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假招安明山殞命真斷腸翠翹消劫(2 / 3)

徐明山退入後營,對王夫人道:“始講歸降,吾深覺其不便,今為卿苦勸,行之反覺便於為寇也。受大明之封誥,則不與父母之邦為仇,且可以榮耀宗祖;握兵外境,則兵權在我;實受其爵祿,而不蒙文官之淩辱。外可得誌,內亦順情。非夫人之良論,徐海之見終不及此。”夫人道:“此天子之福,國家之幸,大王之威,督府之德,將士之功,妾何力焉。”因舉觴為壽雲:“今朝化外波臣,明日天朝輔弼。恭喜大王去逆效順,萬年福祿。”徐亦回祝道:“賢哉夫人,忠君愛國。委蜿曲成,令徐海免為萬世之罪人者,夫人之賜也。願與夫人共享富貴。”此日大勞三軍,諭以歸降之意,且雲得官榮歸鄉裏。各軍歡呼震地,竟無鬥誌,俱收拾行〔囊〕,作歸家之想。器械衣甲,竟置不理;刁鬥不嚴,隊伍不肅,旌旗不整,巡邏不謹,飲酒自樂,交頭接耳,殊非昔日之軍營矣。徐明山亦以既歸天朝,不必嚴兵肅伍,亦與王夫人寬袍大袖,放心暢飲,略不為備。

細作打聽得這個消息,忙報與督府。督府道:“兩軍對壘,一麵虛詞,而遽不設備,此自送死也!”令遊擊張能,領雄兵五千,從東路殺進;參將李進,領雄兵五千,從西路殺進;總兵陰謀,領雄兵五千,暗伏迎降軍中,斬營突入,要取徐明山首級,方為大功;王氏有功朝廷,誤傷者斬不〔赦〕。

張、李二將領兵先行,督府下令,大張旗鼓,高扯代天招撫杏黃旗。馬上鼓樂,隊隊鮮明;地下旌旗,人人齊整。先著利生同羅中軍見徐明山,道迎降之意。徐明山大喜,分咐擺香案迎接。〔又〕對王夫人道:“莫非其中有詐,我整兵以防,不然何如?”夫人道:“彼以迎降來,設兵反開疑端。莫若示之誠,令招撫者好安心上奏。”徐明山深然之。乃令軍士大開營門,焚香以待。輕袍寬帶,悉除武備,伺候天朝玉音。又令利生、羅中軍報知督府。督府聞報大喜,催軍前進。徐兵見南兵鼓樂喧天,軍中高扯代天招撫旗號,以報徐明山。

明山同夫人到營前觀望,徐明山著了一驚,對夫人道:“夫人,中計了!此非迎降之兵,乃襲營之計!你看他殺氣激揚,士卒憤怒。”急忙傳令,三軍整備廝殺。軍士聽得迎降,卷甲束戈,何曾打點戰鬥?忽聞此令,慌得有鞍無馬,有兵無甲,忙做一團。徐明山披掛不及,急叫備馬,馬已卸鞍,怎來得及?忙叫抬斧來,斧未抬至,大兵已到。一聲炮響,戰鼓頻催。陰謀一馬〔當〕先,舞刀突入,徐明山上馬不及,斧又不在手中,往後就走,奪得官軍一把樸刀,奮威步戰,抵住陰謀。馬步相交,大戰十餘合,被徐明山一刀搠傷陰謀馬腿,翻身落馬。徐明山飛步來取陰謀首級,忽張能殺至,救了陰謀,接著徐明山廝殺,槍刀並舉,馬步縱橫。徐明山身中數槍,全無懼怯。紐合一軍又至,並力來攻。徐明山提刀拔步就走,紐合飛馬趕來,徐明山回手一刀削去,正中紐合胸膛,落馬而死。張能趕至,陰謀一馬又到,徐明山手無寸鐵,一手抓著一個軍士頭發衝鋒迎戰,打出營外,勇不可當。陰謀道:“此賊勇而耐戰,若能一得兵馬,其鋒難敵矣。”即令攢箭手三千,因而射之。箭手得令,三千強弩齊發。徐明山提著兩個人在亂箭中橫衝直撞,猶然不屈。約有一時,身之中箭,幾無完膚,遍身疼痛,漸漸不振。大叫道:“夫人誤我!夫人誤我!”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長歎而死,立而不撲。兩三個時辰,諸軍方敢近前,猶聞歎息聲,退走數十步。見死屍不動,然後知其真死,即報陰謀、張能。二將見此光景,令軍士推之,如石鑿成,如金鑄就,那裏推得倒?

忽翠翹為諸囗擁至,見徐明山立死不撲,翠翹泣道:“彼英雄士也,以妾言苦勸,歸降不得,其死怨氣不散,故雖死猶然骨立,待妾親拜慰之。”對死屍拜祝道:“明山大王,妾實誤你!然終不敢獨生,以辜大王厚德!”言畢,放聲大哭。徐明山立的屍首,把眼一睜,淚如雨落,屍亦隨撲。翠翹以頭觸地求死,軍士急救之,得免。

是後也,賊兵被殲五萬,甲士之偕亡者十萬,而寇之聲勢煞矣。歸而獻凱督府,督府因召翠翹,分咐道:“是功實成於爾,爾有甚說?”翠翹道:“徐海亦英傑士,以信撫爺之過,乃致敗亡。幸憐此點肫誠,以一杯浮土,掩其骸骨,妾願足矣。”言訖,咽哽不能語。督府亦側然,令收徐海屍葬。分咐設大饗於轅門賀功,諸將士俱有犒勞。

酒半酣,督府道:“吾聞王翠翹能胡琴,善新聲,今日賀功,當令之行歌侑酒,以助筵中之樂。”諸大參皆曰善。乃召翠翹,翹不敢不從,含淚提琴,撫今思昔,乃所作《薄命怨》,心戚於中,聲形幹外。愀愀唧唧,咽咽嗚嗚,一人向隅,滿堂人皆為不樂。停杯以聽,有賦為證。賦曰:

徘徊顧慕,擁鬱仰按。

盤桓毓養,從容秘翫。

囗爾奮逸,風駭雲亂。

牢落淩厲,布獲半散。

豐融披離,斐囗矣爛。

間聲錯糅,狀若詭赴。

雙美並進,驕馳翼驅。

初若時乖,後卒同趨。

曲而不屈,直而不據。

相淩不亂,相離不殊。

劫犄慷慨,怨妒躊躇。

飄遙輕邁,留連扶疏。

參譚繁促,複疊攢反。

縱橫絡繹,奔遁相遇。

拊吹累讚,間不容息。

環豔奇偉,殫不可識。

閑舒都雅,洪纖有宜。

清和條昶,案衍陸離。

溫柔怡悍,婉順委蛇。

乘險投會,邀隙趨危。

鯤鳴清池,鴻翔會崖。

紛若斐尾,謙縿離纚。

微風靡靡,餘音猗猗。

督府正襟靜聽,候彈完,問翠翹道:“此是何曲,令人聞之淒慘如此?”翠翹道:“此犯婦幼時所作《薄命怨》。今事到其間,果應此詞。撫今追昔,不覺興念及此,情愈不堪耳。”督府道:“眼底興亡,其不可逆料者,大約如此。然以子才色,豈無問奇之人,而必戀戀於亡賊乎?”翠翹低頭不語,微微流淚。時督府酒酣心動,降階以手拭翹淚道:“卿無自傷,我將與偕老。”因以酒戲彈之道:“此雨露恩也,卿獨不為我一色笑乎?”翠翹〔凝〕眸熟視,移時道:“亡命犯婦,怎敢奉侍上台。”但見兩行清淚,生既去之波;一轉秋波,奪騷人之魄。督府益心屬之,乃以酒強翠翹飲,翠翹低頭受之。體雖未親,但嫩蕊嬌音,已沁入督府肺肝矣。諸參佐俱起為壽。督府攜翠翹手受飲,殊失官度。夜深,席大亂,翠翹知道禍必及己,辭之不得脫身,直至五更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