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途末路(悄然無聲)
眼睛睜開一線,不想被清晨透過紗簾射入落地窗的陽光刺痛了眼,又倏地閉上。隱隱的門口似乎有輕微爭執的聲音,欠一欠身子,昨夜似乎真的過量了,隔了一宿的酒意似乎在腦中揮之不去,終是又躺在了床上。
他知道,那壓低的卻掩不住氣憤的聲音是他的副官李蕭遠。
隻是一會,聲音便沒了,但聽軍靴重重踏在實木地板上漸漸遠去,想必已是氣急。
他知道,他明白,卻懶得理,也不想理。
似乎到了正點,桌案上仿海晏堂的微縮噴水鍾開始噴水,清晰聽見水珠落在銅盤上的聲音,一點一點,幾乎可以看見一圈一圈的漣漪擴散開去。
恍惚地睜開眼時,趙辛已經坐在了床前,白皙皮膚在透進來的陽光下露出一層粉色,明亮的眼好似潭水,幽幽的一層光,淡色嘴唇緊抿在一處,見他睜開眼,想笑卻仿佛還被氣給堵著,隻是似笑非笑,似氣非氣的模樣,讓人愛憐至極。
“醒了?我叫他們把早餐送到房裏可好?”
“誰來過?”
“誰也沒來過,隻有我。”仆人似乎早就送上了醒酒湯,擱在床前幾上,她正伸手取來,送到他麵前,聽到這話賭氣地一仰頭,將整杯“咕嘟”一口吞了下去,卻不想被酸得皺起了鼻子,卻還是抓著他瞪大了眼睛,不滿地道:“你不許想別人,隻許想我。”
手卻止不住顫巍巍地抖,隔著她那藕色鏤花紗晨褸,可以看到她手臂上隱隱約約的暗紅印痕,一抹一抹,妖嬈無比。
“怎麼像個孩子似的?”
心裏暗暗一歎,這些年連自己都以為沒有的柔情,似乎全部用在了她的身上。
“哪裏像?!”趙辛不服氣地斥道,鼻子皺得更深了。
她生氣的時候,眼睛愈加的水亮,清澈得仿佛一灣溪水,藏不住任何東西。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如此她的原因吧?
像個孩子似的,愛鬧、愛發脾氣,偶然,還愛撒撒嬌,隻要你給予一點點,她就會覺得滿足……
“現在這個樣子特別像。”
他不知不覺地又笑了。在這充滿陽光的清晨,無拘無束地和人低笑輕語,這種感覺是什麼?
不是不知道,已經有人對他這樣的放縱起了微言,更有甚者許多老將已經放出了“西施亡吳”的話來。可是,這樣的感覺,已經許多年沒有人給予過他,他不知道該怎樣來放棄,真的很想一直、一直擁有這樣的時光,一直……
趙辛繃得緊緊的臉,此時才緩和了許多,巧笑倩兮。
“我們今天去哪裏玩?”
“你想去哪裏?”
“溜冰好不好?去那個石湖的露天冰場,這回我們不清場,著便裝去玩,好不好?”
仿佛怕他拒絕,她的手臂環繞著他,臉頰撒嬌似的在他頸項上摩擦,濕熱的鼻息觸得他一陣發癢。
“你說好,自然是好,誰敢不聽趙小姐的命令。”他伸過手來,將她攬進了懷裏,貼著她的耳邊輕輕地笑。
省不了一番雲雨。
安陽的石湖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一到冬季湖麵就凍得跟石頭一樣,灰白得如老人發色的冰上是一條條冰刀滑出的溝壑。
趙辛興致勃勃地拉著他滑了兩圈,而他的冷汗便一點點地冒了出來,一層層冰紋下經曆過的酷烈無情,終是沒有辦法克服,最後隻能推托宿醉坐在了湖邊的木椅上。
天空的最上層是灰藍色的,連雲都有著淡淡灰,攪在一處帶著一種曖昧不清的意味。
要下雪了。
剛這麼想著,簇簇的雪,順著風撲在臉上,仿佛蒲公英似的毛茸茸的觸感。
湖旁枯萎得隻剩下棕灰色的枝幹的樹上已然積了一層厚厚的雪,舊雪未去,新雪又添。
那些溫馨的樂章如雪花綻開在他手指間,眼睛裏……心頭上……次第開放又融化,灰飛在塵埃中。
小時候是居於南方的,後來隨著皇朝的滅亡,舉家北遷。那時也是十二月的寒冬,整列專屬於葉氏的火車燒著極暖的炭火,所以他並不覺得冷,隻是趴在窗口好奇地張望,隨著綠色漸漸退去,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白,他猛地指著一棵棵枯萎的樹,驚異地大叫:“爹,娘!那些樹怎麼都死了?”
父親和身邊的幕僚們都止不住地笑了,父親笑得尤其厲害,好一陣子才道:“那是枯了,到了春天還會變綠的,你所背唐詩中的‘一歲一枯榮’,指的就是這個。”
母親笑著把他摟進懷裏,道:“不能怪卿兒,我們久居南方,四季如春,他沒見過枯萎的樹。”
母親如春風的笑語似乎還流連在耳畔,她身上的香氣比任何花都來得香甜……
“景卿!”
趙辛歡快地喚著他,想是覺得熱了,裘皮的披肩和護手都被扔在了一旁。桃花灼灼的明眸,雙頰染上了嫣紅,鮮紅的洋裝下擺自黑呢大衣中曳出,異常奪目,整個人仿佛一隻輕巧的鳥在冰上展翅滑翔。
他也笑著向她招手,餘光中看見李蕭遠就站在他不遠處的樹下。他並不意外李蕭遠的出現,畢竟說是便裝私遊,其實石湖兩側早就布滿了荷槍實彈的軍警。隻是意外李蕭遠竟然絕口不提晨間的爭執,神色平靜,隻是平靜地過了……
心中一動,他驀然疲倦地倚在椅上,寒冷的感覺從指尖如流沙一般散於全身。
空中無數細小的冰晶反射著燦爛的陽光,不含一絲雜質的潔白,時間就像靜止了一般,仿若處於一種奇異的安詳之中。
驀然,一陣鞋子踩在雪上沙沙地響,他眯眼看著一處,樹影婆娑之下,是一名身著淺色大衣的女子,深邃的五官仿佛被風雪蒙上一層灰霧,暗淡許多,挑起來的眉眼間,有一絲風霜的影子。
葉景卿在這一刹那間幾乎有些失神。
她……終是來了……
他並未起身,她也並不局促,安然地坐在他的身邊。
“舒眉。”
傅舒眉一動不動,就如一尊木像似的不言不語,恍若未聞。倒是他有些沉不住氣,開了口道:“你怎麼來了?你不是最討厭冰了嗎?”
“我不是討厭,是怕。”她拿出煙點上,左手拿著,吸了一口低垂的頭似是不經意間挑起眼簾便又垂了下去,“不隻是冰麵,還有冬天。”
“冬天的到來對於富人來說隻是另一個風花雪月的季節,而對窮人,特別是食不果腹的人來說,卻是生死攸關的。還記得我們在聖彼得堡的那個屋子嗎?除了從門口射近來的光,隻有一扇小窗子是透光的,窗子上沒有安玻璃———因為玻璃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奢侈品。隻有一層薄薄的棉紙糊著,冬日裏的雪一下起,北風便嗚咽著不知從哪個縫隙鑽近來,不經意地蹭過臉頰,竟像刀割一樣,冷得無法入睡,太冷了……熬過了今夜,連明夜都不敢想,即便是想,也不過是束手無策罷了。”
說著把頭發往後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潔白的皮膚被一天一地的雪色照耀得透明,可以看見下麵潛伏著微藍的血管。
神情依舊是雲淡風輕的,但幾乎蓄意地撩撥開記憶的那層層薄霧,微笑著,也是強迫著,讓他無從躲藏。
他卻從心底湧上一股厭倦,厭倦無論自己怎樣做,似乎都不會快樂的她,厭倦了明明是要他放棄趙辛,明明知道他無法拒絕,可偏偏不說的她。
抬頭時,恰好看見了趙辛正對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愉快地招了招手。
是不是他的錯覺?趙辛笑的時候,即便是如此晦暗的天氣陽光也總是特別的耀眼。心底似有細細的水流過,有微微的風吹過,將冰冷的薄霧帶走了。
他低低地笑著,用沙啞的聲音道:“我不會送她走的。”
仿佛沒有聽見他說什麼,傅舒眉繼續說道:“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不知道為什麼,冬日裏的雪,總覺得似乎永遠等不到融化的時候。滿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出路,看不到生機……什麼都看不到……仿佛走到了窮途。”
跟趙辛的不怕冷相反,她穿得極多,雪白的裘皮披肩,同色的護手,雪花落在其上可以見細密濃鬱的皮毛上隱約地帶著滑膩的光澤,抖動間,似有光流動,是裘皮中上好的極品。
經曆過那樣的苦難之後,她對自己總是很奢侈的,民間盛傳她用牛奶洗澡,每餐吃珍珠和白玉,雖言過其實,但也未必是空穴來風。
她此時定定地看著冰上的趙辛,然後緩緩轉過頭看向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
他不敢與她對視,輕輕轉開,她的眼白很少,瞳仁很大,如墨濃重,仿佛冬夜的天空,空洞得隻剩下寂寞。
“窮途末路,沒有盡頭沒有出路沒有生機,經曆過一次的人,都會時時警醒自己,不要讓自己麵臨第二次這種局麵。”香煙自她比旁人都要白皙的手指間燃盡,灰色的煙灰隨風飛散,交織,錯落在無數片白瑩瑩的微光中,一天一地落下。
風太大了,她一直隱藏的右手自護手中抽了出來,整了整披肩,將自己包得更加嚴實。自他的角度看去,她右手腕上,幾乎橫切而過的疤痕清晰入目。
“如今天下三分,你已經和趙鼎、沈會宗鼎足而立,已都走到了這一步,你想回頭了嗎,予之?”
予之,是當年逃避追殺時所用的化名,還是她給取的,取其“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之意。時至今日早已無人敢這樣喚他,隻除了她。
她出身望族,雖然敗落到了極至,但骨子裏自有一種固有的優雅,喚他從來近似耳語,此時的尾音更是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溫柔婉轉。
他們離得那樣的近,近得可以感覺到她呼吸中煙草的味道,他卻隻覺得遙遠得如同從天際飄來,一字一字猶如鋼刀入耳。
正在此時,趙辛已然來到他的身邊,有些警戒地抓住他的手問道:“景卿,怎麼了?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