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一直覺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所以對待命運一事,我向來隨遇而安,然而走到今天,我突然覺得,有時候太隨緣隨分也不好,譬如說姻緣一事,我過往若能再積極、再主動一些,也不至於淪落成今日這番局麵。
“那個……三……呃……三郎……”看著對麵滿臉真誠,粉底隨著說話一抖再抖的男人,我有些尷尬地打斷對方滔滔不絕的道歉,“今天要不……”
“舒大人!您千萬不要再拒絕我了!”對方一把握上了我的手,情緒激動,讓我渾身一個激靈,差點一巴掌就抽了過去。
然而我忍住了,畢竟我從小到大的教育告訴我,打男人不是一個女子該有的修養。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那個, 三郎,我覺得我們的確不太合適……”
“大人!三郎對您是真心的!!”對方緊握著我的手,眼裏頓時溢出了眼淚,滿臉真誠道,“蒼天可鑒,三郎這顆心都可以掏給您!”
聽到這話,我眼角一抽,若不是見識過麵前這人堪比大楚第一戲子的演技,且確定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麵,我幾乎都快相信麵前這個人對我真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了。
說起我為什麼在這裏相親,其中曲折都快寫成一本戲本子了。
說起來,我的身份在大楚也算尊貴,乃大楚第一貴族舒家的長女。大楚以女子為尊,男子雖也可為政經商,但無繼承之權,是故長女的身份,便預示著第一貴族舒家來日的掌管者,便是我。
這樣身份,當然是無須操心婚事的,有太多人幫忙瞎操心, 其中就包括一直不太放心舒家的皇帝。
我猶記得,當年自己才八歲,先皇便曾將我召到身前,和藹可親地同我說:“城兒已滿八歲,是時候挑個夫婿了,今日朕特意召了諸家年紀相仿的公子來,城兒看看可有滿意的。”
當時我母親舒柔站在一旁,被先皇如此喪心病狂的舉動震驚得臉都扭曲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一把把我攬了過來,忙道: “陛下有心了,有心了!可我這孩子才八歲,談婚事是不是太早了點?!”
先皇被婉拒了,過了三年,天慶十九年秋天,先皇駕崩,大皇女發動宮亂斬三皇女於內廷,成為新一代女皇。
今上登基時已經快四十歲,四十年來她在先皇腳下一動不動地趴著裝死,終於得到了皇位,可見今上是個很堅持的人。她將這種持之以恒的精神發揚在我身上,於是從我十一歲之後,每隔一年,女皇就會將我召進宮一次,給我進行一次小型選秀。而早已被父母教會“拒絕女皇一切賞賜”的我,堅定不移地拒絕了女皇為我挑選的所有世家公子,其理由包括“我不喜歡包子臉”“我不喜歡擦粉的男人”“我不喜歡太溫柔的男人”等理由,然後在四年間以所有人都不曾有過的速度,迅速得罪了都城幾乎所有的世家公子,成為世家公子中最不待見的女性之一。
我一直這樣拒絕女皇,女皇覺得很沒麵子,終於決定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放大招,為我指婚!
宮裏消息傳來的時候,我當場就嚇趴了。我非常明白,以女皇和舒家的關係,她指派來的人,必然能將我在七天內毒死!於是我敲鑼打鼓,在女皇聖旨還沒下來的時候,慌慌忙忙地去陳家向陳家小公子提親。陳家小公子雖然以跳井明誌,表示自己絕不嫁給曾經說自己包子臉的女人,但陳家還是看在舒家顯赫家世的麵上答應了這門親事。
然而好景不長,等我十五歲準備正式成親的時候,陳小公子居然和一個女侍衛在成親當天私奔了!這下可好,女皇立刻又活絡了,趕緊和我“再續前緣”,打算重新給我指婚。我二話沒說,立刻又去定下一門親事,速度快得讓女皇都來不及思考,她憋了半天隻能問出一句:“城兒,你這麼匆忙定下親事,對自己太不負責了。你有沒有認真想過,你愛他嗎?”
“愛!”雖然都沒搞清楚這次下聘對象姓什麼,但我還是滿臉真誠地回答了女皇的問題,“我與他乃真心相愛,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女皇麵容抽搐起來,看著我的臉,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舒城,你是不是十五年來從不洗臉?”
我當然不會正麵回答女皇的嘲諷,我很滿意地出宮,憑著這門親事,又過了兩年安穩日子。
兩年後,我成親的日子再次來到,拜堂之日,對方卻帶著個孩子出現在禮堂上,跪在我麵前道:“大人!我對不起您啊大人!我本來不想要這個孩子,準備一心一意嫁給您的,可是父子連心,我放不下啊!這個孩子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大人,您放過我吧……如果您要我,就別讓我們父子分開!”
這是我第一次看這一次成親的對象,但就第一次見麵,我一劍劈死對方的心都有了。饒是我心胸寬廣,也未曾寬廣到迎娶一個抱著孩子進門的公子。我喜歡千裏鶯啼的春綠,但對腦袋上的綠色一點愛都沒有!
於是我深呼吸了一下,憋出了勉強的微笑,對著跪著號哭的人點了點頭道:“我成全你們,祝你們幸福。”
一代烏龜俠舒城就在那一刻誕生了。
說完,我就讓人把對方拖了下去,然後趕緊給女皇寫了個折子,表示自己為情所傷,近些年對兒女私情一點打算都沒有!希望女皇千萬別和自己提這事兒,不然明天自己就死給她看!
想了想,也許這封折子過去,女皇立刻就會給我找對象,畢竟女皇想我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於是我把後麵一句話塗了, 改成了明天就去給大公主求親後,遞交給了皇宮。果不其然,這一次,女皇沒有再給我做媒。
借著情傷的借口,我終於過了幾年安生日子。然而在我二十歲晉封禦史台大夫當天,女皇突然當著眾人的麵道:“舒愛卿如今也年滿雙十,卻連個打理生活的人都沒有,朕深感憂心。如今擔任禦史台大夫,更加勞累,舒愛卿一心為國,朕哪能對愛卿生活坐視不理?剛好蘇閣老膝下有一獨子,今日朕不妨做個媒,將蘇公子許給舒愛卿吧。”
一聽這話,我嚇得腿都軟了,當場給皇帝跪了。我剛開口: “陛……”旁邊太監立刻就將聖旨塞進了我手裏,女皇忙道: “不用謝,好好對待蘇公子。”
“陛下……”我快哭了。我從未想過,女皇居然能隱忍這麼久,以如此盛大、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給我許婚。
廟堂之上,從來是不論兒女私情的地方,皇帝居然這麼有空在這裏宣讀給我賜婚的聖旨,真是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猶豫。而許婚的對象,居然是我老師的獨子!這男人如今二十五歲了,還沒嫁出去,我老師早就心都快操碎了,我今天要是在這大殿上拒了這公子的婚,怕是更沒有人會娶他。就衝我老師的麵,我也狠不下心來在眾目睽睽下拒婚。
這道聖旨真是機關算盡,讓我完全沒辦法反抗,於是我隻能拿著聖旨,哭喪著臉謝了恩。
然後一下朝,我便趕忙去找我的狗頭軍師、至交好友上官婉清。
上官婉清出身名門,但不大走官道,打小熱愛經商,其他本事沒有,歪門邪道多得是。聽了我的事,上官婉清道:“我有一個主意,但你得幫我一個忙。”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嘴一漏就說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話。上官婉清靠近我,滿眼信任地將手放在我肩上:“舒城,其實我從小就知道,在我認識的人裏,你輕功最好。”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從小到大,上官婉清每次這樣同我說話,必然就會發生一些不太好的事。例如去為她偷老師的試題,例如半夜翻上官家的牆將她偷帶出來讓她離家出走。雖然這些事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從未讓人發現,但總歸不是什麼好事。如今她又同我說這句話,肯定有什麼不正經的事相求。
果不其然,在我點頭說“我知道”後,上官婉清從袖子裏鄭重地掏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我的手中。
“這是我的命,”她伸出手來,握著我拿著信的雙手,認真道,“按著上麵的地址,在今夜送到這座宅院中正南方的房間裏,最好帶上一株梨花,將信和梨花放在那小公子床頭。”
聽到這個要求,我有了一種一耳光呼死麵前的人的衝動。但我還是忍住了自己的想法,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艱難道: “那房間有什麼標誌嗎?那小公子長什麼樣?”
“房間有一個門。小公子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頭發是黑色的。”
“你能說點特征嗎?”我攥緊了拳頭。上官婉清低下頭來, 搖著團扇深思,片刻後,她抬起頭來,皺著眉道:“門上掛了個牌匾,忘記寫啥了。那個小公子,唔,長得很美。”
“小公子叫啥?”我知道從她這裏得到什麼有用信息估計太奢侈了,於是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上官婉清露出詫異的表情: “你覺得如果我知道,還用寫信去問他叫什麼嗎?”
“婉清,”我忍不住扶額,“你的命是不是太不值錢了?”
“我的命是不怎麼值錢,”她將團扇壓到自己胸口,嬌嗔道,“可是我的心意值錢啊!”
“……”
我實在沒什麼好說的,收起了信,轉身就走。
當天晚上,我依照她的話,帶上了一株梨花,按照她信上的地址找向了要去的地方。
地址寫得很清楚:青花巷往裏走第十間。
於是我很認真地數過去,數到第十間的時候,我抬頭一望,發現我要去的地方似乎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府邸。但這府邸和一般宅院裝修得不大一樣,普通宅院都是石獅鎮門,修台階,掛府名。而這個宅院門口卻種了兩棵巨大的樹,兩棵樹都朝對方延伸過去,藤蔓纏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天然的拱門。而拱門後方,則是一扇斑駁的朱紅大門,似乎是年代已久,大門上方懸掛著黑底金字的牌匾,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寫著兩個字——鳳樓。
這“鳳樓”二字雖然端正,但“鳳”字尾端分叉開來,仿佛是一根步搖插在門匾之上,平添了幾分旖旎豔麗。
鳳樓這個名字聽上去很是熟悉,但我始終想不起這二字代表著什麼。且現在盡管已經是深夜,但仍舊依稀聽到這大門後有人嬉笑之聲。 我心中疑惑更甚,不由得思考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但很多事情多想也無用,於是我退了幾步,尋了方向繞到這庭院後方,打算不管其他,先把信送進去,明日再去問其他人這鳳樓是誰家的院子。
相較大門,庭院後方清靜很多,我輕鬆翻進了院子,拿著梨花和信往正南方奔去,沒多久就尋到了正南方的房間。
然而和婉清說的不一樣,這個房間並沒掛什麼牌匾,素淨簡單,看不出和其他房間有任何區別。我不由得猶豫了片刻,但想了想,牌匾這種東西掛了可以取下來,人美不美才是難以更改的。於是我用小刀挑開門閂,輕輕探入房間。
房間裏燃著熏香,味道並不濃烈,是特意調製過的梅花香,可見主人品位高雅。我揉了揉鼻子,覺得上官婉清的眼光終於還算不錯後,繼續貓著身子前行,來到房間主人的床邊。
這位小公子此時已經睡下,然而他睡覺非常安靜,隻有輕微的呼吸聲,姿勢也很端正,雙手護在肚臍之上,一動不動,足見涵養。
我不由得有些緊張,突然覺得幫上官婉清這種流氓來送信給這樣高貴的小公子,簡直是作孽——這麼高雅的小公子,當然是我去追才行啊!
然而都已經走到這裏,也沒什麼退路,我隻能硬著頭皮上前,輕輕將信和梨花放在床頭,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對方,就打算掉頭離開。然而我剛一轉身,四周燈火猛地亮了起來,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好多人的聲音忽地傳來。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旋身一轉,躲開那落下來的大網,一雙大腳就朝著我的臉直直地踹了過來。那真是好大一雙腳,穿著粉紅色的小布鞋,帶著一股腳丫味,夾雜著淩厲的風聲朝我的臉直襲而來。那味道讓我大腦空白了片刻,也就是那片刻的呆滯,我被他踹倒在地,地上突地就彈出了四根繩子綁住我的四肢,將我以一個“大”字形固定在了地麵上。
鼻血順著我的鼻子流了出來,我也慢慢從那味道、從突亮的燈光、從喧鬧的人聲中清醒過來。這時候我才發現,房間裏站滿了人,且站滿了花花綠綠的男人!男人!男人!都是男人!
我不是沒見過男人,在女皇為我舉辦的相親宴會上,我見遍了大楚貴族圈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所有男孩子。但大家畢竟矜持,我們都是隔席遠遠相望,我約莫能看清他們的大致長相,他們大概能看清我是小矮子。
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男子,從十幾歲到三十歲,打扮得花枝招展,各式各樣,一個挨一個地站在離我不足一米的地方,還有男子不斷從門口擠進來,站在後麵踮著腳想看看我。
這些男子都長得極美,從姿色上看,任何一位出來,都賽過我見過的大多數美男。且他們很會打扮,身上的發簪衣飾,都與他們的氣質極為相配。有些男子非常大膽,容貌豔麗,外麵就隻穿一件絲緞華袍,用繩子隨便一係,露出大片胸膛和修長白皙的大腿。
這些人神色各異地看著我,離我最近的是這些男子中的一個異類,他不算好看,在人群中顯得五大三粗,卻套了件粉色的花袍子,還穿著粉色的小布鞋。我一眼就認出,這就是剛才踢我的那個!
我屏住了呼吸,偏了偏頭,慢慢道:“各位壯士,我想我們有點誤會,我不是賊。”
話剛說完,房間裏便爆發了一陣大笑。床上的人在旁邊人的攙扶下慢慢坐了起來,他隻穿著一身素白色睡衣,頭發隨意披散在周邊,和旁邊花花綠綠的男子們形成鮮明對比。便就是這樣簡單的打扮,麵前人卻也顯出了一種超凡的美麗。
周邊的男子都已算是傾國傾城的美色,然而也唯有這個男子,在睜眼的那一秒,讓我腦中浮現出了“絕色”二字。
眉目筆繪,唇齒春生,山河日月墜於其眼,洪荒宇宙歸於其間。
萬物靜寂,天地失聲。
我忽地就感受不到周邊的聲音,隻是靜靜地端望著那剛剛坐起的男子,看著他那寶石般的眼。
男子不由得勾起嘴角,旁邊又是大笑。
“這探春使看咱們主子看呆了呢!”有人“咯咯”笑了起來。聽到“探春使”這個詞兒,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這麼多男人……這麼複雜的機關……還有最後踹到我的那一腳,這麼好的身手…… 這好像不是簡單抓賊的事情啊!
“花魁大賽在即,”坐在床上的男子終於開口,聲音清貴,帶了些讓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你們惜春閣為了拿到花魁,居然不惜派出探春使,用這樣下作的方式,就算花魁歸你們,你們能睡得安穩嗎?還記得三年前的尋芳館嗎?”
“探春使?惜春閣?”我有些茫然,“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什麼?”對方站起身來,走到我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冷聲道,“惜春閣隻買了你一個人?還是買了很多個?”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仍舊茫然,對方皺了皺眉,看了旁邊少年一眼,少年立刻一腳踢到我肚子上,罵道:“少裝蒜,快說!” 他轉頭同那白衣男子道,“主子廢什麼話,讓我們先打了泄憤才是!”
“對!之前鳳音哥哥就是吃了這探春使的虧,今天一定要她好看!”
所有人越說越激動,群情激憤起來,也不知是誰開的頭,有人一拳頭就朝我揍了過來。我怒不可遏,長這麼大,連女皇都沒敢這麼揍過我,在這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居然要被群毆!這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天理!鳳樓這種聽都沒聽過……聽都沒……不對!
拳頭落到我身上,電光石火間,我突然反應過來。
鳳樓什麼地方?
鳳樓是我大楚最大、最有錢、美人最多、最出名的小!倌!館!啊!
反應過來的那瞬間,我即將出口的那句“放肆”被我猛地咽了下去。
在哪裏被打都可以,在哪裏被抓都可以,在小倌館被當成什麼探春使被打了?
對不起,我丟不起這人,舒家丟不起這人。
於是我慢慢閉上了眼睛,咬緊牙關感受那狂風暴雨一般的拳打腳踢。
我在心中安慰自己,一群小倌,總不至於殺人吧?我忍忍,等他們打完,我自己偷偷回家就好了。反正從小到大,我被師父打得多了,也沒什麼的。
可是我還是太天真,太年輕。
小倌這種生物,哪裏是我能想象的,你們以為他們拳打腳踢完就行了嗎?
“喂,這樣綁著打感覺不是很方便啊!”打了一會兒,有個小倌的聲音響了起來。拳頭慢了下來,眾人陷入了沉思。“可是這個姿勢做其他事好像挺方便的。”另外一個小倌靈光一閃,大家立刻歡呼起來:“快去拿工具!”
“蠟燭,快快把蠟燭拿過來!”
“還有小皮鞭!快!”
所有人開始到處找工具,我心裏立刻湧出了巨大的恐慌,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要拿這些東西做什麼,我也不太清楚他們能做什麼,但是我知道,這必然是比打我更加殘忍、更加可怕的事情。
我不由得嘶吼出聲:“放開我!!你們這是犯法的!我是舒城!我是舒家少主舒城!救命啊!殺人了!放火了!!救命!啊啊啊啊!!”
以前別人常告訴我,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真小人,而是偽君子。但現在我終於知道,其實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既不是偽君子,也不是真小人,而是……青樓小倌。
他們暴力又殘忍,想象力豐富且執行力強大。
他們很快找來了各種工具,而我也終於放下了麵子,大喊出了我的名字。
但聽到我的名字,小倌們紛紛笑了起來。方才的素衣公子在我被打的時候已經換上湛藍色華袍,端坐到一旁,百無聊賴地玩弄著扇子道:“打我沈夜經營鳳樓以來,舒家少主的名字被報上來不下二十次。有拖欠嫖資想跑的,有裝闊的,探春使說自己是舒少主的,我還真是頭一次見。”
“我真的是舒城……”聽到這話,我都快哭出來了。我心裏忍不住想,做人太出名的確不好,連拖欠嫖資這種事,也有人會報我的名號。
看著我的哭臉,沈夜搖著折扇輕笑,慢慢道:“您真是舒大人啊?那好啊,我們現在就去惜春閣看看,那裏肯定有您認識的熟人,隻是不知道認識您的是惜春閣閣主呢,還是其他大人?”
說著,他一抬手便道:“小子們,綁起來,咱們去惜春閣看看。”
一聽這話,我就知道不好,貴族圈裏我不認識的人真是屈指可數,他要給我綁進去,我這張臉真不能要了。
於是我拚命掙紮起來,但一開始踢我的粉衣小倌明顯是個練家子,且力氣極大,他一把按住我,就用繩子將我綁成了一個粽子。綁完之後,沈夜搖著折扇踱步過來,看我一臉心如死灰的表情,他用折扇輕輕挑起我的下巴,端詳著我的臉道:“喲,舒大人,您現在這滿臉都沒一塊好的了,您還是去打扮一下吧!”
說著,他笑著招了招手,旁邊人立刻嘻嘻哈哈地上前來。我閉著眼睛任他們在我臉上塗塗抹抹,然後在我腦袋上綁了什麼。等我睜開眼的時候,我就看到我臉上寫著“我是舒城”四個大字,眉心畫了一隻小王八,腦袋上用白綾綁出了兩隻巨大的兔子耳朵,隨著我的動作一動一動的。
我當場氣得全身顫抖起來,旁邊人卻都笑了起來,然後哄笑著將我抬起來。沈夜戴上了紗帽,領著眾人一路唱著歌往外麵走去。
“流氓……土匪……王八蛋!”我氣得大罵,但我越罵,他們笑得越開心,旁邊圍觀的人漸多,好在這已是深夜,籠統也不過就那麼些人。等我們到了惜春閣時,沈夜走在最前方,從容地一腳踹開了惜春閣大門,朗聲笑道:“我的好哥哥,您送過來的這位探春使可不得了,居然是舒城少主,真是嚇死在下了。”
說著,他便讓人將我送到了台上,撩起了我額頭的劉海兒,露出那王八,招呼呆呆看著舞台中央的我的眾人道:“來來來,諸位大人幫我瞧一瞧,我今夜抓的這位探春使是不是咱們舒城少主?在下聽說這舒少主連著兩門親事都黃了,有一位還生了一個孩子,堪稱大楚第一烏龜,諸位覺得這烏龜在下畫得好不好?”
說到這裏,他得意地看向眾人。所有人都不敢說話,維持著一開始的姿勢,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我已經沒有辦法睜眼,隻能閉著眼睛裝死,沈夜似乎終於察覺到不對,也僵在原地不動,隻有一個滿臉撲粉的粉衣男子從長廊上奔下來,老遠就開始罵:“沈三郎你這個天殺的!老子不找你你還敢找老子!”
然而對方跑到一半,看見我,又看看眾人,他最終想了想,轉身立刻就跑回了長廊之上,躲進了房間。
等他關房門的聲音響起,終於才有一個小吏想了想,率先跪了下去:“卑職見過舒大人。”
那人開了頭,旁邊人立刻反應過來,紛紛招呼人去關大門, 然後接二連三地跪了下去,喚出了我的稱呼。
我頂著兔子耳朵在舞台上氣得發抖,沈夜似乎也有點發抖。片刻後,他撩起麵紗,突然一臉嬌羞地笑起來,往我腦袋上一點,撒著嬌道:“大人您好壞,大家果然都把您認出來了,人家輸了啦!”
聽他的話,我忍不住虎軀一震,愣愣地看著他,思索著這人變臉也太快了。結果對方居然咬唇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眼波流轉,震得我心頭波瀾突起。小時候夫子說暗送秋波,我一直不能明白是什麼意思,然而此時此刻我才懂,有些人的眼睛,的確能含著春水夏花,一眼就能給你傳出無限情意。
但問題是——這個人剛剛揍過我!這個人剛剛還讓一群人揍過我!!
他和我之間哪裏來什麼綿綿深情!!!所以這樣的目光太虛偽!太做作!隻能讓我內心充滿打他的衝動!我要打他,我要打死他,我要將他活活打死!!
我內心情緒翻滾了幾個來回,終於靜下心來。其實我也不蠢,知道他是給我台階下,我隻能睜開眼,咬著牙昧著良心道:“嗬嗬嗬嗬……對啊……我就說大家都會認出我的……嗬嗬嗬……快把我解開吧,我要回去卸了這花花綠綠的妝。”
這麼一說,方才僵硬的氣氛終於活絡開來,一位以口無遮攔聞名的世家女率先大笑起來,舉著杯子道:“還以為舒大人不食人間煙火,原來卻是這麼愛玩的!”
眾人也跟著附和。我站在台上,由著沈夜幫我一點點地解開繩子和腦袋上的白綾,陪著大家“哈哈哈”地笑了一陣子後,我以卸妝為由,攬著沈夜的腰就回了鳳樓。
回鳳樓的路上,天已經微微泛白,一幹小倌跟在後麵,沒有一個人敢說話。而我氣憤到了極點,居然進入了一種無欲無求的境界,由沈夜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等回了鳳樓,小倌們上來伺候我梳洗後,我終於有了一點人樣,雖然臉上的瘀青沒有辦法一時消退,但相比一開始,已經好上太多。而此時外麵天已亮了個徹底,人聲鼎沸,而沈夜帶了鳳樓一幹小倌,浩浩蕩蕩地從屋裏跪到了屋外。
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時間,這些小倌居然都已經換裝完畢, 一個比一個打扮得漂亮,隻有沈夜,他原本素淨的臉上撲了厚厚的粉,甚至連眉毛都被蓋得嚴嚴實實,薄唇上塗上了鮮紅的口紅,看上去猙獰可怕,而眉毛處用炭筆畫了又粗又短的一橫,醜得讓人不忍直視。如果不是那雙寶石般的眼,我幾乎沒有辦法認出麵前這個人就是昨夜的絕色美男。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麵前,我靜靜地端望著他。想了許久,我終究覺得,我作為一位名門貴女,還是要有些度量,隻能寬容道: “昨天晚上的事,就這麼算了吧……”
“大人……”剛說完,他眼裏忽地就盈滿了水光。我忍不住呆滯了片刻,實在不能理解,他是怎麼完成在瞬間就哭出來這種高難度動作的。
他跪著上前兩步,猛地抱住了我的腿,痛苦低喃:“大人, 您不要拋下我!”
“什……什麼?”我腦子一下沒反應過來,“我和你有什麼關係?”
“您昨晚說和三郎玩耍了,還摟了三郎的腰,帶著三郎回了鳳樓。”
“三郎是誰?”我腦子一片混亂。
沈夜抬起頭來,還帶著水汽的眼裏滿是深情:“大人,三郎就是我啊,在下沈夜,人稱沈三郎。”
“……”
“大人是打算賴賬嗎?”他眼裏又帶了水汽,“三郎一個人苦苦經營鳳樓,從未受過其他大人恩澤。當年三郎就曾經許諾,隻會跟隨一位大人,昨日大人對外既然已經承認是三郎的女人,如果大人要拋棄三郎,要三郎怎麼活?!”
聽到這些話,我內心已不能用震驚來形容。
我呆呆地看著麵前一臉悲痛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回憶:“昨晚……是你在我臉上畫烏龜的對吧?”
一聽這話,沈夜立刻羞澀地低頭,“唰”地打開折扇,嬌嗔道:“大人好壞,昨晚玩鬧的事情也要拿出來說。”
我的胃裏一陣翻滾,隻能強忍著不適嗬嗬笑道:“你們鳳樓玩鬧的方式真特別……但不管怎麼樣,”我沉下臉站起身來,“我與你們再沒什麼關係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再不相幹。”
說完,我便提步想走,然而用力掙了掙,一點用都沒有。低頭一看,一堆小倌見縫插針死死地抱住了我的兩條腿。我沉下心閉上眼睛,終於發了狠力,猛地一踹,翻身就從窗台跳了出去。
我用了我這輩子能用的最快速度衝回家裏,甚至沒走我家正門,直接一個縱身就跳進了我自己的房間。進了房間後,感受到我熟悉的環境,我終於有了些安全感,疲憊地回到床上,呼呼大睡。
然而等我睡醒的時候,我聞到房間裏淡淡的梅花香,心中突然有些害怕。等慢慢睜開眼的時候,果不其然看見沈夜坐在床邊,頂著那一張滿臉粉的臉,溫柔地注視著我。在我開口的一瞬間,他慢慢道:“你醒啦?昨晚的錢還沒給呢,三郎親自來舒家要了,你母親真是好人,一聽我的話,就送我過來了。”
“你渴不渴?”說著,他從旁邊端過一杯水,溫柔道,“昨晚一共五百兩,您是給銀票還是現銀?”
我不說話,顫抖著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對方嬌羞一笑,低著頭從袖子裏掏出一封信。那封信是我昨天代替上官婉清送過去放在他床頭的,他當著我的麵,溫柔道:“昨夜以為大人是惜春閣派來的探春使,冒犯了大人,實在過意不去……”
“到底什麼是探春使?”
我沒敢再讓他講下去,趕緊問了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沈夜輕咳一聲,臉上帶了些驕傲的表情道:“您知道,像我們這些風月之地,最重要的就是花魁坐鎮。每一年每個小倌館都會出一位小倌參選花魁大賽,但這小倌要求必須是沒破過身的清倌,是故有些小倌館會使些下作手段,請一些武藝高強的女子到小倌館中,玷汙要去參賽的小倌。專門做這種生意的女子,就被叫作探春使。”
一聽這話,我忍不住差點氣蒙,不由得大吼出聲:“這不就是淫賊嗎!我長得像這種人嗎?!”
“像……”他脫口而出,然而立刻就回過神來,趕忙道,“才怪呢!大人貴族之姿,三郎第一次見大人便覺驚異,世間竟有如此超凡脫俗之女子,於是芳心暗許。可是昨夜我們本就收到探子通報,惜春閣派了探春使過來,我才假裝成我們樓裏那位要去參賽的小倌躺在床上,而大人就這麼偷偷摸摸地進來,難免讓人誤會。不過大人當時也該早說啊!”
“早說什麼?”我有些摸不準他說的話了,我不是早說過我是舒城了嗎?
聽我的話,他低下頭含羞一笑,伸手打開我送過去的信遞到我麵前。
我遲疑著接過,隻是一掃,立刻忍不住捂住了心口。這信有毒!上官婉清,我一定要和你絕交……
我拿著信,看著上麵肉麻的話語和最後落款,上官婉清落什麼名字不好,偏偏就落了個“清清”。全大楚的人都知道,當年我出生,先皇親筆禦賜,舒城,字言清……
“原來大人是來給我送情書……”沈夜滿臉嬌羞,最後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臉,羞澀道,“您早說啊,早說人家就立刻答應你了!”
我沒說話,捏著信,感覺天雷滾滾。遠處傳來了上官婉清的聲音,還沒進門就聽她道:“聽說你昨晚去鳳樓逍遙了,還包下了人家的樓主沈三郎?我不是讓你去左將軍府嗎,你去了……”
話還沒說完,她就愣在了門口。抬頭看著滿臉憤怒的我和捂著臉的沈夜,她想了想,說了句:“我先走?”
“不用了。”我很是平和地開口,從床上起身,順便把我枕頭下的劍拔了出來。
上官婉清微微變了臉色,然而她很是機警,當場轉頭就跑:“救命啊!殺人了啊!舒伯母救我!!”
“你給我滾回來!”我一把抓住她的領子,直接拖回房間,按了跪在地上,用劍架在她脖子上,“事兒我幫你辦了……”
“送錯人了啊……”
“我不管!”我的劍逼緊了一點,“你說你的辦法!你給我想的辦法呢?”
“好好好……”上官婉清屈服,“這個事很簡單啊,你趕緊找個人成親不就行了嗎?”
“這能成我還用你說!”一聽這個辦法,我就怒了,“現在大楚有願意嫁我的嗎?!”
“我啊,我啊。”旁邊突然傳來了一個很激動的聲音。我和上官婉清同時回頭,看見沈夜很是積極地指著自己,我忍不住噎了一下,轉頭道:“這個不行。”
“我怎麼就不行了?”沈夜很是委屈。我怒瞪過去:“閉嘴!”他很是委屈地“哦”了一聲,終於不再說話。
“你要對自己有點信心……”上官婉清一臉歎息,“我給你安排相親啊!我這裏還是有很多不懂事的好人家公子的,改天給你約見一下啊!”
“那我老師的兒子怎麼辦?”
“蘇閣老的獨子啊……”上官婉清繼續歎息,然後有些猶豫道,“要不我娶了?”
“滾,我不能把我老師的兒子交給你這種敗類!”
“我怎麼敗類了?”上官婉清不服,但一扭頭看見我的劍,她咽了一下口水,慢慢道,“要不……我讓我表姐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