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棟布羅瓦鐵路線上的布柯維克站坐落於一個美麗的地方。火車站前,山上的鬆柏劃出一道美麗的曲線,樹林之上是光禿禿的石頭堆砌而成的山頂,山間有狹長的山穀,璀璨的池澤點綴其間。所謂的車站不過是一棟雙層的磚頭建築,站長和他的助理就住在這裏,旁邊一棟小木屋裏住著電報員和其他工作人員,鐵軌盡頭的另一棟小木屋裏住著保安,分散在角落裏的開關室和發貨倉是唯一能證明這裏還有人居住的證物。

微風吹過,車站旁的林木沙沙作響,像是在哼唱著小調,車站上方藍色的天空中,飄浮著灰白色的雲朵。

太陽升到了南邊,看起來更為明亮耀眼,給人的感覺也更為溫暖,山坡被染成了紅色,頂峰上的岩石也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之中。

春天的下午,這裏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樹木也嚴肅地挺立著,不再交頭接耳般地說悄悄話。巨大的柏樹葉子低垂著,像是在溫暖的陽光中安靜地睡著了。叢林深處不時傳來一兩聲鳥的啼鳴,伴著水鳥的鳴唱和昆蟲的嗡嗡聲,像是催眠曲一樣。藍色的鐵軌延伸到遠方,越遠顏色越深,最後甚至變成了紫色。

車站站長奧羅斯基從辦公室出來,遇上一個矮墩墩的年輕男子,男子頭發顏色很淺,幾乎是亞麻色的。年輕男子穿著,或者說,是被綁在一件時尚西裝裏,手裏拿著帽子,身邊的仆人正幫他把外套套上。

站長站在他麵前,習慣性地用手捋著灰白色的胡須,對年輕男子露出慈祥的微笑。站長也是個強壯結實的漢子,肩膀很寬,藍色的眼珠子在濃厚的睫毛下透出快樂的光芒,不過也能從這眼神中看出他某種堅定不移的意誌。他鼻梁筆挺,雙唇豐滿,眉毛粗短,目光尖銳,這一切都顯示出他暴躁的性格特點。

“明天,再見!”亞麻色頭發的年輕男子高興地說道,伸出他的大手以示告別。

“再見!……哦,再過來一下,讓我抱抱你。明天我們要舉杯好好慶賀一下這件大事。”

“這樣的明天我有點害怕。”

“拿出勇氣來,孩子!不要害怕,我告訴你,一切都會好的。我會馬上告訴詹卡這件事。你明晚跟我們一起吃飯,跟她求婚,她會答應的,一個月內你們就能結婚,我們也會變得更親近的,嘿!我是真心地喜歡你,安德魯·格澤斯科維克茲先生。我常常夢想著能有你這麼個兒子。不幸的是,我自己沒有,但我至少還能有個這樣的女婿。”

他們開心地吻別,然後,年輕男子跳進了月台邊一輛輕型卡車裏,沿著一條通往林中的小道快速開了出去。不久他又停下來,回過頭去,摘下帽子,向著那第二層的窗口深深鞠了一躬,就消失在樹叢中。駛過一段路以後,他從車裏鑽了出來,叫仆人開車離開,自己則沿著一條便道前行。

站長目送著客人離開之後,再次進入辦公室,處理日常工作的事務。格澤斯科維克茲能請求跟他女兒結婚,他很滿意,同時他認為女兒也會滿意,所以他爽快地答應了這門親事。

格澤斯科維克茲,盡管長得不帥,卻是個很實在的富翁。車站周圍的樹林和附近的一些農舍都是他父親的財產。老格澤斯科維克茲出身農民,還開過旅館,後來靠做木材和牲畜飼料的生意發了家。

附近的許多老鄰居們都還記得,老格澤斯科維克茲年輕的時候姓格澤斯科,後改為現在的姓以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身份。大家都曾為此嘲笑他,但沒人因他換姓而責備過他,因為他並沒顯出一副貴族氣派,也沒有因財富而盛氣淩人。

他曾是個農民,不論物質條件如何改變,內心的本質依然沒變。他兒子的受教育程度並不高,現在在幫父親打理生意。兩年前,站長的女兒從凱爾采學院完成學業回來後,格澤斯科維克茲就開始追求她,並瘋狂地愛上了她。他的父親並沒有表示反對,隻是直接告訴他,如果想要結婚就結婚,一切都隨他自己。

安德魯經常去看女孩兒,同時越來越迷戀她,但從不敢向她表白。她也喜歡他,但她率真直爽的性格常常會讓他把剛想好要說出口的表白咽下去。他覺得她是高貴的女神,不可能看上他這麼個山野村夫,但恰恰由於他出身卑微,他就更想得到她。

最終,他才決定跟她父親談論此事。

奧羅斯基對他很熱情,都沒征詢女兒的意見,就武斷地告訴他一切都會如他所願。因此,格澤斯科維克茲認為詹妮娜不會拒絕他,她父親一定跟她提過此事。

“她一定說了!”他輕聲說著。他年輕富有,也非常愛她。“我們會在一個月內舉行婚禮。”他很快地加了一句,肯定了這個想法,他快活地跑過樹林,弄斷了頭頂的樹枝,踢開了路上腐朽的樹樁,吹著輕快的口哨,臉上浮現出了微笑。他也在想著,母親要是知道了,得多高興啊!

母親是個老農婦,盡管現在身份變了,衣著卻也一點沒變。她把詹妮娜看作一位公主。她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像貴婦人一樣的媳婦,貌美如花,出身高貴,她丈夫和他的錢財以及在鄰裏間的威望並不能使她滿足。她常對自己過去的農婦身份耿耿於懷,對所有的恭維都產生懷疑。

“安迪!”她常跟兒子說,“安迪,我希望你能娶奧羅斯基小姐。她真是個高貴的女子。當她看著你時,你會出於敬畏而微微發抖,會想要跪在她腳下以求得她的寵愛。她一定非常善良,因為任何時候她在樹林中遇到人,都會為他們向上帝祈福,跟他們聊天,帶孩子們玩兒,換了別人可做不到!她與生俱來的溫柔可真出眾。有一次,我出門遇見她,她吻著我的手問安,我就給了她一籃蘑菇。而且,她很聰明。嗬嗬!她也知道我有個優秀的兒子。安迪,娶她吧。快點兒起來,太陽都出來了!”

通常,安德魯會對母親的這種嘮叨報以一笑,然後會吻著她的手,跟她保證,一切都會如她所願。

“我們家裏就會多了個公主,我們會把她供奉在客廳裏。別擔心,安迪,我不會弄髒她的手的。我會愛她,服侍她,為她提供她想要的一切,她要做的所有事就是讀法語書和彈鋼琴,那可是貴婦人才會做的事!”他母親常常這麼說。

她兒子跟她一樣,內心深處仍然是個農民,平靜外表之下的內心裏燃著對女人,對妻子的狂野的欲望之火。這個年輕力壯的武夫,能把兩百磅的裝滿了小麥的麻袋扔進馬車裏,常常像個普通勞動者一樣辛勞工作,勞作之餘,詹妮娜美好的形象就在他心中浮現,揮之不去。他已經完全為她甜美的外貌所傾倒。現在,他像陣颶風一樣地飄過森林,跨過春天碧綠的田野,去告訴他的母親即將要到來的幸福快樂。他知道他會在母親最愛的房間裏找到她,那間房間的牆上,掛著三張聖像,都是鍍金的,這是她唯一的奢侈品。

與此同時,車站站長也完成了他的報告,並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在日記上做下記錄,並放進了一個信封,收件人寫明“布柯維克車站監管員”,然後喊道:“安東尼!”

一個工作人員出現在門口。

“把這個交給調度員!”奧羅斯基命令道。

那人沒回話,就帶著信離開了,十分莊重地把它放在窗子另一邊的一張桌子上。站長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身體,摘下紅帽子,朝那張桌子走去,然後又戴上了一頂鑲紅邊的帽子,費力地拆開他剛才封好的信。他看了信,在信紙另一邊寫下幾行字作回複,又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要求安東尼交給“火車站站長”,也就是他自己。

火車站的所有工作人員都知道他古板,也都以此取笑他。布柯維克站並沒有調度員,因此他也就扮演著雙重的角色,在兩張桌子旁分別做站長和調度員的工作。

由於站長本人就是自己的上司,所以他隻要發現自己賬目上的錯誤,或者是自己作為調度員的工作上有什麼疏忽,就會寫一封給自己的批評信。

每個人都拿他取樂,但他卻毫不在意,依然堅持自己的做派,並給出了自己的理由:“一切事物的出場都是有順序的,如果沒有順序,那就會出錯。”

完成了工作之後,他鎖上所有的抽屜,眼光掃過月台,然後回了家。他不是從客廳進入房間的,而是從廚房,因為他想要知道晚餐準備了什麼。他看了下鍋灶裏的火,用撥火棍在火裏戳了個洞,以使燃料充分燃燒,因灑在地板上的一些水責備了侍女之後,才進入餐廳。

“詹卡在哪兒?”他問道。

“詹妮娜小姐很快就回來了。”克倫斯卡夫人回答,她兼任這家的管家和保姆,頭發是淺色的,麵容姣好。

“晚上吃什麼?”

“當然是您的最愛,雞丁、酸模湯①1和炸肉排。”

“奢侈,太奢侈了!有湯和肉的一桌飯給一個國王都足夠了!你會毀了我的。”

“但是,先生,我這是特地為您做的……”

“胡說八道!你腦子裏都是些肉丁、糖果和美味佳肴。你還說是為我做的,都是胡扯!”

“您這麼說對我們太不公平了,先生,我們女人可比男人們節省多了。”

“啊哈!你節省下的錢是想多給自己買點好東西吧,我知道,你用不著向我報告。”

克倫斯卡夫人沒有回話,隻是擺好了桌子,準備上菜。

這時,詹妮娜進來了。她二十一二歲的樣子,身材勻稱,肩膀寬度適中。她的長相也不同尋常,眼睛是黑色的,眼神深邃,前額筆直,眉毛濃密,鷹鉤鼻,雙唇豐滿。此時雙唇緊閉,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光潔的額頭上有兩道線紋。淺紅色的卷發盤在她小小的圓圓的頭上。她的嗓音很奇怪,很低沉,像是男中音一樣。

她朝父親點點頭,然後就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了下來。

“格澤斯科維克茲先生今天過來和我見了麵。”奧羅斯基說著,慢慢地端過湯來,因為他經常主持宴會,宴會前是要先喝湯的。

詹妮娜平靜地瞟了他一眼。

“他想跟你求婚,詹卡。”

“那您是怎麼跟他說的,先生?”克倫斯卡夫人很快插了句嘴。

“這是我們的事。”他義正詞嚴地說道,“我們的事。我告訴他一切都會好的。”他說著,轉向詹妮娜,“他明天會來家裏吃晚飯,這件事你們可以自己談。”

“那有什麼用,爸爸。既然您告訴了他一切都會好,那您明天自己接待他就行了。告訴他,對我來說,一切都很不好。我不想和他說話。我明天會去凱爾采!”

“胡扯!你是瘋了還是傻了,難道不知道他會是個好丈夫嗎?盡管格澤斯科維克茲是個農民,但對你來說,他比王子都要強,隻有傻子才會想娶你。他有權挑選最好的女孩兒做妻子,但他選了你,你應該心懷感激才對。明天他會跟你求婚,一個月內,你就會變成格澤斯科維克茲夫人。”

“我不會成為他的妻子的。如果他能喜歡別人,那就更好了。”

“我發誓一定要讓你成為格澤斯科維克茲夫人!”

“不!我決不會嫁給他或者其他的男人!我不會結婚的!”

“真是蠢貨!”他嚴厲地吼了一聲,“你會結婚的,因為你會有自己的家,衣食無憂,還有個照顧你的人。我可不想因為你而毀了我自己,我死了之後你怎麼辦?”

“我有自己的財產,沒有格澤斯科維克茲或是像他那樣的人,我也會過得很好。啊哈,所以您想讓我結婚隻是想讓我找個依靠?”她挑釁般地反駁他。

“那又怎樣?女人結婚還有什麼別的理由嗎?”

“她們為愛而結婚,嫁給她們愛的人。”

“我再說一次,你真是個蠢貨。”他生氣地喊道,又吃了塊雞丁,“愛不過像醬料罷了,沒有醬料,你一樣可以吃雞,醬料不過是個奇怪的現在風行一時的東西罷了。”

“沒有哪個有尊嚴的女人會把自己賣給她第一個遇見的人,僅僅因為他有能力養活自己!”

“你就是個蠢貨。所有女人都是這麼做的,她們都把自己嫁了。愛不過是小孩子才說的廢話,是沒有意義的。別再煩我了。”

“不論愛是不是有意義,爸爸,這都跟您無關。這是與我的未來息息相關的事,但您從不跟我商量一下。那時茲倫克維茲也跟我求婚。我也告訴過您我一點也不想結婚。”

“茲倫克維茲是茲倫克維茲,但格澤斯科維克茲是個紳士,我覺得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他很善良、聰明,可不是杜布蘭尼學院畢業的傻瓜,又身強力壯的。他能製伏性子最烈的馬,隻輕輕一拳就能打掉一個農民的六顆牙齒,對你來說,這樣的人還不夠好嗎?我發誓,他跟你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是啊,您的理想女婿就是這麼個無人可敵的家夥,他會變成個霸王的。”

“你這丫頭就跟你媽一樣的瘋狂。等著瞧!安德魯會用槍口對著你,告訴你,像你這樣的女人該如何製服。他不會饒了你的。”

詹妮娜重重地坐了下去,把勺子丟在桌子上,又起身狠狠地帶上了門,離開了房間。

“別坐在那兒光看著,把菜都端上來。”他朝克倫斯卡夫人喊道,而克倫斯卡夫人對詹妮娜的遭遇麵露同情。

她順從地遞過菜肴,殷切地勸說道:“先生,您不必這麼自找煩惱,這對您的健康無益。”

“唉,這都是我的命啊!”他歎息著,“吃飯都不能安安靜靜的,總要聽到這些喋喋不休的廢話。”

然後他開始長篇大論地抱怨詹妮娜固執、任性,和她給他造成的各種麻煩。

克倫斯卡夫人假裝同意他的觀點來討好他,不時加進一些細節。她很小心地抱怨自己也不得不因為詹妮娜而忍氣吞聲,重重地歎著氣,一找到機會就編故事來哄騙他,以討好他。她拿過咖啡和燒酒,親自給他倒了一杯。她這麼巴結他,故意地觸碰他的手臂,眼簾低垂,她不斷挑逗他,以點燃他的熱情。

奧羅斯基的怒火慢慢平息下來,喝了咖啡,突然說道:“謝謝你!我想你才是唯一懂我的人。你真是個好人,克倫斯卡夫人。”

“先生,如果我能告訴您我的想法,那麼——”她遲疑了一下,低下了頭。

奧羅斯基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後去了自己的房間休息。

克倫斯卡夫人命令下人清理桌子,之後自己就坐在麵向車站月台的窗口做起了針線活。她不時停下活計,盯著樹林,或是長長的鐵軌,但一切看上去都是寂靜而冷清的。終於,她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輕柔地圍著桌子轉圈,微笑著輕聲自言自語:“我會得到他,我會得到他的。我終於找到了我的依靠,我的流浪終於要到頭了!”

過去的事又重新在她眼前浮現:她曾經整年整年地待在一群滑稽劇演員之中,因為找到了一個願意跟她結婚的人,她離開了劇院。她和他一起生活了兩年,如今回憶起來,仍然像是噩夢一般。她的丈夫非常容易吃醋,因此經常打她。

最終他死了,她也自由了,但她卻再也不想回到劇院。一想起曾經到處流浪時的苦日子,和作為滑稽劇演員時的窮日子,她就開始發抖。

而且,她發現自己在慢慢變老,不再有年輕時如花般的美貌了。因此她賣掉了所有家具,再加上亡夫的遺產,獨自生活了半年之久。她非常想再找一個伴侶,於是昧著心意去討好他們,卻都沒能成功把自己嫁出去,因為她是個喜怒無常的女人。手頭的財產讓她恢複了當演員時粗枝大葉,浪蕩揮霍的性格,一心隻求尋歡作樂。她仍然那麼妖媚,於是很快身邊就聚集了一大幫各種各樣的追求者,跟他們一起,她揮霍掉了自己的所有財產,和自己為追求丈夫時所建立起來的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