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蠶的事霍清寧真的是放在心上了,當夜回去就囑咐了張媽,又親自將西翼的幾間下人房改成了蠶房。東湖的房子原本就是霍家的度假別院,布置裝修得格外精致,當初特特請了意大利的設計師來設計的房子。被霍清寧這麼一改,不中不洋別別扭扭的,顯得特別不倫不類。
房子改好的時候,春天也來了。張媽買來了蠶卵,把蠶房裏的火架好,就去稟了霍清寧。向晚被人帶到東湖官邸的時候,蠶寶寶剛從卵中孵化出來,蠕動著身子找食物。
張媽雖然是個下人,但也從來沒有養過這東西,看著那小小軟軟的昆蟲,居然好一陣手足無措。幾個人對付對付,好歹熬到了二眠蠶還沒死完。
於是連忙托人從老家找來一個養蠶的好手李嬸。那李嬸一看就是精明能幹的樣子,動作利索,也很懂得察言觀色,一個鄉下婦人,知分寸到這等程度,倒叫張媽有點意外。
那李嬸第一次看見向晚,就驚了一驚,此後視線也經常圍著向晚轉。
張媽看著奇怪,問她,她則靦腆地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小姐,顧不得就多看了幾眼!”
張媽聽了這話,便當她是鄉下老婆子沒有見識,還嘲笑她:“你一個老太婆,要盯也盯著我們二公子看才是啊,怎麼盡盯著人小姐看!”
李嬸笑開,“這不是老不正經嗎!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還盯著人小夥子瞧!”
向晚,興致勃勃,一邊拿著書研究,一邊向李嬸討教,居然還突發奇想地問,可不可以讓蠶吐出五彩的絲?!李嬸張媽一介仆婦,隻覺得這位小姐當真天真可愛得很,但也不好取笑,隻含糊著說:“大抵,也許,應該不行的吧!”
一日,向晚一個人在蠶房裏觀察蠶寶寶吃桑葉的樣子,李嬸從外麵進來。看見她,笑著打了招呼,她和藹地開口:“小姐的父親是哪位啊?”
向晚沒想到李嬸會問這問題,愣了一下,但想來也是一般人隨口問問的話語,便說道:“我父親已經過世了。”
“哦,這樣……”李嬸訕訕地笑笑。
向晚也察覺這個李嬸似乎格外在意她,對著她的時候,總是格外的溫柔和慈祥。這次,她發現李嬸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遲疑地開口:“李嬸……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講?”
“沒、沒有。小姐長得像我的一個故人,所以就多看了兩眼。”說起那個故人,李嬸眼中的悲傷顯而易見。
向晚頓了一下,安慰道:“既然已經過去了,您也不要太傷心了。”
“噯,是,是。”李嬸摸出一塊手絹拭了拭淚,強笑道,“倒叫小姐看了笑話。”
向晚早就發現李嬸待人接物的方式不像一般的鄉下仆婦,可能早年也是一介富貴。這故人,指不定就是她的親人了,於是更加溫言相勸:“聽張媽說,您家裏就您一個人,以後您就在這裏住下吧!”
李嬸抬眼看她,用慈祥的,綿密的眼神,又似乎想說什麼的樣子,欲言又止了好幾回,最終說出的是:“小姐真是和她一樣的心善!”
待蠶三眠以後,天空陰雨不斷。李嬸說,這樣下去,恐怕得把桑葉拭幹了才好。
向晚不二話,摞起袖子就要拭桑葉。蠶鋪了整整兩間屋子,桑葉整把地撒下去,轉眼就沒了,擦拭的人手不夠。一日,霍清寧從外麵回來,居然發現連門房都被調去拭葉,簡直哭笑不得。
到了蠶房,本想揶揄向晚兩句,沒想到她抬頭看到他說:“大家都在忙,你既然那麼空那也來幫忙吧。”
說完還捧了一堆桑葉放到他麵前,“喏!”說著把一塊抹布塞進他手裏。
一眾下人看了這一幕,都低頭吃吃地笑,霍清寧咳嗽了一聲,最終還是老實地拿起抹布像模像樣地學起來。
向晚依舊不肯在東湖住下,每日清早過來照看蠶寶寶,晚上吃了晚飯便由霍清寧送回去。杏紅則是留在了東湖,不再每日裏辛苦來回。
天晴一陣雨一陣,時熱時冷,這日向晚早上起來便覺得胸悶,在蠶房裏待了半天被熱氣一熏更覺得頭暈得厲害。下午她覺得渾身無力,便在客房裏小憩了一會,傍晚的時候起身,一陣頭重腳輕,跑進浴室幹嘔了幾口才平複下來。用冷水洗了把臉,回過頭來看見杏紅站在浴室門口,臉色古怪地看著她。
“怎麼了?”她問。
“哦,張媽讓我來看看您,如果您醒著就讓我把燉著的燕窩端上來。”
向晚擺擺手,“我沒什麼胃口,就不要端上來了。”
“哦。”杏紅應了一聲,又表情奇奇怪怪地走了。
向晚回到床上,還是有點頭重腳輕,不過這次沒再睡著。她聽見外麵有腳步聲,撐起身子看了一眼,是杏紅,端了一碗燕窩進來。杏紅看見她睜開眼,語氣平板地說:“小姐,你身體不好,還是喝碗燕窩補補吧。”
向晚口裏幹澀,隻想喝幾口溫茶潤潤喉,於是搖頭推拒:“不用了,你幫我倒杯熱水吧。”
杏紅突然雙膝跪地,把燕窩往前遞一點,勸道:“如果您身體不保重,晚上二公子看到了,可是會責罰我的,我不想被夫人趕出來,又要被二公子趕出去……”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
“噯,你別哭啊,不就是吃碗燕窩嗎?”向晚端起來,“我這就把她吃完,你給我去倒杯水吧。”
杏紅這才抹著眼淚從地上站起來,下去倒水了,等她上來的時候,向晚已把一隻空碗放在了床頭櫃上。
向晚接過水,對她說:“我吃完了,這下不用哭了吧。”
晚飯的時候,霍清寧見向晚吃得少,又看她臉色有點蒼白,於是關心地問:“聽張媽說你下午身體不舒服,要不要找個醫生來看看?”
杏紅的一張臉刷地雪白,她站在向晚的後麵,目光幾乎是驚恐地盯著她看。
向晚自下午躺了一會便覺得好多了,想來自己不過是有點著涼,於是輕鬆地說:“不過是有點春困罷了,哪裏就這麼厲害了?”
蘇茗在送子觀音的香案前,將三炷香插起,規規矩矩地跪下,默默許願:“弟子若得償所願,必將一輩子吃齋茹素,替菩薩重造金身……”
蘇夫人在一旁聽著,很是滿意,到了山門口,才說:“你這就對了,菩薩麵前什麼願都許著,隻要心想事成了,誰還那麼傻,吃齋茹素,重建金身?”
蘇茗笑笑,並不同母親辯駁。如果真能如願,一輩子吃齋茹素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日天氣很好,微風送暖,蘇茗說:“要不今兒去百貨公司看看,有沒有好的衣服,中飯幹脆也在外麵吃得了。”
蘇夫人心裏明白女兒這是在陪她,看著女兒愀然不樂的樣子,想著出去走走也好,便笑道:“好啊,這綏州到底是要比乾平繁華許多倍了。你還別說,上次你給我捎來的那些珠寶香水,放眼整個乾平都找不出第二件來。”
母女兩個一直逛到中午,才在一家法國餐廳裏準備吃午餐。
吃飯的時候有個小小的插曲,牌搭子王夫人正好也來吃午餐,上來和蘇茗打招呼。
蘇茗笑著和她寒暄,說不了兩句話的時候,那王夫人突然神秘地丟下一枚炸彈:“聽說,二公子在東湖官邸親自養蠶!好像是為了博佳人一笑吧,真是煞費苦心。”
蘇茗微微尷尬,蘇夫人卻是麵不改色。一直到這頓飯食不滋味地解決,蘇夫人才狠狠地丟下餐巾,說:“那事到底辦得怎麼樣了?”
“杏紅說已經給她吃了幾回了,劑量也一次次加大,哪怕就是塊石頭,也該下來了!而且媽媽你知道,懷孕的人最碰不得那物什。”
“那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蘇夫人咬牙切齒,“會不會是那賤婢也轉了方向,投了她,編了些好聽的來誆你的吧?”
“這……”蘇茗有點遲疑,“應該不會,我許她事成便讓她過門,這麼大的誘餌在,她沒道理啊……”
“她的命一向大,五年前我們這樣的部署還是沒要了她的命,這次,不會又出什麼意外吧……”蘇夫人咬牙切齒,“你能許,她就不能許?走,看看去!”
“媽媽!”蘇茗微微反抗,“去那裏做什麼?被人看笑話嗎?”
“誰敢看你的笑話!你才是霍家少奶奶!”蘇夫人氣憤地伸出手指戳著女兒的頭,拽著她不容置疑地往車裏塞,吩咐司機說:“去東湖官邸!”
司機詫異地回過頭來,好半晌,才回道:“那我先給東湖掛個電話過去。”
“我差使不動你是吧!”蘇夫人勃然大怒,隱忍了一頓飯的怒氣終於爆發,“那你們夫人也差使不動你了!”說著,推了推蘇茗,直逼她開口。
話說到這分上,司機再為難也無他法,隻好慢吞吞地向東湖官邸駛去,可是再慢,也不可能挨到傍晚等二公子回來。
車行到東湖官邸,卻連門衛都沒有看到,一行人就這麼順當地開了進去。
直到兩人下了車,要踏進主屋的時候,才看見有兩個丫鬟從西麵出來,抬著清掃的蠶沙。看見她們,年輕一點的那個先問:“你們是誰?這裏是隨便進的嗎?快出去出去!”
蘇夫人聽了這話,當下冷下臉。
這時,年長一點的那個連忙開口:“兩位夫人,你們找誰?”
“這是二公子的夫人,夫人想過來看看二公子。”司機連忙走出來答道。
“啊!”那個年輕的叫了起來,“你是太太啊?來找二公子嗎,你們來得倒巧,二公子今天沒有出去,正在蠶房忙呢……”
話還沒說完,就被年長的扯了一把,那年長的丫鬟說:“夫人好,我這就去告訴二公子,讓小雪帶你們到客廳裏坐一下吧。”
蘇夫人微微一笑,朝蘇茗使了個臉色,又向那個丫鬟微笑道:“就讓小雪帶我們直接過去就好,說起來,我們都沒有看到過蠶寶寶呢。”
那名丫鬟有點為難,想了想,還是答應了。
那個叫小雪的丫鬟帶著蘇茗和蘇夫人往西翼走去。這時,蘇茗開口道:“你叫小雪,全名呢?從哪裏來的,這麼伶俐的丫頭,我倒是喜歡得很。”
那丫頭抿唇一笑,“我叫香雪,剛才那個是青青姐,都是前幾日才從鄉下買來照顧蠶寶寶的。”
“哦,香雪,名字倒是雅致得緊,你父母都讀過書吧。”
香雪看見夫人笑容和藹,心放下了一半,揉著衣角道:“爹媽都沒有讀過書,這名字是前幾日小姐讀詩的時候給改的,我們這裏好幾個丫鬟的名字都改了。小姐說,我這名字是出自,出自……”她想了好半天,終於想起來,“急雪、急雪……乍翻,翻什麼閣?香閣絮!對了,就是這句。”
說話間,三人已經來到蠶房外麵。
從早上開始,空中鉛雲密布,到這時,烏雲卷著雷聲,猶如千軍萬馬從天邊奔騰而來。
蘇茗打發了小雪離開,自己和母親慢慢地走近蠶房。將要走到的時候,她瞥見自己白色的羊皮鞋上一片髒汙。她掃了一眼,從手袋裏掏出手帕,蹲在一邊細細地擦了起來。
蘇夫人看著近在眼前的蠶房,不由有點著急,催道:“擦這麼幹淨做甚,反正裙子放下來就遮住了。”
蘇茗卻好像沒聽見一般,隻擦了個鋥光發亮,才慢慢站起,繼續向前走去。
蠶房裏透出橘黃色的燈光,站在蘇茗的角度,已經可以看見裏麵的景象。她看見蠶房裏的那個男人,卷著袖子,正拿著毛巾細細地揩那一堆濕葉。他做事一貫認真,揩過的葉子不若旁人那樣丟成一堆,都整整齊齊地疊好,碼齊,放在旁邊的竹籮裏。
他嘴裏還叼著根煙,煙灰掉下來。邊上的那個女子看見,似乎是埋怨了兩句,他笑了笑便把煙熄了。
蘇茗看著這一幕,臉上掩不住地錯愕及欽羨,蘇夫人卻慢慢地擰起眉頭,在旁邊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蘇茗才慢慢地將目光收回。
這一聲咳嗽,也提醒了蠶房裏的人。眾人顯然都沒見過蘇茗,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隻訝異地看著她們。向晚卻是驚得連手中的毛巾掉了都不自知。
霍清寧略一側臉看到她們,手上不停,道:“你怎麼過來了?”卻是對著蘇茗說的。
向晚好像被這一句驚醒,手忙腳亂地撿起地上掉落的毛巾及桑葉。
“你們先下去。”霍清寧對著一眾下人說道,又側過臉對向晚說:“我有點餓了,你去吩咐廚房弄點點心過來。”
向晚低低地應了一聲,出門的時候經過蘇夫人母女身邊,她看了看麵色青白的蘇夫人和蘇茗,低著頭模糊地叫了一聲“蘇夫人”後便急匆匆走了。
霍清寧擱下毛巾,慢慢地把卷起的袖子挽下來,“夫人今日過來,有事嗎?”
“我……我……”蘇茗原本以為隻是哪個攀高枝的女子入了他的眼,走近才發現居然是向晚。說不出是太過震驚,還是別的什麼,她的心裏竟然感到無比的悲傷,在這早秋的午後,她居然覺得透徹心扉的寒冷。
“哦,是我說要來看看女婿,茗茗才把我帶這來了。女婿不會生氣吧。”接話的是蘇夫人,半世的修煉,使得她臉上的不滿情緒一瞬間消逝無蹤,笑著牽著蘇茗的手踏進屋子。
“倒是我的不是了。蘇夫人過來,女婿沒有盡到責任。”霍清寧指著旁邊的兩條凳子,說:“請坐吧。”
蘇夫人坐下後,微微一笑,說:“二公子日理萬機,這女婿的責任盡不盡我也不在乎,隻不過,這倫常道理還是要守一守的,要不然,旁人說起來,也是你們二公子和茗兒麵上無光。”
霍清寧不以為意,嗤笑一聲,“旁人誰敢說起?”
“話不是這麼說……”蘇茗終於鼓起勇氣,剛一接口,外麵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仍是那個香雪,人還沒跑到,便急著說:“二公子!小姐突然肚子疼得厲害!”
“怎麼回事?”霍清寧“謔”的一下站起,看著坐著的兩個人,說:“若沒有什麼其他事,夫人就先回去吧。”
一句話,竟是下了逐客令。
蘇茗看到這一幕,早已紅了眼眶,顫顫地提著一口氣,剛想要說告辭,那人早已走出幾步遠了。
饒是蘇夫人修養再好,此刻也禁不住變了臉色,對著女兒說:“看來來得還真是巧,居然給我們趕上這麼一出好戲,走,我們也跟過去看看!”
蘇茗不知怎的,心裏浮上一層不安來,她拉著母親的胳膊,遲疑道:“媽……我們還是……”
蘇夫人回頭瞪了女兒一眼,兀自拉著她向大廳走去。
霍清寧踏進客廳,便看見向晚躺在沙發上,臉色雪白,額上冷汗涔涔。她咬著嘴唇,顯然是在極力忍受疼痛。張媽不見蹤影,幾個小丫頭慌得手足無措,李嬸半跪在向晚跟前,一手輕輕地揉著她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