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王翠翹複落娼家,自歎道:“我命何蹇耶!千磨百折得從了良,又受萬千之若。今依然落在其中,豈非天之命也!這遭竟不妄想矣。”便醉酒微歌,人以彼求歡,彼正借人遣興。豪歌徹夜,放飲飛觴,其名遂振一時。
來了一個好漢,姓徐名海,號明山和尚,越人也。開濟豁達,包含宏大。等富貴若弁毛,視儔列如草莽。氣節邁倫,高雄蓋世。深明韜略,善操奇正。〔曾〕曰:天生吾才,必有吾用。有才無用,天負我矣。設若皇天負我,我亦可以負皇天。大丈夫處世,當磊磊落落,建不朽於天壤,安能隨肉食者老死牖下!縱有才無命,英雄無用武之地,〔不能〕流芳百世,亦當自我造命,弄兵潢地,遺恥萬年。不然這腔子內活潑潑的熱血,如何得發付也?”早年習儒不就,棄而為商,財用充足,最好結交朋友。聞翠翹有俠概,因同二三壯士來訪。客媽知道明山是個出頭好漢,連忙叫翠翹相陪。
四月瞻盼,兩下俱有幾分契愛。明山道:“聞卿來此一載。沒有一人掛在眼內,可有此說麼?”翠翹道:“人言過矣。妾特因人而交,相品而遇,但不以肝膽輕寄俗流則有之。若夫眼內賢愚好醜,何所不容!”徐明山道:“這等看起來,你倒是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若鄙人者,可充平原之萬一否?”翠翹道:“英雄大度,應是太原異人,即平原君殆無此豁達也。”徐明山笑道:“卿塵埃中物色,英雄莫錯認了也。”翠翹道:“我這雙識英雄的俊俏眼,好不認得真哩。”徐明山道:“好了,徐海今日遇知己了!卿乃解人,我為卿談解語,偶成一律請政。”詩曰:
常是逢人氣不平,相看白眼太憨生。
肝膽向來曾寄客,文章況爾複藏名。
抱璞不收和氏壁,閉關羞作蔡生迎。
丈夫自有英雄誌,肯與爾曹效諧纓。
翠翹道:“暗啞叱吒,千人自廢,雄則雄矣,可惜少了些王氣。”徐明山道:“卿可謂知言。然餘中心亦未敢以王期也。”因載酒留宿,翠翹即以終身托徐,徐毅然以為己任也。
次日,即以二百金為翠翹贖身,使之另居,討一婢服侍之。翠翹道:“君何不攜我歸家,乃又起此爐灶?”徐明山道:“卿此言可謂不如轉玉。轉玉欲十大朝官為媒,始嫁郝生。吾獨不能以十萬甲兵迎翠翹?妻第居此,不越三年吾迎爾於歸。大刀闊斧,劍拔弓張,前呼後擁,萬馬千軍,此徐海得誌之秋也,吾妻其瀝酒東南以賀。今孑然一身,攜子安歸?如今隻算得為卿贖身從良,尚未可議及也。”翠翹大悟。徐海乃置屋水隅,而令王翠翹居焉。徐海與翠翹處幾五月,乃別翠翹而去。去三年,杳無音信。
一日,忽聞寇兵大至,居民逃散一空。從人皆勸翠翹遷居,翠翹道:“我與明山有約,雖兵火不可擅離此地。爾等欲去則去,否則生死同之。”從人不敢止,相率而去。俄有大兵一隊,帶甲數千,披堅執銳,將軍十餘人,突至繞其居,大呼曰:“王夫人在麼?奉徐明山千歲令,迎請夫人。”翠翹因出見曰:“隻我便是。”那十數將官,幾千甲兵,一齊跪下道:“夫人在上,眾將士磕頭。”夫人道:“有勞列位,千歲爺今在何處?”眾軍道:“千歲屯兵大荒,等候夫人。”夫人道:“既如此,即發令起身。”眾將士又稟道:“夫人少停,鑾輿即至。”王夫人下令道:“此地居民俱我鄰佑,毋得據探劫殺,焚屋奸淫,不如今者斬首示眾。”令下,三軍肅然,一境平安,免於屠毒者,皆王夫人之德惠也。
俄有大將軍二三十人,單輦宮娥而來。見夫人打躬道:“眾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叩參。”夫人道:“重勞列位將軍。”宮娥們磕頭道:“奉千歲爺命,叩接夫人。”夫人道:“起來。”迎接軍士們俱叩了頭。事完,眾將稟道:“車駕已齊,請夫人更眼登輿。”宮娥獻上珠冠霞帔,夫人對鏡理妝,宮娥服侍扶上鑾輿,前呼後擁而行。
約半日,又有大兵來接。接的將官參過,獻上供膳。至第三日方到大荒,早有二三十騎探馬飛來,護衛的揚聲道:“快報千歲,夫人來矣。”探馬如飛而去。不一時,炮響連天,營中旗號齊起,帶甲十萬俱拱立四圍。軍兵個個披金甲,將土人人掛虎頭。中軍杏黃旗展動,鼓樂喧天,一對對刀槍鞭銅,予鐮鉞斧,抓錘钁棍,劍戟千戈,迎將落來。軍士盡職事,繼之九把描金傘,逍遙馬上坐著一位三山帽、大紅袍、碧玉帶、皂朝靴、鐵麵劍眉,虎頭燕頷,不是別人,就是明山和尚。徐海迎著翠翹道:“夫人,今日迎你從良,比郝生迎轉玉何如?”翠翹道:“郝生之迎轉玉,竟要借榮十大朝臣;大王迎妻,則取諸自己,無牛後之羞矣。”徐明山道:“夫人深得我心。”迎到營中,覺久別三年,一朝重會,昔日布衣,今朝富貴,雖非裂士分茅,卻也攻城拔地,威武可人。王夫人因勸他休燒毀民房,奸淫婦女,恣殺老幼,明山從之。自此兵到之處,便下令戒妄殺奸淫,皆夫人之賜也。
一日,講起臨淄舊事,明山道:“這有何難?我點兵五千,洗蕩臨淄,替夫人報了這段深仇就是。”夫人道:“罪人隻得馬不進、秀媽、楚卿,切莫茶毒他人。”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