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七章 世事茫茫難自料(1 / 3)

我終於看到了於鳳梅。

老總命我去醫院采訪一位抱病堅持在工作崗位的保潔員,等我走出來,路過腫瘤科的時候,無意中往裏麵看去,竟然看到了她,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還是那麼雍容華貴,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隻是憔悴了很多,她的身旁站著友鉑還有另外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

我的哥哥友鉑,絕不肯彎腰到龍氏報業集團工作,直接選擇了出國,在新西蘭做建築設計,偶爾也跟我聯係,但在言談舉止上,終究生分和疏遠了很多。我一早知道,我們兄妹倆無拘無束抵足夜談的光陰再不會重來。

現在的他,比以前黑了很多,但麥色的肌膚映襯著深邃的五官減退了他原有的奶油味,反而顯得更成熟。他正跟醫生對一份報告指指點點說著些什麼,我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退到一旁,站在外麵等。

終於,他們出來了。友鉑率先看到了我,他有些意外,“桑筱。”

她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你也在。”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一聲:“媽。”

她沒有回答我。她的眼神不如遠遠過去清亮厲害了。她以前,可以不說一句話就把家裏年輕的清潔工嚇得哆哆嗦嗦痛哭流涕。

聽說她弟弟,那個昔日著名的紈絝子弟死活不肯讓她回娘家待著,“算命先生說你命相不好,回來後,由著克我們大家嗎?!”枉她暗中貼給他那麼多,金錢,生意,人情。當年他屢次三番調戲安姨,我從樓上扔花瓶砸得他骨折,為這件事,由她出麵,家裏一個一個排查,反複折騰,她自始至終懷疑我,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挨過她跟父親的好幾記耳光。

我隻替她悲哀。

友鉑看了,朝那個女孩子吩咐道:“你先跟媽過去。”

女孩沒有看出我們之間的暗流湧動,微微一笑,“好。”

沒有很出色的五官,簡單的馬尾,T恤牛仔勾勒出勻稱的身材,肚子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海外長大的華裔,跟友鉑以前的女人比不算驚豔,但看了還算舒服。

我看著他們走遠,她的步履竟然有點蹣跚,我不會忘記以前的她,是多麼精力充沛,可以通宵打麻將,可以煲電話粥一煲好幾個小時,還可以跟父親冷戰,一連持續好幾個月。

畢竟是老了。

“還好吧?”極其客套。

我點頭,“你呢?”

他還是很客氣,“好。”

我低頭,突然有些難過。曾幾何時,他大呼小叫樓上樓下地攆著我“桑筱桑筱桑筱,死哪兒去了?”、“桑筱,累死了,給哥哥我捶捶背!”、“死丫頭,一個子兒都不肯讓,我看你是不想混了你!”

……

友鉑又是片刻沉默之後,“我這次回國,是跟flona一起,準備帶媽去新西蘭治病。我們已經在國外簡單注冊,我在那邊開了一家設計公司,我年紀已經不小,孩子也快出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糊塗過日子。還有,我以後……”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可能很少回來。”

我也沉默。爺爺奶奶跟大伯母自有伯父生前安排得好好的,他至死不放心父親,他們去了瑞士,小叔小嬸離開這裏去了其他城市。他們走的時候,沒有通知我一聲。

他們恨我都來不及。

他們無望地把最後一根稻草的希望加在我身上,卻加速觸動了一枚摧枯拉朽的按鈕。

現在,父親在牢裏,友鉑也要離開。整個俞家,分崩離析。

忽咧咧似大廈傾,一場歡喜忽悲辛。

我看著他,“……哥……”

他打斷我:“你看上去還不錯。”他輕咳了一聲,“這樣就好。俞家三姐妹,一向比男孩子還要強。”

他看著我,淡淡地道:“六歲那年,我聽到他們吵架。可是,我還是一直把你當妹妹。十歲以後,你開始學會慢慢掩蓋自己的真實情緒。”他平靜地道,“隻有我知道你為什麼拚命省錢,隻有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再學畫,你跟桑瞳明爭暗鬥,我從來不喜歡桑瞳,我就是要偏幫你,包括婚姻,我希望你過上好日子,”他想了想,“一直以來,我好像一直幫不了你什麼。”

我垂頭。

“還有,爸爸那裏……”

我沉默。

良久,他拍拍我的肩,“桑筱,保重。隻是現在,對不起,”他站了起來,“從感情上,我對你抱愧,從理智上,我無法坦然麵對龍太太這一身份。”

友鉑走了。

我去了機場,但沒有出麵送他。我抬起頭看著飛機慢慢遠去,轉身。

我係好安全帶,剛要發動車,有人“篤篤篤”敲我車窗。我抬眼,是桑瞳。她也來送友鉑。

她還是那麼咄咄逼人的美麗,穿著一件寶藍色C.K.風衣,卷發飄揚,看著我,微微一笑,“我車壞了,介不介意搭個順風車?”

車到半路,她側身打量我,“桑筱,你知道什麼叫環境改變人嗎?

我看了她一眼,繼續目不斜視開車,到HairCulture之類的地方理個新發型,換上華服,就算變了嗎?

人的心深不可測,該有多冥頑。

她似笑非笑地道:“你現在跟以前完全判若兩人。不是衣著,不是化妝,而是那種精神氣兒,以前,無論你怎麼掩飾,你的眼睛裏麵總有著一絲絲惶惑驚恐,而現在……”她頓了頓,淡淡嘲諷,“你可以讓人移不開視線,看來,龍斐陌有心得出乎我意料。”

我蹙眉,很不喜歡她的評判口吻,我淡淡地道:“方老師回英國了。”

他抱病而去,她沒有出現。

她神色不變,甚至連說話口氣都不變:“我知道。”

我實在有些生氣,一句話脫口而出:“那你當初何必追到英國去!”

她的臉色變了變,隻是片刻,她又恢複了原先的漫不經心和慵懶,“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她的語調漸漸變冷,“再一次追到英國去,再一次誘惑他,感動他,等待他的垂青,然後,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有一天,可以過上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她從隨身的坤包裏掏出一支煙燃上,徐徐吐了一個煙圈,“俞桑筱,你是不是過於天真了?你覺得我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值得嗎?”

我冷冷地道:“你不是很愛他嗎?”

“愛?”她微笑,漸漸地,她的笑容越來越漂浮,越來越虛幻,“是啊,如果我不愛他,十六歲那年,何必每到那天就穿上自認為最漂亮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希望他在?何必在紙上不斷塗抹有關他的心事?何必為了他接不接受我的邀約而患得患失輾轉難眠?他動手術,我何必飛到英國,衣不解帶夜夜守在他床前,聽著他的每一次呼吸等待他醒來……”她出神般頓住,直到煙頭燃到她的指尖,她打開車窗,輕輕一彈,呼嘯的風聲穿越我的耳膜。

“可是,那又能怎麼樣?不愛,所以不珍惜。他從未珍惜。”

“俞家人走的走散的散,隻有我還穩穩站在這兒。爺爺奶奶罵我狼心狗肺,說我白白給敵人賣命,兩個叔叔對我嗤之以鼻,笑我癡人說夢,媽媽勸我一道出國,雖然家業沒了,過後半輩子的錢還不缺,可是,我俞桑瞳從小到大就沒得過第二名,從小到大,俞桑瞳就應該就隻能站在萬人矚目的舞台中央。龍斐陌一宣布娶你,我頃刻成為大家口中的笑柄和茶餘飯後的談資,那些女人們旁敲側擊拚命挖苦我,有什麼關係?龍斐陌處處鉗製我,在我身邊布滿了耳目和親信,有什麼關係?俞氏一倒,多的是人爭先恐後來踩,又有什麼關係?從來這個世上,比的就是誰能忍到最後。”

“我可以從頭學起,從信息源,到發布,到傳播方式,所有的,一切的,以前我沒有時間,沒有興趣,覺得沒有必要的,我統統開始學。”她又點起一支煙,我這才發現,她的指尖微微泛黃,“以前我不喝酒,現在一個星期至少五天,我都在酒桌上陪客,以前我不抽煙,現在我幾乎天天一包,以前我極其鄙視憑借美色而上位的女人,現在……”她的臉孔漸漸逼近我,市區已到,我停車靠邊,坐著回視她,良久之後,她輕輕一笑,“桑筱,哦不,龍太太,我應該感謝你嗎?為我謀得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而憑著它,我終於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隻要我願意,還可以得到更多,而我曾經做過的犧牲,跟它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