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
Ⅰ。
哐當哐當，我們坐在開往南方的火車上。
3號車廂99號座位，一個靠車窗的位子。
此刻，他就坐在我的身旁。緊閉雙眼，鏡框耷拉在高高的鼻梁上。轉過頭，我可以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眼袋上的紋絡，眼角的餘絲，眉間的皺紋，寬厚的鼻翼，還有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映射在陽光明媚的車窗上，吞噬著窗外急閃而逝的風景。忽然發覺，我第一次把他看得如此清晰。如此深刻。
我的心口莫名的絲絲陣痛，正如羅馬鬥獸場裏的公牛被挑釁被激怒被利劍剜出心髒痛不欲生的慘狀。我無可奈何，竟又想起了我這輩子都不願再見到，甚至不願再提起的那個男人。我叫他爸爸，曾經。
Ⅱ。
我伏在餐桌上，盯著他倒映在堅硬淡藍色玻璃上的輪廓，死死地盯著。仿佛一個眨眼，一個蹙眉，就會錯過了他最迷人的瞬間。一路上，我一直都在想著一個問題：如果，以後我們不再有相同的旅途了，甚至我們身邊坐著各自陌生的麵孔，握著陌生的手掌，倚著陌生的臂膀。到處都充斥著陌生的氣息。那麼，我們還會像現在這樣幸福嗎？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倒影，突然感覺到有一滴滴液體落在我纖細的手臂上，像一支支發燙的煙焰被狠狠地摁在我最脆弱的一層皮膚上。無法言狀的疼痛，但我無能為力，隻能看著它流血化膿結痂。
漸漸地，我早已不在乎自己的傷痛了。我隻是看著玻璃上他的輪廓愈來愈模糊了，我開始愈發慌亂。想象著自己手裏緊握著一把嶄新的菜刀衝進熙來攘往的集市上，用力拉扯並厲聲質問著身邊的每一個人，渴望找到這世間罪惡的元凶。可我卻被眾人圍攻辱罵，他們說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Ⅲ。
我索性就昂著頭衝著他們大笑，以一個瘋子的樣子去笑。我突然感到特別累，我想哭。我想低下頭抱著我的影子大哭，以一個瘋子的樣子去哭，但我終於忍住了。因為我一直都堅信，即使全世界拋棄我，至少還有他會給我擁抱。所以，我不能讓他從我的視線裏消失。哪怕隻是短暫的一秒。
我猛地把自己的身體實實地撲在了玻璃上，用他買給我的幹淨的白色毛衣去細細地擦拭每一滴霧靄。我終於又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模樣了。我癱軟在座位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揉揉朦朧的眼眸，我看到他長長的睫毛上似乎結了一片一片薄薄的白霜。他瞪大了眼睛，用結實的臂膀把我攬進懷裏，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我眼底的清淚。他認真地看著我，說，又做噩夢了吧。我用雙手抓著他的手指緊緊地貼住我的臉頰，微笑著搖搖頭說，你的睫毛真好看。
Ⅳ。
他的雙手緊緊貼在我的臉頰上，修長的手指快要把凍結的我完全融化了。我看著他的瞳孔輕聲自言自語，我最親愛的你，差點就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了。那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他有些疑惑，似乎並未聽清我說的話。我對他耳語，我愛你。我慶幸在他那雙深邃的瞳仁裏又映照出了我最燦爛的笑臉。像他的睫毛一樣好看。
他第一次來我家時，那個稱之為爸爸的男人讓我叫他江老師。他長得高高瘦瘦的，他比我大十歲的樣子，他教我初級鋼琴課。那時我十六歲，帶著和許多同齡人一樣的憧憬和迷惘。我希望我長得更漂亮，我希望我懂得更多，我希望我可以遇到我的王子。
然而，我最希望的是，媽媽還在我的身邊。如果阿拉神燈隻能滿足我的一個願望，我希望隻是這個願望。過往的六年裏，我無時無刻都不在思念著她。我愛她，就像愛著他一樣的愛著。
我記起，這架鋼琴還是媽媽十年前留下來的。之後，我再也沒有碰過它。隻因了那個男人。
Ⅴ。
可是，這一次當我戰戰兢兢地推開門看到他滿臉堆笑帶著江老師出現在我的麵前時，十分詫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樣久違的笑容。
我在江老師的身邊坐下，有些畏懼。我看到他鏡框的眉角露出一絲微笑，然後輕聲說，放輕鬆。
他拉著我的雙手慢慢地放在了琴鍵上，我的全身像是被雷電觸及到了一樣，微微顫栗。我看到他修長的手指，特別好看。而我瘦弱纖細的指尖落在琴鍵的微塵上，顯得十分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