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重生（雁南度）
楔子
巫歌曲調響徹山穀。
高觀山下，八百巫人正在進行一場招魂法事。這麼大的排場，是隻有王才配享用的規格。
桃夭夭站在一麵絕壁之上，衣袂翩然，宛如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
山風吹得她麵色蒼白，額間那朵桃花胎記更加殷紅嬌豔。
熊貲，今天是你的祭日。
此後的今天，不僅是你的祭日，也是我的祭日。是我們的祭日。無緣同生，無緣同死，那就讓我們同祭吧！
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不該認定你是一個斷袖；不該懷疑是你殺了姬息；更不該被那個叫薑申的男寵利用，謀害你……
那時候我不知道，薑申其實是個女人；更不知道，在對你十年的冷漠與折磨中，我已不知不覺中愛上了你……
斷腸聲裏憶平生，當時隻道是平常……（注1）你知道這種痛悔嗎？
如果有來生，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彌補，償還。
熊貲，等著我，我來見你了！
……
為何觸手之處這般柔軟，且有溫暖的感覺？難道冥間不是一個陰森冰冷的所在？
難道她隻是做了一場夢，醒來仍在床榻上？這醉生夢死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
她懊惱地揮一下手臂，觸到一片溫軟。同時，一陣好聞的男子體香侵入她的鼻息，一團笑聲在她頂上響起：“娘子，幹嘛見麵就打我？”
是熊貲？！除了他再沒人能叫她“娘子”的！
好啊！原來不是夢，原來她是真的來到冥間見到了熊貲！
她狂喜地睜開眼睛。一張比桃花還要妖嬈的臉俯在她的上方。親切，溫和。生輝的眼眸裏滿滿的全是深情。
臉上的笑意還來不及綻開，就慢慢凋零了——這張臉雖然也美，卻不是熊貲的臉。
她這才想起，除了熊貲，世間還有一人是可以叫她“娘子”的。在熊貲之前，她還有過一位夫君。那便是眼前的這個男子——曾經的惜國君候姬息。
她竟然跌在了姬息的懷裏。
此時，他正打橫抱著她。他的臂膀在輕輕顫抖，眉間煙霞橫生，似藏了千山萬水。
桃夭夭趕緊想從姬息懷裏掙脫下來。他卻似有意似無意的，一雙手臂連同兩道目光一起，牢牢將她鎖住。
一名麵目姣好的灰衣女子行到姬息近來，恭敬屈膝向姬息行禮：“儲君，君上有請……”
桃夭夭趁機從他懷裏掙脫。
姬息衝女子揮揮手：“待會兒再說，我現在有事！”
女子唯唯退下。
姬息牽了桃夭夭的手：“夭夭……”
桃夭夭急忙抽出手來。
姬息怔了一怔，歎息道：“還記得當初你偷偷跑到潭邊窺我沐浴，吵著鬧著要跟我圓房……如今，連牽牽手都不行了麼？”
“對不起……我……我後來愛上熊貲了！”
他好看的嘴角牽扯了一下，努力露出一個笑容。她看著他俊美的麵容，無端地想起黃連來。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愛上他的？”他還算平靜，似乎對她說出這樣的話早有準備。
桃夭夭調轉了視線，緩緩地道：“是在他死了以後，許多事情一件一件明白，真相一個一個揭開，我的痛悔一天一天加深……我才突然醒悟過來，我其實早就愛上了他！至於我愛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想……我想……是在他真正把我從女孩變成女人的那一刻！”
說到這裏，桃夭夭抬起頭來看著姬息：“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問問你。為什麼……”
她的話尚未說完，一名灰衣女子急急地走來：“儲君，你種的梔子開花了！”
姬息一把拉了桃夭夭的手，急急走到一株綠油油長勢喜人的植物前站定。那株植物傲然在枝頭頂了一朵小孩兒拳頭般大小皎潔如玉花朵。在滿園的姹紫嫣紅中格外醒目喜人。
正是她最喜愛的梔子。
姬息俯下身子在那朵花上深嗅。
風的吹拂下，他的袍角與她的裾角不時絞在一塊，如情人相互撫慰相思。
他失望地歎口氣：“你看看我種的這株梔子。夭夭，十年了，我費盡一切心思，就是培育不出你喜歡的那種香味來！”
桃夭夭此刻的心思卻不在這株梔子上。她心裏有太多的疑惑，憋了太多年，一定得跟他當麵弄清楚。
“姬息，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問你。為什麼你娶了我三年，我還是處女之身？每次我們……的時候，我心裏也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但你每次都是很難受的模樣，我便不敢問你。我一直以為夫妻之間都是那樣的。直到熊貲強要了我，我才知道，原來你一直在騙我！為什麼？你難道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心是需要和她的身體保持一致的麼？為什麼啊？”
姬息身子一僵，半天不肯轉過身來。
桃夭夭靜候著他。半晌——
“終於還是要麵對這一刻啊！”姬息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吞吐之間，像是完成了一路跋山涉水的行程。
“我問你，你在人間有沒有遇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有。”桃夭夭不假思索：“你一定記得害死你的那個人吧？就是熊貲身邊那個叫薑申的男寵。她其實是個女人。她愛熊貲，可是熊貲愛我。她就殺了你嫁禍給熊貲，好讓我更恨熊貲。事實上，我的確更恨他了。可是熊貲依然愛我。薑申終於因愛生恨，安排了熊貲的仇人混進軍營去害熊貲，還故意把消息透露給我，讓我為熊貲的死抱憾悔恨。查明一切真相以後，我要處死薑申，她……她……居然被一陣龍卷風卷走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姬息聽了她的話，不驚不詫，平靜如常。
“你知道薑申是什麼人嗎？她是天庭玉帝的三公主，喜歡天庭的儀神。適逢儀神下界，她就跟著下到了人間。”
“儀神？”
“就是熊貲。”
“……”桃夭夭被他的話嚇到了，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我又是誰？”
“你是姬息啊。生前是惜國的君候，現在……”她仍未從震驚中清醒，木木地應著他的話。
猛然想起剛才來過的兩名灰衣女子都叫他“儲君”。難道，他也另有身份麼？
“現在是冥間的一隻鬼對吧？”他發出一陣沒有歡樂的輕笑，“我記得我給你講過，當人變成了鬼，會上黃泉路，過奈何橋。而且冥界隻有唯一一種花，就是彼岸花。
這裏不是冥界，我也不是一隻鬼。姬息，那是我在人間的身份和名字。我的另一個身份是魔界儲君。他們叫我孤鸞君。”
“孤鸞君！”桃夭夭重複著，退開幾步，打量著眼前曾經熟悉的陌生人。
“你知道你自己是誰？你的來頭也不小呢！”像是不忍心再折磨她的神經，他接著說下去：“你是天上的愛神。與你的元神聯手和玉帝打了一個賭，是以下了人間。玉帝封印了你的記憶和法力，因此你才會什麼都不記得，與凡人無異。”
她動了動嘴唇，說不出一個字來。
“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吧？”他雙手並起，攤出一個透明的球體在手中，“過來看看你就明白了。”
……
一炷香的工夫之後。桃夭夭自驚愕中回過神來。
“那……你……為什麼又會在我身邊？”
他長長歎息一聲，緩緩道：“受第二條仙規所累，越來越多的神墮為魔，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組織，與神界水火不容。
神界管轄人間。魔界想把這個權力奪過來。可是神天生帶有辨魔功能。魔界的屢次行動都失敗了。
就在你與玉帝打賭下凡之際，魔君破譯了你身上的一道密碼：你親手研製的香水和酒可以混淆視聽，解除這種防魔功能。隱藏在人間的神享用了這種香水或酒，辨魔功能就不複存在。
魔君派我去完成這個任務。按照計劃，我和你結為夫妻，順利地利用你造出了香水和酒……”
她望著他，前塵往事俱上心頭。
他是小國之君，國小民窮。她為了幫他致富，研製出香水美酒，暢銷中原。為了推廣產品，她喬裝成外國公主，一路留香，並在一場選美賽中奪得冠軍，贏得了中原第一美人的稱號。
就因為這個稱號，後來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最終導致晶國大王熊貲滅了小小的惜國，強搶了她……
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研製香水和美酒，後來的所有事情都不會發生。
原來，都是他的預謀麼？
“這麼說……你從頭至尾都是在利用我？從來沒有……愛過我？這就是你……三年來不與我真正圓房的原因？”
孤鸞君苦笑道：“如果是這樣，我還救你到這兒來，告訴你這些做什麼？你知道那三年裏，我欲愛不能，堅持得有多辛苦？
神與魔結合，便也會墮為魔，遭神界棄絕，你就不再是愛神。起先，我是為了完成任務，不敢褻瀆你。因為香水和酒必須是愛神所造。任務完成之後，我愛你更深，怕你知道真相以後會恨我，更加不敢褻瀆你！我幻想有一天能向你坦白，讓你自己做出決定……後來發生的一切，終於讓我的幻想成為了泡影。”
“……那，香水和酒之後，魔界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麼？”
“這個我不知道。因為愛上你，父君已經不讓我參與計劃了。”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是魔界儲君。魔黨的利益，就是你的利益啊！”她輕聲說。
“在我心裏，再大的利益也比不上你重要。雖然你我並無夫妻之實，但在我心裏，會永生永世當你是我的妻子！我欺騙你，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願意盡我最大的力量來彌補！希望有一天，你能夠原諒我！”
他頓一頓，輕聲問道：“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可否……留在這裏和我一起種梔子？”
她接住他的目光，堅定地道：“我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來曆，當然要做有意義的事情。我要去找元神，和他一起贏這個賭，讓玉帝修改第二條仙規！”
孤鸞看著她，眼裏全是欣賞和留戀：“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決定的！好吧……我送你回去！”
他取出一個小小的物件，鄭重地放在她的手心。
那是一個桃木雕成的小像，隻有大拇指大小，卻是栩栩如生，毫發盡現。雕的正是桃夭夭的形貌。
他擅雕桃木簪。經他那一雙鬼斧神工的修長手指雕成的桃木簪曾使大國儲侯甘願用一座城池交換尚不得如願。沒想到他竟能把她的小像也雕得這般出神入化。
孤鸞指著小像斜斜逸出的發髻道：“這也是一隻口哨。這裏是哨孔。遇到緊急情況，就吹響這個哨子，我會來幫你！再有，如果累了倦了，任何時候，歡迎你回來。儲君夫人的位置永遠給你留著！”
桃夭夭握住小像，想說點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是淺白。她把小像掛在脖子上，與珍愛的貘角項鏈疊在一起。
孤鸞攜了她的手，禦風來到一個幽深的洞口。
“這裏就是回到人間的通道。我送你回去。”
兩人正要走進洞口去，一道青光閃過，洞口已被人堵住。
其中一人，正是先前來請他被他揮退的灰衣女子。另外那名中年男子，相貌威嚴，氣度不凡。
孤鸞拉了桃夭夭在身後，微微躬身向男子道：“父君！”
魔君冷哼一聲：“請都請不到你，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父君？把她交給我！”
“父君！我要送她回人間！”
“知道。我會送她回去！你當我不想她贏了玉帝老兒麼？”
孤鸞握了桃夭夭的手，十分不舍：“夭夭……”
威嚴男子拉了桃夭夭過來，信手一揮，碎金屬般的鈴音響起，眼前已築起一道屏障，將孤鸞隔在屏障之外。
男人緩緩伸出手掌，印在桃夭夭額心。
“你幹什麼？”桃夭夭大驚，卻已退不開身。恍惚中記起，剛才在孤鸞君給她看的水晶球裏，玉帝就是這樣封印了愛神的記憶。
……
片刻之後，男人挪開手掌。
桃夭夭看著黑暗中飄忽不定的幽幽藍光，記起自己從懸崖躍下，要來冥界尋找熊貲。問男人道：“請問這裏是冥府麼？”
“正是。”
“我想見個人，可以麼？”
“你想見誰？”
“我想見熊貲。”
“你見不到他了。他是天上的儀神，因為違背天意，被永遠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