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韓佩吟倚窗站著,望著窗外那一團雨霧。小院落裏的雜草又長起來了,這些日子,實在沒有時間,也沒有情緒去整理這小院子。牆角的一棵扶桑花,在雨中輕輕的搖曳,那下垂的枝椏上,孤零零的吊著一朵黃色的花朵,給人一種好單薄、好脆弱的感覺。最怕這種天氣,最怕這濕漉漉的雨季,最怕這暮春時節,也最怕這寒意襲人的清晨。每一個新的一天,都隻是舊日子的延續,如果生活裏沒有期待和新奇,她真不知道歲月這樣一日複一日的滾過去,到底為了些什麼。

昨天收到了虞頌蘅的結婚請帖,帖子上有行小字:

“佩吟,如果你膽敢不參加我的婚禮,你結婚時我

們姐妹就全體不到!”

虞頌蘅終於也要結婚了,讀中學時,她說過要抱獨身主義:“才不會嫁給那些臭男生呢!”如今,男生不臭了,男生將成為她終身的伴侶和倚靠。本來嗎,虞頌蘅今年也廿五歲了,廿五和十六七歲到底是個漫長的差距。所做所為所想所思都不會再一樣了。廿五歲!佩吟悚然一驚。兩年前,她參加過虞頌萍的婚禮,現在是虞頌蘅,下次該輪到誰?虞頌蕊嗎?不,頌蕊還是孩子,當佩吟和頌蘅高中同學時,頌蕊還在讀小學呢!可是,現在呢?頌蕊也念大學二年級了!時間,怎麼這樣快呢?她茫然的瞪著窗玻璃,心裏亂糟糟的想著虞家的三姐妹,她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自己。那玻璃上,被她嘴中所呼出的熱氣凝成了一團白霧,她看不清窗外的雨景了。下意識的,她抬起手來,在那窗玻璃的霧氣上寫下了一個數目字:“26”,26,她又寫了一個,再寫了一個,沒什麼思想,沒什麼目的,隻是一再重複這個數字,直到母親的聲音在臥室裏尖銳的響起來:“佩吟!佩吟!”“噢!”她低應一聲,轉過身子,往母親房裏跑去。在走往母親房間的最後一刹那,她對自己的窗子再望了一眼,這才恍恍惚惚的醒悟到,26,這是她今年的年齡!

一走進母親的房間,那股陰暗的、潮濕的,和病房中特有的藥味、酒精味、黴味就對她撲鼻而來。母親那瘦骨嶙嶙的手臂正支在床上,半抬著身子,直著喉嚨,不停的喊著:

“佩吟!佩吟!佩吟!”

“來了!來了!”她三腳兩步的跑到母親床前,用手扶住母親的肩膀,安慰的拍拍她的肩,一疊連聲的問:

“怎麼了?媽?想下床走走嗎?要去洗手間嗎?我扶你去!”她彎下身子,在母親床下找拖鞋。

“不不!”母親攥住她的手腕,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子,帶著種難言的恐懼和畏怯,顫巍巍的說:“有……有個人,在……在窗子外麵偷看我。”又來了。佩吟心裏掠過一陣又無奈又無助的感覺。放開了母親,她徑直走到窗前,把窗子大大的推開,迎進一屋子涼涼的、帶著雨意的寒風。她看著窗外,母親的窗子朝著後院,院子裏鋪著水泥,空落落的,除了有條曬衣繩從兩麵牆上拉在空中,橫跨了小院之外,院裏什麼都沒有。當然什麼都沒有。“沒有人,媽。”她從窗前折回母親床邊:“你瞧,窗子外麵根本沒人,是你在做惡夢,你一定被惡夢嚇醒了!”

“胡說!”母親煩躁而暴怒起來:“我根本沒睡覺,怎麼會做夢?我一夜都沒睡著,我睡不著。窗子外麵有人,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人。”滿臉大胡子?佩吟吸了口氣,在他們家庭接觸過的人裏麵,隻有一個人是滿臉大胡子:鍾醫生!給佩華開刀的鍾醫生!又來了!這永無休止的問題!這無法解除的心靈枷鎖!又來了。她微喟著搖搖頭:“那是幻覺,媽。”她的聲音空洞而無力,隻是一再重複著:“窗外根本沒有人,什麼大胡子小胡子都沒有!你在幻想……”“我沒有幻想!”母親生氣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她枯瘦的手用力拍打著床沿,惡狠狠的盯著佩吟,怒吼著說:“你和他們是一夥的,你也要謀害我!我知道,你安心要把我送到瘋人院去!你故意說沒有人,你這個不仁不義不孝的壞東西!我不要你!你走!你出去!去叫你弟弟來!叫佩華來!我要告訴佩華,隻有佩華孝順我,體貼我,你去叫佩華來,你去!你快去……”佩吟憐恤的望著母親,心底擰結成了一團痛楚。她無言的後退,退向門邊,心裏憂傷的想著:人類,那麼聰明的動物,發明了各種科學,可以飛越太空,直達月球,卻沒有藥物能醫治心靈的疾病!她默默的後退,在母親的大吼大叫下後退,退到門邊,她和聞聲而來的韓永修撞了個滿懷。韓永修顯然是被吵醒的,他還穿著睡衣,正束著睡袍的帶子,嘴裏急急的問著:“怎麼回事?又怎麼了?”

佩吟回頭,仰望著滿頭白發的父親。怎麼?父親才隻有五十五歲,就已經白發蒼蒼了?歲月難道對韓家就特別無情嗎?她的眼光和韓永修的眼光接觸了,她搖了搖頭,哀傷的、輕聲低語了一句:“她又在犯病了,她要佩華!”

韓永修的眉頭緊蹙在一塊兒了,他望著女兒,佩吟的臉色陰暗,眼神淒楚,她修長的細佻身材,看來竟像枝風中的蘆葦。青春呢?佩吟的臉上已沒有青春。這些年來,這個家像個吸取青春之泉的魔鬼,一點一滴的把青春的歡樂從她身上吸走。佩吟,她才隻有二十幾歲呢,為什麼要為父母埋葬掉她的幸福?一時間,她對妻子臥病的同情還趕不上對女兒失去歡樂的歉疚。他伸手壓在佩吟的肩上,溫存的低問:

“她又罵你了?”

佩吟勉強的微笑了笑。

“已經成為習慣了。”她說,又很快的加了句:“不能怪她,她在生病。”韓永修眼底的憐惜更深切了,這眼光觸痛了佩吟,她那麼了解父親,包括父親對自己的歉疚和愛憐,一時間,她很想撲進父親懷裏去,像童年時受了委屈般,撲在父親懷裏大哭一場。可是,現在不行了,父親肩上的負荷已經夠重了,她不能再去加重它。於是,她就努力笑得更坦然一些,故作輕快的說:“爸,今天你要照顧她了,我一整天的課,晚上,我還要去趙自耕家……爸,你聽說過趙自耕嗎?”

“你是說──那個上次平反了一件冤獄的大律師趙自耕?很有名氣的趙自耕?”“是的。”“你去做什麼?”“找個兼差,咱們家這樣不行,媽媽需要人特別照顧,我想多賺點錢,請個阿巴桑來家裏,一方麵照顧媽媽,讓您能專心著作,一方麵也做做飯,讓我能多一點自由的時間。”

“那趙自耕需要你做什麼?女秘書嗎?我並不太同意你放棄教書工作。你是個好教員。”

“不,完全不是。他要請一個有經驗的中學教員,來教他的女兒,他拜托我們校長,校長推薦了我。如果工作成了,我白天還是教書,晚上才去。”

“是家庭教師?”“是。”“他女兒多大?”“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十八九歲吧!因為她去年沒考上大學,她爸爸才要給她請家教……”

“十八九歲?”韓永修驚歎著:“那豈不是和你差不多大?”

“小多哩!爸,你糊塗了!”佩吟的笑容裏藏著落寞。“我都廿六了,已經好老了!”

“老?”韓永修本能的一怔,這個字竟從佩吟的嘴裏吐出來?簡直是奇怪極了,他愕然的看著女兒,正要說什麼,屋裏已傳出一陣尖銳的呼喚聲:

“佩華!佩華!你快進來!我聽到你的聲音了!佩華,你在花園裏幹什麼?不要一個勁兒念書呀!眼睛都近視了!佩華!佩華!佩華……快進來呀……”

韓永修咬了咬牙,放開佩吟,他快步的走進了臥室,直衝到老妻的床前。佩吟輕悄的往自己房間走去,她聽到父親的聲音,那樣蒼涼,那樣悲苦,那樣無奈,而又那樣真實的、誠摯的,也是“殘酷的”在說著:“素潔,你醒醒,求你醒醒吧!咱們早就失去佩華了!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你必須承認這事實,是鍾大夫給他開的刀,記得嗎?他在手術台上就死了!記得嗎?他隻活到十七歲……”“胡說!”母親在尖叫著:“你是誰?我不認得你!我不認得你們每一個人!為什麼你們要包圍著我?滾開!都給我滾開!我要佩華!我要佩華!我要佩華……”她的聲音變成了淒厲的狂叫:“我要佩華……”

佩吟忽然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不自禁的用雙手緊緊的捂在耳朵上,想逃避這淒厲的呼喚。六年了!她呼喚了整整的六年了。但是,她如何喚得回一個早已死去的兒子呢?

她衝回自己的臥房,很快的關上房門,似乎想把那淒厲的呼喚關在門外。站在房子中間,她慢吞吞的轉過身子,目光呆呆的瞪視著書桌,桌上堆著學生的作業簿、作文本、周記本、習字簿……在那些小山似的作業本上,有一張刺目的紅帖子。虞頌蘅的結婚請帖。她費力的把目光從那請帖上移開,下意識的移向了窗子。

那窗玻璃上的“26”居然還沒有化開,沒有消失。金盞花2/372

趙自耕的家坐落在台北市郊。

好不容易,佩吟總算找到了那幢房子,鏤花的大鐵門深掩著,夜色裏,隔著鏤空的鐵柵,她也可以看出花園裏那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情景,高大的樹木,穿花的小徑,撲鼻而來的素馨花香……挺不真實的,像小說中的“侯門”。佩吟還沒按門鈴,心已先怯了。隻知道趙自耕是大律師,卻不知道他還是“富豪”。雨仍然在下著,佩吟撐著一把“陽傘”,花綢的傘麵早就濕透了,傘外下小雨,傘內下毛毛雨,她的頭發和衣襟,都沾著水霧,連鼻梁上和麵頰上都是濕漉漉的。她在門外先吸了口氣,才鼓勇按了門鈴。

先是一陣狗吠聲在迎接她,接著,有條灰黑色的大狼狗就直奔而來,縱身一跳,那高大而粗壯的身子就撲上了鐵柵,把佩吟嚇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往後連退了兩步。那狗對她齜牙,門外的街燈,直射在它白森森的牙齒上,使她更添了幾分寒意。“不要叫!黑小子!給我下來!不許爬在門上!”

有個很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黑小子”?原來這條狗名字叫黑小子,倒很別致。然後,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走了過來,一把拖住了狼狗脖子上的項圈,把它硬拉了下去,抓牢了狗,他抬頭望著佩吟。

“是韓小姐?”他問。“是的。”她很快的回答,注視著麵前這張臉,一張很漂亮的、男性的臉,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皮膚黝黑,有些像馬來人或印度人與中國人的混血。年紀很輕,大概不會超過三十歲。“請進!”那年輕人打開了鐵門,把那咆哮著的黑小子往後拉開。“趙先生正在等您。”他說,眼光溫和,態度有禮。使她懷疑他在這個家庭裏的身分,看樣子,他不像傭仆之類,卻也不像主人。她跨進了門,一麵問了句:

“請問,您是──?”“我姓蘇,叫慕南,我是趙先生的秘書。”他笑著說,那微笑和煦而動人。他的眼光相當銳利,似乎已看穿她所想的。“我也住在趙家。來吧,我給您帶路。”

他拍了拍“黑小子”的頭,又說了句:

“去吧!”就放鬆了手,那狗一溜煙就竄進了那花木扶疏的深院裏,消失在夜色中了。“別怕那隻狗,”蘇慕南說:“等你跟它混熟了,你會發現它比人更可愛,因為它不會和你鉤心鬥角。”她不自禁的深深看了他一眼。趙自耕的秘書?她沒料到趙自耕會用男秘書,她總以為,這些“成功”了的“大人物”,一定都有個“漂亮”的“女秘書”,而這女秘書的身分還是相當特殊的。跟在蘇慕南身後,她向花園深處走去,路麵很寬,顯然是汽車行駛的道路,車道兩旁,全是冬青樹,修剪得整齊而劃一。冬青樹的後麵,一邊是花園,一邊是竹林,花園中影綽綽的隻看到繁花似錦,到底是些什麼花,就都看不清楚了。竹林很深,竹林後麵,似乎還有亭台和花圃,夜色裏完全看不真切。但,這一切已很深刻的震撼了佩吟。她不自覺的聯想起自己家中的小花園,小得不能再小,小得像個袖珍花園,自己家還是殘留的日式房子,目前在台北市,這種日式房子已不多了,大部份都被拆除了蓋大廈。自己家還是公家配給的房子,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就落得這棟配給的日式小屋。在沉思中,她繞過了好幾個彎,然後她看到了那棟兩層樓的白色建築物。像座小白宮呢!她想。房子並不新,卻相當考究,台階和牆麵,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她匆匆一瞥,也來不及細看,因為,她的心髒已經在咚咚咚咚的亂跳,她開始懷疑自己來應征這個工作是智還是不智?怎麼也沒料到是這樣一個豪門之家的小姐!考不上大學。她一定是個被寵壞了的,刁鑽古怪,驕氣十足的闊小姐!要不然,就是個頤指氣使,任意妄為的小太妹吧!來當這種孩子的家教,她真能勝任嗎?走上台階,他們停在兩扇刻花的柚木大門外了。蘇慕南並沒有敲門,就直接把門推開,轉身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