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特此公告:

誠邀公司成員,包括劇團男女演員以及合唱團與樂隊的成員於本月六日演出結束後來總監家裏參加茶會。

戲劇藝術團總監約翰·卡賓斯基

“怎麼樣,佩帕,這樣說行嗎?”總監大聲念完邀請詞,問著妻子。

“泰迪!安靜點兒,我聽不清你爸爸在讀什麼。”

“媽媽,艾迪搶了我的麵包!”

“爸爸,泰迪罵我是笨蛋!”

“安靜!上帝啊,跟這些孩子們一起真讓人發狂。讓他們安靜點兒,佩帕。”

“給我一便士,爸爸,我就會安靜的。”

“我也要,我也要!”

卡賓斯基手握著一根鞭子,放在桌子下方,隻等著孩子們一靠近,他就會跳起來把他們狠狠揍一頓。

門外傳來人們打招呼的聲音,之後,門就被撞了開來,總監助理們順著入口處的扶手滑了過來,加入了與孩子們的狂歡之中。

卡賓斯基冷靜地繼續讀著邀請函。

“您什麼時候請他們來呢?”

“演出之後。”

“您可以請專人幫您寫啊,但您必須自己去請。”

“我沒有時間。”

“那就叫合唱團的人幫您寫吧。”

“嗬!她們那群笨蛋,還會犯更愚蠢的錯誤。也許你可以幫我吧,佩帕?你文筆不錯。”

“不行,我是總監的妻子,讓我去給陌生男士寫邀請函可不合適。我邀請過那個……你新招的那個去了合唱團的女孩兒叫什麼來著?”

“詹妮娜·奧羅斯卡。”

“哦,對了,我邀請過她今天來家裏。我喜歡她,卡科斯佳告訴我她很會彈鋼琴,所以我覺得……”

“那好吧,讓她來寫邀請函,如果她會彈鋼琴,那她文筆應該也不差。”

“不隻是寫函,我還想讓她來教嘉澤彈鋼琴……”

“哎呀,這主意真不賴!我們可以在給她結算工資的時候加上這一條。”

“你打算付她多少錢工資?”她問著,點燃了一根煙。

“我還沒想好具體數額,但我給她的價格會和其他人一樣。”他回答道,並且露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微笑。

“也就是說……”

“以後,我會給她很多很多錢。”

“哈!哈!哈!”

他們都大笑起來,然後又都安靜下來。

“約翰,晚餐你打算怎麼弄?”

“我還沒想好……我會去餐館預訂。我們總能吃上飯的。”

卡賓斯基忙著抄寫邀請函,佩帕則坐在搖椅裏吞雲吐霧。

“約翰!你沒看出瑪柯斯卡最近的表演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沒有啊,她的表演是有一點點誇張,那也是她的。”

“一點點!她已經得了癲癇症啦!總編告訴我報紙都在關注著這事呢。”

“天啊,佩帕!你想趕走我們最好的女演員嗎?你已經趕走了妮可萊特,她可是很受人歡迎的演員。”

“哈!你也非常喜歡她,我也是偶然發現這一點的。”

“我可以告訴你,你的那位總編情夫……”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跟那些合唱團女孩兒們廝混的事,我有追究過嗎?”

“那我也沒問過你做的事啊!為這些爭來吵去有什麼意義呢?我隻是不讓你動瑪柯斯卡!你或許覺得我跟她有什麼,但對我來說,這意味著生存。你很清楚,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有像梅拉·瑪柯斯卡和托波爾斯基這樣的一對金童玉女,也許連華沙劇院都沒有這樣的一對。實話告訴你,他們可是我們公司的搖錢樹!你確實想趕走梅拉嗎?我告訴你,她可是很有親和力的人,媒體都很讚賞她,她真是個才女!”

“那我呢?”她麵向他,氣勢洶洶地問道。

“你?你當然也很有才華,但是……”他說著,聲音溫和了一點,“但是……”

“還有‘但是’?你啊,就是個白癡!你對演出、戲劇和藝術一點概念都沒有,還自認為是個偉大的藝術家,哦,多偉大啊!還記得你曾出演過《強盜》中的弗蘭西斯一角嗎?你還有印象嗎?我告訴你吧,你就是個外行,像馬戲團的小醜一樣!”

卡賓斯基跳了起來,像是有人戳他的屁股一樣。

“絕對不是真的!著名的演員克羅利科斯基也是這樣演的,他們建議我效仿,我也就那麼演了……”

“克羅利科斯基演得跟你一樣?您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的藝術家!”

“佩帕,你最好還是不要說話了,不然我也要揭你的老底了!”

“哦,那你說來聽聽吧,快說!”她瘋狂地喊道。

“親愛的,你既不偉大,也不渺小。”

“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我也實話實說,你可不是海倫娜·莫婕斯卡,你也沒那麼大的名氣。”卡賓斯基揶揄道。

“不要說了,你這小醜!”她大喊著,把煙頭朝他丟了過去。

“哎喲!等等,等等,你這上不了台的女主演。”他聲嘶力竭地喊道,臉色因憤怒而漲得通紅。

卡賓斯基穿著睡衣、拖鞋,手舞足蹈地在房間裏轉來轉去,而佩帕,剛從睡夢中醒來,還沒有梳洗打扮,臉上還留著隔夜的脂粉,頭發亂成一團,白色的襯裙顯得有點髒,隨著她的行動而發出“沙沙”的聲音。

他們憤恨地盯著彼此,老對手的敵意完全爆發了。作為演員,他們彼此憎恨,因為他們彼此嫉妒對方的才華、名望和成就。

“我演技拙劣,是嗎?我就像個小醜一樣嗎?”他大喊道。

他從盤子裏抓起一個杯子,狠狠地朝地麵砸去。

佩帕很快地攔住了他,身體擋在那些盤子前。

“滾一邊去!”他怒吼著,雙手攥成了拳頭。

“這些是我的!”她大喊著,用力把一整摞盤子扔到他腳下,盤子都摔成了碎片。

“你這畜生!”

“你這白癡!”

正在這時,女傭突然闖了進來:“夫人,請給我買早點的錢。”

“你還是找我丈夫要去吧!”卡賓斯基夫人答道,接著昂首闊步走開,去了另一個房間,使勁帶上了門。

“把錢給我吧,先生。已經晚了,孩子們都在哭呢!”

卡賓斯基丟了一個盧布到桌子上,用手理了下頭發,然後離開了。

女傭拿起一個水罐和裝食物的籃子,也走了出去。

卡賓斯基夫婦都沒有時間去想家裏會怎樣,孩子會怎樣,他們對家裏的一切都不管不顧,隻在劇院裏忙碌,為演出成功而奮鬥。劇院就是他們的家,舞台周圍的帆布牆和裝飾品就是他們的家飾,在這裏他們才有如魚得水的感覺,呼吸也更順暢。即使帆布牆上畫著野外孤山上的城堡,畫著普通的樹,他們也像身處山野田園一樣,他們覺得這兒的一切都是美的。脂粉和乳液的香味對他們來說就如同花香一樣。他們回到孩子們住的地方隻是去睡覺,而他們真正生活的地方,是台前幕後。

卡賓斯基來劇院有二十年了,現在既是總監也是演員,演出不斷,現在仍然在期待自己出演新角色的機會,也很嫉妒有這樣機會的人。

佩帕是個沒什麼頭腦的人,什麼也不會多想,做事隻憑一時的衝動,偶爾也會聽從丈夫的意見。她很喜歡傳奇劇,喜歡曲折離奇的劇情;她喜歡誇張的肢體語言,歡快的說話語調,皆大歡喜的結局。她總是到處訴苦,但戲演得卻很投入。一場演出,即使隻有隻言片語她都演得很動情,甚至在離開舞台之後,她仍然留在幕後抹眼淚。

她比任何人都更容易進入角色,因為她能準確把握住角色。而她對孩子們就像對待舊衣服一樣:她生下了他們,然後就把他們丟給了丈夫和奶媽。

卡賓斯基剛一離開,佩帕就在門內喊道:“奶媽,過來一下!”奶媽正一手端著咖啡,一手護推著剛從院子裏進來的孩子們,她手裏拿著東西,因此護推他們過來也頗費了番力氣。

她帶孩子們到餐桌旁,並送上早餐,承諾說:“艾迪,你會得到一雙新鞋子,泰迪會得到一件新衣服,給嘉澤的是新裙子,爸爸都會買給你們的。喝你們的咖啡吧,親愛的!”

她輕撫過他們的頭,把甜點遞給他們,像媽媽一樣給他們擦臉。她愛他們,關心他們,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孩子。

“奶媽!”卡賓斯基夫人喊道,從門裏探出頭來。

“是的,我聽到您叫我了。”

“唐尼在哪兒?”

“她去了洗衣店。”

“你也去吧,奶媽,我把裙子放在克拉科夫郊區街的索溫斯卡家了,你去取一下。你知道那兒吧?”

“我當然知道。那女人瘦得像猴一樣。”

“那就快去!”

“媽媽,讓我們跟奶媽一起去吧……”孩子們都害怕媽媽,乞求著。

“奶媽,帶著孩子們一起去吧。”

“當然,我了解,我不會把他們留在這兒的。”

她給孩子們穿好衣物,自己也穿上一件羊毛衫,上邊有大紅色和白色的條紋,頭上紮了塊方巾,就跟孩子們一起出門了。

卡賓斯基夫人也穿戴好了,準備出門,這時,門鈴響了。一個胖胖的小個子男士推開了門進來了。這人是顧問先生。

他臉上的胡子都被剃得幹幹淨淨的,小小的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僵硬地微笑著。

“我能進來嗎?夫人允許嗎?隻要一分鍾就好,我馬上就離開!”他說話的語速很快。

“當然,尊敬的顧問先生永遠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卡賓斯基夫人喊著,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早上好!請讓我吻您的小手……您今天真漂亮。我隻是偶然路過這兒……”

“請坐。”

顧問先生坐了下來,用手絹擦拭著眼鏡,理了理頭上稀疏但還沒完全變白的黑發,很快盤起了腿,眼睛因酸痛而不停眨動。

“夫人,我今天在《信報》上讀到了一篇奉承您的文章。”

“過獎了,我不知道要怎麼詮釋那個角色才算得當。”

“您的表演太漂亮了,太棒了!”

“哎喲,您真是的,這麼說,我哪能擔當得起啊!”她嗔怪道。

“我隻是說了實話,這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啊,我發誓!”

“夫人,已經到中午了。”奶媽剛一回來,就進來打斷了他們。

“您要去劇院嗎,夫人?”

“是的,我會去看他們排練,然後去城裏走走,散散心。”

“那我們一起走吧,行嗎?”顧問先生問道,“路上我們也可以談一筆小生意。”

卡賓斯基夫人緊張地瞥了他一眼。他又在眨著眼,腿仍然盤著,往上推了推老是往下掉的眼鏡。

“他無疑是想要那筆錢……”下樓的時候,卡賓斯基夫人想著。

與此同時,顧問先生仍微微笑著,說著一些奉承話。

這個奇怪的家夥會一直待在劇院裏,從第一場演出開始到最後一場結束,年年如此。他很慷慨,借出去的錢從來不要求還。他會帶女演員出去吃飯,買禮物,照顧新人,總會陷入與某女演員的緋聞之中。第一次見麵,卡賓斯基就向他借了一百盧布,當時,他故意強迫卡賓斯基以妻子的手鐲為抵押品,意在告訴別人卡賓斯基就是個窮光蛋。

他們進入了劇院,排練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他們坐了下來。卡科斯佳和托波爾斯基正在表演一對熱戀的情侶,他們親密地靠在一起。

顧問先生聽著台詞,朝大家點點頭,微笑了一下,然後低聲跟卡賓斯基夫人說:“愛情真是美妙,尤其是在舞台上!”

“在現實生活中也不賴啊!”她說。

“在生活中,真愛是不常見的,所以我更喜歡舞台上所展示的,這裏的愛情更美妙,在劇院我每天都能欣賞到。”

他快速說著,眼睛又開始不停地眨。

“那你失望了嗎,先生?”有人插話道。

“哦,當然不是,絕不會的!你過得好嗎,派斯?”

“嗯,老是吃東西,吃得都厭煩了。”一個高個子說著,他麵容英俊,看上去很深沉,向他伸出手來。

顧問先生觸碰了一下他的手:“你要抽一根埃及的煙嗎?”

“當然,如果您願意給我的話。”他厚著臉皮回答道。

“派斯夫人也挺好吧,嫉妒心也挺強的,是嗎?”

顧問先生問道,遞過去一根煙。

“就如您的幽默感一樣,都是毛病。”

“您覺得幽默感是毛病?”顧問先生問道。

“我覺得一個正常人應該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您什麼時候明白過來的?”

“真理是在實踐中得到的。”

“您的真理會追求到什麼時候?”

“也許會一直繼續下去,如果我沒找到更好的目標。”

“派斯,上台了!”這時,傳來了舞台經理的聲音。

派斯站起身來,身板直挺挺的,步伐輕快地走到了幕後。

“奇怪,這個人真的很奇怪!”顧問先生悄聲說道。

“是的,但他總是說什麼永恒的真理、美好的理想和其他零碎的事,真讓人討厭!”一個年輕的演員喊道,他穿得像個洋娃娃一樣,一身輕便的套裝裏是一件粉紅花紋襯衫,腳上套著一雙牛皮舞鞋。

“啊,瓦沃澤克!你一定迷倒了不少女孩兒,因為你的臉像太陽一樣光彩奪目。”

“您真愛開玩笑,先生!”這個演員為自己辯護著,露出世故的笑容,走開的步伐邁得很勻稱。他姿態優雅地舉起手來,展示著自己的寶石戒指,因為卡賓斯基夫人正半閉著眼睛盯著他。

“那麼,你覺得誰不討厭呢?快說,親愛的!”

“有很多,如顧問先生,他很有幽默感又有副好心腸;還有總監付我們工資的時候也不令人討厭;為我們的演出鼓掌的觀眾;漂亮善良的女人;溫暖的春天;快樂的人們,所有美麗且令人愉快的事物都不令人討厭,而令人討厭的東西都是醜陋的:憂慮、眼淚、苦難、貧窮、老人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