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初,朱少章(弁)洪忠宣(皓)俱銜命使虜,拘在虜庭。紹興五年,道君皇帝崩於五國城,少章在燕山聞之,服斬衰,朝夕哭,為文以祭,有曰:“歎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龍髯而莫上,淚灑冰天。”後王倫歸,傳其文至,上覽之感愴。忠宣在冷山諱聞,北鄉泣血,即開泰寺薦之,其辭曰:“千載厭世,莫遂乘雲之仙;四海遏音,同深喪考之戚。況故宮為禾黍(言言愴恍),改館徒饋於秦牢;新廟遊衣冠,招魂漫歌於楚些。伏顧盛德之祀,傳百世以彌昌;在天之靈,繼三後而不朽。”故臣讀之,無不掩涕者。
唐竇叔向上《正懿皇後哀挽詩》有“命婦羞蘋葉,都人插柰花”之句。《晉史》:成帝時,三吳女子相與簪白花,望之如素柰。傳言,天宮織女死,為之著服。已而,杜後崩。紹興五年,寧德皇後訃音自北庭來,知徽州唐輝使休寧尉陳之茂撰疏文,有雲:“十年罹難,終弗返於蒼梧;萬國銜冤,徒盡簪乎白柰。”是時,正從徽宗蒙塵,其封偶精確如此。
欽宗嗣位未幾,遽罹狄禍,紹興末,訃音入國,任元受(盡言)時為下僚,率縉紳為位佛宮以致哀,作疏文曰:“臣等從軍以出,始慚晉國之亡臣(一腔熱血淋漓楮墨之間);禦主而還,終愧趙王之養卒。攀號靡及,摧殞何窮!義不戴天。扣九關而無路!禮應投地,庶十力之可憑!恭顧神遊超越,睿識圓明。區脫塵空,(虜地)來即寶華之法會;兜離響滅(虜音),常聞金鼓之妙音。”又疏曰:“恭惟大行孝慈淵聖皇帝,蹈千仞之淵冰,脫群生之塗炭(徽宗自是可惱,欽宗真是可憐)。皇天降割,裔土告終。萬秉墨,將禦徐戎之難;六軍縞素,鹹聲義帝之冤。恭顧法證三乘,趣超十地。如天子名為善寂萬有皆空(佛號),如世尊身就涅一真不滅(死化)。昔人有言:“讀《出師表》而不泣者,必非忠臣。”餘謂:“彼二表已堪流涕,此二疏乃可痛哭。”
任元受有《賀湯侍禦鵬舉啟》,專言秦檜之惡,其略曰:“請言自古之奸臣(爭臣口,詞臣筆),無若亡秦之巨蠹。公攘名器,報微時簞食之恩;擅肆刑誅,箝當代縉紳之口。忠臣不用而用臣不忠,實事不聞而聞事不實。私富貴之壟斷,豈止使子弟為卿(即巧詆毒罵不惡於此);奪造化之壚錘,乃不許人主除吏。忠義扼腕,知識寒心。並愧漢臣,初乏朱雲之請劍;下慚唐室,未聞林甫之斫棺。”元受,元符諫官伯雨之孫,可謂不愧其祖。楊誠齋謂其文“孤峭而有風棱,忠鯁而有義氣。”良非溢美。
洪忠宣三子,適、遵、邁,並中詞科。紹興、乾道間,繼入西掖。邁謝表有雲:“父子相承,四上鑾坡之直;弟兄相望,三陪鳳闕之遊。”時有賀三洪啟雲:“有是父有是子(自然語),相傳忠義之風;難為弟難為兄,俱擅詞章之譽。”
張魏公都督江淮軍馬,會詔歸朝,未至而免相。洪景伯(適)當製,其詞曰:“棘門如兒戲耳,庸謹秋防;袞衣以公歸兮(好剪裁),庶聞辰告。”所謂兒戲者,指邊將也,而讀者乃以為詆魏公。其末句曰:“春秋責備賢者,既功業之維艱;天子加禮大臣,固始終之不替。”所以悵惜之意,至矣。
紹興間,洪景嚴(遵)《代福州謝曆日表》,其頌德一聯雲:“神祗祖考,既安樂於太平;歲月日時,久明章於庶證。”用《詩》鳧序及《書》洪範文,皆未嚐輒增一字。乾道中,有外郡上表謝曆,采取用之,以為用事精切,景嚴笑謂曰:“今光堯在德壽,所謂考者何哉?此大有利害,不可不審。”
紹興間,洪景盧(邁)撰《淵聖乾龍節疏》曰:“應天而行,早得尊於大有,象日而動,偶蒙難於明夷。”《大有卦》,柔,得尊位,應乎天而時行。《左傳》:叔孫豹筮遇明夷,象日之動,故曰“君子於行”。《彖辭》雲:“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亦純用本文。
顯仁皇後小祥,洪景盧為慰表曰:“漢中天二百而興,益隆大業(不做而做是佳境);舜至孝五十而慕,獨耀前猷。”時高宗聖壽五十四也。
洪景盧草《辛巳親征詔》曰:“惟天惟祖宗(是慣手),方共扶於基緒;有民有社稷,敢自佚於宴安。”又曰:“歲星臨於吳分,定成淝水之勳;鬥士倍於晉師,可決韓原之戰。”是時,歲星在楚,未幾,金人弑亮於瓜洲,帝猶未啟行也。有作《賀誅盧亮表》曰:“蓋瓜步既應童謠,那無天道?棘門或如兒戲,將屈帝尊。”又曰:“詎容去腹以實鹽,政可添頭而為器。”二聯語壯而對切,與親征詔檄相為伯仲,但上聯意若未順,如曰“恐棘門或如兒戲,將屈帝尊,而瓜步果應童謠,那無大道?”則尤為全美。
吳在興元修塞兩縣決壞渠,洪景盧為獎諭詔曰:“刻石立作三犀牛(工從熟化),重見離堆之利;複陂誰雲兩黃鵠,詎煩鴻之謠。”用老杜《石犀行》雲:“秦時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及《漢書》翟方進壞鴻隙大陂,童謠雲“反乎覆,陂當複。誰雲者,兩黃鵠”等語也。
乾道初,以葉、魏杞為尚書左右仆射並兼樞密使,初為諫議林安宅所擊,罷去,林遂副樞密,已而置獄,其言皆無實,林責居筠,葉乃召拜左揆。洪景盧草製曰:“既從有北之投,亟下居東之召。有欲為王留者(巧舌而運熟筆),孰明去就之忠;無以我公歸兮,大慰瞻依之望。”後坐冬雷罷相,容齋又當製,曰:“調陰陽而遂萬物,所嗟論道之非;因災異而劾三公,實負應天之愧。”蓋因有諷雲。
魏杞初為宗正少卿,使金定和議,及還,慰籍甚厚,旋致大用。故景盧草杞贈父詞曰:“大名之後必大,非止其身;和戎如樂之和,幸哉有子。”贈母詞曰:“藏盟府於園功,不殊魏絳;成外家之宅相,重見陽元。”(天生自然,無獨必有對。)封妻薑氏詞曰:“筮仕於晉曰魏,方開門戶之祥;取妻必齊之薑,孰盛閨闈之美。”
乾道甲午改元純熙,既已布告天下,景盧時守贛,賀表雲:“天永命而開中興,方茂十年之統;時純熙而用大介,載新紀號之年。”迨詔至乃為淳熙,蓋以出處有“告成大武”之語,故不欲用。
洪景盧《代樞密使謝玉帶表》有雲:“從枕席以過師,未逄戎韜之略;執幹戈而衛社,莫參盟府之勳。遽膺一劄之書,申賁萬鎰之寶。有璞於此必使斫(宋人之習固然),恍驚製作之工;匪伊垂之則有餘,允謂便蕃之賜。於王比德,雖君子之莫追;束帶立朝,庶嘉賓而可對。”昔人謂,將帥表須雄壯,此足當之。其用《充國傅》及《禮》、《詩》、《論》、《孟》尤稱巧手。
周益公(必大)紹興丁醜詞科以交址進馴象命題,就試之士,僅能形容畫象及塑象而已,惟公表曲盡馴象生意(從象說便實而死,於馴字上生情遂覺虛活),有雲:“名應周郊之五路,克協馭儀;耳聞舜樂之八音,能參率舞。”又曰:“靡憚奔馳,幸舍鳶飛之ㄢㄢ;無煩教擾,俾陪獸舞之般般。”主司驚異,遂中首選。
高宗初一兒三歲,誤為苗、劉所擁,遂為張浚所殺,自是屢禱燕祺,故詞科以《賀皇太子生》命題。周益公試卷起雲:“天聖神,君萬年而錫祚;祥開禁掖,震一索而得男。”結雲:“使壽使富而多男,方協堯封之祝;宜民宜人而受祿,載歌周雅之章。”當時稱其擅場。(有竊後一聯者,改作“多富多壽而多男”對“克長克君而克類”,不知當時果有“多富多壽”之祝否?又以“華封”對“皇矣”、“矣”對“封”果當否?)
周益公初試館職,即以掌製手見稱,乾、淳間在翰林凡六年,製命溫雅,周盡事情,為一時詞臣之冠。有《除禮部侍郎誥》雲:“分六職於中台(原原本本),共厘庶務;正貳卿於宗伯,尤號清曹。非夫令聞廣譽施諸身,前言往行畜其德,何以助我中和之化,儀於侍從之班?久歎才難,盍從試可?朕旁招彥士,盼飾隆平。稽三王損益之文,閔五季襲沿之陋。禮樂自天子出(後謝表亦用之),將成列聖之典章;籩豆則有司存,兼采諸儒之論議。資爾直清之譽,副予製作之官。上而修神天廟社之盛客,下而正玉帛鼓鍾之末節。使漢文煥焉可述,則周道粲然複興。”此篇組織之工,已並天巧矣。
周益公《謝除吏部侍郎表》雲:“知人非堯帝之難,巧壬奚患?選眾有皋陶之舉,枉直自分。”《謝除禮部侍郎表》雲:“惟宗伯古之清曹,惟貳卿今之撫仕。禮樂自天子出,雖上稟於聖謨(思到筆隨,亦由儲材之富);籩豆則有司存,當俯求於故實。夫何鄙樸,而許攝承?夙夜直哉惟清,莫遂夔龍之遜;文章煥焉可述,更慚乘馬之工。”《謝除禮除尚書兼翰林學士謝表》雲:“宗伯綴文昌之座,已高曳履之班;翰林依華蓋之星,尚玷糸寅綸之直。”諸表含經吐史,戛玉樅金,一時詞垣諸人,皆歎以為不可及。
淳熙間,周必大除參知政事,《謝太上皇帝表》曰:“雖舍生之類,夙仰戴於陶成;然太極之功,終莫窺其運用。”後進左丞相,謝上表雲:“惟尹暨湯,雖乏格天之效(有體有貌之言);安劉必勃,尚存念祖之心。”讀者謂其字字不苟,具有宰相風度。
周益公《謝宮祠表》曰:“晨趨鳳闕,綰五組之光華;夕侶漁舟,披一蓑之藍縷。”又曰:“負茲有疾,”人多疑“茲”字誤,公後自箋曰:“出《公羊》:威公十六年,諸侯有疾,曰負茲。茲,新生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