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等到畢業論文答辯。畢業論文中,我研究陶淵明田園詩,喬楦研究蘇東坡豪放詞。係主任王老先生興之所至,在論文研究範圍之外,拿蘇東坡在往杭州赴任途中,應金山住持佛印之邀夜遊金山大做文章,想要為難平素桀驁不馴的她,沒想到喬楦滔滔不絕,從蘇東坡一生十一次到達鎮江金山寺談起,一路巴啦巴啦侃下來,居然從“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考證出蘇東坡遇上了UFO,驚得王老先生目瞪口呆,兩手向前伸,一點一點地,點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臨了,喬楦居然看看表,“二十分鍾到了,謝謝老師!”麻溜兒一股腦兒收拾好東西,瀟灑下台。
氣得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睛。
我忍俊不禁。
至於我,好在有方叔叔坐鎮暗中提點我,也好在諸位老師給麵子,中規中矩,沒有出什麼岔子。
很快順利畢業。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喬楦居然好巧不巧跟貞子先生找到了同一家報社,鑒於如今在任何一個城市居,都大不易,她也隻好忍氣吞聲地甘為五鬥米折腰。但還是由於心情不爽經常跟我嘀嘀咕咕的。
我已經退掉了原先租的房子,跟喬楦搬到了一起,兩室一廳,房租均攤。離開俞家的時候,我把所有的信用卡放在了房間的梳妝台上。以後,我要完全靠自己了。我每周都定期去看安姨,陪她聊聊天,解解悶。
我徹徹底底跟龍家兄弟劃清了界線,對偶爾前來尋訪的龍斐閣也避之三尺而不見。我隻是普通得近乎平庸的一介世俗,在紅塵中摸爬打滾,有一個喬楦這樣大大咧咧,有點拜金又仗義的朋友,有剛剛夠用的金錢,有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已經算是上天厚待我。
而且,雖然失去了一段情,但我還沒來得及對愛情完全絕望。因此,我渴望能出現一個平凡然而善良的男孩子來關心我,愛我,嗬護我,和我一起麵對所有的一切。
至於那個危險可怕的男人,我惹不起。我相信,他也隻是閑極無聊一時起意。這種逢場作戲的紈絝子弟,我平日裏聽得見得太多了,拿感情當遊戲,拿寂寞當遮羞布,拿時間作無謂的消遣。
權當噩夢一場。
但是,我心裏一直憤憤。
一畢業,我就順利轉為臨風雜誌社的正式員工。我的頂頭上司是我當初的實習老師,一個幹練爽快的三十多歲女性黃姐,明眸皓齒品位不俗,據說一直獨身。這年頭,好女人反而容易惆悵。
進臨風已經有段時間了,可能因為最開始上麵跟她打過招呼,她對我印象一直不好,態度不算友善,甚至淡淡鄙夷。對她這樣披荊斬棘在職場上拚搏才得到今天這一地位的女強人來說,跟我這樣靠關係進來的平庸之輩共事純屬浪費時間。
因此,她經常毫不客氣地對我要求——
“俞桑筱,去把那堆稿子整理一下,不能有錯別字,明天要用!”
“俞桑筱,去核對昨天的采訪記錄,要一個字一個字核對,明白嗎?”
“俞桑筱,去把桌上的所有文件影印一下,一式三份。”
“俞桑筱……”
“俞桑筱……”
……
我回去偷偷跟喬楦抱怨:“喬楦,我都快升級成影後了。”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不要緊,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
在我進去換衣服的時候,她仍然語重心長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年輕人哪就是要沉住氣,無論做什麼千萬不要有畏難情緒,要知道,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你看看,光明永遠就在正前方……”
晚飯都吃過了,她還一直滔滔不絕地對我進行革命主義教育,儼然我是白眼狼一枚。
我無奈,避之不及,不知道她是哪顆藥吃錯了,直到晚上貞子先生來電,從兩人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和喬楦的揚揚得意中,我才了解大概。原來,他們報社最近要組一批財經名人稿,但老總別出心裁搞什麼內部采訪競賽,在社內先小組模擬,優勝劣汰,勝者出擊,務求一擊即中,揚名立萬。
巧的是喬楦跟貞子先生寧浩雙雙入選,不巧的是兩人剛好站在天平的兩端,更不巧的是,贏的是喬楦所在這組。
怪不得這麼有精神。我歎口氣,這多年下來,也不覺得無聊。
放下電話,喬楦揮了揮拳頭,賭咒發誓了幾句,回過神來之後,腆著臉湊到我身邊,“桑筱,求你件事。”
我睨了她一眼,“跟這次采訪有關?”上次已經托哥哥幫她胡亂應了一份采訪,她還真是不知足。
她拚命點頭,“我已經跟我們那組的人誇下了口,桑筱,”她嘩啦啦展開一份公司宣傳冊模樣的東西,翻到第一頁,語重心長地道,“這次全靠你了。”
我隻是不經意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涼氣。
上麵那個坐在椅子上目視前方,隻在唇角隱著一抹幾不可察微笑的男人,竟然是我目前恨之入骨避如蛇蠍的龍斐陌。我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皺了皺眉,“喬楦,恐怕這次我幫不了你。”
上次不是因為她,我也不會那麼倒黴。
她大惑不解,“怎麼會?開玩笑,你不是跟他弟弟很熟?隻要跟他打個招呼,順便套點資料出來,我們可以少走多少彎路啊,”她搖晃著我,不屈不撓地道,“桑筱,聽說他不隨便接受采訪,拜托啦,關係到我的年終獎啦……”
我耐心聽她說完,爾後輕輕撥開她的手,站了起來。我不去看她失望的神色,平靜地道:“抱歉喬楦,這次,我真的幫不了你。”
我們雜誌社是出了名的陰盛陽衰,通常這樣的環境會造就一群資深媒婆。不僅社裏跟我差不多年份進來的幾個青年才俊被她們虎視眈眈不已,就連我也捎帶著被他們瞄上了。
“桑筱,來來來,我跟你說,這個男孩子是我鄰居的兒子,長相和工作單位都是一流的,人品也好得不得了,就是個子稍微矮了那麼一點……”
是,隻比潘長江略高。
“桑筱,我手上有個非常非常非常不錯的男孩子,其他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內向不愛說話。”
內向到無論你跟他說什麼他都茫然以對,並局促不已。
“桑筱,你看,高總自己開了家公司,有房有車,條件多麼優越,再說了,年紀大是大了點,小三十了,可男人也就到了這個歲數才知道收心,知道心疼女朋友不是?”
這位高先生定是情史豐富多彩,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那種,說不得以後隔三岔五還要津津有味地從記憶箱中翻出來掉掉書包曬曬太陽。
以上是喬楦聽了我轉述的媒人之詞後,抽絲剝繭條分縷析之後,鄭重得出的結論。
我大笑,並沒在意。
隻是沒想到,友鉑同樣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一天,他打我手機,“桑筱,好久不見,晚上出來我請你吃飯。”
我欣然應允。
他挑的是一家法國餐廳,直到現場,我才知道被他給賣了。他旁邊坐著一位戴著無框眼鏡,膚色白皙,看上去溫文和善且一直微笑的,約莫二十六七歲的男子。
友鉑向我開門見山地介紹:“關牧,我們俞氏剛挖來的法律顧問。”他指了指我,“呶,我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妹妹,俞桑筱。”
又裝模作樣寒暄了幾句,他就直接閃人。
我頗有幾分尷尬,好在關牧是個很會調節氣氛的人,也比看上去要幽默風趣,總在沒話題的時候,不經意地挑起下一個話頭。
第一次見麵就在這樣的平平淡淡中度過。
自此之後,關牧會不時約我出來見個麵,吃頓飯,喝個茶什麼的。友鉑對他讚不絕口:“桑筱,人家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哥可是好好給你把過關了,你自己也要加油。”
我想,他還在為當初何言青的事略略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