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5年,葡萄成熟時(3 / 3)

“這些我媽都忍過來了,後來我大一點了,我爸不讓我讀書,還在外麵亂找女人,有一天喝了酒帶著別的女人回來,指著我媽和我讓我們滾出去。”

胡桃閉上眼睛,她永遠記得那個寒冷的冬日夜晚,她和母親穿著單薄的衣服被趕出門外,她們身無分文,無處可去。她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都被凍得發痛,她緊緊抱著母親,兩個人最後在烏煙瘴氣的車站椅子上過了一晚。

不遠處的椅子上還有流浪漢和乞丐,胡桃被嚇得哭起來。胡母脫下衣服蓋在她的身上,讓她用頭枕著自己的大腿,而自己渾身被凍得冰冷。

“後來我媽為了我和他離婚,他一分錢的生活費也不肯給。我媽帶我來這裏,最開始她找工作處處碰壁,我們住那種臨時工房裏,我去上學,周圍都是城裏的小孩,他們都來笑話我,笑我土氣,笑我的口音,笑我不會認字,笑我什麼都不懂。我一路過學校的假山,他們就把我往水池裏推,我從來都不敢跟我媽媽說,怕她難過自責。

“我媽幹過很多工作,經常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你總是跟你爸頂嘴說他隻知道掙錢,那是因為你從來不缺錢,你不知道它有多重要,你沒過過沒水沒電被房東罵的日子。你沒見過自己最愛的人卑躬屈膝的樣子。

“我從小就發誓一定要讓我媽快樂,一定要變得很厲害很厲害,她的上半輩子過得這麼苦、這麼不快樂,那麼下半輩子,我一定要讓她好好的。”

說到這裏,胡桃頓了頓,她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哭出來。心髒明明痛得讓她覺得呼吸都很困難,一想到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她下一秒就可以瘋掉,可是這些痛已經不能再讓她流淚了。

“每個人都有難過的過去和苦難,活在世界上,誰都不容易。你別總覺得老天就隻對你一個人不公平,也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吃過苦,我和我媽,都沒虧欠過你什麼。”

而胡琳也無須道歉,因為胡桃心底明白這不是胡琳的錯。昨天夜裏,她一個人坐在醫院的時候,她怨恨過很多,怨老天、怨命運、怨生父、怨自己,但是唯獨沒有怨胡琳。

造化而已,誰也鬥不過的。

4.

胡桃沒有去上學,老蔣上課時也沒有提過這件事,所以下課的時候,每個人經過林向嶼的課桌前時,都會隨口問一句:“胡桃生病了?”

“不知道,”林向嶼趴在桌子上,“我覺得我也生病了,我也想請假啊。”

許成一本書拍在林向嶼頭上:“林大少,您生什麼病了?”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去醫院啊!”林向嶼理直氣壯地說。

整個教室的人哄堂大笑,作為人群焦點的林向嶼是真的沒有想到,此時此刻,他最好的朋友,正在遭遇些什麼。

林向嶼嘴裏雖然說著不知道胡桃去了哪裏,下課的時候,他還是偷偷溜到走廊的角落裏,拿出手機給胡桃打電話。胡桃的手機關機,她本來就不太愛玩手機,忘記充電是家常便飯。林向嶼沒辦法,一連發了好幾條信息過去:“大小姐,開機的時候,麻煩紆尊降貴,吱一聲啊。”

可是一整天過去,林向嶼都沒有收到回複。

第二天,胡桃依然沒有來學校。這下子,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

老蔣不得不出麵解釋:“胡桃同學因為家裏有點事,請了幾天假,大家不用擔心。”

能出什麼事?林向嶼坐在講台下蹙眉,算了算胡母的預產期,難道是提前了?

這天放學,林向嶼推掉了籃球隊的訓練,去胡桃家裏找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胡宅大門緊閉,管家和保姆都不在家。

林向嶼站在胡家大門口,一臉凝重,隱約猜到了不會是什麼好事。

沒有胡桃音信的第三天,林向嶼在辦公室纏著老蔣,軟磨硬泡了半天,想要套點什麼出來。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她叔叔打來的電話請的假,別的什麼都沒說。”老蔣被林向嶼撓癢撓得舉手投降。

“您真的不知道?”林向嶼狐疑地看了老蔣一眼,“要是超過七十二小時,我可是要去報警了。”

老蔣哭笑不得:“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相信大人,你別說‘抱井’,你投湖也沒用啊。”

林向嶼才沒理會他,下午放了學,再一次爽掉籃球隊的訓練,往市裏最大的醫院跑去。林向嶼一路直奔婦產科,問護士站的護士:“兩三天前送來的,四十歲左右,短頭發。有兩個女兒,姓胡,一個在念初中,一個高中,大點的那個有這麼高,頭發很長,很漂亮,見過一定不會忘記。”

護士茫然搖頭:“沒有你說的這個人。”

“您再想想?”林向嶼不依不饒。

“真沒有,”護士說,“我都值三天班了,這幾天沒有高齡產婦。”

林向嶼沒有辦法,隻好又衝出醫院,騎著他的自行車,去往下一個醫院。市區裏正規點的醫院都被他跑了個遍,卻一無所獲。

當天晚上,林向嶼回到家,累得趴下。幸好他白天在學校裏寫完了作業,洗過澡後,他躺上床,總覺得心裏發堵,破天荒地睡不著覺,隻好翻身起來。他坐在床上,把被子搭在頭上,打開電視,把聲音調到靜音,躲在房間裏看球賽。

這時候,林向嶼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林向嶼側頭去看,屏幕上顯示有一條新的短信,隻有一個字:“吱。”

林向嶼歪著頭,怔怔地看著胡桃的短信。然後下一秒,他從床上彈起來,抓起椅子背上掛著的外套披上,迅速關掉電視,打開房間門,躡手躡腳地走出去。

一出了家門,剛剛還偷偷摸摸的男生,一下子腳上像是踩了風火輪,向著夜色深處拚命奔跑。

胡母的後事是胡近親自操辦的。

胡近知道了當晚胡桃和胡琳打架的事情後,揚手給了胡琳一巴掌。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竟教出了你這樣的女兒!”

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胡琳,也勒令禁止胡琳參加胡母的葬禮。

胡琳站在原地,低下頭,沒有哭也沒有歇斯底裏。

胡母葬禮那天陽光明媚,賓客很多,還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穿著一件灰色立領短袖,不倫不類的打扮。胡桃最後一次見到他,還是在六年前,他站在狹窄的保安室門口,對她欲言又止。

胡桃慢慢走向他,他頭發理得很短,麵容滄桑疲憊,卻隱約看得出年輕時候英俊的模樣。她的母親和生父都是相貌堂堂而出眾的,所以她也僥幸有了一副好皮囊。

恨他的這些年,胡桃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再見他。畢竟無論多恨,骨子裏終究又有一些不忍心,不忍心看到他自作自受,過得潦倒落魄,想來想去,還是不見最好。後來真的再見到,他把她的生活攪得翻天覆地,她卻忽然不恨了。不但不恨,反而從恨意的源頭,生出不舍和憐憫。

胡桃走到他麵前,他抬起頭,嘴角微動,胡桃卻自顧自地開口了:“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酔顏紅。我和我媽媽都不想再見到你,過去的事情其實沒辦法過去,我們就不要再提了吧。”

“好。”

他點點頭,也不說別的,走到胡母遺像前拜了三拜。一日夫妻百日恩,曾經撕破了臉、鬧得雞飛狗跳,結婚以後從來沒真正一起過過日子,非要到了真正說再見的這一天,才知道悔恨與難過,人生這麼短,終得入這麼一次魔。

胡桃靜靜地看著他鞠躬,陽光落在他的頭發上,竟然已經白了大半。胡桃想起當年每次他賭博輸了回家打她,瓶口粗的實心木棍朝著她打下來,她背上立馬青紫一片。

可是她不能哭,一哭惹他心煩,就打得更厲害了。

三拜完畢,他從褲兜裏摸出用白紙包著的錢,看不出有多少,他的手背上有條猙獰的疤痕,燒傷還是刀傷,胡桃分不太清。

他將錢遞給胡桃,胡桃看得出他過得不會寬裕——他也從來沒有過得寬裕過,可是她不收他大約也不會好受。胡桃垂下眼簾,淡淡地說:“算了吧。她現在已經不缺錢了。”

他再次動了動嘴角,卻沒有說話,他走上前,將錢放在蠟燭邊上,然後轉過身離開。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胡桃才鬆了一口氣,她的心底湧上一股不明不白的微楚和酸痛,然後才鈍鈍地想起來,忘記對他道一聲謝,他給她取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她寧可他同當年一樣黑心肝、殘暴和不堪,那麼她依然可以向他發出最惡毒的詛咒,表現出最深的厭惡。

這天夜裏,按照胡桃的要求,胡近帶著胡琳去了酒店,讓她一個人和母親再相處一夜。黑暗中她似乎看到眼前出現了一個男孩子,他背最簡單的黑色書包,四月的桃花被風吹得簌簌落下,他踏花而過,回過頭來衝胡桃笑,臉上淨是陽光,他說:“胡桃,快點跟上來。”

他是她生命中僅剩的陽光。

胡桃從夢中醒來。

“胡桃。”

她忽然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胡桃膽子算不上大,這一次卻一點也不害怕。她站起身,推開大門,昏黃的路燈下,她看到跑得大汗淋漓的林向嶼。

在他出現的那一刻,胡桃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輕聲說?:“林向嶼,我媽媽不在了。”

林向嶼在看到靈堂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切。他一步一步走向胡桃,努力平複呼吸。他生就一雙桃花眼,在夜裏更是灼人他就用這雙漂亮的眼睛看著胡桃:“抱歉,沒有能一直陪在你身邊。”

胡桃搖頭:“沒有的事。”

林向嶼伸出手,輕輕抱住胡桃。

她聽到了他的心跳聲,咚咚咚,強烈而有力。讓胡桃想起高山和大海。

“你看,你不是孤單一個人。這個世界不是隻剩下你一個人了。胡桃,不要害怕。”

男生鎖骨分明,他身上有好聞的味道,像是薄荷,又像是柑橘,是微酸卻帶著甜的。他是年輕的,美好的,溫暖的。

親人會老,愛人會走,時間不回頭。

那麼在這樣大的世界裏,有什麼是我們可以相信,可以為之付出生命的?

胡桃伸出手,緊緊抱住林向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璀璨星空下,有一陣風,溫柔地穿堂而過。

她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