻刻寸步不離,便是他到那屋裏,有個我的小像陪著姐姐;到這屋裏,又有個姐姐的長生牌兒護著我。他看看眼前的這番和合歡慶,自然該想起從前那番顛險艱難,你我兩個再時常的指著勸勉他,叫他一心奮誌讀書,力圖上進,豈不是好?這便是我不許姐姐丟開這長生牌兒的道理。姐姐啊!妹子說的,是也不是,請教?
張金鳳這等一套話,那何玉鳳聽了,可有個道她不是的麼?讀者莫為我燕北閑人所欺。我燕北閑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敘天倫”、“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的時候,偶然高興,寫了那麼一個十三妹的長生祿位牌兒,不過覺得是新色花樣,醒人耳目。及至寫到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來了,這個長生牌兒不提一句罷,算漏一筆;提一句罷,沒處交代。替她算算,何玉鳳竟看不見這件東西,斷無此理;看見不問,更無此理;看見問了,照舊供著,尤其無此理;除是劈了燒火,那便無理而又無理,無理到那頭兒了。就讓想空了心,把那個長生牌兒,給它送到何公祠去,天下還有比那樣沒溜兒的書嗎?我燕北閑人,也是收拾不來這一筆,沒了招兒,擄了汗了,就搜索枯腸,造了這一片娓娓的謊活,成了這段賺人的文章;雖是苦了我作者,卻便宜了讀者。假如有這樁事,卻當得未曾有;便是沒這樁事,何妨作如是觀。
何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得趕著張姑娘叫了聲:“好妹妹!怎的你這見識,就和我的意思一樣?可見我這雙眼,姐姐不曾錯認你了。我正有段話要和你說。”才說到這句,戴媽媽回道:“舅太太過來了。”二人便把這話掩住,連忙迎出來讓座。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裏給你們烙的滾熱的子,我才叫人給褚大姑奶奶和那兩位少奶奶送過去了。咱們娘兒們一塊兒吃,我給你們作個和合會。”說著,拉了二人過南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