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3)

《新唐書 進表》謂其事則增於前,其文則省於舊。夫為文紀事,主於辭達, 繁簡非所計也。《新唐書》之病,正坐此兩語。前輩議之者多矣。晉張輔雲:“司馬遷敘三千年事,惟五十萬言。”班固敘二百年事,乃八十萬言。以此為遷 固優劣。殊不思司馬子長追述上世,故不可得而詳。班孟堅紀錄近事,有不容於 略。《春秋傳》所謂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正謂是也。洪文敏論《史記衛青傳》,書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獲 王。以千三百戶封朔為涉軹侯,以千三百戶封不虞為隨成侯,以千三百戶封戎奴 為從平侯。《前漢書》但雲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封朔為 涉軹侯,不虞為隨成侯,戎奴為從平侯,比於《史記》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 然不若《史記》為樸贍可喜。又論《檀弓》紀石祁子事雲:石駘仲卒,有庶子六 人,卜所以為後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 “孰有執親之喪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謂今之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 佩玉則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獨不可,曰:“孰有執親之喪若此者乎”似亦足以 盡其事。然古意衰矣。此論得之。崇仁吳德遠《環溪詩話》載其少時謁張右丞, 右丞告之曰:杜詩妙處,人罕能知。凡人作詩,一句隻說得一件物事,多說得兩 年,杜詩一句能說得三件、四件、五件;常人作詩但說得眼前遠不過數十裏,杜 詩一句能說數百裏,能說兩州軍,能說半天下,能說滿天下,此其所以為妙。且 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也是好句,然露與星各隻是一件事。如“孤城 返照紅將敘,近市浮煙翠且重。”亦是好句。然有“孤城”也,有“返照”也, 即是兩件事。又如“鼉吼風奔浪,魚跳日映山。”有鼉也,風也,浪也,即是一 句說三件事。如“絕壁過雲開錦繡,疏鬆夾水奏笙簧。”即是一句說四件事。至 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說五件事。惟其實是以健, 若一字虛,即一字弱矣。公但按此法,以求前人,即漸難為詩。吳又問:“如何 是說眼前事,以至滿天下事”右丞雲:“如‘獨鶴不知何事舞,饑鳥似欲向人啼’ 隻是說眼前所見。如‘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即是說數十裏內事。 如‘三峽樓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即是一句說數百裏內事。至如‘浮雲連 海岱,平野入青徐’即是兩州軍。如‘吳楚東南坼’即是一句說半天。至‘乾坤 日夜浮’即是一句說滿天下。”吳因取前輩之詩,參而考之,謂東坡惟有《美堂》 一篇最工,然“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止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 “令嚴鍾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是一句能言四件事。如“通印?子魚猶帶 骨,披綿黃雀尚多脂”、“鶴間雲作氅,馳臥草埋峰”每句亦不過三物。如“酒 醒風動竹夢斷,月窺樓深穀留風”、“終夜響亂山,銜月半床明”、“風花誤入 長春苑,雲月長臨不夜城”、“雲煙湖寺家家鏡,燈火沙河夜夜春”則是三物而 不足至。如“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翠浪舞翻紅罷亞,白雲穿破碧 玲瓏”、“葉厚有棱犀甲健,花深少態鶴頭丹”等句不過用二物矣。山穀則有 數聯合格,如“輕塵不動琴橫膝,萬籟無聲月入簾”、“飯香獵戶分熊白,酒熟 漁家擘蟹黃”、“苦楝狂風寒徹骨,黃梅細雨潤如酥”皆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 “河天月暈魚分子,槲葉風微鹿養茸”、“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至荊公,則合格者稍多。如“帚動川收潦靴鳴,海上潮已 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台,隻見燈山月入鬆”、“金破碎江風吹水,雪崩騰 陽浮樹外”、“蒼江水塵漲,原頭野火煙”即每句皆能道三件事。以至“廟堂生 莽卓,岩穴死伊周”、“和風滿樹笙簧雜,霽色兼山粉黛重”、“坐見山川吞日 月,杳無車馬送塵埃”、“霽分星鬥風雷靜,涼入軒窗枕簟間”即是一句能言四 件事。然竟無一句能用五物者。至用半天下、滿天下之說求之,尤未見其有也。 然後知詩道之難如此,而古今之美備在杜詩,無複疑矣。此論尤異。以此論詩, 淺矣。杜子美之所以高於眾作者,豈謂是哉若以句中事物之多為工,則必皆如陳 無已“桂椒楠櫨楓柞樟”之句,而後可以獨步,雖杜子美亦不容專美。若以“乾 坤日夜浮”為滿天下句,則凡句中言天地、華夷、宇宙、四海者皆足以當之矣, 何謂無也。張輔喜司馬子長五十萬言紀三千年事,張右丞喜杜子美一句該五物, 識趣正同,故並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