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被期待的闊別重逢
夏續踩著長長的階梯,往上走走停停,經曆了漫長的半小時後,終於到了半山腰。他恍然地看著望不到頭的斜坡,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少教所要建在這裏。
他設身處地去想,如果是自己在裏麵的話,絕對會覺得逃走是一件多疲累而絕望的事,還不如不跑。不過或許這也跟自己的身體有關,換了別人並不會這麼氣喘籲籲。
夏續把傘舉高了點,喘了口氣,繼續往前走。
他的目的地是陡坡盡頭的少教所,今天是來幫嬸嬸接她以前當保姆那個東家的女兒。那女孩和他一樣大,母親難產去世,父親也在她讀小學時出了意外。
夏續那兩年常常生病,嬸嬸隻顧著埋頭照顧他,沒顧上這個女孩,好不容易他的情況穩定下來,嬸嬸再回頭找就杳無音訊了。
再後來,女孩輾轉輾轉,也不知道到底怎麼的,就輾轉到了少教所裏。
而今天是她出來的日期。
嬸嬸念著多年前的情分,要將女孩接到身邊。
嬸嬸是個很重情義的女人,嫁給夏續的叔叔之後,一窮二白地過了十幾年苦日子。叔叔去世後,嬸嬸也不肯再嫁,繼續幫夏家操持兩個老人的生活。直到她公婆都去世後,將這樣的心又放到了丈夫的兄弟家身上。
夏續的爸爸雖然刻薄,卻對自己這個命途崎嶇又情義雙全的嫂子也實在說不出二話來。
走著走著,迎麵過來一個人,因為步履太匆忙,又打著傘,差點和夏續撞個滿懷。夏續忙停下,側身讓到一旁:“不好意思……徐千默?”
他的語調一下子變了,有點驚訝也有點不樂意。
夏續不明白怎麼會在這種地方碰到一個並不想看到的人,也實在是太湊巧了,怎麼也不能用路過來解釋吧?怎麼想,徐千默也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夏續的心思轉了一千個彎,卻沒有開口問,隻是客氣而疏遠地朝徐千默打了個招呼。
徐千默看清是他,露出了跟平時無異的溫和笑容:“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
他的態度太自然了,自然到夏續差點順著他的語氣說自己是不小心路過了。
夏續揣摩著徐千默的臉色,說:“幫我嬸嬸接個人。”他選擇了說實話。
徐千默點了點頭,解釋道:“我家有個遠房親戚在這當老師,之前我去香港玩,帶了一些胃藥回來,就給他送幾盒。”
兩人也沒什麼好說的,打了個招呼,徐千默就說有事先走了。
夏續望著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細密的雨幕裏,濕漉漉的,急匆匆的,像極了時光。
***
秦柚跟著生活老師繞過走廊,走進了辦公室。
她拿起桌上的筆,在出所證明上簽下自己名字,有輕微的猶豫。
見多了類似的表現,老師和藹地安撫著她:“等下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對了,之前跟你說過,有人來接你,是個小帥哥咧。”
少教所早就不是令人聞之就覺得全是嚴酷懲罰的“少兒監獄”了,其實和外頭的全日製宿舍學校也差不了多少,隻是學生有點特殊。
隻不過一旦進了少教所,外頭大多數人都會理所當然地將之和正常少年隔離開來。“少年犯”的名頭壓在這些孩子身上,將是終身的烙印。
所以說,人這一生真是半步都踏錯不得。
隻要事情發生了,再補救都顯得徒勞,最好不過在發生前就掐滅苗頭。
生活老師努力讓秦柚放輕鬆,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
辦公室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少年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有點兒訕訕地跟生活老師打招呼。
生活老師笑著對秦柚說:“喏,就是這個小帥哥。”
秦柚本來正背對著門口,沉默地盯著窗外的樹枝發呆,聽到聲音,有點兒遲疑地回過頭,望向少年。
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皮膚很白,眼圈有點兒黑,除此之外五官很秀氣幹淨,身板非常瘦弱,好像隨便揍兩拳就會立刻倒下,並且再也爬不起來。
夏續接觸到秦柚的目光時,心裏一頓。
秦柚高高瘦瘦的,穿著不太符合季節的泛黃的短袖舊襯衫,紮著高高的馬尾辮,緊抿著薄薄的嘴唇,眼角眉梢盡是漠然和疏遠的意味。
“你好,我叫夏續。”他朝她露出和善的笑容,“周玉萍是我嬸嬸,她腿腳不好,怕爬不動這裏的樓梯,所以隻有我來接你。”
秦柚一言不發,沉默地盯著他看。
她的眼珠漆黑漆黑的,直勾勾地盯著他,完全不懂得任何回避,像是想將他看透,讓夏續莫名地想起了看過的《動物世界》裏那隻盯住了獵物的鷹。
這大概不應該是屬於她的眼神吧?
他這麼質疑著,覺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圓場了。
所幸生活老師早有準備,立刻來暖場子,拍拍看起來一臉乖相的夏續:“夏續,這就是秦柚。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你倆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少教所曾嚐試聯係秦柚的親戚,但本來就不多,又都推說條件有限照顧不過來。這種事勉強不來,但秦柚出去後的生活也要接著過,放任不管隻會讓她再墮入以前的惡性循環裏。
就在少教所一籌莫展的時候,有人主動聯係上來。
對方是秦柚幼時的保姆,提出了想要撫養秦柚的請求。
少教所走訪了一些資料,確認了這是實情,玉姨家雖然算不上小康,但比起物質,這份溫情顯然是秦柚現如今能抓住的最後一塊浮板。
至於夏續,雖然年紀不大,看上去也很文弱,但為人處世都很有進退,很讓人喜愛,之前很多手續就是他代玉姨辦的。
了解秦柚的情況後,夏續主動找生活老師長談過好幾次,表現出十分關切積極的態度。
夏續和秦柚一前一後走出了少教所的大門。
門外就是一條長長的小路,沿著少教所的高牆,延伸成一條下山的坡。
秦柚還記得數年前自己進來的時候,並不是步行,而是坐在警車裏被送進來的。那個時候她心如死灰,也不在意外頭是什麼樣子,隻覺得渾身發涼,像生了無法痊愈的重病。
夏續突然去接她手上的袋子:“我來幫你拿吧。”
似乎是沒想到他會突然停下來,秦柚的反應大到令夏續覺得咋舌。她猛地抬手,用力揮開了夏續伸過來的手,在空氣裏發出清脆的聲響。
夏續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有點茫然地看著她。
“不好意思。”過了幾秒,秦柚道歉,“我不是故意的。”頓了頓,又補充道:“你不要突然朝我伸手。”
在她以往的生活裏,如果有人這麼做,十有八九不會是為了友善地跟她招呼,而是該叫作偷襲。她吃過虧後學會怎麼保護自己,也由此養成了條件反射。
“沒事,是我突然嚇到你了吧。”夏續並不知道實情,但還是為她找了台階下,“還是讓我來拿吧,我來的時候下了雨,路有點滑,你小心點別摔了。”
秦柚搖了搖頭:“我自己能拿。謝謝。”
夏續也不好再多說,兩個人沿著小坡,就走到了近路上。
是比較狹窄的石子階梯,長了點青苔,一不留心就會摔倒。本來還有條小馬路可以走,但時間不早了,回城的大巴車幾個小時才一趟,錯過了整點的這趟,就得在車站等半天。
……
不過,果然冒險不如穩妥點好。
在滑倒的那一刻,夏續在心裏這麼想。
本就一直下著雨,台階濕漉漉的,夏續不小心踩滑了青苔,“啊”的音都沒來得及喊出口,就已經朝著階梯滾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