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啟稟大王,有殺氣(1 / 3)

第一章 啟稟大王,有殺氣

我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是去山海閣,給紫微大帝還書。

山海閣建在大澤之上,掩藏在雲層之中。今日剛好天朗氣清,雲朵薄薄的,仿佛是姑娘家隨手撥開的棉絮,後麵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一角金石牌匾,陽光閃耀下隱約可見一個鐵畫銀鉤的“山”字。

我心裏不由得舒了一口氣,間隔了七萬年沒來,幸好這路我也沒認錯。

我在山海閣前麵停住,摟緊了懷裏一堆泛黃的舊書準備推門而入。正在這個時候,不知打哪兒突然傳來一聲軟軟的叫喚:“你是什麼人呀?”聲音細小散在輕雲裏,讓人一時辨不出聲源。

我左右張望。

一陣沉默過後,我的衣角忽然被人扯了扯。

我低下頭,一愣,出現在我眼前的首先是一對雄赳赳氣昂昂的鹿角,定睛一看,哦,原來是一個腦袋上長著一對鹿角的小仙童。小仙童一手牽住我的衣角,仰起臉來看我,白嫩嫩精致的小臉上一雙眸子黑不溜秋的,小小短短的身材,看起來很是討喜可愛。

我千蔦姬平生對這種小生物最沒抵抗力了,心裏一下子就被柔軟的粉紅小花漲滿。

我摟著書蹲下來,與他平視:“你是住在這裏的小仙童嗎?”

他搖頭:“不是喲,我住在故宸宮。”

“故宸宮?”是一個我從沒聽說過的地方,然而我已經沉睡了七萬年,這七萬年裏神族新建了什麼我不知道的宮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又問:“那你是迷路了嗎?”放眼所及之處除了我和他就再也沒有別人了,我摸摸他頭頂的鹿角,“你是鹿族的孩子是嗎?我送你回去。”

小仙童的臉瞬間就皺成了包子:“我才不是鹿呢!”

“不是鹿?”我奇怪了,這明明就是一對鹿角啊,“那是羊?”

包子褶皺更深了:“也不是羊!”

“那一定就是牛了。”我站起來摸著他的角興高采烈地微笑道,“我還沒見過分叉的牛角呢。沒想到睡了七萬年,物種都進化成這樣了……”

小仙童氣鼓鼓地揮開我的手,忍無可忍道:“姐姐你有沒有眼光啊,我是龍!是龍!”

“龍?”我心裏有小小的詫異,“哪家的龍?胤川家的龍?梟陽家的龍?霖濟家的龍?”

“後麵兩隻是誰和誰啊……”小仙童皺眉想了想,應該是沒有聽說過這些上古龍族的名號,索性不想了,挺起胸膛自豪地說道,“我是紫朔和初月家的龍!”

“不認識。”我道。

小仙童一下子就耷拉下腦袋,一雙鹿角……哦不,龍角無比失落地對著我:“我不要和你說話了,阿娘說和笨蛋說話也會被帶成笨蛋的。”

我安慰道:“沒關係的,我一直很聰明,你不用擔心會帶笨我。”小仙童火速抬頭,錯愕地看著我,我慈祥地笑笑,朝他伸出援助之手,“來,我送你回家。”

小仙童的頭垂得更低,雙肩顫抖著,看起來像是在竭力忍受著什麼,好一會兒才委屈地悶聲道:“不用了,我外公就在裏麵,等他出來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我看了緊閉的山海閣大門一眼,半晌,低頭驚訝地問小仙童:“你外公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再看一下四周寂寥的雲野,禁不住吃驚地喃喃,“也太不負責任了吧,隨便飛來一隻大鵬鳥都能把你抓走啊。”

“普天之上,沒有哪隻大笨鳥敢飛來抓走我啦。”小仙童黑珍珠似的眼珠子瞅著我,“姐姐你是來找紫微叔叔的吧?不幸地告訴你,紫微叔叔現在雲遊四海去了,暫時把這山海閣托付給了我外公看管。換言之,這山海閣現在是由我在管。”他“噌噌噌”地跑到樓前一顆渾圓的石頭上站定,與我等高,張開雙手攔住道:“而本龍孫是不會讓你進去的!外公這麼久沒出來,肯定又是在裏麵觸景傷情喝悶酒了,我才不會讓你進去看到我外公墮落的一麵呢……”

我承諾道:“好,我不看,我進去擱下書就出來。”我抖了抖懷裏沉甸甸的書,“再說這山海閣這麼大,想碰見也不一定能碰見呢。”

小仙童狐疑地偏著腦袋,道:“我才不信你呢。我外公長得那麼好看,他都已經成親了也還有好多仙女黏過來,你一定是想進去偷看我外公。”

我摟著書真誠地反問:“你外公長得很好看?”稍加思索,搖頭道,“不,一定沒你長得好看。”

小仙童抬高下巴,一臉不屑:“你以為本龍孫是愛聽馬屁的人嗎?”然後,他慢吞吞地從石頭上爬下來,退開到一旁,“我不過是欣賞你的誠實。”隨即壓低聲音道:“姐姐你進去放好書了就快點出來哦……”

山海閣的大門被我躡手躡腳地推開。

紫微大帝本就好清靜,上古之時除了我偶爾來他這裏鬧一鬧也沒別的人來了,現下他雲遊在外,樓裏自然隻剩一派冷寂。山海閣一共兩層半,一樓放甲骨、竹簡和帛書那些,二樓放紙書,最高那半層為一個閣樓。建造之時本是為了供紫微大帝觀天象之用,後來倒常常被我爬上去四肢大敞對著月亮喝酒。

小仙童叮囑我不要驚擾他的外公,我也並不知他外公在幾樓,而我懷裏抱著這堆紙質書,二樓我是一定要上去的。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在樓梯拐角處不經意地往一樓瞥了一眼,突然就看到了小仙童傳說中的外公。

一樓的書架一排又一排地高高林立,陽光在書架的縫隙中裂開,窗扉掩不住仙界的雲氣,絲絲縷縷的白色輕雲在書架四周環繞。一名男子麵對我背靠著一排書架坐在地上,一腳曲起,手中拎著個酒壺搭在上麵,腦袋微微垂著,散落的發絲遮住了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是個什麼長相。

我暗自搖頭歎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現在的年輕人都墮落成什麼樣了,竟大白天的就窩在山海閣裏喝酒!我感慨萬千地搖著頭,繼續抬步往樓上走去。

我覺得自己的動作該是很小,然而下方的男子不知是直覺敏銳還是怎麼的,驀然間有所感應一般抬起頭來——

我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搶在他目光聚焦之前迅速跑上二樓。

可憐我千蔦尊神,隻因為小仙童的一句囑咐就變得做賊似的。

我左手摟著書,右手將它們一本一本地抓起往書架上送。書架建得很高,而我身高有限,等我終於半蹦半跳著將其中一本書放到最高一層,正暗自在心底偷樂時,我突然望見對麵幾排書架後停著一道身影,左張右望的,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誰?”

是小仙童的外公?他跟了上來?

隱約可見那人身軀猛地一震,緩慢地回首,目光隔著幾排書架撞上我的。陽光溫和,雲霧繚繞,那人墨的發,薄的唇,一切似曾相識。我正想定睛看個仔細,那人影卻忽然一閃,然後就不見了。

“什麼啊……”

我小聲嘀咕,右手撿起一本書,踮起腳繼續往書架的最高層放。

不知是哪扇窗頁沒有關好,一陣狂風自樓外呼嘯著吹進來,書閣裏棉絮似的雲氣被吹得驟然一散,我閉上眼睛閃躲著偏過頭,下一刻感覺身後有一股清淡的氣息襲了過來。我背部被什麼猛地一撞,腰間隨即一緊,我手裏懷裏的書被這麼一撞,散了一地。狂風未停,地上的書頁快速翻動,“嘩啦啦”地響,有幾本年代久了的裝訂線早已散開,被大風這麼一吹,書頁霎時間鋪天蓋地地揚了起來。

穿過書架的日光,繚繞聚散的煙氣,不住飛揚的書頁,我呆了半天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我的親娘啊,是有人從背後抱住了我。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今年十九萬歲。而這十九萬年來,從沒哪個小兔崽子敢占我千蔦姬的便宜。

我冷笑一聲,抬起右手準備招雷電來劈死這個不知死活的王八羔子,可惜睡了七萬年,腦袋還沒完全清醒,一時間竟記不起招雷訣長什麼樣子。不過是這短短的一刹那,我抬起的右手已經被人從後方握住,那人指尖冰涼,靠在我耳畔的吐息卻熱燙異常,低聲問:“千千,是你嗎……”

哪怕相隔七萬年,這把嗓音仍熟悉得讓我心頭一緊。

狂風漸歇,漫天飛揚的書頁一張接一張地落了地,書閣裏的煙霧慢慢又聚攏起來。我垂下眼睫,看他扣在我腰間的指掌,默了半晌,告訴他:“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叫我一聲師父。”

不用回頭我亦曉得,身後的這位,正是我訣別了七萬年的愛徒,懷青。

他似乎震了震,雙掌移到我的肩膀上,不知怎的一個轉身,我就被扳成與他麵對麵。我的後背緊貼著書架,正打算抬起頭來仔細看他,卻在抬起頭的這一瞬間,眼前的光影一變,他的臉已經朝我俯了下來。

我的唇被人堵住了。

一開始是極輕極輕的親吻,他的薄唇在我的唇上貼著廝磨,仿佛我是風中的泡沫,一不小心就會碎掉。可我不是泡沫,他這樣的逗弄我隻覺得癢,我忍不住想笑,但笑過之後又覺得不太尊重眼下的情況,於是又急忙抿唇表示我很正經。這細微的動作被他發覺了,他挑了挑眉,緊接著摟在我腰間的力道加重,鑿開相貼的唇瓣開始深入糾纏。

於是我嚐到了酒味。

方才坐在一樓喝酒的……是他?

小仙童口中軟軟甜甜喚著的外公……是他?

啊,對,出門前在家中的時候九骨就告訴過我,說懷青帝君早已娶妻,還是六個,別說女兒,現在是連外孫都有了。

心底沒來由地一陣發澀,我抬眸看著眼前的他。眼前這人,墨的發,深的眸,相隔七萬年,他依舊是我心中最珍惜的存在。

我降生於洪荒之末,太古之初,是盤古天尊開天辟地以後,天地孕化出來的神鳥青鸞。盤古天尊取我乃千鳥之首的含義,為我取名為千鳥,因我所居的女床山多花花草草,複又取與“鳥”同音的“蔦”,寫作千蔦。在我之後化形的新神都尊稱我一聲“千蔦姬”。

我降生了兩萬年後懷青才降生,一樣是在女床山上。

猶記那日我吃飽了撐的,散步散到了女床山西側,發現浩瀚的冰原之上不知什麼時候破開了一個巨坑,坑內烈火熊熊,一隻身形巨大的公朱雀正沐著細碎的火星張開了遮天翅羽。

我向來愛護小動物,於是我將這隻朱雀拐回去當了我的徒弟。

哪怕他從來都沒有誠心實意地叫過我一聲“師父”。

“千千……”

他的吻遊移到了我的嘴角,一邊綿綿密密地吻著一邊低喚。我偏開頭,安靜地平複呼吸,腦中的思緒糾結成團,我老半天才記起自己要和他說什麼:“懷青,我好像忘了一些事。”

我記得我怎麼將他拐回了家中,也記得我教他術法,然後不出十日就被自己徒兒打敗的恥辱經曆,但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陷入沉眠之中的。而且,在我的記憶裏,我的徒兒懷青不應該壓著我這樣啃。回憶斷斷續續,記得一些沒了一些,仿佛是原本成串的珍珠被人挑出了幾顆,剩下的依舊能夠連起,然而隻要細心一數,便會知道那長度是不夠的。

我的記憶,就像被人剪走了一些片段。

我試著動了一下手指,在心中默念了一些較為入門的術法口訣,如招風,如化雨,可惜靜候了一會兒也不見窗外有什麼風雨的動靜。我心裏不由得一陣發慌:“而且我的修為好像也不剩多少了。”連小小的風雨都招不出來,估計現在我隻要往凡間一站就會和他們無異。

“怕什麼,我不是在這裏嗎?”他的唇在我的耳垂處徘徊,嗓音低低沉沉地在我耳邊響起,“不記得便不記得,沒了便沒了,反正我會保護你……”

腦子裏嗡嗡響,耳朵又熱又燙,後麵他說了什麼我已聽不清。我伸手去推他,不滿地皺眉道:“不記得便不記得,沒了便沒了,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那可是我的修為,是我辛辛苦苦修來的你懂不懂?”

他輕笑一聲,單手橫在我的頭頂壓著書架,居高臨下地望著我。我推開他的這一點距離也方便我能看清他七萬年後的模樣。嗯,還是熟悉的俊逸眉目,隻不過臉頰稍微瘦削了些,眼底也深深地埋了一層鬱色。這層鬱色在打量著我的此刻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湖水蕩漾般的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