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門縫裏往外瞧。視線越過爺爺的頭頂,看到一顆
汗滋滋的木魚狀腦袋,頭頂上暴漲著三道明晃晃的青筋
,夾擁著兩條彈殼狀的凹溝;骨骼聳陷分明,毫無血肉
,活像是一架骷髏頭套上了一張人皮麵具。
還在他兀楞之際,爺爺已經引著那人來到裏屋坐下了。
父親看著他那兩道濃如墨畫的臥蠶眉,感覺似曾相識,
直到看見爺爺招手,才起身和“四貴妃”一塊兒往廚房
走去。老講看著爺爺麵不改色,心神一定,沏了一杯茶
,擺在那人麵前。
那人四下打量著屋子,不停地點著頭,笑眯眯地盯著爺
爺,搓搓手,大馬金刀地說:“老槍,你很好啊!”
老講把茶往那人麵前一端,說道:“漢龍啊,冤家宜解
不宜結,韓信還有個胯下之辱不是……”
老刀突然回頭看著老講,眉毛一掙,一把按住了老講的
肩膀:“啊唷唷!你個嗟巴嘴子……你他娘的還活著?
我還沒撈著拜會你呢!聽說你都把我唱神了,有這回事
沒?蜜生,這我可得敬你三分!”
老講的嘴角一歪,臉色鐵青,杯裏的茶水潑撒了一半。
爺爺把茶杯接過來,說道:“老刀,怪我,是我杆子太
長,挑撥過頭了,你貴手高抬,是我不對……”
“不是你不對,是我站錯了隊,”老刀揮揮手,歎了口
氣,突然兩條眼線變成了兩個圓球,瞥向老講,麵露凶
色:“我來查封建勢力。”
老講望著他,眼中靈光一閃,說道:“沒勢力。”
老刀又說:“我來查土地果實。”
老講回道:“沒果實!”
老刀回頭望著爺爺。爺爺轉身望著老講。老講咬著嘴唇
,眼睛眯瞪了兩下,剛要開口,“噗嗤”一聲笑破了臉
。爺爺眉頭一皺,聽著他莫名的笑聲,立時間覺得氣不
打一處來。看老刀時,臉上的冰也融化了,仰天俯地地
笑個不停。
爺爺定了定神,詢問是怎麼回事。老講東拉西扯地說起
當初“牛頭”帶人查抄“地風堂”的往事。想起那些年
的恩怨苦楚,嘴上不禁又是一番“渡盡劫波”的慨歎。
爺爺看著老刀,偷聲說道:“二哥,你他娘的嚇了我一
跳!”
老講耳利嘴尖:“這話聽著耳熟啊!來來來,咱們幹一
個大杯!”
“且慢!”老刀握著爺爺的手,壓著嗓子說,“三弟,
咱是明朗人。空手闖白門,那是我的膽子夠大氣。多年
不見,本想著赴個單刀會,挑你的神槍局,又怕骨架小
,撐不起你‘司令部’的麵兒。為這,我那兔駁兒碌碌
顛顛,蹚了不小個渾水。千猜萬算,出乎你的意料——
三弟你回頭,看我給你帶誰來了?”
爺爺順著老刀的視線望向門口,心頭上仿佛支起了一個
熱騰騰的火鍋。“進來吧!”老刀的虎嘯龍吟之聲剛落
,門外陸陸續續地走進來四個單衣短衫的中年漢子。父
親趴在門簾上,逐細地打量著一字排開的四人:第一個
高挑精瘦,嘴角掛著一絲逗趣兒的俏皮;第二個短小勻
稱,一派樂天無憂的壽星模相;第三個膘肥體大,臉上
流露著牽筋掣骨的憨笑;第四個單薄憔悴,掩不住文質
風流的書生雅氣。
四人齊齊地向爺爺敬出一禮。父親想起了當初歡迎爺爺
歸來時的場麵,轉眼去瞧爺爺的反應。爺爺渾身一抖,
站起身子,顫顫巍巍地下了月台,哽著喉嚨,沙場點兵
似的一一指道:“老刁!”“老胡!”“老徐!”
最後站在那個麵貌俊秀的男子麵前,牙齒碰了兩下,兩
眼一紅,輕喊一聲:“老邵!”
父親好奇地盯著這幾位各有千秋的來客,發現除了那個
“老邵”以外,其他人都比爺爺的身子粗實。不等爺爺
相請,老講便一麵春風地迎上前,接過老邵手裏的兩隻
肥雞,一邊客套,一邊狗嘴裏吐露著象牙:“嗯,啊,
哠呢個……行啦行啦!一群火藥老爺兒們,吃槍咽炮的
,學人家識字班戲水柔情,著是不著啊?”
老刁刁二喜咧著蛤蟆大嘴,笑嗬嗬地說道:“酸小炮子
,你什麼營生?三年不到,仗著老趕好耐磨,這就登堂
入室,耍起花哨子寶來了?”
老講心頭興起,立時還以顏色:“二喜子,你個蠻獠!
什麼雲上村?我看是水平低下!哪來的譜氣,敢在過擔
河跟前浪張?不義和啦?”
刁二喜摩捋著黑楂楂的八字胡,心服嘴不服:“小哥哥
,你錯啦!我娘是六盤水的蠻花花,我爹可是山東坡的
夷瓜瓜。你這架勢,好料子,爛裏子,沒清沒白的,怎
麼看都不像個唱腔的!”
老講撇著嘴,踢出一個飛腳,被刁二喜輕巧地閃過了。
老胡胡慶山說:“老刀,這下你可發了。民兵連長,二
百條槍,估計連鄭開來也沒有你牛氣!”
刁二喜擺擺手說:“鄭開來也不是傻子,分得清鬆樹筷
子。民兵連再牛氣,又怎麼頂得上武裝部剛硬呢?”
老講點著頭說:“老刁說的不錯。你們不要隻看這二百
條槍,看他麵上風光——背後的營生,還不知道好歹呢
!聽別人說出口的是蜂蜜,藏在自己心裏的是黃連,這
叫‘明火暗裏刀,心苦嘴巴甜’!”
老刀歎了口氣,附和道:“老講說的不錯。老霹靂這次
可真給我派了個苦差事。‘牛頭’的威風,在咱十裏八
鄉是出了名的。在他手底下幹活,一不能有膽量,二不
能有心眼,三不能有脾氣——我老刀是這種人嗎?要想
讓我給他拉犁,除非先給我一把金刀——刀無常,殺盡
天下鼠狗輩!”
老講打個哈哈,眯著眼說道:“你想當皇帝女婿?可以
啊,牛頭的閨女可是墩香草,拔去吧,駙馬王!”
爺爺說:“金刀銀刀,都不如咱家的老刀。”
刁二喜說:“是啊!刀爺殺鬼的時候,跟切瓜幹兒似的
,一個個抻直了脖子往刺刀上拱。”
老徐徐孟德說:“是這話。不管怎麼說,以後上山打兔
是便易了。”
胡慶山接著說:“是啊。我在後梁上,天天夜裏都聽到
槍聲,指定是‘牛頭’帶人作動。聽動靜,打的還不老
少。可惜好肉不敬英雄,都落到牛嘴裏去了。”
眾人一陣哄笑,端起酒杯碰了個響。
老刀對爺爺說:“聽來八講,師部在二隊老郭手底下營
生,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還要到村口站崗,一天也頂十個
工,有這回事沒?”
爺爺點點頭,把所有的酒杯都倒滿了,說起“司令部”
南嶺土地入社的事情。老刀點點頭,沉思了片刻,說:
“你看這麼著行不行,將門虎子,燕翼詒孫,以後讓師
部和團部都別下地了——都到連隊裏來,舞刀弄槍,一
人一天十個工,怎樣?”
爺爺悶了口酒,看著老刀,撓著頭笑了笑,沒有說話。
老講一看情形,話頭立時便如雨後春筍冒出來了:“我
說漢龍啊,你可真是……十幾年的老檔子了,一座山上
扛槍,什麼脾氣沒摸著?你明知他是郎門大鼎,公私分
明,不是馬溜子、下茬人!他要真有這般想頭,‘那邊
’還不早給他辦了嗎?人家可是個能舍生取義的!”
老刀明白他說的‘那邊’指的是鄭開來,也就不再說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