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魏間,尚未知聲律對偶。荀鳴鶴(隱)、陸士龍(雲)二人會張茂先(華)坐,張以其並有大才,可勿作常語,陸舉手曰:“雲間陸士龍,”荀答曰:“日下荀鳴鶴。”張撫掌大笑。(笑許多意思)後釋道安自北來荊州,與習鑿齒相見,道安因自通曰:“彌天釋道安,”習答曰:“四海習鑿齒。”此四公相謔之辭,當時指為的對,乃知此體自然,不待沈約而能也。(舊不解“四海”“彌天”為何語,因讀《高僧傳》,《鑿齒與道安書》雲:“天不終朝而雨六合者,彌天之雲也;弘淵源而潤八極者,四海之流也。”兩人摘其語以為戲耳。)
晉前鋒都督《平兗青州露布》,相傳為謝玄作,然殊不類晉人口吻,疑後人擬撰。其略曰:“徐方既同而來庭,宣王複古;齊地悉平而振旅,世祖重光。恭惟皇帝陛下,凝江寧神璽之祚,至於萬年;開吳分歲星之祥,綏以多福。有方行海表之略,無晏安江沱之心。惟氏鞠凶,至堅孔熾。吞燕涼而薦食介鱗,易我衣裳;闖荊益以長驅蟊賊,荒我居圉。敢行稱亂,不戢自焚。師克在和,雖武騎無所用;天助者順,聞風鶴皆為兵。一戰成淝水之勳,三捷取壽陽之境。匹馬輪無反,乃滅而亡;簟食壺漿以迎,曰予後?臣安請乘破竹之機,分命采薇之率。辟四方,徹我土,誕將天威;獎三軍,定中原,翦此朝食。齊變至魯,魯變至道,載戢幹戈(兗青事語妙在天然);汶達於濟,濟達於河,底謹財賦。斯皆帝德廣運,聖武布昭。歸鄆歡田,用儒無敵,揚文武烈,圖功攸終。於以正六龍禦天之居,豈止保五馬浮江之緒。臣等共武之服,賴天之靈。洛邑朝諸侯,望翠華之回軫;營丘發嘉號,俟玉牒之修封。”通篇緝經史如綴狐白裘,燦然一色,不見痕縫,非胸中包藏萬卷、兼之天才駿發不及此。最妙處在“徐方既同”、“江寧神璽”、“匹馬輪”、“齊變至魯”數聯,字字是當時境界。
《宋史》稱劉穆之目覽辭訟,手答箋書,耳行聽受,口並酬應,不相參涉,悉皆贍舉。嚐判《恩賜綾錦出關》,其辭雲:“某就日輸琛,占風削衽,既逾蔥嶺,便集槁街。頻承湛露之恩,幾荷油雲之施。至若綾開翥鶴,映睢浦以成文(語語見景生情);錦縟翔鴛,豔江波而濯色。近九重之厚錫,充萬裏之輕齎。關司以寄重咽喉,任光襟帶。物皆違樣,既生非馬之疑;事乃出蕃,須計鳴雞之失。既緣恩賜,有異常途,勘責不虛,固難留滯。”觀此判則穆之決斷如流,信有倍萬恒品者矣。
孝武帝文章華敏,其《祈晴文》略雲:“幸輟霖而吐景,權停風而斂翳。昭鸞輅於天郊,光龍旗於田際。耒耨得施,黍稷獲藝。增高廩於嘉年,登十千於茲歲。”古帝王遇災而懼,皆自責以答天譴,此文殊無自責之意,然格調音響卻俱在漢魏上。
元嘉中,南平王獻赤鸚鵡,普詔群臣為賦。太子左衛率袁淑文冠當時,賦畢,齎示謝侍中莊,時莊賦亦竟,其文雲:“慧性昭和,天機自曉。審國音於中寰,達方聲於遐表。乃其雲移霞峙,霰委雪翻,陸離漸,容與鴻軒。躍林飛岫,煥若輕雷激銀漢(極其形容,是才人之致);集場棲圃,曄若夭桃被玉園。”又雲:“月圓光於綠水,雲瀉影於青林。逆還風而聳翮,沾清露而調音。”袁見而歎曰:“江左無我,卿當獨秀。(語意俊爽而事亦奇)我若無卿,亦一時之傑也。”遂隱其賦。
謝希逸(莊)《月賦》雲:“日以陽德,月以陰靈。擅扶光於東沼(日出處),嗣若英於西冥(日沒處)。引玄兔於帝台,集素娥於後庭。歌曰:‘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臨風歎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孝武帝吟歎良久,謂顏延之曰:“希逸此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延之對曰:“美則美矣,但莊始知‘隔千裏兮共明月。’”帝召莊以延之答語語之,莊應聲曰:“延之作《秋胡詩》,始知(善詼)‘生為久別離,沒為長不歸。’”帝撫掌笑曰:“人好嘲謔,未有不遇其敵者。”
謝惠連嚐為《雪賦》,以高麗見奇,其文曰:“始緣甍而冒棟,終開簾而入隙(得境)。既因方而為圭,亦遇圓而成璧。盼隰則萬頃同縞,瞻山則千岩俱白。”說者謂與謝莊《月賦》為一時敵。
王元謨問謝莊:“何者為雙聲,何者為疊韻。”莊答曰:“‘互護’為雙聲,‘敖高’為疊韻。”按:《毛詩》“帶ぐ在東”(雙聲疊韻),又,“鴛鴦在梁”(自是天造),此雙聲之所由起;古詩“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履清”,此疊韻之所由來。
元嘉中,詔郡國各舉士,凡薦舉皆有表,劉孝儀《薦賀場表》曰:“伏見賀結卷就賢,擔簦來學,鄉塾染其丹采,朋友扣其洪鍾。聲無愧於東筠,材有逾乎西杞。”陸徽在廣州,《薦從事朱萬嗣表》曰:“伏見朱萬嗣理業衝夷,秉操純白。年既知命,廉尚愈高。冰心與貪流爭激,霜情與晚節彌茂。曆宰金山,家無寶鏤之飾;連組珠海,室靡珥之珍。”二表莊語可人。
齊永明末,都下人士盛為文章,吳興沈休文(約)、陳郡謝玄暉(眺)、琅琊王元長(融)以氣類相推轂,為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製韻,不可增減,謂之“永明體”。眺《謝隨王賜紫梨啟》雲:“味出靈關之陰,旨潤玉津之濕。豈徒真定歸美,大穀滋慚,將恐帝台妙棠(偶語乃複流動),安期靈棗,不得孤擅五盤,獨甘仙席。雖秦君傳器,漢後推餐,望古可儔,於今誰答?”融《謝武陵王賜弓啟》雲:“融揖讓未工,濫陪弁飲之賞;操弧反正,繆奉招賢之錫。文韜鏤景,逸幹捎雲。玩溢百齡,佩流千載。”又《謝安陸王賜銀缽啟》雲:“素金之貴,有訪仙經。鐫刻可奇,見符神鼎。撤膳器於珍羞之席,降寶玩於簟瓢之門。”
沈約撰《四聲譜》,自以為得天地秘傳之妙。其《謝敕賜絹葛啟》雲:“素采冰華,文霜潔(賞應字絹耦實屨葛)。變溽暑於閨ト,起涼風於襟袖。”任見之,歎曰:“此休文字字錦也。”
竟陵王少有清尚,傾意賓客,一時文學之士,競湊竟陵西邸。王融、沈約、王僧孺輩並見親信。融有啟《謝竟陵王示扇》雲:“輕逾雪羽,潔並霜文。子淑賞其如規(雋),班姬儷之明月。況複動製聖衷,垂言炯戒,載摹聽視,貳範樞機。”約有啟《謝竟陵王教撰高士傳》雲:“明公愛奇商洛,訪美東都。蓋欲隱顯齊功,出處同致。巢由與伊旦並流,三辟與四門共軌。肅奉明規,思自罄勖。”僧孺有啟《謝竟陵王使撰修書籍》雲:“伏惟殿下銅爵始成,早ゼ從後之句;柏梁初構,首屬驂駕之辭。”又雲:“徒以願托後車,乃望西園之客(陳思王諸才子);攝齊下坐,有糅南皮之遊(魏文帝、吳質)。謬服同於魯儒,竊吹等乎齊樂”竟陵王鹹嗟賞之。
沈休文《為安陸王謝荊州章》有雲:“身班帝穆,爵首藩圭。好禮慚河,敦詩愧楚(組織兩王工甚)。”江文通(淹)《為建平王拜荊州刺史章》有雲:“襲禮炫衷,迎恩震色。”又為《建平王慶登祚章》有雲:“魂泣江郊,心泫京國。”詞極追琢有章。
江淹《到功曹參軍箋詣竟陵王》雲:“竊惟明使君鉞下:道耀神源,德鑄靈極。變瑤光之暉,讚玉燭之色。功邁翊殷,績起匡漢。是以赤瑕瓊寶之文,睇影而複集;青虯遺風之乘,光而遠至。如民者,謬以一氣之微,邀百載之會。潤厚累璧,恩重兼金。漏越之琴,竊痊文之價;缺齧之劍,盜須哀之名。心羞秦媵,誌慮楚犢。抱魄踴躍,憂集如熏。”又,《到主簿日箋詣建平王》雲:“某乃庸人,素非奇士。身輕恩重,猥奉末光。枉白璧之惠,降黑貂之私。不謂鹹池再暉,瑤光重照。開高天之慈,布厚地之施。承命以驚,巡走且失。”又,《奏記詣新安王》雲:“伏惟殿下,爰求儒雅,旁招異人。削赤野之玉,翦燕山之金。至如某者,遂遭煙露餘彩,日月末光。惟恩知泰,變色薰心。某聞齊石既撫,無待巴人之唱;檀台已構,寧俟不才之木。某幼乏鄉曲之譽,長匱斤藻之德,豈宜炫璞鄭氏,獻鳳楚門哉?願避職吏,緩其召書。”讀三箋,知文通信才子也。
江文通嚐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呼文通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江探懷中得五色筆授之。爾後為文,絕無美句。時謂才盡。文通《代蕭侍中作敦勸表》雖極刻練,但音節殊覺艱澀,此豈其才盡時耶(才安有盡不盡,自是精神衰不衰耳)?然其間有雲:“臣不能遵煙洲而謝岐伯,迎雲山而揖許由。激昂榮華之間,沉潛印組之內。光飾既超,寵臨亦遠。”此等句,唐宋來亦少。
孔稚有《謝賜生荔枝啟》雲:“綠葉雲舒,朱實星映。離離昔聞,曄曄今睹。信西岷之佳珍,諒東鄙之未識。”按:王逸《荔枝賦》曰:“角、昂興而靈華敷,大火中而朱實繁。灼灼丹華吐日,離離繁星著天。”左思《蜀都賦》:“傍挺龍目,側生荔枝。布綠葉之萋萋,結朱實之離離。”稚啟正用二賦中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