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間行走的愛人(公孫羽)
前言
最初這篇文是當作一個短篇小說來寫的,豈料它自動繁衍滋生,簡直就像病菌,然後我想到生病這個問題。如今流行的說法是,生病是生命中的某一種狀態,類似於某種半強製的休息,不管在電視中還是在現實生活中,很容易看到很多人用略顯誇張和稍帶矯情的表情說,嘿,TAKE一個BREAK,或者說,哎,這是我的身體抗議要我休息呢。
生病約等於休息的說法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流行,我也不甘人後地加入潮流,直到不小心讀到老子,老子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老子前輩根本沒有提到,病。
也許在老子看來,病根本不是生命的某種過程,而是生命的全程,一個衰落的趨勢。
當然我的理解很可能是錯誤的,正如我對莎士比亞的解讀八成也是錯誤的一樣。現在受過普通教育的年輕人,比如我,對於古文和英文統統懂得一些,但僅僅一些,隻懂浮光掠影的皮毛,對兩者都不能徹底明白純粹的理解,在這兩件事上,我們都有些渾噩,不過我們的渾噩也是新一代的別致的渾噩,為此得意一下也無妨。
我就是渾噩地選擇開始寫一個異國的故事。寫作的初衷已經全部忘記了,大約是看了太多美國劇集和電影的關係。動筆最初我是很得意的,但寫著寫著我就開始沮喪了,不管我會默寫多少個英文單詞看了多少英語電影吃了多少個雞腿漢堡,我依然和洋鬼子沒有一點兒關係,我沒有辦法深入我筆下人物的內心世界,他們和我的距離就像PRADA和我的距離一樣遙遠,當然了他們遠不及PRADA那麼光彩奪目熠熠生輝。
如果你沒法掌握你筆下人物的內心,你的故事注定走向流俗,於是我寫了一個流俗的故事。
男豬一開始就被診斷染上了某種致命疾病,然後他PISSED OFF了,自甘墮落地和另外一個也自甘墮落的女孩在一起,然後故事情節開始很離奇地發展,邏輯慢慢變得不再重要,最重要是一定要讓這兩個人相愛,最後他們相愛了,這個故事終於寫完了。如果你相信我的描述的話,男女豬都有一個至大的優點:那就是長得好看。
根據以上的描述,也許你會認為我寫作時的態度很不端正,但實情卻是我寫得很認真,寫得很投入,甚至為此精神緊張到噩夢連連,但結果我的故事還是流俗的,這迫使我去思考一個問題,為何我是一個如此沒有控製力的作者?我就像一個軟骨病人費力去抓握空中飛舞的百元大鈔那樣徒勞無功地努力。
也許我才是那個真正生病的人(你瞧我讓男豬生病,他卻一直病得生龍活虎的。),我身上粘著一些東方文化的皮毛又粘著一些西方文化的皮毛,但是皮毛之下的我僅是一個空洞的腔體。我筆下的人物顯得那麼片麵單調沒有靈魂,也許僅僅因為我就是一個靈魂匱乏的人。我的靈魂在遠沒有達到飽滿豐盛的巔峰的時候就開始衰敗,為了什麼?也許因為我看了太多偶像劇,也許因為我是被這個時代造就的。
如果你誠懇地問我這是否是個值得一讀的小說,我想我會痛心,但老實地說,不,不值一哂,完全沒有營養。如果你選擇讀下去,我會真心地感謝,但同時我會納悶你為何要這樣做?嘿嘿。(這是我的經典笑聲,有人說聽起來奸詐。)
序 生命中的意外
禮傲有張漂亮的臉,禮傲是意大利男人,禮傲喜歡美麗的女子就像喜歡美味的食物,禮傲精力充沛,禮傲講求生活品質,禮傲是美國屈指可數的頂尖整形醫師之一,禮傲年收入數百萬,禮傲極其年輕……但是,禮傲並不是放蕩形骸的壞男人,雖然他有一切放蕩形骸的條件,相反,他中規中矩得讓人覺得沉悶,他甚至不能接受香檳色的汽車,他僅能接受黑色,並非他個性陰沉,僅因黑色幹練又幹脆,切合他的專業形象。
禮傲的膚色冷白,膚質光潔,禮傲不喜戶外運動,他常穿深色西裝,襯得膚色更像藍血族一樣,給人纖塵不染的高潔感覺。不愛說話的禮傲就像一隻孤獨的白色天鵝,優美的頸項微微彎曲,看起來謙卑卻又高貴,禮傲常令女人一見傾心,無數名媛貴婦走到他跟前羅衫輕解搔首弄姿,禮傲坐懷不亂之餘還能給出十分專業化的意見,你的腹部可以考慮縮小;你的臉部可以考慮注射肉毒杆菌;你的頸紋已經十分明顯,可以考慮去除;如果你希望你的容貌更加完美,你應該考慮縮小你的下巴;如果你希望麵部更加對稱,你可以考慮提高右邊眼瞼……相信我,美麗是沒有止境的。禮傲用專業人士特有的溫柔又冷淡的腔調說。
禮傲並非不好色,相反他對女孩子的容貌要求極高,簡直要高到雲端上去了,但是禮傲不亂性,他是個極有定力的男子,他喜歡自己的生活整齊、潔淨、一絲不苟、無可挑剔。
禮傲含銀匙出生,家境富裕,但他從沒沾染過任何有錢小孩的惡習,他專注學業,暗戀父親好友的女兒,定時運動,軟硬毒品都未曾嚐試,狂野派對決不參加,未婚妻背叛他,他沒有一句責備之言,隻是黯然退出,遠走他鄉。
禮傲在紐約工作生活,但紐約城內數以千計的各色餐飲店他從沒光顧過一家,他堅持自己烹飪傳統的意大利美食,禮傲的朋友都是與他相識多年的舊友,禮傲不難相處,但他的高潔和冷僻會被大多數同性視為怪異,從一開始就對他敬而遠之,其實禮傲並非怪胎,他隻是對自己有太多的要求太多的限製,他苛求完美,像個苦修的僧侶苛求神性。
禮傲實質上是個很清澈的男人,他是那種很少見的擺在放大鏡下反複察看也找不出多少缺點的男子。
所以,這一切真的不是他應得的。
他應得的是一個長命百歲生榮死哀的人生,他如此自律如此節製,他理所應當被命運厚愛。
意外發生之後,禮傲心想,命運之手莫非真的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完全是被玩弄的傀儡,無力抗拒?
如果生命的本質是如此荒謬,他又何必活得那麼勤奮、那麼辛苦?
禮傲激憤難平,他突然恨盡天下一切生靈。
要墮落就一起墮落吧,凶狠的墮落,拽下天空中三分之一的星辰!
六個禮拜前,娜娜,他的現任女友,約他去東村的某酒吧商談發生在拉斯韋加斯的意外,他應約前往,娜娜卻臨時取消約會,他轉身欲走,他受不了酒吧裏麵吵得要死的音樂和令人頭暈目眩的昏暗光線以及各種體味香水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的濃臭氣味,還有那些奇形怪狀的裝飾品和壁畫。禮傲掛斷電話之後連一秒鍾都不想多呆下去,一個嬌小的女孩子施施然地走過來,她穿著紅豔的上裝,整個人似團小小的火焰熾烈地逼過來,禮傲仍然記得她的步態十分驕傲,一種建立在對於自己的魅力絕對自信上的驕傲。她硬挨著禮傲的肩膀在他身旁擠出一個空位來。
禮傲仍然記得她溫軟的身體挨擦他時那種溫軟的觸覺,就像舌尖嚐到了最細嫩的奶油,完全是最私人化的快感。
“嗨!”她主動和禮傲打招呼。
女孩子濃妝豔抹,但看起來並不討厭,像隻熟透的蘋果,雖然紅馥過了頭,但仍是爽口爽心。
禮傲不知不覺多留了一會兒,他打量女孩的側麵,他喜歡觀察長得完美的女子,眼前這女子有一張無可挑剔的完美的麵型,橢圓,飽滿,勻稱。禮傲忍不住在心裏想象洗盡了這張小臉上亂七八糟的顏色之後,這張年輕的臉孔可以美麗到什麼程度,是否如同玫瑰初綻,是否如同彩霞浮現,是否像泛著陽光的浪花。
其實,也可能,這個注定成為他命中劫數的陌生的少女並非是真的天姿國色,不過酒吧裏迷離的燈光和氛圍誇張了她的嬌媚。
很快有人上前和少女搭訕,她沒形沒狀的笑得十分誇張,但看起來仍然一點不惹人生厭。年輕真好,禮傲在心裏慨歎,他起身欲走,他一點都不想招惹這種派對女孩。他怕麻煩,更加嫌髒。他不否認這個女孩激起了他的欲望,但他懂得如何自製。
禮傲起身,腳步剛剛邁開。
身邊的女孩突然狂笑幾聲,轟然倒地不起。周圍人驚呼一片,酒保喚來老板,唱片騎士關掉音樂。事後,禮傲也問過自己,若非對方不是嬌美的少女,他會不會那麼熱心地上前施救?也許,潛意識裏,禮傲也僅是想逞一逞英雄救美的威風。禮傲並非外人想象的那樣通身上下沒有一分一毫的膚淺和醜陋,禮傲太擅長掩飾,太懂得表達自己的美好,他出身上流社會,虛偽,是一種言傳身教的禮節。
總之,禮傲當時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女孩像失水的魚兒躺在那裏,無助,瀕危。
禮傲挨近查看,一陣忙亂之後,酒吧內亮得恍若白晝,禮傲發現少女呼吸困難,嘴唇發紫,雙手緊緊捂住胸部。
自發性氣胸,發生在年輕女孩身上極其罕見。禮傲不及細想,迅速除下西裝外套,隨手丟在一邊,同時半蹲在抽搐的女孩身邊,探手摸了摸她的脈搏。
“自來水筆!自來水筆!”禮傲大喊,“還有,誰有塑膠手套?”禮傲迅速環顧四周,“我是醫生,我是醫生!”
幾個人手忙腳亂掏了一陣,相繼拿出筆來,禮傲接下一支。女孩上身僅穿了一件抹胸,雪白的皮膚緊貼磚紅色的地麵,禮傲有片刻的心猿意馬,他深深呼吸,穩定心緒,禮傲找到第二肋骨間隙和鎖骨中線相交處,屈指叩擊數下,確定其為鼓音,禮傲準備紮刺,“塑膠手套?誰有塑膠手套?”
“我想,這個也可以?”有人略顯尷尬地遞上另外一種塑料製品。
旁觀者忍不住想發笑,但很快忍住,人命關天,這實在不是可以隨便發笑的時刻。
禮傲也不計較,急忙拔除水筆內芯,將筆管放入塑料套中,隨後立即對準選定的位置紮刺下去。
女孩呻吟了一聲,過了片刻,塑料套隨著女孩慢慢恢複的呼吸一鼓一癟。
早有圍觀者撥打了急救電話。
禮傲看到女孩呼吸趨於正常,終於鬆下一口氣來,秉持著行醫本能,他弓腰接近女孩,“不要害怕,我是醫生,我會幫助你。”禮傲的話還沒說完,女孩突然劇烈咳嗽了幾聲。
禮傲貼得很近,由女孩口中噴濺而出的液體飛濺入禮傲的眼睛,禮傲察覺女孩的口腔內似乎有出血情況,他猜測她是因為剛剛猛然摔倒磕破了舌頭,禮傲完全不疑其他。
那是一個那麼年輕的女孩子,年輕人可以總是被原諒的原因就是他們還來不及製造過分嚴重的罪惡。但顯然這位少女是例外的。
禮傲始終記得那個美麗且年輕的女孩子有一雙水亮的大眼睛,那是禮傲見過的最水波蕩漾的眼睛,似乎隨時都會滴出眼淚來。禮傲記得當他幫她做完穿刺,她終於喘過氣來的那一刻,她目不轉睛地凝視他,她躺在那裏,他半蹲著,周圍的人似乎都隱去了,隻有他們兩個人單獨構成了一幅畫兒。
禮傲不願意相信有一雙如此清澈眼睛的女孩子竟然沾染了那麼醜惡肮髒的疾病。
那雙眼睛簡直就是湖畔仙子的眼睛,美麗之中隱藏著一股接近頑皮的邪惡,令人心悸。
事情不能僅看表麵。小的時候,父母這樣教導他;長大了,老師這樣教導他,但最簡單的道理往往都是最難學會的。
禮傲本能地以為,看起來這麼美麗的女孩子理所應當是美好的。殘酷的事情證明禮傲錯了。
此後,禮傲再也沒有見過這個給他的生活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少女。但他記住了她的眼睛,就像劫後餘生記住了臨近死亡的感覺,滿滿的恐懼中又帶著幾分刺激性的快感。
“禮傲,我想為了安全起見,你也應該去檢測一下。”急診室的同事在用餐時間碰到禮傲,用閑聊的口吻隨便地說。“不過如果你沒有口對口地給她做人工呼吸的話也許就沒有關係。”
對,他沒有給她做心肺複蘇,但她咳嗽的時候把血濺進了他的眼睛。
不過——禮傲仍然不斷地安慰自己,那麼少的病毒數量絕對不至於令一向身強力壯的他受到感染。
不會的!不會的!禮傲在心裏默念,同時雙手顫抖地展開檢驗報告。
三個月後,禮傲做了第二次檢測。這一次他徹底萬念俱灰。
美國。亞利桑拉州。鳳凰市。
禮傲的父母數年前就在鳳凰市天堂穀置產,準備作為日後退休休養之所。
禮傲突然辭去工作,要求往鳳凰市小住,美第奇夫婦不明就裏,禮傲不準備把自己麵臨的困境告訴父母,至少暫時不,他已成年,他理應為自己的一切事情負責,他沒有任何借口令二老為他擔憂。
禮傲習慣了做好孩子,好孩子得到最多的誇讚,卻也承擔最多的壓力。
美第奇夫婦雖然為獨子失常的舉動感到擔憂,但並沒有苦苦追問情由。禮傲從來都是那麼令人放心,在父母看來,禮傲即便在熟睡中遭遇突發大火,他仍可以全身而退並且搶救出所有重要的物品,禮傲總是這麼有條理,有計劃,有擔當。
禮傲是很能為父母掙麵子的兒子,在外人看來,禮傲沒有任何缺點,沒有任何挫敗,除了情路略微曲折之外。
美第奇夫婦也像大多數不明就裏的人一樣,相信禮傲突發性的離職仍然是因為他沒有從情傷打擊中恢複。畢竟,相戀多年的未婚妻和自己最好的朋友關係曖昧,實在令人尷尬以及憤怒。禮傲再寬容大度,也不能對此事一笑了之,更何況他真的喜歡愛狄,他甚至在知道愛狄紅杏出牆之後依然表示他肯娶她,可惜愛狄清楚地表明她心裏愛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
為什麼?因為他像一張白紙一樣幹淨?因為他是十足模範生?因為他像一杯白開水?白開水健康清潔有益身心,可惜如今的女人更喜歡黑咖啡的苦,龍舌蘭酒的刺激,啤酒的廉價,香檳的優雅,紅酒的浪漫。誰會喜歡一張白紙或者一杯白水?誰也不會!
為什麼要那麼努力地做一個好人呢?如果回報隻是隨機的毀滅。
他真的一直一直是個好人,好到無可挑剔,可是看看他的下場,他的下場明明是一個惡魔的下場,為什麼?為什麼?
開車穿越混栽著仙人掌和椰子樹的林陰路,禮傲漠然注視遠方明淨開闊的風景,他幾乎被由心靈最深處湧起的酸澀的感覺擊潰,他幾乎就要失聲痛哭。
禮傲不記得怎麼走進那家漢堡店,以及為何走進那家漢堡店,禮傲已經慢慢學會了讓自己的理智休息。他虛活二十九載,他幾乎分分秒秒都要求自己崇尚理性、遵從理智,做事決不衝動放縱,他為何做這件事,他怎樣做這件事,他總是悉心計劃,結果呢,一個小小的意外就令他二十九年堅持不懈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
既然命運的力量如此強大,他不如放縱自己,隨波逐流。再也不要克製,再也不要求善,再也不要上進,就這麼滾進這肮髒的濁世,和所有人一起墮落。地獄的門永遠都是大敞的,天堂卻有守門的天使。
漢堡店很小,大約隻有三四十個平方,桌椅都很幹淨但略顯陳舊,三四個女人戴著雪白的木耳邊帽子、身穿可笑的粉白雙色製服在店內各處忙碌著。胡子拉碴的大肚子老板胸前別著名牌,坐在正對收銀台的餐桌前翻看報紙,店內的客人稀稀拉拉的,此刻是下午三點,不是用餐時間。
“請問你需要什麼,先生?”公式化的微笑,公式化的腔調。
禮傲凝固視線,眼前是一個美麗年輕的女侍應。她有一雙水亮的眼睛,綠瑩瑩的眼珠不是在眼眶裏轉動,而是在流動,顯得聰明靈動又嫵媚性感,禮傲不由心想,是否美麗的女子都會長出這樣一雙眼睛來?禮傲聯想到那個令他萬劫不複的陌生女孩,死寂了很久的心緒突然湧起滔天巨浪,禮傲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情緒淹沒,他忘記了點餐,隻是用力盯著女侍應不放。
“先生?!”對方的聲音陡然冷銳起來,似乎覺得受了冒犯,“這裏不是脫衣舞廳,你想清楚點,你真的沒有走錯地方?”她壓低聲音,刻薄地攻擊他。
坐在一旁看報紙的老板豎起了耳朵,用力咳嗽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