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傾吾——
朔風冽凜讓我驚覺,透入心頭的冷和深沉的茫然,讓我覺得這樣的寒冬,似乎沒了盡頭。一向,我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相較柔弱的外表,我知道,我其實心腸很冷很硬。
可是,有著這樣冷硬心腸的我,為何會不知不覺中來到與那個人別離的那棵樹下?又為何要奏響那個雪夜在這棵樹下所拉的曲子?
其實,我並沒有真的難過。一直都很平靜,平靜地麵對著所有的生離死別,平靜地讓歲月蹉跎淡化那些曾經熟悉的麵容。
那麼,今夜的惆悵便是莫明的。
我微睜著狹長的眼,靠著樹幹而坐,依稀之中還可感覺得到玉秋驚那冷冰冰的手扼住我的手腕時的那點痛楚。
那樣的雪夜,從破碎一地的窗欞開始,便注定了無法平靜。
我想我是足夠幸運的,被那麼多的刺客圍剿,還能全身而退,這對我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
我沒看見血腥的搏殺,隻清楚地記得玉秋驚拉著我的手一直一直不曾間斷的奔跑和那落在臉上的雪花化開來瞬間的冰寒。
我不曾害怕過。明明後有追兵,明明生死一線。或許,那樣的勇氣來源於那樣的雪夜了仍有人與我並肩同行。心安是世上最有效的鎮定劑,特別是在那樣不得不逃亡的情況下,身旁的人仍是絲毫不亂,雍容得仿若那樣無止境的穿行隻是在遊山玩水一般,怎會不覺心安?
可惜,那樣的心安也隻能維持到這裏。
毫發無傷地躲過兩日,我們最遠也僅到達此處,並未遠離玉府。我們就在玉府的附近不停徘徊,因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因玉秋驚自負那樣的對手還不至於有雀占鶯巢的本事。
但是,等到第三日傍晚,我們卻在一條小巷中遭人截殺。玉秋驚雖然三下五除二將那些人斃於劍下,不過已然打草驚蛇了。
此地不宜久留了。該舍的,自當毅然舍棄。
他決定暫離璟城。
途中歇於此樹之下,我們就無法再走得更遠了。
我自認自己觀察入微,可察言觀色,卻不曾注意到他一路走來越發難看的臉色。所以,當他倒下時,顯得如此突如其來。
我怔怔看著躺在地上毫無血色和那相較之下更顯鮮明的從他嘴角溢出的血,一時不知所措。
直到聽到他低聲喊出我的名字時,我才回過神來,將他扶了起來。他將頭輕輕枕在我的肩上,有種沉重的感覺莫明地壓了下來。我的聲音裏也莫明夾雜著一絲喑啞:“公子,何時受的傷?”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都沒見有人傷到他,怎麼會如此呢?
“不是受傷,是中毒了。”他含笑著從袖中拿出一方絲絹,輕輕拭去嘴角的血跡,自歎一句,“那毒,果然厲害。”
“何時中的毒?”我有些疑惑地問。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絲絹,手一鬆,絲絹被風帶落雪地中:“三日了。”
我聞言心中一沉,試探著問:“聲聲慢?”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開口卻是別的話題:“尚傾吾,驚就算對你所言,十句有九句是假的,但仍有一句是真的。”
我冷著臉,繼續問道:“究竟是誰下的毒?”
“驚自己。”他又是一笑。
我握住他的手,慌忙問:“解藥呢?你不可能沒有解藥的!”
他渾然不以為意地笑答:“已經沒了。”
我腦中掠過一個念頭,心中更是一驚:“都勻毛尖?你把解藥放在都勻毛尖裏了?!”
“驚不是說了麼?不喝都勻毛尖的話,驚會死的。”他笑了笑,“這話,我沒騙你。”
我的手不禁縮緊,震驚地看向他,低聲喃喃:“我若什麼,我若知道……”
“便會沏一杯都勻毛尖跟驚喝,而不僅僅是一杯什麼都沒有的白開水?”他輕聲笑道。
“傾吾,果然害了公子。”我不禁將眼睛輕輕閉上,後悔道。
忽然,感覺臉頰邊一涼。不由地,睜開眼。玉秋驚正用手細細撫摩著我的臉,那樣的神色仿佛是在看著如珍如寶的古玩。
然後,他嘴角輕輕一勾,自嘲地一笑:“若換作以前,驚定不會至此。尚傾吾,驚也會……情不自禁。”
我聞言身子不由微微一顫,迷茫地看著他。
“你仍不肯信驚?”他明察秋毫地問。
沉默片刻,我答:“傾吾不信任的人,不僅僅是你。”
“如此算來,對驚還算公平。我很高興!”他笑,感覺真的高興起來了。
我直直望著他,笑道:“我很殘忍,對不對?我真的很殘忍的。”心裏空茫一片,一種酸澀緩緩從那空茫之中溢出。
“是很殘忍,跟驚一樣。”他低聲俯在我耳邊笑道,“所以,我才喜歡。”
我空空地瞪著眼,強笑道:“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公子,你果然更勝傾吾一籌。”
“驚跟自己打了一個賭,賭你將永遠記得驚,似乎是贏了。”他道。
我低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道:“原來,公子更相信霓落一些。”
“因為驚打的另一個賭,輸了。”他笑了笑,“驚想坐擁整個九州,以此為聘,娶你為後。可是,那日驚離開玉府的轉身那刹,便知絕不可能。”
我不由想起那日他想吻我卻終又放開我,那時他的神情也如此刻這般的無可奈何。
他用手指細細觸摸著我的唇,一種冰冷傳來。他用額頭頂著我的額頭,一股妖異的氣息纏住我的心,滲入我的骨子裏。
我整個人都怔住了。
他離我分明那般的近,但似乎永遠有種不可逾越的界限攔在我與他之間。
然後,我聽見他低沉著聲音,娓娓道:“我再也無法碰你,明明那麼想。他日,就算真讓我坐擁九州,但我永遠也無法擁有我所愛的人。”
我的心抖索如風中的樹葉,再也沒有勇氣看他那樣明明悲傷卻硬要擠出笑顏的神情。我輕閉起眼,強迫自己用一種冷靜得近似殘忍的聲音,道:“公子在此稍歇片刻,傾吾回玉府一趟。或許,都勻毛尖還在原處。”
他輕聲一笑,鬆開我:“驚不死,你便不會覺得內疚,便可心安理得地跟別人離去。尚傾吾,果然狠。”
我長身而起,冷眼看他:“尚傾吾向來如此。公子為我所做的真的不值,不如留著性命,去做公子想做的事。”
說這話時,我是真心的。我曾希望靠著他的回護保命,但在那刻,我真的放棄了。
他聞言揚聲而笑:“你說得對。那驚就著此,等著。尚傾吾,驚信你定能做到的。因為,你並不會輸給任何一個男子。瞧,連驚也成了你的手下敗將。”
我恍若不聞地一頭投入風雪之中,快步如飛地奔向玉府。
漫天的火光,儼如三日前龜壽塔的那場大火,將玉府的一切毀滅,包括我存於心中的那一點希翼。
我不敢在那逗留太久,遙遙看到如此凶猛的火勢後,迅速抽身回走。
更大的風雪卻不複方才的寒,心中有種感覺萎敗凋零了。
當我趕回原處,玉秋驚卻已不在這兒了。
若不是地上還殘留著那尚未被風雪遮去的血痕,我便會覺得一切荒誕得如一場夢。那個美麗地如女子的玉秋驚,其實隻存於夢中。
夢醒,風散,不會留痕。
其實,他的靈魂,如我一般,早已四分五裂。但是,紫歈卻是不同的。
紫歈與天獨俱的優越注定了他從一出生便能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不必為太多身外之物而掙紮齮齕。他可以率性地推開那些別人傾盡一生之力都無法得到的東西,因他有足夠的資格去選擇。得天獨厚的他,即使經曆了戰爭和陰謀,仍是可以保持著靈魂的完整和潔淨,不致支離破碎。
可是,他能做到的,我永遠也做不到。
我的心,早已無法完整。或許正因如此,才會對那樣靈魂完整的人無限向往。那是從第一眼起便不能自拔的吸引;是無可救藥,即使明知不會有結果也想要地追求;是不可奈何,明明無能為力,卻仍要自不量力地去守望。
我想要保護他,保住那樣的完整。不要他殺人,並非我心地純良。隻是覺得那樣的血腥和殺戮,真的不適合他。
也許,連他自己也不曾發覺,他並不是真的愛那樣的殺戮。他之所以殺人,是因他想要護人。隻是,時間久了,殺的人多了,他便再也想不起這個初衷了。
但是,我一直記得。即使他從未告訴過我這樣的話,但我仍是知道並記下了。
他的手很幹淨,即使沾過血也是很幹淨的,但不該再沾上血跡了。我盡我所能,也隻能做到如此。
一把油紙傘飄然移到我的頭頂。
我抬眼而視,看見紫歈被風雪迷蒙的眉目,不由釋然一笑,站起身為他拂去眉間的霜花。
他驚愕地看了我一眼,臉不由又是一紅。
我輕輕一笑:“呆子,連傘都不會撐,遮跟沒遮絲毫沒有任何差別。”
他低聲道:“我,來帶你回去的。”
我揚眉問道:“你擔心我?”
“不是。”他失口否認,“天色已晚,雪下得又大,路滑……”
“嗯?”
“那個……”
“什麼?”
“……有些事,還是別難過……”半晌,他幹巴巴地來了這樣一句,然後皺了皺眉頭,似是覺得不夠,想了好一會,才又擠了一句,“人死,不能複生。”
這話原本並沒什麼好笑的,我卻忍俊不禁起來:“呆子,你這是在安慰人麼?簡直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呃……你背我回去吧?”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臉上的紅暈未退,竟有些結巴了:“我為何,要背你?”
“我鞋濕了。”我柔聲道,“況且,你的話提及了我的傷心處,我心裏難過,腳如灌了鉛似的,移不開步。”
我本以為他又該拒絕。不想他竟轉過身,微微躬起背,口氣不善,道:“上來!”
我當然不會說不,俯在他背上,舉著傘,暗暗一笑。
他歪過頭,看了一眼我放於樹下的二胡,提醒道:“你忘了東西。”
我低眉一笑:“放在那,就很好。會有人,比我更適合擁有它的。”
暮鼓沉沉,樓台次第燈火。如今已是嚴冬。
我低眼數數自己的手指。三日,再過三日,如無意外就該離開璟州了。我被璟璜指婚給晉刑公一事,竟仿若昨世那樣的渺遠。如今晉刑公人已不知所終,我便再無駐留此處的理由。
可是,紫歈無法就此離去。群龍無首的璟州,此時無疑是一塊肥肉,非但璟州中的人會趁機為侯爺之位爭得頭破血流,璟州以外更不乏如狼如虎的人為此眼紅不已。別人暫且不論,荊州侯與父親也在其列。
這次璟州之亂未始已終,父親顯然脫不了幹係,真不知洄溯還回不回得去。
“公主!”
此時,眉心突然神色有些倉促地閃進房內。
我回過神,問道:“何事?”
她俯身湊到我的耳邊,低聲嘀咕數語。
我聞言不覺一愣,站起身:“沒想到,連他老人家也跑到此處湊這份熱鬧,這璟州還不是一般的吸引人。”
眉心一臉擔憂地問:“老爺子之約,公主赴麼?”
“他老人家都親自跑到璟州邀請我了,若不前往,豈不是太失禮了?”我眨了眨眼睛,笑道,“他老人家可是很久沒管這台麵上的事了,如今突然跑來璟州,還真有些怪呢!”
眉心神情更為擔憂:“老人家請公主今晚戌時於夢得樓一聚,不知擺的是不是鴻門宴?”
“去了便知。”我一笑,“我累了,今日就早些歇著。眉心,你去夜市逛逛,為我們做一些臨行的準備,購置些璟州的特產帶回洄溯。”
“哈?”眉心一時反應過我這突如其來的話語。
我不由笑了笑,對她使了個眼色,道:“想偷懶麼?”
眉心眼中頓時閃過一絲了然,咬了咬絳唇,遲疑著開口:“公主,這……”
我佯裝怒道:“你那樣小的膽子,是該好好練練了。”
眉心聞言無可奈何地應了句“是”。
酉時半,自驛館中出。
我身著眉心的衣裳,頭戴蒙紗的鬥笠,一路走來,竟無人認出。甚至出大門口的時候,守門的人還在跟我打招呼:“眉心,出去麼?”
我微微朝那人頷頷首,徑自向夢得樓的方向而去。
夢得樓在璟城算得上有名,規模並不大,布局卻淡雅清新,透過長窗可將遠處的雪景一覽無遺。
我先到,便坐著等人。
戌時正,我所等的人準時露臉。另外,身後還跟著一男一女。那女子,我認得,正是鴻璦。而那男子,我卻從未見過。
我連忙站起身,迎了上去,笑吟吟道:“清老,多年不見,您更是老當益壯了。”
他捋了捋胡須,一臉慈祥的笑:“吾丫頭?!你如今是愈發水靈了。”
我登時笑靨如花:“哪比得上族長?”
“都入座吧!你們年輕人不覺得如何,我可是老骨頭一把了。”他道。
鴻璦聞言連忙攙扶著清老入座,趁人不注意時,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回之以無辜的微笑,天地良心,我剛才那句話真的是在恭維她。在老人家麵前,我還不至於想跟她翻臉。
清老坐在上位,招呼道:“吾丫頭,還有言麒,一道坐吧!”
我含笑著坐於清老的右邊,那個我不相識的男子便坐於我的對麵。我不由打量起這個叫“言麒”的男子,白淨秀氣的臉,一對插鬢劍眉,一雙細長鳳眼,挺鼻薄唇,一身玄衣更襯麵白。
我笑了笑,道:“想不到公輸公子長得竟是這般模樣,與傾吾印象中的,截然不同。”
他微微一怔:“公主認得言麒?”
我輕輕一笑:“公輸公子之名,如雷貫耳。未曾見麵,難道就不能先聞其名?”
他微微點點頭,笑著稱是。
此時,清老笑道:“言麒,吾丫頭自小就一副怪脾氣,莫見怪!”
“清老,傾吾哪裏怪了?公輸公子性潔譽高,在九州可是有名的。傾吾所言,可是有假?”我笑道,恰如其份地將話中淡淡的諷刺透出。
名不副實的公子哥,若真是清高不染世俗,又怎會千裏迢迢跑來璟州,為享一杯羹?
那三人聞言,臉色俱是一變。
我故作不知,繼續道:“濱海之上的離島,不知與璟州相較,如何?”
我的目光,落到公輸言麒臉上。
此時,他已然恢複常色,道:“自是各有千秋。”
“各有千秋?”我故作沉吟,“那便是,難以取舍。若能一並擁有,豈不更好?”
“吾丫頭,你越說越不象話了。”清老出言道。
我一臉無辜:“傾吾不過是說出自己心中所思想,有何不對麼?”
公輸言麒一笑置之:“公主果然如清老所言的那般聰慧,一語破的。言麒也覺得如此甚好,男兒誌在四方,若局限於離島那樣的孤島,時日一久,自然閉目塞聽。璟州富足,人才濟濟,正好能夠多長些見識。能一並擁有在兩處學習的機會,真是有幸!若要言麒在其間擇一,自然難以取舍。”
好詭辯!臉皮也厚!
我暗自讚道,笑而不言。
他看著我,笑了笑,道:“方才公主說,言麒不似公主所想。不知,在公主眼中,言麒該是如何的?”
想尋機報仇可不是那般容易的事,但自己送上門來尋罵的,那就該另當別論。我,怎好拂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