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日子漸發清閑了。雍二奶奶卻是急得焦頭爛額。
大太太給的那些散銀子,發放完各房的月錢,所剩已經不多。雍二奶奶精打細算、能省則省,各種采買下來,不過能支撐半個多月。難道要府中的人全餓死,或者讓他們的唾沫淹死不成?雍二奶奶無計可施,隻有找大太太。
大太太罵兒媳婦道:“你處處不知節儉,偏還瞎逞能!吃的用的你都提了層次,眼下手頭光了,沒辦法了?銀子就那麼多,總不能讓我賣了祖宗的基業替你堵漏子吧?”
雍二奶奶弱聲分辯:“都是循著府中慣例,來開支的……實是,婆婆給的不夠……”
大太太的神態瞬間降至冰點:“你若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我寧可讓韌兒媳婦接手!”
雍二奶奶垂下頭去,道:“那我再想辦法。”
大太太嗯著,拿起一把檀香木梳,輕輕地攏著鬢邊的頭發,嘴角浮起微笑道:“你的那些嫁妝,我可沒動一分,換做有些人家,婆婆早就摳得你半分不剩了。我啊,是想著將來你有了兒女,總有用處,也是為他們積一些本錢。你可別眼光淺薄得像那些子市儈婦人,很快揮霍沒了……”
“我的那些嫁妝,婆婆怎放在眼裏呢?”雍二奶奶笑得牽強:“嫁妝雖少,應一時之急,卻還是能的。”
大太太把梳子重重扔在桌上,冷笑道:“一個連嫁妝都沒有的兒媳婦,好比窮囊寒酸的叫花子,與李家的門楣是不配的。”
雍二奶奶悚然一驚。
大太太捂住心口,氣悶道:“咱家剛出了顧氏女的事,如今滿城風聲,雖有罵那顧氏咎由自取的,但也有說咱家風氣不好的。我不想再看到你走顧氏之路……你四嬸嬸名望在外,張弛有度,你怎的不向她學學。”
顧氏被休,從車上摔下來之後,縱保住了性命,吹彈擊破的臉卻破了相,幾道結痂成了抹不去的印記。頭部重創之下,人整個變傻了,神態舉止皆很呆滯。其母哭著要去衙門告狀,被顧氏的長兄攔下,說事已至此再鬧也枉然,還說此生定會娶個賢妻,共同照顧妹妹。顧家老太太絕食兩天,昏厥三次,都被兒子喚回了魂。眾人在傳說這件事的同時,紛紛指責李家做得太過,好歹也得登門問候一下。而身為顧家獨子的顧倫則,則被讚揚深明大義、孝母惜妹,是個不可多得的人中之俠才。
雍二奶奶對這一段很是避諱。她閉上眼,就想起了顧氏滿麵是血的樣子,心裏有股唇亡齒寒之感。
大太太又淡淡說道:“有一天要是分了家,你是跟著你四嬸嬸過呢,還是跟著我這個婆婆過呢?”
雍二奶奶更是不安,忙笑道:“婆婆問的是什麼話,兒媳自是跟著婆婆過了。”
“這不就是了?”大太太笑意融融道:“既然如此,就更要跟你四嬸嬸取經,學得一身本事。你的好日子長著呢。”
雍二奶奶忖著話中意,道:“兒媳受教。”
“那就去吧。”大太太揮手道。
雍二奶奶從大太太屋裏退了出來,一路深思,往淨綠軒而去。
李昭殊正坐在母親腿上,拿著一支響鈴簪,逗著在地麵蓉簟上滾來滾去的弟弟。瑜哥兒還不會爬,坐也坐不穩,就那麼一攤兒肉乎乎的,伸長了脖子,瞪著期盼的眼睛,嘴裏喏喏叫著。李昭殊故意把簪子上的流蘇串珠子在他額上碰來碰去,弟弟滿臉漲得通紅,頭昂了尚不到一刻,支撐不住,下巴“咚”地碰著了席,哇哇大哭。李昭殊忍不住哈哈大笑。
母親戳著李昭殊的臉頰道:“你這淘氣鬼,就會欺負你弟弟。”
李昭殊嬌脆道:“我冤枉啊,婘姐兒哪裏敢欺負弟弟,我是哄他樂呢。大人們常說,小孩子哭哭笑笑的,長成之後敏捷活躍。我是在把弟弟當成樹苗一樣,施肥栽培……別的小孩,怕還沒這個福氣呢。”
“什麼都讓你說出一通古怪理由來。”母親嗔笑。
“四嬸嬸好福氣,有這樣活寶的女兒!”話音甫落,雍二奶奶笑著湊了上來,揪著李昭殊頭上的一縷垂髫,讚道:“這孩子的頭發,跟四嬸嬸真是像得很吶,又濃又密又光滑如緞的,不知是平日裏養護得好,還是天生秀鬱,真真讓人好生羨慕!”
母親啐道:“我這兒的一磚一瓦,你看了都說好,何況是婘姐兒的頭發。”
雍二奶奶笑得直不起腰:“四嬸嬸說話有趣兒,每每三言兩語就把人放倒了。”
李昭殊甜甜道:“二嫂嫂錯了,不是母親話說得有趣兒,母親的話是說得有真趣!”
雍二奶奶一愣,好一會兒才拗過來,讚個不住:“這孩子邪門兒!往往最不經意之時,總能扯帶出一抹雋永經典來。”
母親笑著瞧李昭殊,目裏有驕傲在湧動。
李昭殊心裏微顫著。雖是再世為人,生命裏仍有太多預想不到的無能為力,要好好把握與母親在一起的分秒朝夕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