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抱月雖然也是江湖兒女,但鏢師出身,不是黑道中人,而且也在朝為官,所以仍舊露出懷疑的神色:“先生,此舉當真妥當嗎?”
“崔女俠幾時也變成了畏首畏尾之人?”公孫天成笑道,“老朽不是已經說了嗎?這些俘虜留著無甚用處。殺了一了百了。而且,他們的同黨應該很快也會來到,若看見遍地屍首,隻怕嚇得腿都發軟了吧?所以,不僅要殺,最好還要布置一下,做成搏鬥廝殺的假象,好讓後來的敵人以為我軍是在和樾寇正麵交鋒中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樾寇必定要對我軍生出十二萬分的恐懼來。”
“先生忒也貪心!”辣仙姑咯咯嬌笑,“樾寇又不是不知道咱們有多少人。就算他們以為是司馬將軍的部眾到了,和樾軍正麵遭遇打了一仗,也不會滿地隻有樾寇的屍體,我軍毫發未傷。難道我軍真的神勇無比,有如天兵天將嗎?看看過往的戰績,才沒有人會相信呢!”
“不錯!”公孫天成道,“所以才更要麻煩各位當家,拿出各自的絕活兒來。要讓這些屍首看起來或是中毒或是被野獸撕咬或是中了機關暗器。總之,是要震懾後來者,那便可以打亂他們的陣腳了。”
“這就得交給娘子來操辦了。”猴老三討好地看著辣仙姑,“你如此冰雪聰明,隻怕沒有一萬種辦法也有八千個主意,總能把樾寇嚇得屁滾尿流。光看這哨子陣,今日能將樾寇整一支隊伍都迷倒,娘子就是居功至大者!”
辣仙姑也不謙讓,咬著嘴唇思索了片刻,就召集幫眾過來如此這般地吩咐。
依然被吊在樹上動彈不得的梁建琛心裏可愈發著急:莫非這群土匪是來真的?看他們已經砍瓜切菜一般一氣殺了幾十名士兵,似乎真的不是說來嚇唬人的。那自己作為主將,必然也難逃一死。他雖不是怯懦畏死之輩,但就這樣窩囊地中了土匪的奸計丟掉性命,還要留下屍首去恐嚇後來的同僚,那一定死不瞑目。隻可惜,他現在既也不能掙紮,也不能出言和敵人周旋,隻能幹瞪眼而已。心下不由絕望萬分:梁建琛啊,梁建琛,沒想到你尚未建功立業就要白白送命於此!
偏在這個時候,他感到手背上有一絲涼意,似乎有什麼冰涼濕滑之物正順著他的手爬上來。不知是蛇還是蟲。由於不能低頭看,他隻能默默地感受著那令人發毛的蠕動。過了一陣,那涼意消失了,但再片刻,又出現在他的頸間。他曉得,是那蠢物爬上來了。又少時,已爬到了他的臉上。眼前出現一個白森森的三角頭,瞪著一對血紅的小眼——乃是一條白蛇。
不由冷汗直冒——光看著模樣就是劇毒之物!現在全身麻木,怎麼躲避?莫非還未死於於口刀下,就要先被這畜生奪了性命?他拚命向白蛇瞪眼,向將其嚇退。可是白蛇非但不懼,反而發出嘶嘶之聲,仿佛是在嘲笑他。然後,忽然向後一揚,昂起頭來,狠狠朝著梁建琛的鼻子咬了下去。梁建琛隻覺得鼻子一陣刺痛,心底暗呼:完了!完了!
他閉目等死,感到鼻子的刺痛慢慢向臉頰、脖子、肩膀,乃至全身蔓延。可奇怪的是,痛楚之後卻沒有窒息之感,反而他原本麻木的身體似乎又開始聽使喚了。他試著動了動手指,即摸到了手腕上綁著的繩索,又試著動了動腳,就踩到了一個樹墩。這下,如何不欣喜若狂。他怕動作太大了,招來殺鹿幫中人的注意,便小心翼翼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但手指卻努力地拆解這腕子上的繩索。也算黃天不負有心人,當那邊殺鹿幫又稀裏嘩啦斬殺了十幾名樾軍士兵後,他手腕上的繩索解開了。現在,隻要割斷捆著他胳膊將他吊起的那條繩子,他就可以脫身。隻不過,他縱然恢複行動自由,卻得從殺鹿幫眾人這裏殺出一條血路才能真的逃脫升天。雙拳已經難敵四手,何況還是這群身懷武功的土匪?他不得不靜待機會。
可能真的是老天助他。也不知辣仙姑提出了什麼計策。眾人都往遠處去了,隻剩下崔抱月和公孫天成在跟前。一個老人一個娘們,他還沒有放在眼中。於是,趕緊摸著靴子中藏著的匕首,去割背後的繩子。這時便聽見崔抱月問公孫天成道:“先生,就這麼把他們都殺光了,不怕向將軍怪罪嗎?要不要留下活口——比方說那個領頭的。這樣向將軍也好拷問他一番,了解樾寇下一步的動向。”
“樾寇下一步的動向,何須拷問他?”公孫天成冷冷地瞥了梁建琛一眼,嚇得他趕緊停止了動作,屏息不動。“這人不過是個副將,豈能知道玉旒雲的計劃?玉旒雲如此多疑,又自視甚高,所信賴的最多也就隻有石夢泉一人而已。這個小小的副將,算得了什麼?拷問他,不過是浪費功夫而已。再說,反正玉旒雲已經落在了我們的手中。就算她給石夢泉下達過什麼命令,哪怕讓他不惜一切代價不顧自己的安危也要攻破涼城——石夢泉豈是那種無情之人?玉旒雲便是石夢泉最大的弱點。我看現在樾軍已經亂了陣腳,什麼計劃也沒有了。”
“先生說得石夢泉好像是個多情種子一般。”崔抱月好像頗不以為然,“我倒覺得他和玉旈雲一樣,都是冷血屠夫,才不會為這點兒小事所影響。侵占我國的大好河山,就是他們眼裏唯一的目標——先生之前去他大營裏的時候,不是說他一點兒都不相信,還把先生趕出來了嗎?其實先生就應該好像我說的那樣,在青蛇溝這裏擺下陣勢,搭個高台,把玉旈雲綁在上麵給他們看,逼石夢泉羅滿等人立刻退兵,否則就當場把玉旈雲殺了——豈不便宜?”
什麼?梁建琛心中“咯噔”一下:難道內親王當真在他們手上?
“嗬嗬,崔女俠怎麼從軍良久,行事卻還像是江湖草莽?”公孫天成笑道,“你這樣敲鑼打鼓讓樾寇知道玉旈雲在你的手上,他們還不設法營救?就算到了那一日,你將玉旈雲綁在高台之上,而石夢泉等人也營救無力,你以為玉旈雲會命令他們退兵,還是咬舌自盡?玉旈雲死了,樾寇是悲慟難當潰不成軍,還是將悲憤化為力量,將咱們這小小的一撮人馬碎屍萬段?”
“這……”崔抱月臉紅,似乎是羞愧自己的眼光如此短淺。“那先生究竟打算怎麼利用玉旈雲呢?”
“嗬嗬,眼下就是要虛虛實實,讓他們半信半疑才好。”公孫天成回答。
“什麼意思?”崔抱月還是不明白。
“他們目前有不信的理由。”公孫天成道,“崔女俠也算是在落雁穀和玉旈雲交鋒過,與她有血海深仇,自然有體會。玉旒雲雖然心胸狹隘品性不端,但總也是個有勇有謀的將才,當年她年紀輕輕,率領疲弱之軍,卻在落雁穀絕地反擊,後來又可以隻身穿越我國,去西瑤議盟,而東征鄭國之時,聽說她病得就快死了,但還是親身上陣,大獲全勝——這樣一個時時如有神助的人物,誰會相信她這麼輕易就落入咱們的手中?所以樾軍諸將不相信我的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相信最好,讓他們按照原定的計劃繼續前進,到時候咱們把玉旒雲搬出來,更能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但先生不是又滿有信心石夢泉是相信了嗎?”崔抱月問。
“石夢泉不同於旁人。”公孫天成道,“旁人隻當玉旒雲是個馳騁沙場的梟雄,石夢泉卻是與她朝夕相伴的知己。玉旒雲隻要有三分可能遇到危險,石夢泉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就好像崔女俠和你那已故的未婚夫一樣——你當年豈不也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才隨軍出征的嗎?試想,他若還在世,有人告訴女俠說,他遭遇危險,女俠是不是也要即刻趕去查探個究竟?石夢泉也是一樣。但是他既是玉旒雲的左右手,玉旒雲不在的時候,他就得肩負起整支軍隊。當時那麼多軍官在場,他若然露出一絲驚慌,旁人還不全都跟著慌亂?所以,他當時一定是極度克製,但趕走老朽之後,肯定就絞盡腦汁,想著如何來探一探咱們的虛實。同時,投鼠忌器,無論玉旒雲之前有何計劃,他都會更加小心。瞻前顧後,患得患失,那些計劃自然也就失去了威力。”
“原來如此。”崔抱月道,“就不知石夢泉打算怎麼探我們的虛實?”
“應該是往平崖去了吧?”公孫天成道,“他應該是中了我的計,以為玉旈雲被司馬元帥擒獲,現在深陷平崖,卻不曉得其實玉旈雲是落在了女俠的手中。他們去到平崖,隻會落入司馬元帥的包圍之中。我們若在平崖殲滅一部分敵軍,又在攬江、鎮海這邊消耗他們的力量,到時候樾軍必然士氣大銼。我們再把玉旈雲亮出來給他們看,他們已沒有力量再行營救,也沒有力量複仇。到時候連樾國皇帝大約都已經厭倦了這場戰爭。應該會很快答應議和——嗯——”他掐著手指,好像是在計算日子:“算來,道那時候,咱們的使者也已經到了樾國的西京。正如玉旈雲的謀士自己所說,樾國皇帝專寵皇後,而皇後又向來最寶貝玉旈雲這個妹妹。前線失利,玉旈雲遇險,這場戰爭徹底失敗,他們應該不會像繼續陷下去。”
“先生這樣虛虛實實,連我都給繞胡塗了,相信樾寇也一定中計。”崔抱月道,“隻不過有一條先生得考慮——玉旈雲雖然自視甚高,但身體卻實在和紙紮的沒什麼兩樣。聽說以前,她都是依靠身邊有名醫相助,才挺了過來。這一次,隻怕還沒挨到談判的時候,她就一命嗚呼了!”
“哈哈,女俠放心。”公孫天成道,“玉旈雲雖然性格偏執,卻不是求死之人。她一日未死,就一日都存著希望可以獲救脫身。所以女俠隻管讓你軍中那郎中給她瞧病——你看,這麼些日子,她沒有絕食,也沒有絕藥。老朽唯一擔憂的,是你那郎中醫術不夠。”
糟糕!糟糕!他們的這些對話傳到梁建琛的耳中,一字一句都好像匕首,涼涼的,劃過他的脊背:看來玉旈雲當真是落入敵手——石夢泉說要領兵去平崖,乃是為了營救——但就快要落入敵人的圈套之中。他須得把這消息傳回攬江才是!
心下愈發焦急,不斷暗暗祈求老天也給他脫身的機會。
偏巧就在這個時候,忽見遠處來了一隊人馬,為首正是從攬江大營潰逃的向垂楊。公孫天成、崔抱月和餘人都迎上去招呼。梁建琛就抓住這個機會,迅速地割斷身上的繩索,跳下地來。他怕此刻撒腿狂奔會立即被敵人發現,但周圍並沒有旁的藏身之所,唯有心一橫,鑽進死人堆裏。從前都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同僚兄弟,現在卻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體,而且他們的血還在不斷裏流出來,淌在他的身上,讓他感到無比的悲憤:楚人竟如此狡猾!總有一日,他要報仇雪恨!
殺鹿幫的人少時便去而複返。都發現梁建琛不見了。許多人咋呼道:“五當家,難道是你的迷藥不頂用嗎?怎麼能跑了?”
“我怎麼曉得?”辣仙姑也顯得焦急。
“沒關係,跑不遠。”公孫天成道,“既然向將軍已經帶了人馬來,咱們又有了幫手,先把這裏的樾寇都殺光。大當家再帶幾個去搜村子,總能把他找出來。”
這提議似乎眾人都沒有異議。很快,梁建琛耳邊就想起了一片令人發毛的“嚓嚓”聲。本事他最熟悉不過的,是兵器刺穿軀體的聲音。征戰沙場,有多少次,他就是這樣砍下敵人的頭顱。可是此刻,卻是楚軍揮刀屠殺他那些昏迷不醒毫無反抗能力的部下——更有可能隨時會砍到他的身上。因此上,每一絲響動都讓他感到毛骨悚然。身上濕濕黏黏,已不知道是鮮血還是冷汗——也有可能,他已被嚇得失禁。
那段時間,他如同身處地獄。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那殺戮聲止住了,又聽到公孫天成和殺鹿幫中人的對話聲。大約是殺鹿幫中人說,找遍村子的廢墟也未見到梁建琛的影子,問要不要再去旁的地方搜。公孫天成回說不必為了一個人大費周章,逃了就逃了,也玩不出花樣來:“大家都辛苦了,為免樾寇援軍到來,咱們還是早些回營地去吧。還有先前的那一批俘虜沒處置呢!”
大夥兒均無異議。一眾人有的抱怨腰酸胳膊痛,有的則大呼殺敵痛快,吵吵嚷嚷,終於去得遠了。
梁建琛這才從屍體堆裏爬出來。見天色已晚,月光皎潔,但照著麵前那屍橫遍野的景象,令他幾欲作嘔。一千人的隊伍,就這樣眨眼之間化為孤魂野鬼,還有早先派出來的五百人,大約也難逃此厄運——這真是他從軍以來最大的一場敗仗!
卻不敢唏噓太久。他稍稍活動僵硬的身體,就使出吃奶的力氣朝自己的營地狂奔。須知那村子離開樾軍青蛇溝的營地頗有一段路程,騎馬也須兩個時辰才到。他全憑兩腿,跑得筋疲力盡也距離甚遠。不過幸運的是,青蛇溝那邊留守的部眾見他們久久未歸,開始覺得蹊蹺,就派了一隊人馬來偵察。這樣,在午夜時分,梁建琛才終於見到了自己人。
一邊回營地,一邊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大家聽了,又驚又怒。有人當即跳起來說要去找到向垂楊和殺鹿幫決一死戰。
“他們到底躲在哪裏、有多少人,都是未知之數。”梁建琛道,“而且他們頗有些旁門左道的法子——那些迷藥無色無味,也不知倒地是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讓我們整整一千人瞬間都著了道兒……若不是我被毒蛇咬了,因禍得福,隻怕此刻也成了楚人的刀下亡魂。”
聽他這樣說,眾人再各自想象他的經曆,不覺也個個脊背發涼。便有人提議,為今之計,應當退回攬江,免得留在敵人的陷阱裏,白白再折損人馬。
“這可不行!”梁建琛道,“雖然此地危機四伏,咱們隨時送命,但隻怕咱們一走,青蛇溝就從天險變成了大道,司馬非的部眾就長驅直入。那辛辛苦苦才得來的攬江城豈不又要拱手送還給楚人?這可萬萬使不得。咱們的大隊人馬還是得留守,但要派一小隊人回去攬江報訊。”
留守在此,不知敵人又玩出什麼花樣來,可能真的就要以身殉國。樾軍士兵互相望望,雖然從軍之時就曉得要做刀尖上打滾,但此來本是帶著取勝的信心,沒想到竟變成赴死的悲壯。大家都表示要和梁建琛一起留下,不願借著回攬江去報信而逃離危險。
“回去報訊可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梁建琛勸說道,“敵人殺了咱們千餘名將士,就是為了要給後來人看,咱們回去報訊,應該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路上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所以這報訊的不但要膽大心細,還要有好身手。一隊人馬互相照應,務必要將此處的情形告訴羅總兵。”
聽他這樣說,眾人才不再謙讓了。推舉了幾名騎射搏擊都十分了得的兵士。一回到營地,梁建琛就寫了一封簡短的書信,又抄寫三份,讓不同的士兵貼身收好,以防其中有人會遭敵人暗算。而有關玉旒雲的消息,事情機密,不宜寫下來,也不能告訴其他人。令他一時不由陷入沉思:難道得他親自回去報訊嗎?身為主將,怎能離開?
且為難,他的副官從外麵進來:“大人,攬江那邊有緊急軍令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