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秦始皇與鄭女(十二)(2 / 2)

半個時辰後,父子二人先後盥洗沐浴,重新束發整冠,換了幹淨衣裳出來。方才劍撥弩張的情勢,似乎也稍稍和緩了些許。

扶蘇仍是居中而跪,秦王便淵停嶽峙般立在他眼前,麵沉似水。

“寡人一直以為,你將扶蘇照料得十分周全。”他靜了會兒,有些突兀地忽然開了口,卻是朝靜靜跽坐一旁的阿荼道。

案邊席地而坐的女子聞言默然,安靜地垂著螓首,不辯一語。

“卻不想,教出了這般婦人之仁!”他眸光一厲,幾乎是逼視向眼前恭謹而跪的小少年。

十一歲的孩子似乎眸光一顫,脊背卻依然梗得筆直。

秦王伸手自身邊的漆幾上,取過了那卷奏簡,卻並未展開,目光仍是定定落在扶蘇身上,沉聲道:“黎庶何辜,原應憫恤?”

“聽李斯講,你的史學得不錯,”頓了片時,贏政話鋒忽地一轉,道“那便將繆公十二年的掌故道來與寡人聽聽。”

扶蘇麵上帶了幾分了然,卻仍神色恭謹,清聲應道:“繆公十二年,晉旱,請粟於秦。繆公謀於百裏傒,傒曰:‘夷吾得罪於君,其百姓何罪?’卒與之粟,以船漕車轉,自雍相望至絳。”

晉國因旱借粟於秦,秦繆公不計與晉公夷吾之間的嫌隙,慷慨鼎助的事跡,堪稱天下諸侯間以德報怨的楷範。

秦王麵色不變,續問“那,繆公十四年又如何?”

“繆公十四年,秦饑,請粟於晉。晉公謀之群臣,定計因饑而伐之。遂興兵攻秦,擊繆公,繆公傷。”十一歲的孩子清聲直陳,未有半分猶疑。

短短兩年之後,秦國饑荒,借粟於晉,在晉公眼中卻成了趁勢攻秦的絕佳契機,於是一舉興兵,重創秦國,甚至在此戰中傷了國君繆公。

“既讀過史,竟還這般冥頑不靈?”秦王語聲沉沉,眸光裏幾分怒意,直直逼視著眼前的孩子。

“我大秦地處西垂,自古以來,便被中原諸國視作蠻夷之邦,輕賤鄙夷,擯斥在外。初時,因地寡弱小,受了諸侯各國多少欺淩?”

“便如繆公當年之事,以德報怨,終竟如何?自己險些隕身,更不知多少大秦兵士、大秦黎民喪命於晉軍鐵騎之下!”

他目光更厲地逼視向眼前直身而跪的小少年,幾乎透了幾分狠意:“黎庶何辜,原應憫恤?那,敢問這天下諸侯,誰曾憫我大秦百姓,誰來恤我大秦子民?”

他眸光一片刀鋒般寒厲,不隻是盛極的怒意,更有恨。

室中一時靜極,仿佛亙古的岑寂,八荒六合不聞一絲聲息。

過了也隻半刻,曠靜的廳堂中,屬於少年的潤澈嗓音清晰地響起,字字擲地有聲:“父王誌在天下,終有一日,這天下將是我大秦之天下,天下百姓皆是我大秦之子民。”

他神色沉靜,抬眸與父親對視,不避分毫:“父王如今若淩鑠六國,異日即便收服天下,恐也難免為六國百姓所怨懟。厝火積薪,安無遺患?而若種禍於今,日後又何以固江山、安社稷,致萬世之太平?”

十一歲的孩子直陳利弊,字字針砭,眸光冷靜而犀利。

一旁的秦王麵色似乎悄然緩了些,隻傾耳聽著。

頓了頓,他續問:“那,依你之見,又該當如何?”

“扶蘇以為,宜徐徐而圖之……”

“啪!”極其突兀地,隻單單聽得這一句,秦王的臉色便驀然一變,轉眼間,那卷簡冊便被他奮袖一擲,狠狠砸到了少年腳邊。

十一歲的孩子詫異地抬眸看向父親,神情錯愕。

秦王重重閉了閉眼,也不看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似乎有些費力地啟了聲,沉聲道:“去外邊跪著。”

扶蘇雖不明就裏,但卻未有一字置辯。恭謹地攬衣而起,先後向父母施了一禮,這才退步走向了正門的方向,在堂外簷宇下跪了下來。

一直到扶蘇步出了屋子,秦王才重新睜開了眼。

“你,隨寡人來。”他看了眼阿荼,不帶多少表情地道。

阿荼斂衽起身,隨著他一路進了東側的內室。

待兩人在室中站定,阿荼心下還有幾分疑惑時,卻聽得眼前的秦王沉聲開口,雖有些突兀卻是字字清晰——

“寡人此生,不會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