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頓了一頓,問:“你想聽什麼呢?”
我隻覺得心中一睹,萬分煩悶,不由道:“算了算了,不想聽了,你就是說出來,我也不想聽了。”
這一段堪稱死前最美夢境就此戛然而止,那幅畫麵中,宋景逸一身玄色長袍漸行漸遠,身影最終沒入氤氳迷霧之中。
我再醒來時,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床榻上。
周圍站著一群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老朋友,他們一個個麵色嚴峻,簡直比先前在畫舫中遇上船底有洞這事兒還大。
難道是大周的地也給什麼玩意兒給鑿裂了?
話本子不都這麼演嗎?倍受寵愛的女主角醒來,都會被眾人簇擁,噓寒問暖。我也想感受一下這樣春天般的溫暖,於是,我奮力地睜大眼睛,想提醒他們我醒過來了。可以來關愛我了。
但是,大家都沒有反應。眾人依舊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樣,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我醒過來了!
好的,怪我。眼睛太小,睜開他們也發現不了。
我想伸出我的纖纖素手,去朝他們揮揮手,讓他們看見我。然而,這時候,我才發現,我根本控製不了我的手了。
這是什麼情況?!
我簡直就是要嚇呆了。
難道我被水泡傻了?
幸而聽力還不錯,尚能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這個世界往往殘忍,比如,擅長舞藝的人容易摔壞腿,擅長撫琴的人容易折斷手。我因為沒什麼擅長的,所以,將就著摔了一下腦子,然後又讓腦子裏進了水。
先前給宋景逸醫治的那位張禦醫正在給他們彙報病情,他是這樣說的:“沈小姐先前為八皇子試藥,體內已存了不少毒素,加上這次在水中浸泡時間過久,讓毒素在體內徹底發散了。以至於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宋景逸一愣,問:“那要怎麼治?”
張禦醫磨蹭著沒敢說話,倒是白玉衾開了口,道:“張禦醫這話的意思就是,沈音音為你試藥然後腦子又進了水,恐怕以後都隻能躺在這張床上了。”
什麼?我大驚,我的下半生居然是要在床上度過!這太可怕了。
我轉了轉眼珠子,還是沒能引起他們的注意。隻是瞥見宋景逸有些慌亂的樣子,手微微扶住床柱,問:“總歸是有治療方法的。你說說看……”他轉頭看張禦醫,可那語氣,連我都聽出來了全是威脅。威脅張禦醫不準說半點與治不好相關的字眼。
可白玉衾我清楚得很,從來不是一個粉飾太平的人,依舊是他回答的,道:“這也說不準,也許明天就好了,也有可能一輩子都這樣。”
這是個大夫該說的話嗎?!還有點職業道德沒有?!
宋景逸有些失神,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隻擺了擺手,道:“你們都先出去吧!”
沒人敢反對,大周未來的太子妃如今成了一個植物一般的人,擱誰心底都不好受。大家也未吵吵嚷嚷,就都退了出去。
白玉衾留下同宋景逸搭了會兒話。
宋景逸頭靠在床柱上,嗓音低低道:“前天她還好好的,那時,她還在同我說話,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
“說這些都沒什麼意思了。”白玉衾有些無奈地笑道,“你覺得,沈音音以後要怎麼辦?”
宋景逸像是被什麼戳中了一般,猛然抬頭,問:“她當真……治不好了?”
白玉衾冷笑一聲,道:“你當我剛剛說的那些,都是誆著你玩兒的?”
宋景逸木然地搖了搖頭,像是覺得這是一個天大的玩笑一般,道:“她先前明明還好好的,活蹦亂跳的樣子,怎麼可能……”他抬手支了額頭,道,“她那麼好動,平日裏喜歡嘰嘰喳喳,一刻都停不下來的人,怎麼會……”
“這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活著的時候,就該盡力去珍惜。人沒了,再懺悔,再懊惱,也都是無用的。”我想,白玉衾說這番話時,心中想著的,定然就是行什鬼月了。
宋景逸牽著嘴角一笑,道:“前天,她同我說,她喜歡一個人,可那個人不喜歡她。說的跟你一點都不像,可我知道,她說的那個人,就是你吧?”
我一愣,什麼?宋景逸這是說白玉衾矮醜窮?我不服!
白玉衾也是一愣,他當然不曉得我是如何形容宋景逸的,隻道:“你以為,沈音音她喜歡的人,是我?”
末了,那語調都上揚了。
我整個人都狂躁了,內心呐喊咆哮:“不是!不是!我喜歡的人是宋景逸,不是白玉衾!”
當然,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
宋景逸點了點頭,道:“她總是說你如何如何了得,你做的每件事情,她都記得清楚。她上次那樣失落和難過,看得我心都揪了。隻好逗她說,看得上她才奇怪了。”
“哦,她說我了得,那隻是陳述事實罷了,我確實是很厲害。”白玉衾大言不慚。
宋景逸略過了白玉衾的這段炫耀,繼續,道:“她小的時候總愛跟在我身後叫大哥哥,三天兩頭捅婁子讓我給她背黑鍋。可長大了,卻總是一副很怕我的樣子。再到後來,整個人就根一張弦崩了似的,肆無忌憚得很。這些變化,都是因為遇見了你吧?”
我無語,想和宋景逸說,不是這樣的,我變幻出這麼多種樣子,全都是被你給逼出來的啊!
從小時候的仰慕,到後來的暗戀,再到最後的破罐子破摔,哪一點,不是因為他才改變的呢?
“她是待你同從前不一樣了,可你仔細想想,你什麼時候見過她讓著別的皇子了?她同別的皇子有那麼多話可講?按理說,你們都是一樣的。可她待你確實是不同的。”白玉衾頓了一頓,接著語重心長道,“宋景逸,你也老大不小了吧?這種事情上麵再裝純情,那可就是真不厚道了。”
知我者,白玉衾也。
可我從來沒想過,我個人對宋景逸的表白,居然是白玉衾為我做的,還是在我躺在床上的場景和情形下,並且,是用這樣離奇的語句。
真是……一點都不浪漫!
我在心底恨了白玉衾一百遍,也沒能恨出個花兒來。
宋景逸一直都愣愣的,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覺得他整個人的氣場都特別低落,一點兒也不像從前那般,總是少年意氣風發的模樣。
“你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宋景逸開口,道,“你先出去吧,我陪她一會兒。”
白玉衾默認了,走了出去。
宋景逸挪了幾步,到我床邊,我嚇得趕緊死命地閉緊了雙眼。
“我知道你都聽見了。”宋景逸在我耳邊道,我隻覺得自己的心一抖。
“所以,你就醒過來啊,讓他們看看,他們那是誤診,你和從前是一樣的,隻是現在有些困倦,要休息一會兒……”宋景逸像是怕我感受不到他殷切的期盼,握緊我的手,想讓我感應到他內心的渴望。
“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我在心底一直說,可我明白,宋景逸他是聽不到的。我突然之間覺得好無助,我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卻連想說一句話都這樣難。
滾燙的淚珠忽然就落了下來,我一貫來不敢在宋景逸麵前哭,害怕的太多。怕他笑話我,怕他嫌棄我,怕他覺得我懦弱。
雖然,他可能一直都是這樣覺得的。
如今的我,就連伸手去抹掉淚珠的能力也沒有了。
我隻覺得一隻手遞了過來,指腹在我的臉頰上輕輕擦過,將我臉上的淚珠撫平,宋景逸的話語在耳邊響起,低低的,輕柔的,道:“怎麼哭了呢?我第一次見你,你在學堂,一幫大孩子圍著你要揍你,那時候,也沒見你哭過啊?”半晌,屋內寂寂,他又道,“好了,別哭了,又沒人欺負你……”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就覺得自己更委屈了。
誰說沒人欺負我了,他可不就是一個明擺地擺在這兒的嗎?
那天到後來,我隻記得自己實在乏力,在宋景逸軟綿綿的話語裏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們商議得出一致結論,暫時不能將我送回沈國公府。若我爺爺看見我這副樣子,好好的一個孫女兒瞬間比他還不中用了,他一定會崩潰的。
商量了一會兒,阿碧是極力推薦將我送去宋景盛府上養病的,可沒想到,卻被宋景盛拒絕了。
倒是宋景逸自個兒提出來,要將我帶回府上,說是先前我在崖底救過他一命,不離不棄地照顧他。他也要照顧我,好還了欠我的恩情。
這話真是假得很,宋景逸會照顧人?還不是丟回去給自己家的一幫子家仆照顧?
不過,這次倒是我料錯他了。
我在床榻上昏睡半月有餘,外人看來我就跟個廢人沒什麼區別。可我大腦卻依舊激靈著。宋景逸在我的耳旁說了不少話,要挾的,討饒的,什麼樣的都有,可我就是提不起勁兒來給他一個回答。
多麼想做一個正常人啊,可我現在這副樣子,同一個不能言語的睡美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真是太叫人惆悵了。
宋景逸不知道得了什麼毛病,整個人都蔫了,傷春悲秋得起勁兒。白玉衾來了不少次,給我帶了不少新配置的藥。
每次來,宋景逸都極其激動地問:“這次能治好音音了?”
白玉衾撇撇嘴,無所謂,道:“反正再差也不過就是這樣了,每種都試試看,萬一就治好了呢?”
什麼叫萬一?!這是個有醫德的大夫和肝膽相照的好兄弟該說的話嗎?!
我的病一直沒什麼起色,宋景逸每天總是花大把的時間陪著我,搞得我如果不努力醒來,就特別像一個賠錢貨似的,內心可自責了。
半個月過去,我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手腳能動,嗓子裏也能發出一些正常的聲音了。我恍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新生的幼兒一般,正在重新生長。
這樣,是不是曾經所有的不快樂和悲傷難過,就都可以被丟下了呢?
那一日,我手微微抖了抖,宋景逸便發現了,急吼吼地讓韓遠在將張禦醫同白玉衾給找了來。
張太醫認真地給我診了脈,翻了眼皮,撬了嘴巴,得出一個結論:我現在的心智隻有六歲。
我覺得這張禦醫真是個庸醫,我的心智正常著呢,超齡的成熟還差不多,怎麼就能倒退回去了呢?
我原以為宋景逸會像話本子裏那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一般將禦醫一腳踹翻,然後怒吼一句:“醫不好她,我便要你們給他陪葬。”
我還在醞釀要如何向他表達,一個庸醫雖然有錯,但不至死的觀點,心頭焦慮得沒有主意。
結果,他隻是看了我一眼,重重地歎了口氣,對著禦醫道:“我也不是沒見過她心智六歲時的樣子。”他轉而親切地對我招了招手,說道,“音音,過來。”
那模樣當真同皇後娘娘對待她的寵物狗沒有什麼兩樣。
我無動於衷,於是,宋景逸轉頭望向禦醫,問:“連自己叫什麼都不記得了?”
禦醫唯諾地點了點頭。
我真是快要氣得吐血了。
宋景逸拘謹地將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張開雙臂,對著我道:“你叫沈音音,閱音修篁的音。”他頓了一頓,補充道,“第二個音同第一個音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