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識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鬆蘿萬朵銀……”
背詩的人,名叫秦箏。
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雙藕臂,皓膚如玉,然手背皸裂,雙手就像是千年的老樹根,手指泡得發白起皺,真是我見猶憐。
這雙讓人憐惜的“老樹根”,正在努力擦拭著那油膩膩的碗碟,秦箏腰酸背痛,隻得努力背詩來麻痹自己的神經。
秦箏的位置離灶台有些遠,她正對著後門,後門那兩扇柴門實在不給力,那幾片木板之間的縫隙比孩子開襠褲的縫還大,那嗖嗖的冷風,就直從“開襠褲”的縫裏鑽進來,直接撲在秦箏的臉上,從秦箏的衣領裏鑽進去,惹得秦箏身上陣陣雞皮疙瘩。
秦箏歎息了一聲,聲音油膩而厚重。
秦箏不是小店夥計,是官家小姐。秦箏是參知政事秦大忠的女兒。秦大忠當初到地方去上任,官家小姐出身的夫人要留在京師享福,於是秦大忠就隻能帶著一名小妾去上任。秦箏就在秦大忠的官衙裏出生。秦大忠寵愛女兒,於是穿著開襠褲的秦箏喜歡爬上公堂的大案上尿尿,能蹣跚學步的秦箏整天抱著父親的大印啃著玩。秦箏四歲時,生母過世之後,秦箏就整日賴在秦大忠的身上,連秦大忠處理公務的時候也不放手。
此後秦箏漸漸長大,讀書認字了。秦大忠的官職從縣丞到縣令,到知府,一級一級地往上躥升,秦箏偷看的公文也從一縣到一州,到一省地往外拓展。等過了十三歲,秦箏膽子肥了,於是偷偷模仿著父親的筆跡去處理父親的公務。秦大忠也發現了,狠狠地責罵了秦箏一頓。
但是所謂食髓知味,秦箏怎肯輕易繳械投降?於是她與父親玩起了貓和老鼠的遊戲,好在她見多識廣,滿腦子奇思妙想,不但沒做錯事,其中還給父親出了不少好主意。秦大忠見女兒如此,慢慢地就將禁止變成縱容了。
你說,這麼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怎麼肯受半點委屈?
秦箏的無法無天終結於兩個月前,那時秦大忠接受了朝廷的調令,回到了京師,先是做吏部侍郎,一個月後被皇帝直接任命為參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
父親升官是好事,但是福兮禍所伏。秦箏回到京師之後,見到了十五年未曾見到的嫡母大人,見到了十六歲的姐姐。親人相見卻分外眼紅,嫡母大人看著這個野丫頭是一萬個不高興,於是下定決心要改造秦箏。
作為庶女,秦箏先天條件太差,麵對著嫡母大人以愛為名的虐待,滿肚子陰謀詭計的秦箏竟然束手無策。
兩個月的曆史,滿滿當當的都是淚啊!秦箏很慶幸自己不是孟薑女,從小到大沒學過怎麼掉眼淚,否則發起大水來,豈不是要將秦家那小府邸變成洪澤湖?
可這還不是最悲慘的。
兵部尚書大人是秦大忠當年的至交。秦大忠回京師來任職,老朋友見麵三杯酒,有些酒意了,秦大忠說:“我家有女兒,你家有兒子,咱們結親家吧。”
好了,秦大忠回家來與秦箏的姐姐秦明珠說了這事兒。兵部尚書大人家的兒子,英俊瀟灑是全京師出了名的,秦明珠當下笑成了花癡。
可是秦明珠才歡喜了一天,消息就傳過來,兵部尚書家的公子從馬背上摔下來,腿就摔折了!
這可不是小事,要知道這位公子爺從小就喜歡操兵打仗,那條腿,已經摔折過一次了!
一堆名醫都搖頭,說:“這條腿即便接得再好,走路也定然是跛的!”
這下,秦明珠不幹了。
好在這婚事還沒有正式文定。秦明珠鬱鬱寡歡,以淚洗麵,秦大忠卻覺得自己已經答應了老朋友,那就得一諾千金,於是父女倆關係就僵了。
於是,心疼父女倆又深明大義的嫡母大人說話了:“為何不讓庶女嫁過去?這個庶女生母早亡,實在可憐,我這嫡母也要給她安置一樁好親事,這兵部尚書大人家裏正合適。”
好死不死,這話給秦箏秦二小姐聽見了。秦二小姐這下不樂意了。
秦明珠不想嫁給瘸子,憑啥要我嫁?
秦大忠從小教育秦箏: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秦大忠還教育秦箏: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秦大忠還教育秦箏:拉自己的便,讓別人為你擦屁股。
基於以上三條,秦箏利落地收拾好包裹,穿上男裝,深夜翻牆,離家出走。
可是,信心滿滿的秦箏,發現了一樁極端悲慘的事情。
她的包裹和路引丟了。
本來秦箏是有路引的。當初她在老爹的公案上爬來爬去的時候,就沒少拿已經蓋好章的這類紙片擦屁股。後來老爹收拾包裹回京師做官,本著什麼東西都要收拾一樣做紀念的原則,秦箏找老爹的下屬又弄了一張這樣的路引,並且在上麵填寫上 “麵白無須”“玉樹臨風”“氣宇軒昂”“美如冠玉”“眉清目秀”“儀態萬方”“風度翩翩”“一表人才”的字樣。
如果不是因為秦箏才疏學淺,而且那路引空餘的位置實在太小,秦箏還打算在上麵寫上八十八個美詞兒。
昨天離家出走,秦箏自然沒忘記拿上這張紀念品,並且在上麵填寫上自己的假名:秦湛。
可是,秦箏是半夜離家出走的。
半夜的時候京師的城門都已經緊緊關閉上了。既然不能出城,秦箏就打算找個客棧裏安安心心住兩天,等秦家追查鬆懈了,自己再走也不遲。
可是,秦箏真的沒有想到,第二天早上才發現,自己的包裹連帶著路引都不見了。
偏生不敢聲張,於是就造成了秦箏現在這般淒涼的處境。
說實話,客棧老板對秦箏真的沒話說,不但包吃包住,還給秦箏算工錢。
晚飯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好,卻沒有到下鍋的時機,中間還有一個時辰的空閑,廚房裏的雇工們都紛紛回家了,偌大的廚房隻剩下了秦箏一人。
這時候,秦箏聽見一道奇怪的聲音: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陰沉飛雪白。十月江南天氣好,可憐冬景似春華……”
那聲音幽幽的,似乎是從自己身後傳過來的,秦箏嚇了一大跳。
廚房裏的人,剛才都走光了……
秦箏的身上冒出了很多雞皮疙瘩,很多神魔鬼怪的故事一瞬間在頭腦中掠過……
秦箏伸手抓起一隻木勺子,舀起滿滿的一勺子熱水,猛然起身,頭也不回,身子一側,那勺子裏的熱水就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嘩啦——”
那吟詩的聲音驟然停止,然後秦箏聽見一名男子跳腳的聲音:“你這人……你這人……”
秦箏將一顆要跳出來的心摁回胸腔裏,旋風似的轉過身,就看見一名穿著白色衣服的青年男子站在自己的麵前,麵如冠玉、風度翩翩、形容狼狽。
男子身高七尺,挺瘦,雖然是大冬天,穿著也不臃腫。一襲白色的書生長袍,束在白玉腰帶中,整個人顯得幹淨利落。頭上沒有戴帽子,烏黑的頭發在頭頂梳成整齊的發髻,上麵紮了一根古樸的桃木簪子。挺拔的鼻梁,斜飛的眉,一雙彎彎的桃花眼,膚色白皙,怎麼看怎麼風流倜儻。
當然,現在是“水流倜儻”。
發髻在往下滴水,臉上全都是水漬,眼角還掛著一片青翠的菜葉,半邊衣服濕透了,他正不自控地打著哆嗦,不知是氣的還是凍的。
秦箏笑了,眼角彎成了彎彎的月牙兒:“抱歉啊抱歉。兄台可是肚子餓了嗎?我與你說,現在可不是好時候,鍋灶都涼了,中午的剩飯都凍成冰塊了。不過你遇到我可算是遇到好事兒了,我中午還留了一塊蒸餅,就放在燒熱水的大鍋裏蒸著,不會吃壞你肚子,你先拿著將就將就,墊墊肚子,好歹不會餓出病來。”
那男子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話,但是聽著秦箏熱心的言辭,嘴角竟然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沒有拒絕。
秦箏利落地說著,幾步就跳到灶台前,打開大鍋,取出蒸餅,放進一隻飯碗裏,端到那青年的跟前:“將就著點,別噎著。我給你倒熱水,再找找廚房裏有什麼吃的東西。可憐的,這大冬天不吃東西是要死人的。哦,我記起來了,昨天廚房給我發了兩塊餅,我沒吃完,你先拿去用個熱水泡泡,估計還能吃。等下其他人就要回來了,給他們看見非打死你不可,你還是先走人吧……”
秦箏說話就像是倒豆子一般,清脆爽利,不給那個青年一點回話的工夫。
秦箏將兩塊餅塞進那濕漉漉的懷中,手指還順便壓了壓那青年的胸膛,嗯,裏麵不是棉衣,是皮襖子,皮襖子裏麵的肌肉很堅實。
然後,秦箏就拉著那青年往後門走,同時絮絮叨叨地說:“你快些走,給他們看見了非打死你不可,我說不定也要受到連累,可沒法幫你……”
正說著話,秦箏卻看見自己的手上沾了一塊煤灰,當然是拿餅的時候沾上的。於是他毫不遲疑地擦在那青年的袖子上了。
雪白的衣服拿來做抹布,感覺真好。
當然,動作很隱蔽。
然後,在那個青年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她就將後門打開,要將那青年推出門外。
那青年這才反應過來,跺腳叫道:“你潑了我一身髒水,你要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