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漢 演 義(1 / 3)

西 漢 演 義

[明]甄偉編

第一回勝秦師異人被虜

且說七國中,趙國原與秦同姓,祖飛廉,有子季勝,後生造父。是時周穆王,有八駿馬:一曰絕地,二曰翻羽,三曰奔霄,四曰超景,五曰逾輝,六曰超光,七曰騰霧,八曰掛翼。穆王常乘八駿之車,命造父為禦,遊行天下,車轍馬跡,無處不到。飛至昆侖,會西王母,宴於瑤池,飲之以玉液金漿,食之以龍胞鳳脯,穆王樂而忘歸。有徐偃王在周作亂,西王母謂穆王曰:“汝可速回!恐邦國為人所得。”於是造父禦王之車,馳驅回國,借兵於楚,伐徐定國,因此有功,賜趙王於邯鄲,遂為趙氏。

造父以後生夙,夙生衰,衰生宣子盾。盾生朔,為權臣屠岸賈所滅,僅存遺腹子武,乃趙氏孤兒。後長成,領兵報仇,將屠岸賈洙滅,依舊建都於邯鄲,傳位十一世,稱王者五。

其間正當趙惠王五年季春,秦昭王命大將王齕、王翦、皇孫異人,領兵十萬伐趙。三軍啟行,漸近趙地,安營紮寨。先令人巡哨,回報曰:“離此五十裏,地名漳河,有守臣李繼叔守城,四門關閉,城上各立旗幟,城下俱有預備。”王翦曰:“趙既有備,未可輕動。倘我兵初到,一時妄動,恐中其計。再令人去探虛實,然後攻打不遲。”

且說漳河守臣李繼叔,已知秦兵近城,未敢出敵,令三軍緊守各門,急差人飛報趙王曰:“秦遣王齕、王翦、皇孫異人領兵十萬,侵犯趙境,已在漳河紮營。”趙王急升殿,召眾官商議曰:“秦強趙弱,彼眾我寡,兼以王翦善於用兵,今侵犯我境,勢不可敵。不知卿等有何退兵之策?”上大夫藺相如曰:“秦兵遠來,人倦馬疲,深入重地,不諳向導,此兵法所忌。可差人密領奇兵三萬,從蒲吾僻地,兼程前進,偃旗息鼓,兩路埋伏,然後遣大將神兵拒敵。如我兵一到,必定空壁來迎,卻令兵暗入秦壁,虜其輜重,撓分其勢,使彼首尾不能救應。此所謂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秦兵必走矣。”趙王從其議。隨差公孫乾、醫和二將,領奇兵二萬,由蒲吾小路先行埋伏;隨後遣廉頗統兵五萬,同謀士王匡、裨將尹綸,來到漳河,傳令與李繼叔,領兵出城接應。大軍近城安下營寨。

次日廉頗出馬,與王翦對敵。頗曰:“汝秦王獨霸一國,與趙無仇,累次侵擾,乃自取敗亡耳!”翦曰:“趙國偏邦,正當歸命大國。汝鼠輩不自揣量,乃敢抗天兵乎?”廉頗大怒,舉槍直取王翦,王翦揮刀來迎。二馬相交,戰不下三十回合,廉頗詐敗,翦勒兵不追。王齕在高處望見廉頗敗走,隨即揮動人馬,鼓噪長驅追趕。王翦急止之曰:“頗非真敗也,恐有埋伏。”王齕不聽,催動三軍追趕。行不下十裏之地,早有人來報:“趙國軍隊從兩路夾攻,劫破寨營,搶擄輜重,已將皇孫捉去。”王齕、王翦聽罷大驚,急調回人馬,救援大寨。廉頗已知秦兵中計,乘王齕人馬回動,把號旗一展,五萬精兵,卷地而來,如波湧山倒,勢如破竹,秦兵大敗。王齕、王翦急回,正遇公孫乾、醫和生力軍,兩路攻來,不能抵當,頗兵在後追襲甚急。王齕、王翦死戰得脫,退五十裏下寨。遂令副將劉平、毛修,領兵山後狹路埋伏,以防追襲;卻領其餘敗殘軍馬,拔寨啟程,星夜奔回本國,待罪朝外。

昭王已知兵敗,又聞皇孫被虜,十分憂忿。即召王齕、王翦責之曰:“汝二人既失軍馬,皇孫又被虜去,有何麵目來見耶?”喝令武士:“將王齕、王翦斬訖來報!”安國君出班奏曰:“王翦乃秦之名將,屢建大功。今若斬首,失此股肱,於國不利,且於皇孫又無益也。”秦王見安國君解勸,怒氣少息,遂將王齕廢為庶人,王翦降為散騎,仍令待罪領軍,以觀後效。昭王與群臣計議,且暫罷兵,再圖救皇孫回國。群臣曰:“皇孫被虜,恐難放回。不若修書一封,差一能言之士,陳說兩國罷兵之利,欲將皇孫為質。待滅諸國之後,唇亡齒寒,趙國孤立,不久稱臣於秦,皇孫自有回國之日矣。請大王徐徐圖之。”昭王大喜,隨遣辯士牛西領書赴趙講和。

且說廉頗大獲全勝,獨恐王翦有計,不敢追襲,收軍回營。即令醫和同李繼叔增兵緊守漳河,以防秦兵。次日,領兵押解異人回國,來見趙王。趙王大喜,重賞廉頗,犒勞三軍。喚異人叱曰:“汝祖肆虐無道,累次舉兵犯境,今被擒,有何理說?”命武士推出斬之。藺相如急止之曰:“不可!目今秦國富強,若斬卻此子,遂成大隙,日後加兵,趙國恐無寧日。莫若拘質於此,則秦不敢加兵於我,而趙國無事矣。”趙王曰:“然。”

數日後,忽有人來報,秦遣使臣牛西下書。趙王曰:“召進來。”牛西捧書上獻,書曰:

秦王稷再拜,奉書趙王殿下:竊謂趙與秦原一姓,各分疆宇,始相支別。未剖宏猷,各爭寸土。持兩同氣,有傷仁愛。昨異人監軍,不知禁忌,被擒為俘,命懸旦夕;茲願罷兵,以全素好,早賜釋歸。生死骨肉,惟王亮覽。不宣。

趙王讀畢,宣西近前曰:“汝秦王既知與趙一姓,緣何屢次侵擾?異人受擒,未忍誅戮。今既奉書講和,姑罷戰爭,各守疆土,候完好日,再放回異人未遲。”使臣曰:“秦趙雖原一姓,國勢自有強弱,較分之間,爭奪日起。不獨秦國為然,大王至此,亦自不能忍其不侵淩也。即今講和罷兵,二國甚利。大王誠能撫恤異人,恩以結之,他日歸國,感恩圖報,秦趙兩相結好,誠千載骨肉也;大王如囚禁異人,不得生還,大王雖有連城之璧,亦難解不世之仇矣。大王其思之。”趙王聽罷,便問西曰:“汝在秦何官?”西曰:“臣在秦亦備員末僚,不過任給使之責耳。”王曰:“如子可謂不辱君命矣!”款待甚厚,修書回秦。

趙王遂命公孫乾曰:“汝監異人於私第,雖不可縱失,亦不可拘禁太嚴,恐傷性命。凡飲食之費,官領供給。汝宜謹慎!”公孫承命,領異人歸宅。一路並馬,行過街市。人叢中立著一人,看了異人容儀,不覺失聲大歎曰:“奇貨可居也!”不知此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不韋風鑒識異人

卻說見異人者何人?乃是陽翟大賈,姓呂,名不韋,賈於邯鄲。其人天資穎悟,識見精明。幼年曾從鬼穀子,授以相法,善能相人。見了異人,便連聲讚道:“奇貨可居也!”當時異人同公孫乾歸宅。

卻說不韋見了異人,回到私家,見父問曰:“耕田之利幾倍?”父曰:“十倍。”“珠玉之贏幾倍?”父曰:“百倍。”“立主定國之贏幾倍?”父曰:“則無數矣。”不韋曰:“商賈勞心,耕田勞力,其利有算。今秦皇孫異人相貌豐雅,此人後必大貴。見今拘質於此,不得還國。願以千金賂趙侍臣,討救還國,以圖富貴。此無窮之利也。”父曰:“此事為之不易。如成,則可以為王侯;如不成,破家之道也!汝宜斟酌為之。”不韋曰:“兒之相法,百發百中。料異人後來必貴,兒命亦當發達。此舉甚利,父不必憂矣。”

於是不韋遍訪公孫乾親識。城東有一人姓季,名默,與乾姻好,素通關節。不韋備禮往見,以販賈於此,無所倚托,欲以玉帛之禮,求見公孫一麵,以為光寵,再無他圖也。默遂允諾。次日見乾,備道不韋行藏,舊與默交厚,欲轉托一見,以光蓬蓽;不敢驟見,借某以為先容,不知肯容納否?公孫乾依允。當日默引不韋投見。不韋備黃金十錠,白璧一雙進獻,乾喜納,遂留飲竟日,相與接談。不韋語言便利,應答如流,乾以為相見之晚也。自此,不韋與乾往來情洽。不韋每有好食,或時物,便以送乾。乾以此坦然不疑,遂為契友。

一日值端陽節,公孫乾後園設酒,邀請不韋、季默敘飲,遂請異人出,與不韋相見。不韋佯問:“此何人也?”乾曰:“此秦皇孫異人也,等閑不與他人接見,公乃契交,請出同坐。”不韋再三謙讓曰:“皇孫乃秦貴人也,豈敢連席?”乾曰:“俱是一樣,不必過謙。”不韋遂與異人連席,乾與默對坐。飲至半酣,情甚歡洽,彼此俱無嫌疑。其日甚樂。至晚,不韋辭歸。

次日不韋具彩幣求見異人,兼以謝酒為由,來到公孫乾宅內。正值公孫乾進朝未出,不韋就與異人相見,獻以彩幣。異人曰:“我秦國棄人也,子何相待之深耶?”不韋因見無人,遂密告曰:“吾此來欲大子之門,而不惜千金,以見公孫乾,其意蓋深有在也。”異人笑曰:“君不大君之門,而乃大吾門也?”不韋曰:“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雖欲大子之門,實欲大吾門也。”異人知其心跡,遂引坐深語。不韋曰:“秦王老矣,安國君已為太子,王業大定,國勢日強。安國君雖愛幸華陽夫人而無子,若能立嫡嗣者,獨華陽夫人耳。況子兄弟二十餘人,子為中子,又拘質在趙,日遠日疏,猜間益久。若秦王薨,必立安國君為王,諸子旦暮在前者,定爭為太子矣。富貴他人得之,吾子徒老死趙國,何能歸秦?”異人被不韋說到傷心之處,遂涕泣語曰:“子之說,真金玉之論,肺腑之言也!為今之計奈何?”不韋曰:“子貧困如此,無以奉獻於親及結好賓客。不韋雖貧,請破家為千金,與子西遊,事安國君及華陽夫人,陳說顛末,道子忠愛。料安國君、華陽夫人必喜其說,立子為嫡。得歸秦國,將來必為太子。此計如何?”異人乃頓首謝曰:“吾父母邦國,久未歸省,終日鬱鬱,生不如死。子能捐金為我圖之,他日還國,再見天日,但有得地之時,富貴與子共之。子可速行,早賜佳音。我在此,屈指懸望也。”

不韋乃以五百金與異人,以為日用交結賓客之需。複以千金賣奇物玩好,並金珠寶貝及隨身行李,準備起行。

數日完備,遂赴公孫乾宅內告辭曰:“不韋一向在此貿易,貨物將盡,欲出興販一兩月方歸,暫辭門下。”乾遂置酒相別,戀戀不舍,囑不韋曰:“子遠涉風霜,自宜保重。即去早歸,不可久戀花柳,致我懷念也。”不韋曰:“謹領尊命。”隨辭出門,準備行李起程。未知說秦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安國君剖符立嗣

不韋帶領心腹從者一二人,離趙前赴鹹陽。此地沃野千裏,天府之國,有八水三川,五關四塞,風景富麗,人物俊雅。當時七國,以秦中為天下第一。見今昭王在位,兵強國富,十分繁盛。

不韋到鹹陽進城,尋一僻淨店房安歇。隨同從人上街市,密訪華陽夫人親屬。有人說夫人無親,止有姐姐皇姨,就在太子府對門住居,臨街有閑房百餘間,專住往來客商,以此人稱為皇姨店。不韋就假以尋房為由,私托閽人傳達皇姨丈,具黃金十兩,色幣一端,以為進見之禮。皇姨丈相見甚喜,便問不韋:“何處鄉邑。”不韋曰:“某陽翟人也,姓呂名不韋,賈於趙地。與皇孫異人對居,時相往來,心跡相托。皇孫常仰望皇姨與華陽夫人乃同胞至親,敬專不韋前來投見,敢求轉達,營救還國。外有黃金五十兩,奉皇姨為茶果之資。萬乞轉達周濟。”

姨丈聽罷,急令侍婢請皇姨出來相見。不韋見皇姨,行禮畢,將情訴說一遍,就將黃金獻上。皇姨大喜曰:“禮物雖出於皇孫,其實有勞於足下。且問皇孫在趙,起居何如?足下願知其詳。”不韋曰:“某與皇孫公館對居,終日相會,交情甚厚,凡事盡心吐露。且皇孫賢明仁孝,儀容非常,結諸侯賓客,天下仰其風采。常曰:‘我以國君夫人為天,日夜思想,不得歸省。願子將我書禮,投獻於國君夫人上壽,就如見我國君夫人之麵一般’。仰望皇姨轉達。今皇孫在趙,度日如年,某不遠千裏而來,望皇姨救援。倘皇孫得地之日,決不忘大德矣。”皇姨曰:“汝且在我店中安歇,明日引汝見夫人,再從長計議。”不韋乘便,又告皇姨曰:“吾聞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華陽夫人事太子,雖愛而無子。不以此時早自結於諸子中賢孝者,舉以為嫡,恐太子他日立為王,定將嫡子立為太子,自相標榜。夫人之門,必生蓬蒿,那時人老花殘,雖欲進言,而太子終不聽也。況今皇孫異人賢明仁孝,仰慕夫人日切,夫人能當寵愛優沃之時,正言聽計從之日,肯薦舉一言,立異人為嫡,使異人無國而為有國,夫人無子而為有子,世享秦祿,而皇姨亦得常保富貴。此所謂一言以為萬世之利也。”皇姨曰:“足下之言甚善,我就將此言轉達夫人,救出異人還國。”

次日,皇姨早起,引不韋入宮見華陽夫人。皇姨先入內見夫人,各敘禮畢。皇姨曰:“今有皇孫異人,一向在趙為質,晝夜思念夫人。今差心腹呂不韋具書禮來,與國君夫人上壽。今其在宮門外伺候,未敢遽進。”夫人曰:“既是皇孫差來的人,有書禮,著他進來。”不韋聞命,即整衣鞠躬進宮。禮畢,將書物呈上。夫人開看禮物,乃是明珠四顆,玉釵二隻,甚喜。來書且不開封,待國君出獵回時開看。夫人曰:“汝且回店,候國君歸來,令人請你相見。”不韋辭回不題。

卻說皇姨與夫人閑坐間,將不韋前言,從頭細說一遍。夫人聞言,悲切感動,不覺淚下,謂皇姨曰:“不韋之言,極是有理,使我日夜戚憂也。但諸皇孫俱有生母,且喜異人無母,今又如此賢明仁孝,正當冊立為嫡。待國君回時,當從長計議,想無違阻。”

說話間,宮人報曰:“國君回宮。”夫人急整衣迎接。同皇姨進禮畢,就將異人哀情,並書禮獻上。國君看禮物畢,拆其書曰:

不肖男異人沐浴頓首百拜,君父安國君,母華陽夫人千秋殿下:男以監軍伐趙,師敗被虜,敵國為仇,自分必死。幸賴使臣牛西馳書仗義,雄辯剖分,不辱君命,趙國畏服,拘男為質,用阻大兵。趙遂以為得計,而男豈能存活耶?日夜思歸,彷徨萬狀。仰念父母,徒形夢寐耳!跬步不忘,一飯三歎。即今心托呂鴻,珠玉上獻。悠悠此心,如臨膝下。諸凡委曲,呂能悉陳。萬乞俯念孤孽,早賜救援,如得生還,昊天罔極。冒幹慈威,無任激切惓惓之至。

國君與夫人看罷書,涕淚如雨。夫人遂乘國君想念情切,因而進言曰:“異人於諸子中甚賢,凡往來使客,多稱譽之。況妾幸充後宮,極蒙眷愛,不幸寵深而無子,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雖極目前之歡,恐難永終其好。今聞異人之賢,欲立以為嫡,翕合皇圖,實在此舉。不識國君許之乎?”夫人於是俯伏在地,顰眉蹙眼,哽咽不起。國君以手扶之曰:“夫人且省煩惱,容吾圖之。但恐異人拘質在趙,必不易返,須當奏知父王,共與謀士計議,方有長策。”夫人曰:“今有捎書人呂不韋在皇姨店中,聞他足智多謀,必有救異人之策。若召來一問,便有奇計。”國君曰:“果此人有策,何不請來麵議?”隨即令人去請。

不一時,不韋跟從人進宮來見安國君。行禮畢,就將破家救異人的一節,從頭告說一遍。安國君聞言,大喜曰:“誠如是言,想異人還國必矣。足下之功當銘之金石。他日奏過父王,富貴不輕也。”於是不韋又叮嚀以立嫡為請。國君遂命匠刻玉符一道定盟,以異人為嫡,即與夫人收執。又送金五百兩與不韋,作皇孫歸國之費,仍請以不韋為傳寫手字合同為照。不韋曰:“殿下既能托臣以心膂。臣敢不肝腦塗地,以期皇孫回國。如有準信,更望殿下命一大將,率領精兵,沿途接應,以防追襲。”國君曰:“不知足下期在何日還國?庶好準備。”不韋曰:“此事恐難遙度,須緩緩圖之。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如有準信,先差人預告殿下,不勞多囑也。”

不韋拜辭回店,整辦行李,辭了皇姨,同從人歸趙。欲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智異人竊通朱氏

卻說不韋離秦返趙,一路正值暮秋天氣。怎見得?

南陌遊人依舊,東籬黃菊飄金。馬前西風正急,梧桐葉底鳴禽。正是旗亭喚酒對誰斟?野花雖豔色,無意繞溪尋。

不數日,行抵邯鄲。入了城,先到家,見父呂翁,備將前見秦安國君並立嫡一節,告知父親,呂翁大喜。

不韋歸寢,見愛妾朱姬,神思倦怠,態度慵懶,便問曰:“我離家才兩月餘,汝在家或有私情耶?”姬曰:“妾自家君從小撫養成人,幽居閨閣,無事未敢轉出中堂,何有私情耶?妾在月前蒙惠,已有娠矣,連日殊覺倦怠,非有他也。”不韋聞言甚喜,低頭自思曰:“吾家當大昌矣。”遂與姬就寢,因以言挑之曰:“汝欲為富家婦耶?欲為王家婦也?”姬曰:“君何為出此言耶?”不韋曰:“見今秦王孫異人在趙為質,我看他儀容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後必大貴。我為他破千金,至秦國說他母親華陽夫人及他父親安國君,已刻玉符定盟,立為嫡子矣。他日救還秦國,久後定立為王。我欲明日置酒請來相會,令汝筵前拜見。汝待酒後,倘異人有留戀之情,汝亦半推半就,與彼私通,我卻佯怒,汝即同彼哀告,就許為佳偶。倘他日生子,汝當為太皇後,我亦共富貴,世為秦族矣。汝從小舉動不凡,亦當大貴,但成事之後,決不可忘今日也。”姬曰:“妾與君數年恩愛,情如膠漆,豈忍遽舍耶?”不韋曰:“我欲與汝共圖富貴,非汝背其德也。古人雲:‘成大事者,不矜細行。’雖汝暫屈一時,實為萬世之計,何樂而不為也?”姬曰:“出君之口,本君之心,妾雖依命,實君之願也。”不韋大喜,遂計議已定。

次日,不韋準備金樽玉斝二副,犀帶一條,來見公孫乾。令門人報知。乾急出,遂與不韋相見,敘久別之懷,情甚歡洽。不韋曰:“某一向在外生理,偶得金樽玉斝二副,犀帶一條,奉公少引芹敬。”乾曰:“君遠曆風霜,經營勞心,得此奇物,歸即見惠,辭之不恭,欲受增愧,深感不安。”不韋曰:“微物表敬,何足掛齒。”乾遂收納。分付備酒席,留不韋敘飲,仍著異人相見,輒令陪席。韋偶見乾進內更衣,乘便將投托皇姨,及見國君與華陽夫人,刻玉符,立為嫡子一節,低言告知。皇孫聽罷,大喜曰:“如公之恩,當銘刻肺腑,不敢忘也。”話未畢,乾至。又飲數杯,不韋曰:“不勝酒力矣!乞告辭歸。某久欲奉屈車駕,增光蓬蓽,但俗事羈絆,未得舉行。要在明日奉請,就煩皇孫同往,未識台意以為何如?”乾曰:“賢契遠來,正欲一拜,明日當同皇孫趨往。”不韋即回家,分付家童打掃前後潔淨,置酒席不題。

次日,公孫乾與皇孫並馬同來不韋家赴席,不韋出迎,各敘禮畢。水陸美食具陳,笙簧齊奏,正是:賓主交歡情更暢,風光曉霽樂偏多。

俟飲酒將闌,不韋複邀請至小園後翠雲軒中消飲。其餘從人,留阻在外,命家童管待。不韋卻令女婢,喚愛妾朱姬出來陪酒。公孫乾與皇孫見朱姬恍如月殿嫦娥,瑤池仙子,懶臨席上,羞對樽前,真西子不能過也。酒酣近晚,高掌銀燈,公孫乾大醉,家童扶去小軒就寢,不韋亦佯醉假寐。異人獨與朱姬對飲,左顧右盼,情各眷戀,況異人客居日久,遂與朱姬就席歡洽。不韋忽醒,佯怒曰:“吾愛妾如花,雖千金不易也,汝受我厚恩,反調戲耶?”朱姬跪而言曰:“大人破家為皇孫以圖富貴,今若為賤妾,而反致大人之怒,既背大人,又失皇孫,兩難之地,不若死耳!”就拔壁上劍欲自刎。不韋急抱住低言曰:“汝且住,容吾一言。汝今既為皇孫所染,況又皇孫深愛而不舍,兩情相入,似難再阻,不若將汝與皇孫為室,他日得地之時,不可忘也。”異人、朱姬含羞向前,頓首謝曰:“若得大人垂念至此,雖粉骨身碎,不敢忘盛德也。”

少頃公孫乾酒醒起來,不韋遂將前事隱下,隻說:“皇孫久留客邸,情況無聊,願將愛妾朱姬與皇孫為配,庶可以遣歲月矣。不知公意以為如何?”乾曰:“子誠可謂大丈夫矣!仗義疏財,世所罕有。”乾即請為媒,就將異人所束碧玉帶,留為定禮,容擇日過門。是日酒闌,已三鼓矣,二人拜辭回宅。不韋謂朱姬曰:“大事定矣!早晚完親。汝不可負今日之盟也。”

卻說異人自別朱姬後,春心蕩漾,客館無聊,再三向乾哀告,早與不韋講親,惟恐日久有變。乾即差人催促不韋,擇是年九月二十五日,送朱姬赴公孫乾宅,與異人成親。光陰瞬息,不覺已十個月,是時乃秦昭王五十五年,歲次甲辰六月旦日,朱氏懷娠大期,誕生一子,生得隆準巨目,方額長眉,背上有麟,出世有齒,容貌奇異。皇孫甚喜,取名為政,隨差人報知不韋。不韋暗喜曰:“大事成矣!”即同從人至乾處,與皇孫各道恭喜罷,乾與不韋握手至後廳,分賓主坐定,留飲至晚方散。自此常常往來會飲不題。

卻又值夏盡秋初天氣,不韋與父商議曰:“異人久未還國,大事如何得成?今日父親可差老嫗往公孫乾處,請朱姬與政來家,暫住幾日,兒自有計。”呂翁從其言,即差老嫗往公孫乾家,去請朱氏並子政到家看望。異人告過公孫乾,就令朱氏與子政,同車到不韋家。不韋即令父呂翁收拾家財細軟之物,同幾個心腹從人,帶領家小並朱氏子政,星夜先往鹹陽,報知秦王去訖。但不知不韋在此如何脫身?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不韋竊異人還國

卻說呂翁一夜打點家財仆從,同朱氏母子一簇車馬,乘五更未曉,從邯鄲北門逃走,星夜奔秦不題。

且說不韋次日打聽公孫乾連日教場操演軍馬不閑。一日,正值乾公事稍暇,不韋往乾家相望。乾曰:“正欲令人奉請,不意下降,甚慰鄙懷。”遂邀不韋至後園少坐。異人出,一同相見。閑話間,乾曰:“日長無以消遣,欲與賢契對一局棋何如?”韋曰:“棋有勝負,不可空著。如輸三局者,罰一席。正是‘三百枯棋消永日,十千美酒賞芳晨。’不亦樂乎?”乾遂令左右設棋盤,與不韋對著,不韋連輸三局。不韋曰:“某輸一席。”異人靜坐觀棋,不韋曰:“陛下亦知棋乎?”異人曰:“秦人多善弈者,某自幼頗知其意。蓋著棋之法,貴多算勝,少算不勝,況無算乎?更要布置安詳,取舍得宜,心隨手應,意在機先,此著棋之法,古人心訣之妙也。”不韋聽罷,大喜曰:“殿下深通棋意,難以對著。”乾曰:“賢契亦與皇孫各賭一局,便見高下。”不韋依言,異人饒他四子,一連輸三局。不韋曰:“我正欲請二公城外小園賞荷花,不意連輸二席,明早屈車駕枉顧,為竟日之樂。”乾依允。

不韋辭歸,即分付心腹家童,準備前後走路。又令一心腹人,先將跟隨人安置一處。酒飯則教預先尋極好濃豔酒二十瓶,差人去麗春館,叫一起女樂,為王臣侑觴之具。先於後門小耳房藏下四匹能快走的好馬。都準備停當。

次日,公孫乾、異人出城十裏外,到花園下馬,與不韋接見。遠遠望見一派清音,滿園佳景。前人有詩,單道園林景致,詩曰:

盛時作宦暫閑遊,更喜郊園景物幽;山色連雲迷曉徑,鬆聲繞澗雜清流。層台漸近朱欄回,高國懸空翠藹浮,噴鼻花香初破蕊,風微簾幕下重樓。

乾甚喜,盡情痛飲,又兼女樂侑觴,雅歌投壺,近晚大醉,臥於對月樓下,不知天曉。跟隨從人,亦被家童灌得大醉,各去清涼樹下歇息。異人已知其意,佯為醉容。不韋將女樂打發進城,分付一行從人飽飯畢,遂同異人到後門外上馬,星夜望鹹陽小路逃走,一夜已行二百裏外。

卻說這裏公孫乾直睡到二更時分方醒,隻見燭滅香消,酒闌人散,遍尋不韋、異人,不見蹤跡,十分驚惶。即欲召人馬追趕,城門已閉,雖有從人,俱沉醉未醒,且又天色甚黑,乾捶胸自悔,坐臥不得安息。待到天明,進城歸家,更換朝服,及到朝門外,趙王已升殿畢。乾引從人到不韋家捉拿家小,但見重門鎖閉,竟無一人。有傳說不韋家小在四五日前已遠行矣。乾無計奈何,隻得到上大夫藺相如家求計。門人報入,相如出與乾相見,乾將不韋設計盜異人逃走一節,從頭細說一遍。相如曰:“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以其有異人為質耳。今被盜去,構怨興兵,在此時矣。為之奈何?”乾又俯伏涕泣求計。相如曰:“事不宜遲,當作速奏知主上,快調人馬追趕,盡夜兼程前進。況異人行尚不遠,狀可追襲。倘少怠緩,大事去矣!”即同公孫乾進朝,傳與使臣,轉啟趙王。趙王急出殿,便宣二人議事。乾見趙王,忙以頭叩地不起,喉咽不能出言。趙王曰:“汝有何事,乃如此狼狽耶?”乾曰:“昔蒙王命,監押異人,一向小心防管,不敢少縱。不意陽翟大賈呂不韋,與異人私通,買通守門者,將異人竊逃回秦,今行一日矣。奏請大王,即調兵追趕。未敢擅便,自來請死。”趙王大驚曰:“汝走脫異人,秦必興兵結怨矣,汝為大將,有負委任,致我事敗,本當誅戮,且與我作速領兵追趕。如異人捉回,免汝重罪;不然罪難逃矣。”相如奏曰:“乾雖追趕,恐人馬眾多,不能兼程前進。不若遣人星夜先到漳河,傳與李繼叔牢把盤詰,先行捉住,庶為便益。”王曰:“正合吾意。”當日遣人報與李繼叔,用心防守。隨差公孫乾領兵五千追趕。

卻說不韋自離邯鄲,盡夜趲行,況人強馬壯,歸心似箭,早到漳河隘口,將從人衣服,與異人更換,雜在家僮內,徑過漳河。況李繼叔素與不韋往來,常有人事饋送,更不盤問,徑過關口。未半日,有趙王差人隨到,傳說走了異人一節,李繼叔跌足歎曰:“不韋今早方離此地,未及半日,可疾追趕!”隨同醫和領精銳兵三百,金弓短箭,星夜往前追趕。

且說不韋、異人離了漳河將近兩日,來到黃河東岸,忽看後麵塵頭起處,早有追兵到來,異人曰:“前有黃河之阻,後有追兵甚迫,吾必受擒矣!”不韋曰:“殿下休憂。我看東岸邊,有一支軍馬來到,必是國君救兵。”言未已,隻見一將拍馬向前,欠身言曰:“吾乃秦將章邯,奉國君命來接應殿下,介胄在身,不能行禮。”遂乃放過異人及一行從人,攔住來兵。

李繼叔、醫和齊出,徑奔章邯,邯舉槍來迎,交戰隻十餘合,章邯手起處,刺醫和於馬下。李繼叔見折了醫和,無心戀戰,撥回馬便走。邯正欲追殺,忽見塵頭起處,早有兵到,乃是趙將公孫乾也。乾曰:“汝等快將異人放出,仍回赴趙請罪,以全大信,庶不負兩國之好。若聽不韋盜去,大兵到此,豈能幹休?”章邯笑曰:“昔日牛西致書,不過權為講和,為存皇孫,實非真和也。汝趙人何癡之甚耶!”乾大怒,掄刀直取章邯,邯舉槍交還。戰下三回合,公孫乾人馬遠來,未經歇息,力終不加,更兼章邯槍法甚熟,人馬精銳,不能抵擋,隻得拍馬落荒而走。章邯驅兵大殺一陣,回保皇孫,拔寨起行。

不數日,來到鹹陽。不韋曰:“華陽夫人乃楚人也,皇孫當著楚服,以見夫人。”異人依其言,換楚服入宮,拜見國君並夫人,各自傷感。夫人複謂安國君曰:“妾乃楚人也,皇孫著楚服而來見,真吾子也!更其名子楚。”國君曰:“善!”於是子楚複跪而進言曰:“兒被虜為質,幸賴不韋以千金積好左右,又將愛妾與兒為妻,破家竭力,救拔還國,此再生之恩古今絕少。伏望重加官爵,以酬其功。”國君喚不韋進內而謝曰:“吾兒在趙,足下不避斧鉞,救拔歸秦,稀世之功,誠為再造。尊公並家眷到時,已賜田千畝,安置新宅居住矣。明日奏過父王,封官報德。”不韋曰:“微功蒙賜,已荷重恩,豈敢更期望外耶?”就拜辭歸宅。子楚同朱氏、子政,就在華陽夫人宮中居住不題。

次日,安國君早朝奏曰:“臣子異人,伐趙被虜,久拘於彼,以為質子,我王一向未忍加兵,蓋投鼠忌器耳。今陽翟大賈呂不韋,破家廢千金,不辭萬苦,買賂趙侍臣,今得救拔還國,於秦有光,此不世之功也。奏知我王當加封官。”昭王大喜!即宣不韋朝見,封為太子少傅,兼東宮承局之職。不韋叩頭謝恩。自此在秦發跡。又暗囑皇姨再懇夫人早立子楚為嫡,恐怕有變。皇姨於是入內,見夫人曰:“子楚歸秦,皆夫人拔救之力,同玉符合事,盟約已定,須當早立為嫡,以為萬世之基。”夫人曰:“此事正欲與國君計議,連日國事不暇,未敢啟口。”當乘國君在宮無事,夫人乃進言曰:“國君昔曾許子楚與妾為子,今雖居住宮中,尚未明言於外,恐諸子後日爭立,初議有更。”國君曰:“此說正合吾意。”即擇日以子楚為華陽夫人之子,寵渥日隆,子楚之業大定矣。此是不韋:化家為國機如海,立種生苗意更深。畢竟將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呂政立暗絕秦嗣

秦昭王五十六年,季春三月,昭王薨。群臣議立太子安國君為王,以華陽夫人為皇後,子楚為太子,朱氏為夫人。命王翦、章邯統兵伐趙。李繼叔失守,城陷,遂得漳河。秦加兵於周王,周兵亦敗績。自此秦日益強大,伐魏,取韓,所到無敵。秦王立一年,薨。群臣立太子子楚為王,封華陽後為華陽太後,生母夏後為夏太後,朱氏為王後,子政為太子,以呂不韋為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戶,佩劍上殿,召命不名,威權日重,群臣莫敢仰視。秦王楚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為王,以朱氏為王太後,尊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秦王年少,國政皆不韋統理,出入宮禁,略無忌憚,時時與太後私通。宮門之中,畏不韋之威,莫敢聲言。不韋奢侈日極,養家童萬人,招致四方食客,常數千人,金玉如山,甲第連雲,珍玩奇寶,不可勝數。凡戚屬故舊,皆列貴極,金紫滿前,任其封賞。又延覽天下名士,凡有聞見,著為集論,有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餘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行於鹹陽市門外,懸千金於其上,招延諸侯、遊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懸告十餘日,無人敢增損之,不韋以為不刊之典,遂將此書頒行天下不題。

且說秦王雖年少,承父祖之餘烈,當國家之強盛,東周不祀,六國益衰,不韋專內,王翦治外,滅楚伐趙,破燕取魏,天下縱橫,藩籬固結。人知秦之強,不知秦已滅矣。

卻說不韋見秦王蓋世,太後荒淫不止,恐禍及己,乃私求大陰人嫪毐以為舍人。太後聞,欲私得之,不韋乃進嫪毐,詐以為宦者,拔其須眉,奉侍太後,遂與私通,心極愛之,封為長信侯。又恐事敗,詐卜避時,遷居岐雍大鄭宮,凡宮中大小事,皆毐裁決。秦王九年五月五日,太後與毐飲酒,大醉,命禦衣夫人季氏進酒,偶酒傾於地,毐怒而叱之曰:“老婢乃敢無禮耶!”季氏曰:“我居宮禁十餘年來,侍秦先王,多有辛苦,爾何罵我耶?”毐大怒,令人笞背逐出。季氏懷恨,即奔告太史趙高,說毐實非宦者,而與後私通,見生二子,藏匿在宮,待王上春秋後,二子爭圖天下。高聞知大驚!不敢隱諱,見秦王,將季氏之言,一一奏知。秦王大怒!就捉嫪毐下獄追究,具得情實。至九月,夷毐三族,殺太後所生二子,遷太後於雍地,拘相國呂不韋於幽室。諸大臣賓客極力上言,而死者二十七人,俱斷其四肢,積之關下。

有齊人茅焦,不避斧鉞,願欲議諫。王大怒,按劍而坐,口沫流出,設油鑊於殿旁,令人召焦進見,欲烹之。焦徐徐而行,旁若無人。行至王前,再拜謁起,稱曰:“臣焦向聞天有二十八宿,今死者二十七人,臣來之,固欲滿其數矣。臣非畏死者也。凡生者不諱死,存者不諱亡;諱死者不可以得生,諱亡者不可以得存。死生存亡,聖王所欲急聞也。陛下如欲聞其說,臣當極力上言之;如不欲聞其說,臣即投諸鼎鑊,願死王前,不畏也。”王曰:“汝有何說?吾即聽之。”焦曰:“陛下有狂悖之行,不自知耶?車裂假父,囊撲二弟,遷母於雍,殘戮諫士,桀紂之行,不至於是矣!今天下聞之,盡瓦解而去,無一人向秦者,王獨立無與,臣竊為陛下危之。臣言已盡,決知必死。”即解衣徑赴油鑊,王急下殿,手自攔之曰:“先生請就衣,願今受事。”即爵以上卿。

數日後,王命駕虛左方,往迎太後歸於鹹陽,複為母子如初。釋不韋於幽室,以文信侯使就國河南。一歲餘,諸侯賓客使者相望於道,請文信侯宴會無虛日。王恐其為亂,召群臣諭之曰:“不韋雖有救先王之功,今隆以重爵,可謂厚矣。況又無汗馬血傷之勳,反位居文武百僚之上,恐不足以勸天下也。意欲遷之蜀地,使老死遠方,亦不忍加誅之意耳。”群臣莫敢再諫。王乃出手書與不韋曰:

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祿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地,以全不忍加誅之意。勿違朕命,速令起行!

不韋見其手書,乃哭泣曰:“吾今年老,何能遠行?”自度難免誅戮,遂飲鴆而死。王聞知,乃厚葬於河南洛陽北邙道西也。

秦王自滅不韋之後,侈心益盛。一日,召群臣議曰:“我今並吞六國,一統疆宇,古今全盛,天下一人,當更國號,以新天下耳目。今自謂德兼三皇,功過五帝,故立尊號曰皇帝;又自以我為始,可稱一世,相繼於後為二世,綿延不已,傳至萬世,故尊始皇帝。”又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銷天下之兵,書一統之法,遷徙天下豪傑於鹹陽,鑄金人十二,以示國富。起章台於上林,通複道於上阪,大興工作,創立宮室,盡將所得諸侯美女、珍玩、鍾鼓充入。

二十七年,始皇召群臣議曰:“古於聖王巡狩天下,以觀民風,朕欲效之出巡,與汝百官計議,汝以為何如?”群臣奏曰:“古先有道之君,巡行天下,以觀民間疾苦,謂坐明堂而聽政也。若深居九重,天下利病,何從知之?陛下此行,正合古意。”始皇隨命駕,先巡隴西北山。偶過雞頭山,登高遙望,見東南有雲氣非煙非霧,隱隱中有五色祥光。命近臣宋無忌問之曰:“此何兆也?”無忌奏曰:“雲氣之出,各有不同:有祥雲,有浮雲,有瑞雲,有霽雲,有慶雲,皆謂之雲。臣觀此雲,非雲也,乃大貴之氣,龍成五色,其應不小也。”始皇曰:“為之奈何?”無忌曰:“此雲非陛下不能鎮也,當遊巡東南以寶物鎮之,可以消此應兆也。”始皇曰:“卿言正合吾意。”遂傳命旋車駕,複轉回東巡,登鄒嶧山立石頌功德,封東嶽泰山,遂以所佩太阿寶劍,瘞於山下。遂渡淮浮江,至南郡而還。駕回鹹陽,群臣迎接入宮。

始皇自回鹹陽之後,一向無事,時常追思東南雲氣,不知有何應兆,心下不樂。有近臣奏請:“連日天氣融和,禦園中百花爭放,陛下何不命駕一遊,以悅聖心?”始皇即命駕,帶領近侍妃嬪,前至禦花園看景。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始皇命徐福求仙

卻說始皇駕幸東禦花園,入得園來,賞玩佳景,正是:

花迓宮袍雲錦重,柳披春仗露梢枝。風微殿閣飄芬鬱,萬紫千紅藹翠薇。

侍臣導引,看畢園景,登顯慶殿暫憩,不覺困倦,伏幾而臥。忽聞一聲響亮,駭動天地!見紅日墜於麵前,從東來一小兒,身著青衣,麵如鋼鐵,目有重瞳,向前欲抱太陽,未曾抱起,從南又來一紅衣小兒,大叫:“青衣小兒,未可抱去!我奉上帝敕命,特來抱太陽。”兩個不服,各努力爭打。青衣小兒,連摔紅衣小兒七十二交,紅衣小兒不服,跳將起來,用力打了一拳,青衣小兒仆地便倒,氣絕而死。紅衣小兒將太陽抱起向南去。始皇叫小兒:“且住!我問你是誰家小兒?通個名姓!”小兒曰:“我是堯舜之裔,生於豐沛,先入鹹陽,蜀封興義。沙丘汝歸,長安我立,帝簡命在,四百之祀。”言罷,向南而去,隻見雲霧迷天,紅光滿地,小兒不知所往。帝颯然醒來,細思此夢,凶多吉少,我嬴秦天下,恐怕終為他人所得。遂命駕回宮,終日鬱鬱不樂,因與近臣計議,要求長生不死之藥,萬世為君。

有燕人宋無忌奏曰:“東海中有三神山,山中十洲三島,蓬萊方丈,八節如春,四時清明,不知寒暑,不識甲子。中有長生不死之藥,服之可以壽算無窮也。”始皇曰:“卿曾見此仙境否?”無忌曰:“臣有一方士徐福,曾到東海,見蓬萊方丈,遇神仙乘鸞駕鶴,亦與凡人不同,現在臣家暫居。”帝聞說,就召徐福入見,求長生不死之藥。徐福曰:“求藥不難,入海得真藥為難;若必欲得此藥,須臣入海,方可得也。”帝曰:“如求得此真藥,與卿共食,羽化登仙,不亦美乎?”福曰:“必欲臣去,須用大船十隻,諸色匠作,俱要預備。要童男童女,各用五百名,凡金珠寶貝,飲食器用之類,俱不可缺。打點整齊,臣便起行。”帝即傳令,打造船隻,各色完備,著徐福過海采藥。

徐福撐駕船隻入海訪仙,一去杳無音信。帝見徐福去久不回,心急,又著儒士盧生入海尋訪。盧生行至海邊,見驚濤萬頃,銀漢波翻,煙霧茫茫,不知所往,遂嗟歎良久而回。自思勞民動眾,費了許多錢糧,恐難空回,始皇必加譴責,卻領數從人,去秦嶽山中,遍訪真跡。行至東華絕頂,見一人蓬頭垢麵,臥於石上不起。盧生尋思此高處,人不可居,此人居之,定是異人,虛心向前施禮。其人起問曰:“公是何人?來此何幹?”生曰:“某奉始皇命,來此訪仙,求長生不死之藥。”其人笑曰:“天數已定,大限難逃,世上安有長生不死之藥?始皇可謂誤矣!”盧生見其人言語不凡,再三哀告懇切,務要指示迷途。其人用手推石成洞,不久取書一冊,上有書名,乃《天篆秘訣》,遂付盧生,囑之曰:“此書當與始皇詳看,上有死生存亡之數。”盧生再要細問來曆,其人複臥於石上,合眼不語。

盧生得書,回見始皇言說:“東海茫茫,不知邊岸;尋訪徐福,杳無蹤跡。臣至東華絕頂,見異人授書一冊,不敢隱諱,即將原本進上。”帝將書展開觀看,上有書名《天策秘訣》,其中有曆代轉運之圖,上書蝌蚪文字,言語多隱諱不可曉。帝命李斯詳譯字義,中有一言說:“亡秦者,胡也。”帝大驚曰:“此《天籙》之言,謂亡秦之天下者,必北胡也。”遂令蒙恬起人夫八十萬,沿邊高築長城,以防北胡。

始皇既命蒙恬北築長城,又傳令東填大海,西建阿房,南修五嶺,創立宮殿。興工動眾,連絡不絕,改變製度,大肆更張。又恐人非議其過,乃聽李斯之計,盡燒曆代詩書,並百家之書,如有偶語者棄市,坑侯生、盧生等四百六十餘人,諸生不得居中國。長子扶蘇諫曰:“諸生皆誦法孔子,今陛下以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也!”始皇大怒,使北監蒙恬軍於郡。

始皇倦倦,隻思東南旺氣,恐人作亂,又命駕東方出巡。那山東地方,連年不收,百姓嗷嗷,不得安生。始皇車駕一出,日費數十萬金,百姓皆逃竄,天下大失所望不題。

卻說韓國城西三十裏,淺山腳下,有一酒店,有幾個鄉老在內飲酒。將至半酣,各人談天論地,說古道今,正是:“暢飲村醪行欲倒,務中閑樂四時春。”內有一老,姓趙名三公,言說五百年前,天下太平,人人快樂。眾老便問:“如何是太平?”公曰:“熙熙風景,皓皓年光,黎民鼓平,遍處笙簧。三日一風,風不鳴條,不摧折林木;五日一雨,雨不破塊,不打傷禾稼。盜賊不生,夜戶不閉,行人讓路,道不拾遺。邊庭無征戰之勞,朝野無奸邪之患,野外無蝗蟲旱澇之災,百姓無疲倦艱辛之苦,五穀豐登,天下安樂。此便叫做太平時節。”眾老又問:“此時如何?”公曰:“此時法度嚴謹,不敢說。”眾老便道:“我等僻處鄉村,又無外客,你便說何妨?”趙三公隻是搖頭不說。酒店旁邊閃出一個人來,那人高冠博帶,布袍草履,麵如美玉,目若朗星,便道:“你不說,聽我說。”眾人拱聽,那人便說:“此時秦始皇無道,男不耕種,女罷機織,父子分散,夫婦離別,南修五嶺,北築長城,東填大海,西建阿房,焚書坑儒,大肆狂悖,民不聊生,天下失望。”那人說罷,又要高聲道幾句言語,隻見那趙三公便起身就走,眾老拖住道:“你如何便走?”三公曰:“你眾人不怕死耶!今始皇法度,偶語者棄市,我等被人捉去,都是死數。”眾老聽罷,一齊都走了。那人嗬嗬大笑曰:“愚人不識我機,但此不世之恨,何處發付也?”未知其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張良使力士擊車

卻說此人乃韓國人,姓張名良,字子房,五世相韓。因始皇滅了韓國,一向懷恨在心,隻要與本主報仇,用千金結交天下壯士,欲殺始皇。因來到村中,遇見這幾個鄉老,不覺說出這幾句言語來,眾人都被驚走了。又從店後走出一壯士來。張良見那人,身高一丈,相貌堂堂,向良長揖便曰:“賢公適言始皇無道,想要為天下除此暴秦,如有用我之處,自當與公出力。”良曰:“此處不可說話,便請壯士到某家求教。”壯士同良到家,分賓主坐定。良便問壯士姓名,其人曰:“某姓黎,住居海邊,人稱某為滄海公。頗有膂力,使一百斤鐵槍,單管天下不平事。適見公器宇不凡,語言出眾,必是奇特之士,故敢剖露肝膽。願聞姓名,有何指教?”良曰:“某韓國人,姓張名良,五世相韓。今韓被始皇所滅,願破千金求士,未得其人。今遇壯士,大遂吾願。況今始皇無道,天下切齒,公若奮力,誅滅此無道,與六國報仇,天下仰德,青史標名,萬世不朽也。”壯士曰:“謹遵公教,決不食言。”良遂留壯士在家,打聽始皇東巡,何處經過。

後數日,良出探問,得知始皇從陽武縣過來。良遂令壯士在高阜處懸望,見始皇車駕,將行之三裏遠,正行到博浪沙地方。壯士隻見黃羅傘蓋之下,想是始皇,即大步奔走向前,用力舉槌,將車駕打得粉碎。原來始皇恐人暗算,常有副車在前,壯士不知,誤中副車。早有護駕禦林軍將壯士捉住,始皇追問:“誰人主使?”壯士切齒瞑目,大罵曰:“吾為天下誅汝無道,豈有人使之耶?”子房見事不成,暗暗叫苦,即於人叢中走脫。始皇又令趙高勘問,壯士不肯招出何人主使,乃撞柱而死。始皇卻令天下大索主使之人,十日不獲。子房遂逃難於下邳友人項伯家隱藏。項伯乃楚將項燕之後也,與良交甚厚,遂留居住不疑。

良因偶出城外圮橋邊閑立,忽見一老人,身著黃衣過橋下,偶將履陷於泥中,不能出,遂呼良曰:“孺子可將吾履取出!”良見老人仙風道骨,與尋常人不同,急向泥中取履,跪而進之,極其恭謹。老人行不數步,又將履陷於泥中,又令張良去取,良略無異色,又取跪進之。如此者三次。老人曰:“此子可教。”遂指橋邊大樹曰:“汝於後五日,早往此處等我,我與汝一物,不可違也!”至五日,子房早起到樹邊,見老人坐於樹下,老人曰:“孺子與長者約,何來太遲耶?汝且退,後五日當早來!”子房至後五日,五更時複來,又見老人先坐於樹下相等,怒言曰:“孺子何懶惰如此?且退,後五日當早來!”子房至第五日,先夜不寢,即來樹下等候,不時老人忽然就到,子房一見,俯伏拜迎。月明之下,見那老人時,比前更精彩,道袍竹杖,皮冠草履,飄然而來,真神仙也。子房跪而言曰:“願領教。”老人曰:“汝年富力強,勤心就學,他日貴顯,當為帝王之師。幸今相遇,千載難逢,授汝秘書三卷,奇謀神算,雖孫、吳不能及也,功成身退,雖連、蠡不能過。汝留為韓報仇,扶立真主,名垂萬世,與日月爭光,不可負也!”子房向老人前跪而懇告曰:“願求大名。”老人曰:“你記著,後十三年,大穀城東葬一國君空地內得黃石一片,即我也。”言罷飄然而去。子房藏書,回到伯家,開卷看時,名曰《素書》。暗讀默記,自覺心胸開豁,識見精明,與前迥然不同也。

不說張良在項伯家隱藏。卻說始皇東巡來到徐州,風景不同,民俗自別,桑麻繡野,禾黍輔田。百姓來獻嘉禾,一莖三穗。始皇大喜,賞了百姓。複往東南到沛縣,又見旺氣,想此地必有異人,分付細加訪問,倘或有人,即當殺之,以絕後患。李斯曰:“雲氣出沒偶然耳,何勞陛下憂心!如若差人訪察,恐騷動百姓,反生他患。”始皇曰:“卿言是也。”遂命駕起行,來到會稽城中。見十字街人叢中,走出一少年壯士來,要刺殺始皇。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趙高矯詔立胡亥

卻說那少年要刺始皇,有一老者急止之曰:“不可!大丈夫當立萬世之功,豈可效刺客之流耶?”少年遂止。其人為誰?老者姓項名梁,少者姓項名籍,字羽,楚將項燕之後,下相人也。籍初學書,書不成;學劍,劍不會。梁大怒曰:“爾欲何為耶?”籍曰:“書,記姓名;劍,不過敵一而已。”梁曰:“汝今欲何學?”籍曰:“吾但欲學萬人敵也。”梁甚奇之。今日遇見始皇,意欲刺殺,項梁急止之。因此遊行於吳楚之間,潛有圖天下之誌。

卻說始皇三十六年,有隕石見於郡,上刻六字:“始皇死而地分。”使禦史逐一緝訪不出,遂命盡誅石旁居人,並燔其石。禦史複命訖,李斯乘便諫曰:“陛下遊巡日久,變詐百出,祥瑞微驗,恐難準信。不若回鑾歸國,修整邊備,安撫邦國,高拱無為,自能無事。何必勞車駕遠出生事端,致陛下終日不寧也?”始皇從李斯之言,回轉車駕。回到兗州,夜作一夢,與東海龍神交戰,但見龍神威力駿發,勢不能敵,急欲逃走,茫茫蒼海,竟無路可出。正在危急之中,忽見一龍,自天而降,遂吞而食之。醒來神思恍惚,四肢困倦,自覺此身若有所失。行至沙丘,病愈沉重,密囑李斯曰:“朕昔年東填大海,觸犯龍神,自夢來有病,恐不能起。若我崩之後,當往上郡宣太子扶蘇立為君,庶不失秦天下。”即日與李斯玉寶、遺詔、玉璽等寶,李斯哭泣拜領。又曰:“卿事我多年,凡一應大小事務,皆托於卿,卿宜盡心王事,勿違朕命!且太子扶蘇,仁愛誠敬,足可承繼。惜我一時見錯,誤貶遠方。卿等務要用心,不可失也!朕之遺言,不可輕泄於人。”言畢遂崩。在位三十七年,壽五十歲。是時知始皇崩者,止公子胡亥、趙高、李斯、宦者五、六人,秘不發喪,棺載於溫涼車中,隨所至進飲食,奏事亦如平時,事後以鮑魚混其味,無有知之者。

卻說始皇雖有遺詔立扶蘇為君,尚未發使。趙高急來說李斯曰:“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無權則爵寵去而身危。我欲君侯改詔立公子胡亥,未知君意以為何如?”斯曰:“此亡國之言,非人臣所當出也!”高曰:“君侯自謂長子之信任蒙恬,與君侯孰優?”斯曰:“不如也。”高曰:“扶蘇明而能斷,剛而有為,平日與君不相得,若立為君,決以蒙恬為丞相,奪君侯之印而與之,君侯決罷歸鄉裏,廢為庶人,徐徐侵害,死無葬地矣。君侯何不自悟耶?”斯沉吟良久曰:“子之言亦自有理,但不忍負遺囑也。”高曰:“與其遵遺囑而身危,孰若負遺囑而權久?二者之間,隨君侯取之。”斯起謝曰:“謹如子教。”遂即來說胡亥曰:“今日之權,其存亡在公子與丞相及高耳。如若奉詔立長子為君,必權歸於人,招之不來,揮之不去,退處僻地,不過一常人耳。乍當寵渥,一旦失位,心獨安耶?我與丞相意欲改詔立公子為君,共享富貴,不知公子之意以為何如?”亥曰:“廢兄而立弟,亂倫也;違父命而獨擅,不孝也;取人之有而害之,不仁也。三者逆理亂常,天下不服,恐不可為也。”高曰:“信小節而失大事,守微義而棄遠圖,君子謂其不達也。時不可以錯過,權不可以假人,公子急當自思,勿致後悔。”亥曰:“任汝為之。”高大喜,遂與李斯改詔,賜扶蘇死,立胡亥為太子。乃遣閻樂齎詔。

閻樂亦不知始皇駕崩,遂於車前承命啟行。不一日到上郡,入城傳命接詔,扶蘇、蒙恬急出迎詔開讀,詔曰:

三十七年七月十三日,始皇帝詔曰:三代以孝治天下而敦大本,父以此立倫,子以此盡職,違此則悖理逆常,非道也。長子扶蘇,不能仰承體命,辟地立功,乃敢上書誹謗,大肄狂逆,父子之情,似若可矜,而祖宗之法,則不可赦。已詔立胡亥為太子,廢爾為庶人,賜藥酒短刀自決。其將軍蒙恬,稽兵在外,不能匡正規諫,本欲加誅,以築城之工未完,姑留督理。故茲詔示,盡宜知悉。

扶蘇讀罷詔,涕泣曰:“君教臣死,不敢不死,父教子亡,不敢不亡。今君父賜死,願飲酒以全其軀。”方欲飲,蒙恬急止之曰:“皇上使臣統領兵三十萬眾,駐節邊陲,托殿下久住監督,此天下之重任也。既授以重任,而又賜死,中間有詐。不若麵見奏過,若果不虛,死未晚也。”扶蘇曰:“君父命既出,理不可違。使命前來,豈有不實,如若奏請,愈增不孝。”遂飲酒而死。蒙恬覆太子屍,痛哭不止。三軍莫不垂淚。

閻樂見扶蘇死,回鹹陽複命。李斯、趙高啟知胡亥,胡亥傷悼不已,遂傳秦始皇車駕啟行。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芒碭山劉季斬蛇

卻說李斯、趙高、胡亥扶始皇靈車,從井陘九原,直道至鹹陽,始發喪。胡亥襲帝位,是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於驪山下,以宮女無子者,皆令其殉葬墓中。自此大權俱李斯、趙高執掌。又為嚴刑酷法,殘虐百姓,大臣公子有罪者,輒行誅戮,四海怨望,幹戈遍起。二世又思蒙恬在外,兄弟子侄在內,恐複作亂,欲召而盡殺之。子嬰諫曰:“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一旦棄絕,而用此無節行之人,是使群臣不自相信,而鬥士之意離也。”二世不聽子嬰之諫,定要盡殺蒙氏九族。蒙恬聞知,歎曰:“吾積功信於秦三世矣,今將兵三十餘萬,其勢足以背叛,而寧守義不妄為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不敢忘先王之恩也!”遂飲鴆而死。二世聞蒙恬死,將蒙氏兄弟子侄,盡遷徙於蜀郡。平日李斯、趙高所忌憚者,惟扶蘇、蒙恬耳,今皆誅滅,此外無所畏憚,遂勸二世專行殺伐,凡一應大事,俱按不奏聞。以此盜賊蜂起,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吳楚之間,無一處無兵馬。陳勝、吳廣起兵於蘄,武臣起兵於趙,劉邦起兵於沛,項梁起兵於吳。四海縱橫,天下變亂。二世惟荒淫酒色,恣行快樂,終日有奏事者,伺候不得投見,以此各處奏章,略無所聞。

卻說劉邦字季,沛縣人也。母媼嚐休息於大澤堤塘之上,夢與神交會。忽然雷電晦暝,邦父太公往視之,則見蛟龍現於其上,母遂有娠,後生邦。邦為人隆準龍顏,美須鬢,左股上有七十二黑子。愛人喜施,豁達大度,不事生產。及年壯考試,補吏為泗上亭長,好酒喜色,人多狎侮。獨單父人呂文見邦狀貌,甚奇之,常曰:“劉季雖貪酒好色,人多輕之,但時未遇耳。若一發跡,其貴不可言。”因歸家謀諸呂媼,願將女呂顏與邦為妻。呂媼怒曰:“往日曾許沛令,今何複許此下賤耶?”文曰:“此非汝女子所知也!”遂邀邦入座上,留飲酒。說話間,呂公起身舉酒,勸邦曰:“君狀貌有大貴,君當自愛。吾有息女,願嫁君為箕帚之婦,君勿違。”邦曰:“吾有三事未立:第一,幼而失學;二,力弱無勇;三,貧不能自贍。有此三事,豈敢屈公之女耶?”呂公曰:“吾意已決,願君勿阻。”邦遂出座,向公同呂媼拜謝。

酒深辭出,呂公送邦行百步遠,忽見一人望邦長揖曰:“連日訪季,欲想與一見也。”呂公相其人,身材凜凜,相貌堂堂,聲若巨雷,暗想此人一盛世諸侯也,隨於路旁酒館,複邀邦與其人入飲,便問壯士姓名,其人答曰:“某姓樊名噲,沛人也,以屠狗為事。因訪劉季,幸遇賢丈,又厚賜酒,敢問姓氏。”公曰:“某姓呂名文,單父人也,客居沛。聞君名久矣,幸得相見。欲有一言,請問君有內助否?”噲曰:“某少貧賤,無父母,尚未有配。”公曰:“吾長女名顏,已配劉季;次女名須,欲事君,君以為何如?”噲謙退不敢當。邦曰:“今日之會,真奇會也!一日之間,公以二女而許吾輩。公能相人,想知他日吾二人足可以保妻子也,君何辭焉?”遂相羅拜,盡醉而散不題。

次日,沛縣遣邦送徒夫赴驪山,中途多逃失者。曉至豐西澤中,邦曰:“公等拘解赴役,勞無期限,逃之者既得生,現在者恐獨苦,不若縱汝各任所往,庶免死役所也。”眾皆拜伏曰:“秦法甚嚴,我輩雖得生,恐負累君罪不輕也。”邦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中間有十餘壯士,願相從,不忍舍去。是日,邦飲酒醉臥,夜率眾壯士從小路潛走,令一人導引,行至中途,還報曰:“前有一大蛇,長十餘丈,擋徑不可進,不如從別路前往,免被傷害也。”邦曰:“壯士行路,何所畏懼?”遂撩衣仗劍,大步急趨向前,覷得切近,用力揮蛇,分為兩段,開行數裏。眾壯士大驚曰:“劉季平日最怯,今奮力勇敢如此,非偶然也。”遂同隱於芒碭山澤間,沛中子弟多歸附者。後有人到斷蛇處,有一老嫗每夜伏蛇哀哭,聲甚悲切,人問嫗曰:“蛇死除害,爾何哭耶?”嫗曰:“吾子乃白帝子也,化為蛇擋道,今被赤帝子斬之,是以哀哭無所歸也。”人皆不信,疑以為怪,急欲杖擊之,老嫗忽然不見。人以此告邦,邦聞之,心獨喜自負。

卻說劉邦自斬蛇之後,四方歸附者數百人,威聲稍振。有沛縣吏蕭何、曹參,見秦益暴虐,賦役繁重,欲議扶沛令,聚眾背秦,乃令樊噲召邦,同其商議。邦同噲領數百人赴沛縣來,聲勢赫奕,沛令驚悔,乃召蕭曹曰:“爾假以扶我為名,卻結引外兵,是招虎為翼,反生內患,侵奪之禍,汝輩起之也。”屢次要斬,眾人勸免。是夜,蕭、曹糾合心腹數十人,越城投邦舉義,因進言曰:“沛令庸才,不足與議大事。公今聲勢浩大,若乘此得沛城,暫屯人馬,漸次招撫逃亡在外之人,倡為義舉,四方響應,天下可圖也。”邦曰:“賢公若肯俯從大義,必須賺開沛城,襲殺沛令,立賢主以從人望,然後大事可成也。二公計將安出?”蕭何曰:“城中父老,正在驚惶之際,若今夜作書,曉諭百姓,陳其利害,束箭射於城中,使其內變,不一二日,城可下也。”邦從其言,即作書,射入城中。書曰:

天下苦秦苛法久矣!民不聊生,豪傑並起。今我倡義聚眾,從公議,擇沛主,往應諸侯,以共成大事。如若開城早降,免致屠戮,如若罔順天命,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後悔何及也!

諸父老議曰:“見今劉季勒兵圍城,蕭、曹俱已歸附,恐城破之日,吾父子難保也。”遂率子弟入公署,殺沛令,大開城門,迎邦入城。蕭、曹同眾共議立邦為沛令,邦曰:“不可,方今天下擾亂,諸侯並起,苟立主不善,百姓弗寧,我德薄才疏,恐不能為沛縣主也。請擇賢者立之!”諸父老曰:“聞劉季有奇才,他日當有大貴。且卜筮劉季最吉,當立季為沛主。如若不從,吾輩即解散矣。”邦不能辭,遂立為沛公,蕭、曹、樊噲,率諸父老,拜伏起居。建立旗幟,皆尚赤色,蓋謂赤帝子之讖故也。不旬日,得沛縣子弟三千人,與陳勝合兵伐秦不題。

是時項梁與兄子項籍,一向潛住會稽。有會稽守殷通,知梁有奇謀,召與計議曰:“今二世無道,陳涉起兵,天下紛紛,各相響應。我欲背秦從義,召子共與謀之。”梁佯為應諾,歸與籍議曰:“大丈夫當自立,奈何鬱鬱久屈於人下乎?況且殷通又無大誌,終難成王業,不若吾與彼計議,汝可暗藏利劍,同入衙內,拔劍斬之,占此大郡,招兵聚眾,以成大事,不亦美乎?”籍曰:“此正合吾誌也。”次日便同項梁來殺殷通。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會稽城項梁起義

次日,項梁與籍見殷通,共謀背秦起義。籍大怒曰:“爾與吾不同!吾家楚將項燕,曾被秦害,誓不共戴天日之仇。汝食秦祿,為會稽郡守,乃興此叛逆,不忠甚矣!吾殺汝以為人臣不忠之戒。”遂拔劍揪住殷通,劍過頭落,提頭大呼曰:“殷通背秦,不足以為郡守,今已殺之。願將印綬與項公執掌,立為郡主,爾等如有不服者,以此頭為令。”門卒吏胥,俱各驚惶,盡皆懾伏。時有二牙將季布、鍾離昧上堂責之曰:“入其邦,殺其主,奪而自立,非義也。”籍曰:“在殷通為叛臣,在項公為義主,借秦地而報楚仇,天下之大智也。將軍若肯相從,共伐暴秦,以複六國之後,名垂竹帛,不朽之功也,何必區區以通為念耶?”二將下堂拜伏曰:“願從將軍指揮。”項梁遂以二將為都騎。旬日,郡縣望風歸降,得精兵萬人,各置部署,賞罰嚴明,用舍允當,人莫不悅服。

一日,季布、鍾離昧複進言曰:“協力足以成謀,得將足以立功。今力雖協,而左右尚未得其將為助,恐孤立不足以建功也。今會稽塗山中有二將,乃桓楚、於英,統八千精兵,嘯聚山林,俱有萬夫不當之勇。公如得此二將,可以為助。”梁遂遣籍往招二將。籍同季布等前至塗山,先令一能言小校傳說楚將項梁,遣裨將項籍來見將軍,人無衣甲,隨從不過數人,要陳說大義,以共成王業。桓楚、於英聞說,就請籍同季布相見。籍曰:“方今二世無道,英雄並起,天下莫不欲誅此酷暴,以解生民塗炭。二將軍負此武勇,正當為天下除害,奈何潛跡山林,埋名丘壑,使天下諸侯聞之者,皆笑將軍為怯也?籍今從項公聚精兵數萬,共議伐秦,欲為六國報仇,除此殘暴。仰將軍之名久矣,特來陳說大義,敬請下山,同力以伐秦,如成王業之後,富貴共之。”桓楚曰:“秦雖無道,而勢力甚強,非有蓋世之雄,不足以為敵也。公今欲舉大義,恐力未足耳。願比試其強,果能力敵萬人,吾二人即從之;不然,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者也。”籍曰:“隨將軍比試,吾力足以當之。”桓楚曰:“山下禹王廟前有鼎,不知幾千斤,公能推倒扶起,扶起又能推倒,三推三起,公方可謂無敵矣。”籍曰:“願往觀之。”隨同二將並季布眾多小校,來到禹王廟前。看那鼎時,高七尺,圍圓五尺,約有五千餘斤。籍看了一遍,命一強健小卒,盡力一推,分毫不動。籍乃拽衣向前,用力一推其鼎遂倒,籍又應手扶起。一連三推三起,若有不知其為重者。二將大喜曰:“公力足可以敵天下矣!”籍笑曰:“如此試力,不足為奇。”複又拽衣近鼎邊,用手插入鼎足下,盡力舉個平身,繞殿連走三次,麵不改容,氣不喘息,仍輕輕安於原處,看二將曰:“汝以為何如?”二將向籍前抱住曰:“公真天神也!吾輩願隨鞭蹬。”眾多小校拜伏在地,大呼曰:“公真非凡人,雖古之賁、育,亦何以敵其勇哉?”二將遂請項籍一行人進寨,置酒款待。俱各收拾行裝停當,次日統領人馬同籍下山。

正行間,忽有一族人驚惶馳走。籍策馬近前,便問:“爾居民為何驚走?”眾人馬頭前告曰:“塗山大澤中,有一黑龍忽化為馬,每日至南阜村咆哮,揉踏禾黍,民不能禁。聞將軍大兵至,願為民除害。”籍同桓楚等數十人,步行到大澤邊,隻見那馬見人來到,咆哮近前,兩足騰起,其勢有齧人之狀。籍大呼叱吒,撩衣近前,就勢將馬鬃揪住,直身上馬,繞澤邊馳驟十餘遍,馬汗出勢弱,遂搭轡徐行一、二裏,無複跳躍。眾居民羅拜於前,願求大名,籍曰:“某楚將項燕之後,姓項名籍字羽,舉義兵伐秦,因招軍至此。”中有老人,長揖向前言曰:“某等聞將軍之名久矣,幸過荒村,敢望暫將人馬屯住,請將軍到小莊拜茶,不敢久稽也。”項籍遂同桓楚一行人,入得莊來,施禮畢,老人殷勤進酒,籍問曰:“賢公高姓何名?未曾相識,乃蒙愛如此!”老人曰:“某姓虞,排行第一,人呼某為虞一公。敢問將軍青春幾何?”籍曰:“某年二十四歲。”虞公曰:“將軍有室家否?”籍曰:“尚未擇配。”公曰:“某年老無子,止生一女,天資聰慧,幽嫻貞靜,不輕笑語,雖內戚未嚐輕見其麵,自幼讀書,明大義。其母生時,夢五鳳鳴於室,後長成,知其必貴也。村中雖有豪家子弟,皆愚陋不足為配。適才見將軍,力能扛鼎,勇敵萬人,倡舉義兵,誌在天下,乃蓋世之英雄也。願以弱息為配。”籍即起再拜稱謝。公隨呼虞姬出見,蘭姿蕙質,真國色也。籍遂解所佩之寶劍為定,又恐人馬騷擾,於是傳令起行。

來到會稽城內,領二將參見,項梁看那二將時,雄雄將士,糾糾武夫,所領八千子弟,盡是精銳人馬。又將所降馬,牽過堂下。那馬高七尺,長一丈,真龍駒也,梁遂命名曰烏騅。籍又以虞姬許配一節,一一告說一遍。梁大喜曰:“予自起兵來,招亡納叛,人心順附,若如此,天下不難圖也。”數日,梁遣人娶虞姬歸會稽,與籍成親,並帶堂弟虞子期隨軍聽用。

不久,梁續招集四方逃亡之士十餘萬人,與籍並眾將商議伐秦,擇日啟行。會稽父老遮道告曰:“君去誰與為守?”梁曰:“當日取會稽之時,不過借以屯軍馬,圖大事耳。今大軍駐紮日久,恐騷擾地方,欲令過江伐秦,與汝除殘去暴,他日成大事,會稽免租稅十年。爾照舊各安心生理,自有賢守來,與汝為主也。”眾父老拜伏在地,不忍舍去。梁揮動人馬起行,由大路過江抵淮,三軍不能進。哨馬報曰:“前有一軍阻路。”項梁遣籍哨探,隻見旗開處,一人出馬,威武雄健,風神峻烈。籍曰:“爾何人?攔阻大兵!”其人曰:“某姓英名布,六安人也,嚐聞兵出有名,是謂正兵。爾出無名之師,潛過淮西,助紂為惡,是以阻之。”籍曰:“某姓項名籍,楚將項燕之後。見秦二世無道,會稽起兵,降八千子弟,聚兵十萬,要與楚報仇,除此殘暴,以安天下,何為無名耶?”兩家言未畢,隻見桓楚聞是英布,勒馬到陣前,大呼曰:“英將軍何不下馬,我已歸降楚矣!願如前約。”布見是桓楚,遂下馬伏地。籍曰:“二公想來是舊識。”桓楚曰:“英將軍武勇,天下無敵。昔曾修驪山,亡命過江投某,某留住他,資助盤費,各相約,但得賢主,同心匡輔,以共圖富貴。前日聞在此聚義起兵,未得實信,不意今日相會。”布曰:“楚將軍興舉義兵,願與為應。”籍大喜,遂引布來見梁,梁喜曰:“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今得英將軍,如獲萬裏長城也。”遂合兵一處起行。不知伐秦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範增獻策立楚後

卻說項梁收了英布,威勢益盛。一日升帳,與眾將計議:“今人馬將佐,日漸強大,足可伐秦,但中間少一謀士。近聞淮陽居巢,有一老人姓範名增,年七十,足智多謀,雖古孫吳不能過也。欲有一能言之士,往說歸楚;如此人來,大事可就。”有季布起告曰:“某亦知增久矣,願往說之。”梁大喜,就具幣帛遣季布啟行。

季布不一日到居巢,先投客店安歇。次日,整衣冠來見範增。先於鄰近,訪問增住居,鄰人曰:“增住居雖在城,不喜市廛,離城三裏,有旗鼓山,增常居山中養靜,無端不與人相見。”季布聞說,尋思此人不得見麵,如何說話?遂於從人中,揀一便利者,同扮做遠客,因說:“來居巢生理,消折資本,歸家不得,聞先生之名,願求一見,請問資身之策。”範增平日好為奇謀,聞家童傳報,遠客求見,又久在巢生理,遂許相見。季布同從人進山莊,見增童顏鶴發,葛巾布袍,腹隱甲兵,胸藏妙算,飄然淮楚之逸民也。布行禮畢,增問:“公何處人氏?作何生理?”布遂將項梁所具幣帛,令從人持立,跪而告曰:“某非遠客,亦未曾在巢生理也,奉楚將項梁之命,具禮拜請先生,恐不得見,遂假以遠客為名,庶無嫌疑也。如今二世殘暴,英雄並起,各殺郡守,以應諸侯,蓋為百姓除害,以安天下。凡懷一才一藝者,尚欲效用,況先生抱經濟之才,負孫、吳之策,年已七十,棲身蓬蒿,與草木為休戚,有呂望之年,無呂望之遇,空老牖下,誠為可惜。今項將軍,乃楚項燕之後,仗義行仁,文武兼備,會稽起義而四方響應;過江西征,而群凶懾服。聞先生之名,特來恭請,望及時應召,垂名金石,與呂望齊驅,作天下之奇士也。速賜裁決,無煩再思。”增聽布一篇說話,意欲想算天時,運籌可否,隻奈何季布將幣帛捧跪不起。增曰:“某聞二世酷暴,民不聊生,恨無路興兵,以除此無道。今子奉項將軍之命,遠來禮請,機會可為,正合吾意。但子初會,且請暫回,明日相見,即來領命。”季布跪伏在地,懇求不已,乃曰:“幸見先生,如獲珠玉,若待明日,又生別議,願先生勿卻!”增隻得將幣禮拜領,延請季布上坐款飲。季布至晚,遂宿於增家。增卻沉思楚運,默算興隆,遂跌足道:“楚非真命,終無遠圖;但大丈夫一言既許,萬金不易,豈可悔耶?”當夜就寢。次日,收拾行裝,帶一二從人,同季布一行人來見項梁。季布預先報知,梁整衣出迎,延之上坐,乃曰:“某聞先生之名已久,日夜懸心,恨軍務煩劇,未得求見。昨遣季布禮請下山,幸先生不棄,屈賜垂顧,大慰平生之願,萬望先生盡心吐露,以匡不及。”增起拜曰:“將軍世為楚輔,倡此義舉,天下歸心,萬民屬望,威武所及,誰不欽服。增今區區老叟,料無長才,乃蒙以禮征辟,敢不竭盡心力,務成王業,以報今日知遇之恩耶?”遂令籍與相見。梁終日與增談論,每至夜分,運籌決策,實中肯綮。梁甚喜,自謂相見之晚也。

一日,梁因差人探聽陳勝消息,差人去旬日,回報陳勝被章邯大破之,行至汝陰,遂為莊賈所殺,各諸侯皆解散,章邯現屯兵南陽。梁大驚曰:“吾欲糾合諸侯,助勝伐秦,不意敗績已死,我兵似不可輕動。”遂同範增計議,增曰:“陳勝貪利小人,不足成大事。且今之敗,實由不立楚後而自立為王,急欲富貴而無遠大之圖,所以取敗也。且如將軍義兵一起,而四方之士莫不聞風而來者,非有他也,蓋以將軍世世為楚將,必能立楚王後而誅無道也。為今之計,莫若先立楚後,以從人望,天下莫不曰:“項將軍非自為也,實欲立楚後,而報六國之仇,為天下之義舉也。人心悅服,諸侯響應,秦雖強,一舉而可破矣。”梁曰:“此謀甚善。”於是遂以增為軍師,乃差人遍訪楚後。

卻說楚被秦滅之後,子孫星散,國脈已絕,遍求博訪,杳無蹤跡。差去的人回說,楚地並無楚後。梁大怒,因痛責去人,於是複差鍾離昧務嚴加尋訪。昧與從人商議曰:“楚後不在城市中,或落鄉村僻靜去處,埋名隱藏,恐人知覺。”昧遂同從人下鄉尋訪,並無消息,心下十分憂悶。一日,行到南淮浦地方,見一群牧羊小童,趕一小童撲打。那小童容貌與眾不同,生得豐準大耳,眉清目秀,被群兒趕打甚急,略無慍色。昧向前呼小童曰:“汝為何被眾兒趕打?”童曰:“各小童皆是人家親生之子,獨我乃王社長從小雇覓牧羊。因我才說眾童雖是親生之子,皆百姓人家,我雖雇覓之人,卻仍王侯之族。眾牧童見我說起根基,他眾人不信,以此趕打。”昧曰:“汝既是王侯之族,定有個姓名。”小童曰:“我自小在外迷失鄉貫。”昧就向前再行追問,小童見昧問得緊,便要走,昧卻笑著低語說:“小童!我見你容貌比眾不同,後必大貴,你若實說,我便與你做主。”小童曰:“我今年一十三歲,來此已八年矣!嚐聞我老母說我是楚懷王嫡派子孫,因兵荒逃走,在外潛住,以此知我是王侯之族。”昧聽罷,急下馬,招呼眾人將小童扶上馬,徑到王社長家草堂上,快請老母出來相見。王社長驚恐,不知何謂,遂拜伏在地曰:“某山僻農夫,不知國法,有何觸犯,乞大人赦罪。”昧曰:“汝快將小童母親請出來相見,有話說。”王社長隨即將老母衣服更換了,出到草堂上相見。昧卻問小童住居籍貫來曆,老母初不肯說,昧再三懇求,老母將貼身舊汗衫取出,遞於昧。昧看前襟上有字,不甚分曉,隨向日色邊細照,有字數行寫著:“楚懷王嫡孫米心,楚太子夫人衛氏。”宗派相傳,俱有根據,上有國寶鈴記。鍾離昧看罷,大喜,遂拜伏行禮畢,喚王社長吩咐:“與小殿下更換衣服,同送到淮西,見項將軍定有賞賜。”王社長聞說,亦拜伏在地,將衣服與殿下更換了,隨同鍾離昧一行人赴淮西來。見項梁,將前事一一告說一遍,梁甚喜,就擇日領大小將佐立米心為楚王,母夫人衛氏為王太後,封項梁為武信君,項籍為大司馬副將軍,範增為軍師,季布、鍾離昧為都騎,英布為偏將軍,桓楚、於英為散騎,以下大小將官俱有封賞。仍令王社長回鄉,賞金五十兩,彩帛一束。

卻說楚兵自此日加強盛,各處諸侯,望風而來。有楚將宋義,在江夏聚兵,聞項梁立楚之後,遂領兵五萬,會合伐秦,先來與梁相見。梁引朝見懷王,封為卿子冠軍,統率人馬與項籍征進。義曰:“淮西雖楚地,不足為都。現今陳嬰駐兵盱眙,可將兵會嬰一處,立為根本,西向伐秦,攻則可破,歸則可守,此萬全之策也。”籍曰:“善。”遂與武信君奏知懷王,整率大軍,前後三路啟行,赴盱眙來。頭支人馬將近淮河,隻見塵土起處,早有三軍來到,範增與武信君勒馬看時,旌旗動處紅光見,劍戟揮時紫氣生。增大驚曰:“此一支人馬,與眾不同,中間必有真命之王。”言未畢,一人躍馬而出,堯眉舜目,隆準龍顏,真四百年開基創業之主也。增見,把頭低了,暗思:“我錯投了主也。”畢竟此人相見,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章邯劫寨破項梁

卻說此一支人馬,為首的姓劉名邦,字季,沛縣人也,芒碭山斬蛇,豐西澤起義,聚兵十萬,聞項梁兵到,同夏侯嬰、樊噲一幹眾將領兵來迎,糾合一處,協力伐秦。與項梁、範增相見,甚喜。隨後兵馬俱到,一同過淮河到盱眙,會合陳嬰,聚兵一處。懷王建都盱胎,各文武百官朝見。

武信君駐紮大軍於泗水河,有淮陰人韓信,仗劍來見項梁。梁見信容貌不悅,欲不用,增曰:“此人外貌清臒,中有蘊藉,既來投見,即當留用,如若棄置,恐塞賢路。”梁依增言,封信為持戟郎官,就留帳下聽用。初時韓信釣魚淮下,終日不得一飯。河邊浣衣老嫗見信有饑色,以飯與之,信謝曰:“吾後日得地,當重報阿母。”嫗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一日往市賣魚,江淮有惡少年辱之曰:“汝常佩劍上街,能刺我耶?如不能刺,當出我胯下!”於是信俯首出胯下,一市人皆笑之,以為怯。獨許負者,善相人,一見信曰:“吾子有王侯之貴,當為天下元戎,富貴不輕也。”信笑曰:“一日不能一飯,尚望貴乎?”不意聞項梁兵起,遂來投見,梁隻與持戟郎官,信悶悶不悅,維於行伍中伺候不題。

卻說楚兵聲勢震天,隨到歸附。傳入西秦,趙高恐懼,召章邯計議:“方今天下兵馬縱橫,吳楚尤甚。項梁立楚後,以收人心,與陳嬰、劉邦合兵一處,屯聚盱眙,十分作亂。汝為大將,坐視不行剿殺,以致猖獗,恐兵臨秦地,震動京輔,悔將何及?”邯曰:“連日節次傳報,正欲具奏出師,不意丞相召邯會議,且兵貴神速,不可遷延,即日啟行。”章邯、司馬欣、董翳、李由便帶領大小將官,統領三十萬精兵,出函穀關東向伐魏,以次伐楚。

魏見秦兵勢眾,不敢出戰,便遣二使求救於齊、楚二國。齊王田儋親領兵救魏;楚以新得襄陽舊將項明兵三萬,就令明先領兵臨魏境,遙為之勢。邯遣司馬欣禦齊,遣董翳禦楚,卻自領大兵在後救應。司馬欣與齊王田儋對敵,欣令後軍分二路為左右翼,卻領輕騎一千與儋交戰。儋見欣兵少,盡力戮殺,欣詐敗,儋驅兵來趕,忽聽金鼓齊鳴,秦兵兩路從後突出,箭如飛蝗,儋知中計,急回兵,已中箭落馬,被欣就勢斬於馬下,齊兵大敗。董翳兵到南魏,正遇項明,翳兵遠來,未及歇息,人馬疲乏,明兵一出,翳不能敵,退三十裏。駐紮未定,明又領兵追殺,翳大敗奔走。正在危急之際,章邯後兵已到,遣李由急出救援,項明追翳一晝夜未定,李由生力軍初到,不下三合,斬明於馬下,大殺楚兵。秦兵三路人馬,通合一處。魏兵聞知救兵已敗,孤城難守,魏王咎遂同魏豹棄城,出西門奔楚。章邯兵入城安撫百姓畢,隨啟行,前至東阿駐紮,差人探聽不題。

卻說項明敗殘人馬,回見楚王,奏曰:“秦將章邯,兵勢浩大,齊魏兵俱敗,今屯住東阿,指日東向入寇,乞陛下早遣人剿捕。”王召武信君會議,梁曰:“臣親領一支兵,先斬章邯,次起兵伐秦。”王準奏。於是項梁同項籍、範增一幹眾將領兵二十萬,赴東阿來,離城三十裏下寨。梁遣項籍出馬刺探,籍到陣前,大叫章邯出馬。邯領兵出陣,與項籍答話,籍曰:“爾秦二世無道,趙高大肆惡逆,汝輩結黨害民,不過魚遊釜中,尚不知死,乃敢東向入寇耶?”邯曰:“某上國天兵,所向無敵,汝乃湖南草莽,妄立楚後,豈足為天人之應哉!”籍大怒,舉槍直取章邯,邯舉槍相迎。戰不到三十合,章邯敗走,籍遂驅兵來趕。約十裏之地,有秦健將李由,李由乃李斯子也,放過章邯,攔住去路,籍大喝一聲,暗啞叱吒,李由馬倒退二十步之遠。籍舉槍正欲刺由後心,司馬欣、董翳接住,各挺兵器來迎,籍撇了李由,力敵二將,不到二十合,二將不能抵敵,拍馬望後便走。羽正欲追殺秦軍,武信君恐羽深入重地,複差英布、桓楚、於英領兵五千接應,大殺一陣。章邯退五十裏遠下寨,與秦將商議曰:“楚兵勢猛不可力敵,我今漸次退後,當用緩兵之計,使彼將驕兵惰,不相提防,然後一戰而楚可破矣。若以力戰,項籍勇不可敵,徒自取敗耳。”眾將曰:“將軍所見甚當。”遂按兵不出。

卻說項籍領兵回見項梁,備說章邯敗兵,已退五十裏下寨,明日密統領三路人馬,分頭截殺,決獲全勝。梁曰:“章邯舊有虛名,年老力乏,料彼無能為也。”梁遂宴會諸將,高歌飲酒,盡歡而散。次日,籍仍領兵分三路出戰,籍自引兵敵中路,英布敵西路,劉邦敵東路,鼓噪呐喊大進,向章邯營殺來。邯各隊人馬,見三路大軍勢眾,住紮不定,拔寨通起。楚兵揮動三軍,分頭追趕,遂將秦兵折為三處,章邯走定陶,司馬欣、董翳走濮陽,李由走雍丘。

卻說項羽人馬,正趕至雍丘,追上李由,由與羽交戰,不足三合,刺由於馬下,秦軍大敗。劉邦追司馬欣等至濮陽,一晝夜行三百裏,蕭何急止之曰:“窮寇莫追!防有伏兵,以逸待勞,反中其計,不如且屯兵於濮陽,以觀其變。”邦遂依言屯住人馬不題。

且說英布追章邯兵至定陶,邯進定陶屯住人馬,固守不與布戰。英布於城下安營,終日搦戰,邯兵隻是不出,布無計可施。人報武信君大兵到來,英布出迎,項梁大軍安營畢。梁曰:“邯兵勢窮力竭,逃入孤城,正好極力攻打,如何坐守遷延?恐師老兵疲,救兵或至,將如之何?”布曰:“邯兵雖敗,人馬尚多,四門堅閉,恐難遽破,意欲相時而動,庶為便益。”梁叱之曰:“為將無謀,俄延時日,我兵既到,立等破城,何待相時而後動耶?”遂將布喝退。隨即分付四邊各隊軍士,各設雲梯上城攻打,喊聲振舉,驚動天地,不期城上火炮火箭齊發,雲梯盡著,又兼矢石如雨,站立不住,隻得退下城來。粱又安排數百輛衝車,鼓噪呐喊而進,邯急令鐵索貫穿鐵錘,繞城飛打,衝車皆折。千方百計,城不能立破,梁十分暴躁。有執戟郎韓信密至帳下告稟:“大軍人馬久住城下,恐敵軍窺見我軍懶怠,夜黑開城,攻劫營寨,一時無備,反遭毒手,攻城之策小,提防之策大,請將軍思之。”梁大怒曰:“吾自起兵會稽,所向無敵,量此孤城,何足為難!章邯聞吾之名,心膽皆碎,何敢出城劫吾營寨耶?爾何等之人,乃敢妄為籌策,以阻軍心?”遂將韓信斥出。有宋義聞信言,急說曰:“戰勝而將驕卒惰者必敗!今士卒懈怠久矣。秦雖圍困在城,連日養精蓄銳,又兼章邯秦之名將,善能用兵,果如信言,甚為利害,信言亦良策也。”梁益不聽。是夜章邯果分付將士飽飯畢,人各銜枚,開放城門,統領三軍,暗分二路,來到楚寨。楚兵正睡熟,章邯密傳將令,一聲炮響,金鼓大振,殺入楚營。夜晚兵來,如天覆地陷,山崩海沸一般。此時項梁已帶酒不能起,左右扶出轅門,未曾上馬,一將殺入中軍來,乃秦偏將孫勝也。梁措手不及,被勝一刀斬於門旗下。項梁被誅,各隊人馬驚惶亂竄,自相踐踏。宋義、英布禁止不住,隻得棄營逃走。殺到天明,秦兵大獲全勝,徑趨外黃,人陳留屯住人馬,聲勢複振。

劉邦知梁敗績,領兵來定陶救援,已無及矣。遂同義等收回敗殘軍馬,急投雍丘來報,說武信君被邯所殺。項羽聞知,大叫一聲,氣倒在地下。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項羽殺宋義救趙

卻說項羽聞武信君被章邯所殺,哭倒在地,諸將再三解勸。羽曰:“某自幼無父,蒙叔父撫養成人,教習兵法,視我如子。今一旦功業未竟,中道兩殂,此心如碎,安能已於情乎?”言畢又哭。範增曰:“為國捐軀,臣子之大節盡矣。項將軍雖命數如此,而楚之大業已就,天下望風歸附者五十萬眾,將軍果能承繼其誌,恢宏疆宇,滅秦定楚,追封武信君為王,殺牲祭祀百世,將軍之大孝畢矣!何必效兒女子區區於悲泣之間,何足以收服人心耶?”羽起謝曰:“謹如先生所教。”遂起兵急趨定陶,會宋義、劉邦,合兵一起,與武信君掛孝,率諸將撫棺行祭,遂收梁屍,以武信君服色,葬於定陶。於是起軍徑奔陳留而來,未及楚兵到時,章邯軍已渡河擊趙矣。趙王歙、陳餘、張耳等出戰,俱被章邯殺敗,遂夜奔巨鹿,堅壁不出,隨差人赴楚求救不題。

卻說項羽與宋義、範增計議曰:“今章邯渡河,聲勢複振,武信君新葬,懷王獨守盱眙,恐非長策。不若回軍,遷都彭城再作區處。”眾議既定,傳令三軍回到盱眙。諸將朝見懷王畢,懷王聞項梁死,十分哀痛。項籍複奏曰:“武信君新亡,我軍銳氣已挫矣。現今章邯屯兵巨鹿,破趙後必入寇西楚,不如先調兵征剿,我王遷都彭城,以為犄角之勢,不可緩也。”言未畢,有人來報趙遣使求救,王召入,即問章邯虛實,使曰:“秦兵三十萬,圍巨鹿將一月矣!趙軍食盡,人馬死者過半,指日城破,生靈受害。願大王憐而救之。”懷王聞知大驚,即以宋義為大將軍,項羽為副將軍,範增為軍師,領二十萬人馬,往巨鹿救趙。

兵至安陽,宋義按兵不動,欲遣子宋襄相齊,乃曰:“邯兵困趙日久,今心誌懈馳,人無鬥誌。我兵遲緩數日,坐觀其敝,待邯兵懈怠,我卻以兵攻之,邯必擒矣。”義遂遷延四十六日不進。羽曰:“秦軍圍趙甚急,城內死者七八。若能乘彼攻圍日久,鼓噪大進攻擊其外,趙兵殺出以應於內,內外夾攻,秦軍必走,而邯可擒也。”義曰:“不然!搏牛之蟲,不可以破蟣虱,誌在於大,不在於小也。若章邯勝,則秦軍疲乏,我卻承其敝而攻之,必破矣;若章邯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亦必可破矣,此兵不勞而觀勝負也。若夫披堅執銳,我不如公,坐運籌策,公不如我。”遂傳令軍中曰:“縱使三軍之猛如虎,其狠如羊,其貪如狼,苟有違令不從者,必斬。”又陰遣其子宋襄為齊國相,宋義親送至無鹽而回,複飲酒高會。時至天寒,大雨,士卒在雨中凍餒不可當,羽暗行軍中,則各營有怨言,羽乃厲色正言曰:“諸將奮勇戮力,急欲攻秦,今卻久留不肯引兵渡河,況今年歲饑民貧,士卒不得飽飯,又無積糧,卻乃飲酒高會,必待秦兵破而後擊之。夫秦兵強大,趙兵怯弱,以弱敵強,何得秦敝?且武信君新喪,楚王坐不安席,今盡將境內之兵總屬將軍,非專為救趙,實欲假此破秦,以雪前日之恨。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終日私宴,非社稷之臣也。”義終不聽。羽深恨之。

次日,宋義早升帳,羽仗劍入帳,大呼曰:“宋義與齊謀反,令子宋襄與齊結連外應,故留兵不進,意欲吞取西楚。吾今奉楚王密旨斬義,以曉諭三軍。”宋義聽罷,便欲從帳後逃走,羽大步趕上,將義拉住,一劍揮為兩段。眾將俯伏帳下,皆曰:“首立楚後者,將軍家也。今將軍誅此叛逆,正合人心。”眾將俱立羽為假上將軍,職專征伐,急使人追趕宋襄,將至齊境,遂殺之。又使桓楚報命與楚王,數宋義叛楚之罪。王遣鍾離昧持節封羽為上將軍,自此軍威大振,名聞諸侯。

於是遣英布為先鋒,將軍二萬,渡河。邯聞布至,急差司馬欣、董翳渡河南岸,立營以抵來兵。將領兵渡河,營寨方才立定,英布前軍早到,二將出馬與布交戰,布並不答話,舉斧徑奔二將,二將來迎。正戰之間,隻見秦軍不戰自亂,從後一將殺至,乃上將軍項羽也。二將大驚,撇了英布,徑投河南營寨,時已被楚軍占住,隻得棄營望河北逃走。項羽大獲全勝,所得軍器輜重,不知其數,收軍進營。待後軍陸續俱到,遂領軍北渡河,按劍高坐,候後軍渡畢,乃盡將船隻沉入河南,釜甑打碎,廬舍燒毀,止持三日行糧,曉諭三軍,務要竭力死戰,無複退誌。三軍踴躍大呼曰:“願從將軍決一死戰!”鼓噪連夜攻章邯。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楚項羽九敗章邯

二世二年十一月,項羽大兵進攻章邯。範增、鍾離昧相議曰:“項將軍急欲進攻,破釜沉舟,糧食俱在後,倘三日未下而軍無糧,將如之何?此時當差心腹牙將,星夜催載糧食近河。如三日勝邯,不必運過河;如三日不能勝,須過河預備軍需,庶不失機。”昧曰:“先生所慮甚遠。”隨即差人催載軍需不題。

卻說司馬欣等被項羽、英布衝殺一陣,回見章邯,備說英布武勇不能敵,項羽人馬已北渡河矣,即當作急提備。言未畢,有人來報楚兵過河,破釜沉舟,要與秦兵決一死戰,聲勢甚大。邯聞說,急召秦將王離、涉間、蘇角、孟防、韓章、李邁、章平、周熊、王官等至帳下,分付曰:“項羽勇冠三軍,不可輕敵。汝各隊人馬分為九路,連寨結營,待我與彼對敵,每隊以次接應,待楚兵深入重地,九路人馬合兵截殺,必獲全勝。”眾將得令,各調人馬準備。隻見楚兵已到,項羽一馬當先,章邯出馬對敵。羽見邯出,咬牙切齒大罵曰:“逆賊殺吾季父,此仇不共戴天!”遂躍馬挺槍,直取章邯,邯舉槍相迎,二馬交戰,殺五十合,邯敗走。未及五裏過,早有王離人馬接應,章邯退後,王離出馬與羽交戰,不二十回合,羽賣了個破綻,讓王離一槍刺來,羽卻躲過,就勢將王離活捉過馬來,眾軍將王離綁縛歸陣。邯見王離被擒,撥轉馬便走,羽大叫:“逆賊哪裏去?”催動人馬追趕,羽騎的是烏騅馬,日行千裏,眾軍跟之不上,俱落在後,羽一騎馬飛奔章邯。章邯見羽無兵,複回馬交戰,項羽一根槍,恨不得即時刺死章邯,章邯隻是架隔遮攔,如何當敵?正在危急之時,早有秦將涉間兵到,接住廝殺。羽更不答語,直取涉間,戰不下十合,項羽按住火尖槍,順手取出鞭來,望間一鞭打去,涉間急躲時,早中左肩,翻鞍落馬。秦陣上章邯見涉間落馬,即領牙將宋文等死戰來救,隻見項羽大軍又到,英布、桓楚各領兵衝殺過來,章邯折軍大半,大敗而走。

項羽見天色將晚,恐有伏兵,不去追襲,鳴金收軍,安下營寨。當有軍師範增進言曰:“將軍深入重地,天色陰晦,須防賊兵劫寨。”羽曰:“軍師之言是也。”範增即傳令於小山口,另安營寨,屯住大軍,卻於大寨堆積柴草,虛立旗號,以等待敵兵。卻喚桓楚、於英、丁公、雍齒四將上帳分付曰:“汝四人領兵埋伏,但看大寨火起,章邯必定中計,汝等領兵四麵剿殺,阻住去路,不可走脫。”四人領命去訖。又喚英布分付曰:“汝可領兵三千,於正西大路埋伏,阻當秦軍接應,不可誤也。”各個分布已定,請項羽於小寨內專等敵軍。

卻說章邯領敗殘軍馬,投蘇角寨來,與司馬欣、董翳合兵一處,離楚營三十裏下寨。角曰:“今楚兵得勝,人馬疲倦,不作準備,某引輕騎人馬,從東路殺奔楚寨之後,劫彼營壘,將軍卻從西路殺來,兩路夾攻,使彼首尾不能救應,此兵法所謂‘攻其不守’,雖不能至大獲全勝,亦可以挫其銳氣也。”邯曰:“正合吾意。”蘇角遂領本部一萬生力人馬,暗暗往楚寨進發。不久,來到楚營,見旗幟不整,轅門緊閉,隻說中計,大刀闊斧殺下營來,見是空營,即欲回時,楚寨中一聲炮震,四下火起,喊聲大振。角急殺出寨來,投西便走,隻見左有桓楚、於英,右有丁公、雍齒,一齊攔住去路,不能得出,便望西山東小路而走。隻聽鼓角齊鳴,喊聲大舉,一將大叫曰:“無謀匹夫,認得楚將項羽麼?”蘇角驚慌,莫知所措,被羽一槍刺於馬下。

卻說章邯聽得東路鼓聲大振,喊殺連天,又不知蘇角勝負,隻得領人馬緩緩哨探。未及兩個更次,隻見楚軍大兵已衝殺來。此時天色將明,秦兵各隊拔寨前走,章邯斷後。早有英布人馬先到,與邯決戰,二馬相交,兵器並舉,戰五十合,不分勝敗。羽軍到,見布戰邯不下,領人馬衝過來,邯兵敗走。正欲追趕,刺斜裏一軍殺來,乃是秦將孟防接應,與楚兵交戰。桓楚挺槍直取孟防,孟防來迎,隻一合刺防於馬下。章邯見折了孟防,拍馬順西便走。桓楚自思捉住章邯,勝他將百倍,就拍馬追趕。邯馬連日困乏,又兼未得草料,前走甚急,後趕又近,馬過山岡地,將馬絆倒,邯撞於馬下。桓楚急向前,用槍便戮,山腳邊早轉出一支兵來救應,乃是秦將韓章,一馬抵住桓楚,眾軍士救起章邯。桓楚方欲與章交戰,早有於英人馬殺到,接住與韓章斯殺。未及十合,項羽大兵又到,韓章不能抵敵,撥回馬就走。羽揮動後軍,一並追趕。卻有秦將李遇原領本部精兵一萬,紮住在此未動,章邯同眾遂投李遇營暫歇。楚軍陸續也都到了,見秦兵當頭紮營,未敢前進,傳令且屯住人馬造飯。

日已平西,範增與項羽曰:“今晚秦兵恐楚劫寨,定於高陽坡下有埋伏人馬,卻設空營待我去劫,伏兵一起,決中其計。”羽曰:“先生有何妙策?”曰:“將軍統一支人馬徑奔秦營,鳴鑼擊鼓,遙為之勢,卻差兩支精兵,去截住伏兵來路,秦兵決出交戰,候兩路兵得勝,卻三路合兵一處追殺,將計就計,使彼措手不及,邯可擒矣。”羽隨即差英布領一萬軍暗出南路,桓楚領一萬軍暗出北路,自領三萬出中路,各分派已定。

卻說章邯與李遇商議:“楚兵連日得勝,今晚定來劫寨。爾可領兵五千南坡下埋伏,韓章領兵五千北坡下埋伏,我同司馬欣等眾將大營後埋伏。候楚兵到來,三路並攻,必擒項羽。”眾將依令調兵去了。

項羽到晚一更時候,令南北兩路人馬銜枚暗出,卻自領精兵三萬,密從中路,行至五裏遠便不動,卻大舉金鼓火箭火炮,一齊發著。章邯正欲從寨後殺出,隻見南北二路秦兵敗回本寨邊,楚兵殺來,章邯不敢出戰,急拔寨便走。項羽知楚兵二路得勝,急催動人馬追殺,十分混亂,行二十裏,已到趙城。城裏聽得城外鼓噪震天,知是楚兵已殺到城下,陳餘、張耳等急上城探望,天色漸明,見秦兵大敗,遂開城門,領一支人馬殺出來接應。章邯顧不得中軍,領數騎落荒逃走。英布望見,帶領本部人馬追趕,追到東門,正遇秦將章平急來救應,放過章邯,與布交馬,戰三十回合,章平無心戀戰,急回保著章邯,奔曲陽小路來,正遇周熊、王官二支人馬接著。英布見有救應,遂同桓楚合兵一處,回見項羽。

有趙王歙同張耳、陳餘城外置酒拜伏,迎接楚兵進城。羽曰:“且未可進城,乘章邯殘敗之後,直搗秦境,剿殺殘孽,滅殺秦之族,正在此舉。若人馬進城,遷延時日,養成賊勢,終是費力。”遂留季布、鍾離昧在趙城外,統兵三十萬駐紮,斬王離、涉間以示威武,卻領精兵三十萬,追趕章邯。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秦趙高權傾中外

卻說項羽統兵追襲章邯,所到郡縣,簞食壺漿,迎候楚軍,各路諸侯,膝行而見,羽勢益震,以此日行五十裏,或三十裏,邯兵遂遠遁。範增諫曰:“章邯遠遁,諸侯順附,天人響應之時,正將軍化家為國之日也,何必親冒矢石,追此窮寇?況三日之間已經九戰,破秦軍三十萬,古今用兵,將軍為首稱也。以增愚見,不若且屯兵漳南,養此精銳,吾料趙高乃妒忌小人,二世昏暗,不知征戰之苦,章邯居外,兵不應手,心誌恍惚,持疑不定,兼之以將軍之神武,破邯滅秦指日可見矣。”羽曰:“謹如先生之教。”遂屯兵漳南不題。

且說章邯收拾敗殘人馬十萬,過漳河,屯住於函穀關。早有人傳入西秦,說章邯折兵三十萬,天下諸侯,各據一國,不久楚項羽侵奪秦地,此時關口上十分緊急。近侍宦官宮妾聞了這信,各個驚惶,寢食不安,秦公子族人都在朝門外,又不得進內啟奏。趙高隻是把持住內外,稍有不順意者,便尋事害了性命,以此群臣不敢側目而視。忽一日,高獻一隻鹿與二世,卻指說是馬,二世笑曰:“丞相誤矣,此鹿也,非馬也。”二世問左右近臣,或有不言者,或有阿順其意言馬者,或有直言是鹿者,高卻就中陰害其言鹿之人。群臣愈加畏懼,絕口不言國政,大權總是高執掌。李斯常鬱鬱不樂,高窺見李斯有不樂之意,遂乘便來見斯曰:“關東群盜蜂起,章邯新敗,國家岌岌乎不寧矣!況阿房宮工程浩大,亦當暫止,我是宦豎,不當進言,此正君侯之事,何不進諫?”斯曰:“上在深宮之中,無由得見。”高曰:“君侯其奏,我與通之。”於是高侍二世正在宮中燕樂之際,女嬪滿前,卻使人告李斯曰:“此時可奏事矣!”李斯一連請謁三次,二世大怒曰:“我在此燕樂,李斯何敢侮慢如此耶?”高曰:“沙丘主謀,李斯預力。今陛下貴為天子,斯不得裂土為王,時常怨望。前時長子李由為三川郡守,與楚賊相通,至今未明。李斯居外,權重於陛下,與楚人往來,斯實有意焉。陛下當察之!”李斯聞高有陰謀之意,卻上書言高之罪,二世曰:“趙君為人,清廉強力,不通人情,上能適朕之意,朕實意趙君之賢,而君乃疑之者,何也?且朕若無趙君,將誰為任哉?如君止我罷阿房工役,阿房宮乃先帝所為,君不能禁止盜賊,卻欲我違先帝之誌,以成不孝之名,是上不能報先帝,次不能以忠於我,何以居相位耶?”遂下廷議鞠問,以為私通楚盜,謀危社稷,論五刑當腰斬,夷三族。於是縛李斯於鹹陽市,斯顧其中子曰:“吾欲與爾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外,逐狡兔為樂,豈可得乎?”父子遂放聲大哭,腰斬,夷三族。趙高自害李斯後,權勢愈重。

章邯屯軍函穀關,士卒無糧,馬無草料,各路諸侯皆與楚會合,同力攻秦,勢危力極,甚難支持。邯差人節次傳報,趙高通不投進。眾宮妾風聞這個消息,終日焦愁,獨二世恣意快樂,通不理論外事。一日,二世出獵回宮,眾宮妾迎入內,二世就寢宮安歇。未睡著,隻聽眾宮妾低言與內使說:“今日外邊消息如何?”內中一近侍說:“今日聞外邊人說,章邯領兵,連敗九次,折兵三十萬,楚兵不日過關,我等卻如何是好!”二世聽罷,就寢床上起來,急叫才說話的宮嬪內使:“快來!我問他說什麼?”眾人俱到二世前泣奏曰:“今天下諸侯,十分變亂,章邯新折兵三十萬,秦地不久為楚兵所奪,臣等死無葬地矣!”二世大驚曰:“汝等如何得知?”眾曰:“內外無一人不知,惟陛下被趙高蒙蔽,不得知也!伏望陛下早早發兵遺將征進,免致生靈塗炭也。”二世當時召趙高,大罵曰:“汝為丞相,事無大小,皆汝執掌,今兵敗於楚,天下變亂,國家正在危急之秋,汝如何不奏我知,尚終日在我前欺誑?罪當誅戮!”趙高免冠叩首曰:“臣雖備員丞相,隻管理得內事,侍奉陛下,坐享太平。若征討賊寇,卻在大將軍章邯、王離等掌管,臣一人豈能兼管?如今隻差人追問章邯等慢軍之罪,再遣大將征進,自然無事。外邊聲勢不過是人傳說,況章邯又無奏報,陛下何必聽宮宦之言,卻怒怪微臣耶?”二世聽高遮飾之言,遂依舊安心不理政事。

高歸家,尋思二世責怪之意,定是章邯因前來奏事,不與舉行,想密有人通與內宦,以此二世知道,今乃如此怪責。連日正嗔恨章邯,卻有人來報說,章邯差長史司馬欣來奏事,高曰:“且在朝門外伺候。”一連三日不著見麵。欣急躁,用金帛買求門吏,轉通家童,打聽音信。忽一日,家童來說,丞相十分惱怪章邯將軍,要追問慢軍之罪,汝今來奏事,正入網中,不如不見為妙。欣聽說,急離朝門外,到下處同從人吃飯畢,各備鞍馬裝束,星夜出鹹陽,望函穀關逃走。

卻說趙高稽留司馬欣三日,要尋個圈套,拘留三家老小,追問重罪,不想欣知此信,徑自逃走。高卻令門官召欣入見,門官到外邊跟尋,並無下落,轉問欣下處,人說欣昨日已同從人起身去了,今已兩日矣。門官急來回複趙高,說司馬欣已去兩日。高大怒,即令牙將四人,各備快馬,務要捉欣回來。牙將得令,追趕兩日不見蹤跡,尋問前途人,俱說已去三百裏外,如何追得及?牙將聞說,隻得回見趙高,備說司馬欣已先去兩日,如何追得上?高十分忿怒,痛責牙將。隨進內奏知二世,說章邯等久專閫外,略無寸功,喪師啟釁,招來外寇,關中震動,恐貽患地方。緣情論罪,法當賜死。今再選大將,代彼征伐,庶為便益。二世準奏。高就令侄趙常為使,召回章邯等問罪不題。

卻說司馬欣連夜逃回來,見章邯,告說:“趙高專權,內外蒙蔽,因二世怪責欺誑之罪,高遂致疑,要謀害將軍,故稽留某在外,尋事問罪。某因知此消息,徑回與公同作商議。”邯聞說大驚曰:“內有權奸,外又有勁敵,兩難之地,如何區處?”遂請董翳等眾將從長計議。翳曰:“趙高心計最難測度,一言之間,李斯夷族。今若嗔怒,吾輩定遭毒手。”旁有謀士人等從鹹陽來,亦說:“趙高定計,已將三家老小拘禁在獄,目下有人來取將軍,為李斯標榜矣。如據兵抗命,尚可存活,苟隨之入關定喪全軀。請將軍思之。”言未畢,早有使命趙常到營,眾將迎接詔書,到營開讀,詔曰:

征討之命,皆出於天子,閫外之寄,實主於元戎。建樹功勳,威震海內,必克乃濟,庶副委托。爾章邯等統兵征伐,喪師辱命;差官奏事,未有旨降,乃敢輒回;上下之分,殊為背叛。今差騎將趙常往拘,係頸來見,順命不違,尚有酌處,如複違抗,罪不容誅,惟詔奉行!

邯等讀罷詔,與眾將不跪都起,將使命揪住,乃大呼曰:“我等披堅執銳,親冒矢石,萬死一生,受了多少辛苦,前與楚人九戰,一連十數日,晝夜不眠,每日不得一餐。今屢次差人奏事,趙高不容報進,卻反問我等重罪!與其隨使命而赴死,不若斬使命而雪恨。”遂拔劍來斬趙常。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項羽聽諫伏章邯

卻說章邯要斬使命,眾將曰:“不可!若斬使命,實為矯抗,不若且將趙常拘留在此,卻備細奏聞,看二世喜怒何如。”邯遂按劍不斬,卻拘留趙常在營。未及具奏,有陳稀等眾將勸邯曰:“趙高已拘公等老小,蠱惑之言,已入君心,縱有大功,誰則知之?夷族之禍,恐終難免。不若斬使,以決其誌。”邯尚猶豫不能決。

後數日,陳餘差人自趙來下書,邯拆書,曰:

白起為秦將,兩並鄢郢,北抗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卒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裏,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世矣,所亡失已十萬數,而諸侯並起,趙高素諛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以脫其禍。君居外,多內隙,有功亦誅,無功亦誅。且天下之亡秦,無愚智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除佞以清君側,外不能約諸侯而製強鄰,孤立而欲長存,豈不危哉?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為從,南麵稱孤,孰與身伏斧铖,質妻子為戮乎?陳餘百拜謹書。

邯看罷書,與眾將說:“餘之言,亦自有理。但不知投何處去為上?”陳稀曰:“別國新立,誌多狐疑,未可歸附,惟楚將軍,功烈震當時,氣節蓋天下,又兼兵強將猛,威勢大振,雖大國諸侯,亦肘膝而見,吾知他日滅秦者,必楚也。公當締楚,不失封王之貴。”邯曰:“吾昔殺項梁,與楚有世仇,楚將軍豈能容我?”稀曰:“我與將軍見楚,陳說便利,料楚定從其議。”邯曰:“子往說之,吾專候來命。”

陳稀遂匹馬到楚營。傳報有秦使見元帥,羽曰:“著進來!”稀入營,見羽行禮畢,羽曰:“因久不行納命,欲使汝為說客耶?”稀曰:“兩軍相持,勢力俱困,費用不貲,百姓疲敝,非惟不利於秦,抑且不利於楚。”羽曰:“爾欲何為?”稀曰:“章將軍勞苦三年,身經百戰,持兵日久,功難報秦,奈何趙高日相陵替,今者抗命拘使,情願歸附將軍,共成王業。今其士卒,如赤子之望父母也。不識尊意以為如何?”羽大怒,拍案大呼曰:“邯殺吾季父,千載之恨,百世之仇,正欲砍首以為溺器,方可泄吾之恨,豈容其歸附於吾左右耶?”陳稀冷笑不止。羽益怒曰:“汝冷笑,欲試吾寶劍耶?”稀曰:“吾笑將軍所為者小,所失者大也。且大丈夫為國忘家,用賢略仇。彼邯之行兵,乃各為其主耳,此人臣之忠,而智者所必取也。將軍何拘滯於心,而示人以不廣耶?”範增曰:“且令陳稀暫在帳外管待,某有一言以告將軍。”羽呼稀曰:“汝權且暫出帳外酒飯,容吾思之。”稀遂出帳,羽令人管待不題。增乃進言曰:“公威勢甚大,而持兵日久,不得入關者,以其有章邯為之藩籬也。今邯為二世趙高疑忌,欲遣使賜死,逼迫甚急,以致邯進無所往,退無所歸,兩難之際,不得已而仰附於將軍。誠使將軍不念舊仇,撫之以恩,結之以義,連屬其心,而俯納之,彼必感恩圖報,雖蹈湯赴火,而卒為將軍用也。且秦之所恃者,邯也;苟邯去,則藩籬撒,而國無所倚重矣。蓋國無主將,是謂無國,將軍乘其虛,而鼓兵以進,破秦如建瓴之易耳。今苟舍此,拒而不納,使邯據兵以投他國,結連為援,以圖大事,是秦未亡,而又增一秦矣。古人雲‘三軍易得,一將難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將軍宜舍私仇,速賜剛斷,忘小仇而成大謀,天下之豪傑也。”羽闖增言,遂悟曰:“軍師之言,誠確論也。”即召陳稀上帳曰:“吾熟思子之言,始恨章邯有殺季父仇,本不容降,但以國家用人,不懷舊恨;季父之仇,一人之私也,國家用人,天下之公也,豈可區區以報仇為念,而忘用人之大公乎?如邯果有實心向我,姑免舊忿,準彼來降。就傳吾言,可速斬秦使,統領本部人馬,赴漳南來見。如能建立功勳。他日滅秦之後,富貴當與共之。”

陳稀領命拜辭,回複章邯。邯曰:“據子之言,即當斬使投降,但恐範增多謀,或誘我歸楚,因而致害,反中其計矣。子可再往,以探虛實。”陳稀仍又赴楚寨見羽曰:“章邯即欲來降,但恐將軍猶念舊仇,反自投陷阱矣。”羽曰:“大丈夫一言,重如泰山。欲殺章邯,豈無別計?苟誘而殺之,使人有欲來降者,皆以章邯為借口矣,不亦自塞賢路耶?”羽遂折箭為誓,付與稀。稀遂以折箭來見章邯,備說項將軍如此義氣。邯大喜,就升帳取出趙常來,當即斬首示眾。紛會諸將,同領十萬兵,一聲炮響,呐喊搖旗,徑赴漳南來。三十裏安營,章邯領眾多秦將,赴楚寨來,拱手轅門外,聽候參見。

範增卻令楚兵提列旌旗,嚴整隊伍,兩邊站立許多將官,俱是鮮明衣甲,十分威儀。羽居中坐定,先發擂三通,開了轅門,分付著新降章邯等人入見。邯進見行禮畢,流涕告羽曰:“邯因趙高讒言二世,不發救兵,反下詔賜死,拘禁老小,逼迫不過,無處容身,仰歸將軍,如嬰兒之望父母。但因昔日定陶行兵之際,奮不顧私,有傷尊公,罪當萬死。今蒙宥寬,恩同天地,敢不竭力報效,以圖建立微功,上報將軍不殺之恩,下雪佞臣讒戮之恨。幸惟收錄,以任驅使。”羽因安撫之曰:“爾等既歸命於我,我今必當重用,正宜忠心報國,勿興異念。滅秦之後,富貴共之。”邯等眾將,叩頭謝恩。就著本部人馬,伺候征進。

有函穀關守關將校等,知章邯降楚,飛馬報入鹹陽,說章邯殺使命,帶領十萬軍降楚,如今項羽統兵會合諸侯,攻函穀關,十萬緊急。趙高見殺了他侄兒,隻得奏知二世,說章邯素有反心,今果然叛秦降楚。二世大怒,遂將各家老小,夷於鹹陽市。

卻有人傳報與章邯等,說將三家老小,盡夷於鹹陽市。邯等聞知,各放聲大哭。就來稟告項羽,乘秦無人守關,可統兵殺過漳河,徑趨新安、澠池,秦可破矣。羽請增計議,增曰:“兵久在外,勞費甚多,懷王移都彭城,未立定業,且秦國兵強民富,未可輕敵。不若且回見懷王,先立定根本,休養兵馬,多積糧草,然後命將兩路征進,使秦首尾不能相顧,方為上策。若今徒攻其外,而彭城失守,勞苦無功,反損威名,非用兵之善者也。”羽遂依增言,傳令大軍起行,徑回彭城來。不知見懷王怎個伐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收酈生智借張良

卻說項羽收兵,回彭城來見懷王,王曰:“將軍統兵遠出,累建大功,破秦之後,勳業當與金石不磨也。”羽又引眾諸侯,並降將士章邯等拜見畢。懷王大喜,分付大排筵席,犒賞眾軍,封羽為魯公,封劉邦為沛公,各休養士卒,伺候征進。

沛公選將訓兵,招來四方英俊賢士。不數月,有蕭何、樊噲、曹參、周勃、王陵、夏侯嬰、柴武、靳歙、盧綰、丁複、周昌、傅寬、薛歐、陳沛、張倉、任敷招集將佐五十餘員,統兵一十萬。魯公帳下,有範增、英布、季布、鍾離昧、桓楚、於英、丁公、雍齒、章邯、司馬欣、董翳、魏豹、張耳、陳餘、共敖、臧荼、龍且等,將佐百十餘員,統兵五十萬。沛公專行仁義,不尚殺伐,廣攬英雄,撫安百姓,懷王甚愛之,每與群臣曰:“沛公劉邦,仁厚長者,使此人得專征伐,決能安輯地方,撫愛黎庶,足可以為天下主也。”魯公威權日重,天下諸侯,莫敢仰視,性暴氣剛,人不敢近,懷王甚憚之而不發一言,每來奏事,懷王出座立與之語。

一日,細作自鹹陽來,傳說二世大肆暴虐,百姓重足而立;趙高專權害人,日甚一日。魯公聞知,奏啟懷王曰:“臣今久練兵馬,正好征進,以殺此無道,豈可容其大亂,以害黔黎?”懷王曰:“吾正欲遣汝二公,分路伐秦。汝今此奏,正合吾意。”隨召沛公、魯公近前,諭之曰:“秦二世無道極矣,天人共憤,理當征討。但兵分二路,未免各有彼此,須當與群臣計議,庶絕後爭。汝且暫出,候吾斟酌得宜,然後差遣。”王召群臣問,曰:“伐秦有東西二路,亦無遠近難易之分,但須從公寫東西二鬮,隨二人各取其一,該東者東去,該西者西去,自無爭競。”王曰:“善。”於是寫二鬮,隨二人各取一鬮,沛公該行西路,魯公該行東路。領命畢,二人各整點人馬停當,來辭懷王,擇日啟行。懷王曰:“卿等因秦無道,苦虐百姓,乃立我為王,以服人望。今我質弱才劣,不足以副天下。卿等各領本部兵馬,兩路征進,以先到鹹陽者為壬,後到鹹陽者為臣,不可負吾之約。卿等安天下之後,安置我於閑散之地,以為養老之所,乃吾之願也。”魯、沛二公,同眾將俯伏於地曰:“臣等盡心王事,務要恢宏帝業,建都長安,以複周家之舊,臣之誌也。”懷王曰:“專望將軍捷音,以慰我心。”二公拜辭懷王出朝,各領兵馬,行至定陶,會合在一處,結拜為兄弟,沛公為兄,魯公為弟。置酒會飲,盡醉而散。次日分路啟行。是時,乃二世三年春二月也。

沛公兵行至北昌邑,四門緊閉,城上各豎旗幟,大軍不得前進。樊噲就要出馬攻城,沛公因諭之曰:“孤城小邑,百姓艱苦,大軍一動,玉石瓦解。我今行師,正欲安民,才至地方,即行強暴,非王者之師也。”三軍聞沛公之言,傳入城中,鼓動內外父老等,來告邑令曰:“我等苦秦苛法,如蹈水火,今遇沛公,大軍到來,地方安堵,如時雨之降。若複抗拒,是逆天也。倘一時奮怒,城破之後,我等皆為齏粉矣。公當開城納降,庶為順應。”邑令即從父老之言,大開邑城門,設香花迎接大兵入城。沛公傳下將令,省發三軍,如有妄取民間一物者,即斬首示眾。以此百姓愈加感戴,風聲所及,傳播遠近,隨到郡邑,秋毫不犯,各處望風歸附,不可勝數。

一日,行至高陽邑,有邑令王德,出城遠迎。沛公見其人,語言精爽,器宇出眾,因入城延坐,請問:“賢侯既有降款之意,何不從劉邦一同伐秦,早晚得以共議國事?”王德拱手啟告曰:“從將軍帳下,某之誌也。但某去,高陽無人管理,百姓失所,此心不忍耳!此處有一賢士,姓酈名食其,家貧落魄,好飲酒,醉後高歌,不拘小節,人呼為狂士,年有六十八歲,外貌若不足取,胸中藏萬斛珠璣,腹內羅一天星鬥,知興衰之運,識治亂之機,真賢士也。因秦殘虐,焚書坑儒,遂假以酒狂自縱,常曰:“吾雖昏醉終日,若遇明主,吾必醒矣’。明公何不請酈生為別駕?早晚谘謀大事,實有補益。”沛公聞之,大喜,遂煩王德去請酈生。

酈生宿酒未醒,披衣出見。王德稱頌沛公之德,因曰:“某已薦先生為別駕矣。先生有此抱負,未遇真主,吾觀沛公,定成王業,何不往而從之?”酈生曰“某聞沛公雅大度,而見賢士多慢侮,恐不以禮接,則狂道從人反取辱矣!”德曰:“先生素有機變,何不抗禮往見,以觀其誌?”生曰:“侯之言是也。”遂同邑令來見。

沛公方倨床,使二女子洗足,酈生入內,長揖不拜而言曰:“足下欲助秦以攻諸侯乎?欲率諸侯破秦乎?”沛公見酈生老耄,且言語遽峻,乃罵曰:“豎儒!天下苦秦苛法久矣,吾奉懷王命,乃由西路伐秦,以誅此無道,何為助秦耶?”生曰:“足下既欲伐秦,以誅無道,是欲舉義兵以服天下也,豈可倨見長者而待人以無禮耶?若如此,則賢士去,而無與其謀,何足以驅逐天下也?”於是沛公輟洗攝衣,即延酈生以上坐,謝之曰:“適來不知先生遽到,有失迎候,休怪休怪!”於是酈生先說六國縱橫,後言秦皇無道,口如懸河,滔滔不絕。沛公大喜,又問伐秦之計,酈生曰:“以糾合之眾,收散亂之兵,不滿十萬,今欲徑入強秦,此所謂驅羊群入虎口者也。夫陳留天下之衝,四通八達之地,城中所積糧甚多,現今太守陳同守把,某往說之;若進得陳留以為根本,招集軍馬,然後乘機以破關中,此為上策。”

沛公即遣酈生入陳留。陳留令素與酈生善,聞酈生至,遂接入後堂,設酒閑敘。生曰:“良禽相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佐。方秦失政,諸侯並起,某假酒為狂,遍求真主,未得其人。昨見沛公隆準龍顏,豁達大度,行仁義之師,布寬厚之政,西行伐秦,郡邑望風歸附。賢侯守此孤城,又當衝要之地,倘他兵忽至,以強淩弱,城破民逃,徒延頸受死。失此機會,甚為可惜。賢侯三思之!”陳同低首沉思曰:“先生之言,極是有理,但食秦之祿,不忍叛秦。”酈生曰:“二世殘暴,天下切齒。武王伐紂,四海歸心,聞誅獨夫者紂也,未聞弑君也。二世今之獨夫也,何為之叛秦耶?”陳同聞生之言,即起謝更衣,同出城來迎接沛公。沛公同蕭何、曹參百十人進城,陳同入城,設宴款待。屯住一月,招徠各處人馬,增添五萬餘眾。

沛公深喜,以為得酈生之助也,因召生謝曰:“自會先生以來,下陳留,招士卒,積糧儲,此不朽之功也。”遂封為廣野君,令常在左右,以匡不及。生曰:“某蒙足下之愛,情好雖日密,未足以建立奇功,為破秦之明輔也。適此地有一人,乃經濟之才,天下之士,湯之伊尹,周之呂望也。若得此人,匡輔足下,何愁秦之不破也?”沛公便起問曰:“此人是誰?”生曰:“乃韓國人,姓張名良,字子房,五世相韓。會受異人之術,每欲為韓報仇,奈韓國初立未久,尚未舉動耳。若此人歸附足下,錦上添花,美中之美也。”沛公曰:“此人既相韓,如何肯來?”生曰:“某有一計,誘張良來見,卻以美言挑之,務要歸附。”沛公曰:“計將安在?”生曰:“足下可修書差人,隻說即今起兵伐秦,為諸侯報仇,但缺糧草為軍需,欲向韓王借糧五萬石。他若無糧,必令子房來見,其計可成矣。”

沛公就令酈生為使,持書不日來到韓國,入城見韓王,將沛公書呈上。書曰:

楚征西大將軍沛公劉邦奉書韓王殿下:伏以始皇無道,並合六國。二世殘暴,罪惡貫盈,百姓嗷嗷,恨入骨髓。今統大軍,布告天下,仗義除殘,以雪世憤。但軍行百裏,日費萬金,所急者惟軍需耳。鄰近郡邑,十室九空,無處假借。敬遣使酈生,其借糧五萬石,破秦之後,加倍償還。幸念討罪之師,早賜發下,以濟急用。臨楮懇切,萬惟垂照。不宣。

王覽書,與群臣計議:“韓國為始皇所滅,今方初立,自費尚缺,豈能濟人也?”群臣曰:“沛公奉懷王命伐秦,實天下之公也,借糧五萬石,雖不能足其數,亦可與其半耳。若通無所與,恐傷大義。幸王思之!”王正在憂疑間,張良出班進言曰:“且管待來使,容臣往見沛公,自有方略。”群臣大喜。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望夷宮二世被害

卻說張良因韓國無糧,往見沛公,韓王曰:“爾去須善為說詞,庶不失兩家和氣。”酈生暗思:“此子中了計也!”即拜辭韓王,遂同子房來見沛公。良未入轅門,尋思酈生借糧,實是假意,隻欲我從沛公伐秦。我今來,正看沛公是何如人。

卻說酈生已與沛公作成圈套,專等子房到轅門外,先使樊噲來迎。子房見了樊噲,便暗想此是一開國功臣也。及到寨門口,隻見沛公引著蕭何、曹參、靳歙、盧綰、滕公、王陵等立在寨門側首。看那沛公隆準龍顏,正是治國安邦真命主;看那蕭何等,卻是開疆拓土眾元勳。張良不覺自忖道:“有一代之君,便有一代之臣。我今欲來下說詞,不想看了這起人,非偶然也。正是吾師黃石公分付著我輔佐真命,垂名萬代;今遇沛公,不可舍也。”遂入帳來見沛公,納頭起拜畢,乃進言曰:“明公興兵伐秦,聞郡邑望風而降,所得糧米甚多,又何聽狂士之言,假以借糧為由,欲張良為從土耶?”沛公聞言甚駭愕不能答。蕭何在側即應之曰:“吾主借糧者,實借良也。先生來見者,實來說也,來說而不說者,先生見吾主足所以有為,較之力士擊車者百倍矣。韓仇可報,奇功可立,借吾主以成其誌,所當從之伐秦,而不勞說詞也。”子房聞蕭何之言,即下帳拜伏曰:“良之心事,足下知之矣!願從麾下不敢辭。俱須告過韓王,庶好隨行。”沛公大喜。

次日傳令大軍啟行,經過均州,來到韓國。韓王君臣出城迎接,沛公分付三軍,不必進城,隻同酈生、張良、蕭何、樊噲,領百十騎人馬,拜見韓王。因說借糧一事。韓王曰:“國小初立,未有積蓄,無以應命。昨差張良謝罪,未知足下以為何如?”沛公曰:“殿下無糧,不敢強借。今子房多謀,素有大誌。欲借隨征進,朝夕得以請教,候伐秦之後,仍還殿下,決不敢久羈也。”韓王曰:“張良實不可暫離,但將軍為天下誅此無道,願借張良,以助將軍。破秦事成之後,幸分付早來,勿失約也!”時沛公即拜謝。子房亦拜辭韓王,隨同沛公,一路伐秦,共桌而食,共床而寢。講說六韜三略,細與開陳,隨問隨答,沛公了然無一字不通,就如曾講究過一般。子房歎曰:“我自得受黃石公之教,無人講論,茫然無知;及今告沛公,無一字滯礙,雖我數年熟讀,亦不過如此明白,誠聰明天授,不假人力,真英明仁智之主也!”子房自暗喜不題。

卻說有人傳說項羽東路伐秦,所過地方,百裏火飛,滿川流血,殺人惟恐不勝,殘暴與秦無異,大失民望,百姓竄亂。兵馬眾多,又無以應付,一日不過行一二十裏。範增屢次諫勸,羽不聽,隻任性專行殺伐,略無仁愛之意,增亦奈何他不得。以此越顯沛公寬仁厚德,民心屬望。行至武關,有一軍攔路,為首有一將出馬大叫:“快請沛公出來相見!”隻見沛公陣上早有傅寬、傅弼,與來將對敵。戰二十合,被來將活挾傅寬,戰敗傅弼,又高叫:“我求見沛公,亦無他意。現今聚兵三千,要取關中,情願合兵一處,一同征進。”子房聞說,就上馬來到陣上,問來將姓名,其人不言,隻要求見沛公。隻見樊噲大怒,搖戟出馬,呼來將曰:“汝是無名匹夫,我主公豈可與你相見,汝若敵得過我,得請主公相見。”其人更不答話,與噲戰到十合,不分勝敗。沛公在門旗內,見他求見之切,又且武藝出眾,遂匹馬挺身,來到陣上,便問:“壯士要見劉邦,有何指教?”隻見那人見了沛公,有如此容儀,便滾鞍下馬,拜伏在地:“某在此等候日久,仰思真主,今始見麵。適來與諸將對敵,不過麵試武勇,欲我主留用耳,非敢抗阻大兵也。”公曰:“壯士高姓大名?”其人曰:“某姓灌名嬰,洛川人。年少在西川商賈,同伴有五六人,過紫關,忽遇著草寇百餘人,吾一人仗劍出敵,遂將草寇殺死,餘黨盡走,道路寧靜,居民至今傳說。因見秦二世無道,倡舉大義,聚精兵三千,知主公行仁義之兵,所過望風歸附,因此投降我主,願為前部先鋒。”沛公大喜,遂留帳下,與諸將相見。就帶領本部人馬攻武關。

卻說把關守將朱蒯,知沛公兵到,不敢出戰,分付嚴加把守,多豎旗幟。卻具表星夜赴鹹陽,見趙高說楚兩路攻秦,十分緊急。趙高驚惶,不敢奏二世,意要遣將調兵抵擋,又無人可去。一日十數起奏報,高無法支持,又恐二世見誅,遂托病不朝見。諸公子大臣,俱無所建白,二世全不知,在宮中恣意行樂。一日,夜夢出郊外,忽然大林中,走出一隻白虎,齧其左驂馬殺之。醒來急召占夢者,卜曰:“涇水為祟,宜當遠避。”二世乃齋居望夷宮,祭涇,沉四白馬。以此終日憂悶,因問左右:“近日各處盜賊兵馬如何?”左右各垂淚不敢言,二世愈疑,便問:“有什話說?”左右奏曰:“近日楚兵,已寇武關,各路諸侯,分兵攻秦,指日破關,陛下無佇足之地矣!”二世大驚,急差人召高,高以病不能出,乃遣人深責之曰:“汝為丞相,兵臨城下,尚爾臥病不起!前日蒙蔽妄奏,屈殺李斯;今日危急之際,有何理說?”

高無言回奏,在私宅百樣無措手處,遂心生一計,急陰召女婿鹹陽令閻樂,並弟趙成,邀至宅後,與心腹家將十數人,乃共謀曰:“上不聽諫,國事已壞盡矣!兵到武關,十分危急,卻欲歸罪我一人;累及宗族,汝等皆是死屬。與其被他殘害,不若爾等假設言有賊在宮作亂,卻調兵卒圍繞,爾等就中將二世誅滅,更立公子子嬰,為人仁厚恭儉,百姓皆悅服,此計庶免家禍。”閻樂、趙成等應聲曰:“此計甚妙。”當日成為內應,詐言有大賊在宮內,可令閻樂引兵卒追撲。內外喧動,閻樂集起人馬千餘人,至望夷宮門口,遂將守衛人綁縛,責之曰:“大賊入內,汝等如何不能關防?”守衛皆曰:“周圍俱有兵卒守把,何得有賊入宮?”樂遂將守衛者斬首,揮動吏卒殺入。有近侍宦者見兵到驚惶,或走或格殺,死者百十人。成與樂徑奔二世幃幄前,二世急呼左右,左右皆惶懼不能抵鬥,惟有一宦者扶二世急欲向後走,乃曰:“汝何不早告我知,何使彼乃至此耶?”宦者曰:“臣急走不敢言,故得全臣命;若有一言,決死,安得扶陛下到此?”言未畢,趙成、閻樂各持兵刃,已到二世前,逼住不得動,因數其罪曰:“足下矯恣橫暴,誅斬太子,神人共怒,諸侯皆叛,乃自取乖戾,以致今日耳!非某等敢侵陵也。”二世曰:“丞相今在何處,可得見乎?”閻樂曰:“不可見。”二世曰“願以吾言,轉致丞相,或得一郡為王,可許之乎?”樂曰:“不許。”又曰:“願為萬戶侯,可乎?”樂曰:“不許。”曰:“願與妻子為黔首,列於諸公子中,可許之乎?”樂曰:“不許。”二世哀求不已,閻樂曰:“臣受命於丞相,為天下以誅足下,足下雖多言,臣不敢轉致於丞相。”遂揮動兵卒,逼追不能脫。二世乃自殺。

趙成、閻樂歸報趙高曰:“二世已自殺矣!請丞相更立何人?”趙高乃悉召諸大臣公子告之曰:“二世不從吾諫,恣縱暴虐,諸侯叛逆,乃其自取,吾已殺之。況秦本王國,始皇稱為帝,今六國皆複自立矣,秦地甚褊小,徒有空名耳!仍立為王,與六國並,庶免爭奪。今有二世嫡侄子嬰可立為王,汝眾議以為何如?”諸大臣公子曰:“丞相所議甚便。”趙高遂將二世屍葬於宜春苑,乃同諸大臣公子,請子嬰齋戒五日,受以玉璽。高等親往致辭上請,子嬰曰:“諾。”遂同大臣公子至齋所,更衣獨寢。趙高安置停當,乃回私第去訖。子嬰因喚二子密言曰:“今趙高丞相,殺二世者,恐群臣誅之,佯以義立我,使我齋戒告廟,而受玉璽。你可同韓覃、李畢領兵伏齋宮之外,我自稱疾不行,趙高必自來請我,來則你引伏兵殺之,可雪諸父之仇也。”二公子與韓覃等曰:“此謀極善。”於是二子引兵埋伏已畢,子嬰稱疾不行。

卻說趙高聞子嬰有病不行,隻得自請,來到齋宮探病,不見子嬰,隻見韓覃等引兵從外殺入。高急呼:“閻樂等安在?”早有子嬰二子,並諸甲士已殺出,李畢手起一槍,將高刺倒。子嬰出來,令斬首號令。眾人將高碎屍萬段,夷三族於市。

卻說子嬰夷了趙高三族,自立為三世皇帝,登大位。百官拜舞畢。三世謂百官曰:“朕今初即寶位。楚軍犯境,卿等用何計?何以殺退楚兵?”百官奏曰:“可速命將拒住蟯關,然後可以興兵。不然,鹹陽難保矣!”於是三世以韓榮、耿沛引兵五萬,來助守將朱蒯守關。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劉沛公還軍灞上

是時沛公引兵抵關下,隻見韓榮等守拒要害。沛公不得前進,要以兵擊之。張良進曰:“秦兵尚強,未可輕擊。臣聞秦將多屠賈之子,易以利動,願請白璧,使人先行通賄,即遣人益張旗幟於關下山上為疑兵,使陸賈、酈食其往說秦將,陷以重利,待其不備而襲之,必然大獲勝也。”公從其說,使人日日遍山插旗幟為疑兵,又使食其、陸賈往說守關將士。

酈生等上關,見了韓榮、朱蒯等,施禮訖,因以言說之曰:“今秦無道,苦虐百姓,天下合兵共伐之,非獨沛公一人也。若將軍肯惜天下百萬生靈之苦,開關納降沛公,沛公保奏楚義帝,必以千金賞、萬戶侯,酬將軍之功也。”榮曰:“吾食秦祿久矣,背之不義。先生且退下關,待吾等三思而後行。”食其去訖,眾將自相商議,或有欲降者,或有不欲降者,兩皆猶豫,坦然並無準備。次日,食其等又上關來見韓榮曰:“將軍等三思之後何如?”榮曰:“眾人不從,奈何?”食其曰:“將軍雖不歸降,沛公亦深感厚德,願以千金,與將軍為酬德之資。沛公暫退兵,待眾諸侯到時再作區畫。”榮曰:“我與沛公為敵國,豈有受金之理?”食其曰:“公今日不受此禮,是與沛公絕情。他日天下諸侯到關,兼力攻打,料此關終是難保,公等那時如何見麵?不若今日且受此禮,以為後日之情。公等思之!”榮曰:“且權收此禮,仍望沛公與眾諸侯講和罷兵,免致生靈塗炭。此則先生之盛德也。”食其曰:“某即與諸侯轉道此意,吾料沛公長者,必能見從也。”

食其辭榮,回見沛公,備道前情。張良曰:“可乘此機會,正好用計。陸續差薛歐與陳沛帶領十數人,卻從山後小路潛過關去,遍山放起火來;我卻令樊噲引兵在關前攻打,使他兩處不能救應。決棄關而走,吾兵可過矣!”沛公曰:“甚善。”於是令薛歐、陳沛帶領十數人,各挑柴擔,中間暗藏火炮,從小路潛過關去,已三日矣,卻令樊噲等將大張旗幟,鼓噪前進,兼力攻打。不想韓榮自受金之後,終日飲酒,毫無準備。一見兵到來,急欲出馬,早有人來報,關後火起,已有人入關;又見炮聲不絕,韓榮恐惶,未及對敵。樊噲等搶上關來,大殺秦兵,韓榮等星夜逃走,追至藍田,遂屯住人馬。

卻說韓榮收集敗兵,整頓隊伍,來與沛公決戰。公令夏侯嬰與戰,複驅大隊人馬,一湧殺出。榮大敗,走入鹹陽。是時乙未年冬十月,五星聚於東井,征奪秦天下之象。沛公領兵追至灞上。三世正坐朝,韓榮敗走回,入奏前事。三世聞知大驚,謂群臣曰:“此事如何?”有上大夫畢孚出班奏曰:“事已危極矣!陛下可急救一城生靈,暫屈迎候軹道,庶免自身夷族之禍。”於是秦王子嬰大哭,依言以素車馬係頸,以組封皇帝符璽,出宮至軹道亭旁,接著沛公。沛公大喜,與秦王施禮訖。王曰:“嬰在位無德,聞將軍車駕西征,情願拜降,以安萬民。”言訖,將玉璽符組與沛公。沛公受了,言曰:“爾等既降,吾奏義帝,不害汝之命。”言訖,乃以屬吏待義帝詔,遷於何地。秦三世王聽畢去訖。諸將曰:“秦王苦虐萬民,罪不容誅,沛公何故縱之?”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我能寬容,而使我西略至此也;且人已降服,殺之不祥也。”於是弗聽。入城安民,犒賞三軍。

卻說沛公打破蟯關,子嬰投降,公遂引兵西入鹹陽,秋毫不傷,百姓市肆不移。諸將皆先爭取金製財物,並庫藏聚積,各自分用。獨蕭何入內,一無所取,隻收秦丞相府圖籍,閑暇與沛公檢看,以此沛公得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

是時沛公與諸將入宮,見宮殿壯麗,規模宏大,有三十六宮,二十四院,蘭台椒房,重樓玉宇,十分大喜。遂緩步移入後宮正寢殿中設坐,諸將分班而立。沛公見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嬪妃美姬有千數,意欲居之,謂眾將曰:“秦之富貴,亦至此乎!我就居此,以安人心,庶使諸侯無相爭奪。”樊噲諫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將為富家翁耶?凡此奢麗之物,皆秦之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願急還軍灞上,無留宮中。”沛公不聽,張良複諫曰:“夫內作色荒,外作禽荒,酣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秦惟無道,主公乃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去暴,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天下未定,即欲居此以為樂,諸侯入鹹陽,決不相容,是複以此取爭也。且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願公聽噲之言,無戀此也!”沛公乃封府庫,鎖宮門,傳令以兵帶屯灞上,以待諸侯。

於是蕭何近言曰:“今發苦秦苛法久矣,主公可約而改之,以寬恤百性,則秦民皆悅服主公之德,天下可得而治安也。”公曰:“善。”次日,令人召諸縣父老豪傑至灞上,諭之曰:“今汝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誅族,偶語者棄市,使汝久不安,非民父母為也。吾奉懷王約:‘先入關者王之。’我今先入關,當王關中,與汝父老等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罪量情輕重處之。悉除去秦苛法。爾諸吏民,皆安居如故。凡吾所以來此者,為爾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爾等無相恐懼。且吾所以還軍灞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言旋,遂命各回縣。又傳令大小三軍,不許騷擾居民,如違令者,即斬首示眾。父老等以手加額曰:“不圖今日複見天日矣!”皆歡聲滿路而去。公又使人與秦吏行縣鄉邑告諭之。秦民大喜,乃爭持羊酒食獻與沛公,犒勞三軍。沛公又讓而不受,謂眾民曰:“倉粟頗多,未至乏用,不欲費民財也。”眾民益喜,惟恐沛公不為秦王也,不題。

卻說項羽既定河北,率諸侯之兵,欲西入關,乃謂諸侯曰:“今河北大定,不如入鹹陽,早定關中。”眾曰:“諾。”遂拔寨起行,來取鹹陽。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範增觀象識興衰

是日晚,項羽大軍來至新城,屯住人馬。羽私出軍中巡聽,行到秦降卒營寨,隻聽得眾軍卒自相謂曰:“我等被章邯逆賊哄誘錯降項羽,此人專為暴虐,賞罰不明。今聞沛公寬仁大量,不喜殺伐,又先入關,定為天下之主,恨我等不能見也!”言罷各自定鋪歇息。魯公聽罷,即回中軍,召英布等謂曰:“今秦降卒二十萬,皆欲謀反,我才自出軍中巡哨,聽得正在那裏私相謀議,不如先除,以免後患。你可引三十萬眾楚軍,盡將秦卒誅之,止可留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範增諫勸不聽。於是英布引兵三十萬,就夜至城南秦降卒營中,將二十萬人不留一個,盡皆殺之,所存者章邯、司馬欣、董翳三將而已。可憐二十萬生命,盡被羽坑之!是時章邯等三人大驚來見項羽求免,羽曰:“非為將軍也。昨私行,偶聞汝帳下眾軍卒欲謀反,吾故坑之,以除後患。”三將始安。次日,引兵又行。

卻說樊噲聞項羽兵來,乃入軍中說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勢強勝。今聞項羽號秦降將章邯為雍王,今在關外,其意必欲違約而圖關中。若不早為定計,兵不日至矣!”沛公曰:“他若兵來,吾必不得此地矣,奈何?”噲曰:“可急使兵守函穀關,無納諸侯軍,複征關中兵自益以拒之,可也。”公曰:“善。”於是使薛歐、陳沛,領兵守關拒羽。

是時羽兵至關下,使人探聽,回報沛公令人把住關口,前哨不得進。範增曰:“劉邦先令距關,定欲王關中,如懷王約也。公三年苦戰,百計勞心,一旦為他人所得,豈能恝然不動於中乎?”羽曰:“料劉邦兵不滿十萬,強不如章邯,豈敢距關以敵我耶?”增曰:“亦當急令人攻耳!仍遣人致書與彼達知,庶遵懷王之約,不失前日兄弟之好,免諸侯議論。”羽即令英布領十萬人馬,鼓噪攻打。薛歐、陳沛隻是緊守,不敢出戰。羽又遣人寫書與沛公,用箭射上關來。薛歐等得書,就差人報知沛公,說羽攻打甚急。沛公召張良、蕭何等眾將,拆書觀看,書曰:

魯公項籍致書於劉沛公帳下:前日與公共受懷王之約,結為兄弟,興兵破秦,誅此無道。今公得先入關,雖謀猷方略之速,然非吾之立懷王以服天下,降章邯以製諸侯,公何能以至此耶?乘人之功,而奪為己有,大丈夫所不為也。乃今拒關不欲我入,然此關豈能久拒而不破乎?現今兵雄將勇,破關如拉朽耳。關破之後,公何麵目以相見乎?幸早開關,仍存大義,不失兄弟之情。然破秦之功,先入之約,諒自有處也,公無惑焉!籍再拜。

沛公看罷書,問曰:“此事如何?”良曰:“項羽兵勢強大,此關豈能久拒?倘攻破之後,彼眾我寡,彼強我弱,終為所虜也。不若做個情分,去開關著他進來,臣等自有善解之術。”公即差人執符節分付薛、陳二將開關,著楚兵進關。二將上城大呼曰:“著楚軍答話。”隻見前麵一馬到關下,二將曰:“沛公命某守關者,非拒楚也,拒他盜也。適見魯公書,即令某等開關,請魯公人馬進關。”英布聽說,即差人報入中軍,催趲前後大隊人馬,陸續進關,至鴻雁川下寨。

魯公安定大營,先差細作十數起,各處打聽,沛公到關如何行事,好作預備。細作去半日,至晚歸寨,將沛公行事,從頭細說一遍。魯公暗思:“劉季到關中,觀其所為,決然是要遵懷王之約。我卻著他空指望一場,關中還是我得。”

不題魯公私自忖度。且說範增也差人打聽沛公行事,心中甚是不樂。到晚,人靜時候,邀項伯徐行緩步,來到鴻雁川迤西高阜處所,隻見萬籟無聲,一天星鬥。範增與伯低言曰:“賢公亦知天文否?”伯曰:“某自幼有一友人,乃韓國人,他嚐說為將之道,須知天文,察地理,辨風雲,觀氣色,方可行兵。以此某常習讀此書,頗知大略。願先生指教。”增遂與伯定睛觀看,先定璣,次按經緯,有五星躔度,有十二周天,有二十八宿之方向,有九州分野,有三百六十五度,分至啟閉,晦朔互望,何為北辰,何為南極,何為左輔,何為右弼,何為魯公之景運,何為劉邦之瑞征,周環看了一遍。隻見鴻雁川寨中殺氣彌空,將星甚壯,但隱伏之間,運氣不遠;及觀灞上,帝星明朗,五彩龍成,如水之始達,如日之初升,綿綿迭現,耿耿悠長,東井聚金璧之光,灞陵顯真命之象,雲籠旺氣,星照木宮。增看罷,與伯曰:“公以為劉項如何?”伯曰:“帝星結彩,以應灞陵,旺氣朦朧,擬在劉季;如我楚營,不過成武玄鎮,殺氣剛風,主能製伏群雄耳。”增歎曰:“昔者徐州天子氣,今朝灞上帝星明。公之所見,亦得其彷佛矣!”伯曰:“公以為何如?”增曰:“征祥雖寓於天象,盛衰實決於人事。申包胥曰:‘天定固能勝人,人定亦能勝天。’吾今委身事楚,竭盡忠謀,死而後已,豈有二心?縱使天機有在,安肯少變其心哉?”伯曰:“先生可謂忠矣。”增曰:“今日之事,惟公與我知耳,不可使播於外也。”

次日魯公升帳,聚集大小將官,正議事間,轅門外小校報說:“有沛公左司馬曹無傷,差人持書報機密事。”羽曰:“召進來!”其人持書上見,羽拆書觀看,書曰:

臣左司馬曹無傷頓首百拜,上啟魯公麾下:竊謂天下苦秦殘暴,百姓不能安於一日,幸賴明公神武,幹戈西指,嬴氏束手,製伏諸侯,四海仰德,明公之功,金石不磨也。若如沛公碌碌,不過因人成事耳!假借威力,僥幸入關,正當掃廬候令,仰聽指揮,庶不沒人之善,而佐成王業可也。今仍遣兵據守,恐難支持,姑從眸命,智賺入關,意要整甲揮戈,與公為敵,布告中外,必欲如約以王關中。臣雖沛公部下,而實楚臣也,於心不甘,特書上啟,非有素恨,實為天下之公論也。仰惟明公察焉!

魯公看罷書,大怒,召範增等計議。增曰:“沛公居山東時,貪財好色。鄉人最賤惡之。今入關中,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與民約法三章,安撫百姓,要買人心,其誌不在小也。吾夜觀天象,見雲成五彩,天子氣也。明公急早差人攻擊,不可待養成根本,恐難動也。”魯公即點兵攻打。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項伯夜走救張良

卻說魯公正欲點兵,範增止之曰:“此時且未可就行。兵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沛公兵有十餘萬,將有樊噲等五十餘員,況先到關中,深得民心,手下謀士甚多,俱有準備。我兵初到,未可遽動。某有一計,今晚三更時候,整率人馬,分兵兩路,殺奔灞上,擒劉季殺了,以絕後患。”羽曰:“善。”隨即分付諸將,照各營點紮兵馬伺候不題。

卻說項伯知道這個消息,暗思:“友人張良,現在灞上,若今晚倘打破營寨,玉石俱焚,張良性命難保。若欲差人密報,恐兩家俱有伏路軍校,又恐去人不得,反惹起事來。等待近晚,我親走一遭,方得停當。”

不說項伯在此思想。卻說張良同沛公議事畢,回到帳後,偶看天上氣色,雖將近晚,忽見東南隅上生起一縷殺氣,十分厲害,中間卻有一段慶雲藏在內;遂複又回到中軍帳來。沛公曰:“先生如何尚未歇息?”良曰:“方才見天上氣色甚不好,今晚必有楚兵來劫寨,其勢不小,須急作準備。”沛公曰:“劉邦兵微將寡,楚兵勢重,如何敵得過?願先生妙策解救。”良曰:“雖殺氣太重,而內有慶雲守宮保護,似有救處。明公放心,自有方略。”

再說項伯等到黃昏時分,牽一匹能行快馬,出了轅門外,方才要行,隻見丁公攔住便問:“老大王要往哪裏去?”伯曰:“急欲打聽軍情事去。”丁公見是自家人,又是魯公至親,更不細問。項伯離營,加上兩鞭,急走如飛。將近灞上,有二十裏遠。隨有巡哨副將夏侯嬰攔住去路,就問:“汝匹馬夜行,又無從人,急往灞上來有何事幹?”伯曰:“我要見張子房,有急事相告。”夏侯嬰就同項伯到子房營寨,先差把守門旗寨校傳報與守門官,守門官傳報與中軍左哨,然後夜巡官擊拆三聲,中軍左哨小角門開半扇,有一健將出來,高聲問道:“有什軍情?”隻見周圍排列旗幟,各營嚴整,隊伍十分齊備。項伯看罷,尋思道:“沛公不同小可,前範增看他日後必大貴,今觀營寨,便見虛實。”當時夏侯嬰近前傳說:“某巡視左哨二十裏遠,遇一男子不識姓名,自稱是子房故友,匹馬隻身,亦無軍器,未敢擅進,專候台旨。”那健將複又進內傳報。

張良正與沛公議事,來人忽報有子房故友在外,急欲求見,良大喜:“此必慶雲之兆也!”張良急出,與其人相見,乃項伯也。良遂邀於帳後。項伯將魯公劫寨之事,告知子房,就要起身。良曰:“沛公借我隨軍,今聞急而不顧,不義也,不可不告知。請公少坐。”良轉入中軍,見沛公具說前事,公曰:“此事如何?”良向公耳邊低說如此如此。良出見伯曰:“請兄見沛公一麵,以訴衷曲。”伯曰:“我之來此,專為子房也,何必複見沛公?”良曰:“沛公長者,不可不一見也。”再三固請。項伯遂同子房入見,沛公整衣出迎,延之上坐,備說魯公嗔怪之意。沛公隨置酒款待,告訴衷情,彼此各無嫌疑。沛公曰:“聞公有賢嗣未婚配,如不棄,願將吾女與公子結為婚姻,以報今日之德。仍望回營,將劉邦所告真情,乞賜轉達,決無抗拒之意;倘魯公回心,某得再造,皆公之賜也。”伯謝曰:“兩家據敵,智勇相角,與公結好,恐人疑議,某不敢奉命也。”良曰:“不然。劉項曾拜兄弟,受約同為伐秦。今得入鹹陽,大事已定矣,結為婚姻,正是相當,又何辭焉?”張良遂將項伯衣襟與沛公衣襟結在一處,用劍各分一半,與二家收執。項伯隻得依允,與沛公行禮。又飲酒數杯,伯辭謝曰:“明日不可不早來鴻門見魯公,以解此怒。所告之事,某與公轉達,料魯公必不見罪也。”張良遣夏侯嬰領二十騎軍卒送伯回營。

卻說二更時分,範增請魯公:“此時好動人馬。”魯公即升帳查點諸將佐,內中少項伯。增曰:“項將軍如何不見?”丁公曰:“項老大王黃昏時候一騎馬出營向東走,被我攔住,問大王何往?大王說打探軍情事,走得甚緊。”增曰:“明公不必動兵,項將軍定是走漏消息,他那裏決有準備,若去反中其計矣。”羽曰:“我叔父為人忠誠,又是至親,豈有向外之理?先生不必多疑。”增曰:“項老將軍雖不向外,但機事須要嚴密,若稍有漏泄,便難舉動。古人雲:‘機不密,則害成。’今晚不必動兵,再作區處。”言未畢,人報項老大王到來。項伯入營來,羽問曰:“叔父何往?”伯曰:“吾有一故友,韓國人,姓張名良,與我極厚,恐今晚動兵,此人難保,我密與他一言,著他回避。因問劉季入關事體,他說劉季並無毫厘別意,遣將拒關,不過防秦盜耳,非敢拒楚也。寶物子女,俱封鎖不敢動,子嬰亦不敢發落,專候魯公。某想來若不是劉季先入關,我等如何兵不血刃,容易便得入關,此亦他有功處。人有大功,而聽小人之言,反要加害,若今動兵,似於理不可。他明日要來謝罪,公可從容相待,庶不失大義。”羽曰:“就叔父所言,劉季似無大罪,若今動兵,反使諸侯恥笑。”增曰:“某之勸公殺劉季者,以劉季自入關來,約法三章,要買人心,其誌實要謀取天下;若今不早除之,恐生後患。老將軍被張良說詞瞞過,未可準信。幸明公思之!”伯曰:“先生殺劉季自有妙策,又何必夜半劫寨,為此襲取之道哉?”羽曰:“叔父之言是也,先生當再定計。”增曰:“某有三計,可殺沛公,請明公決之。”不知此計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賀亡秦鴻門設宴

卻說範增進言於魯公曰:“劉邦乃心腹之患,今日乘此機會,不即誅滅,他日養成胚胎,明公悔之晚矣。某有三計:第一,請劉邦赴鴻門會,未入席時,明公即責入關三罪,如彼不能答,拔劍斬之,此為上計;如公不欲自行,可令帳下埋伏百餘人,沛公入席後,某舉所佩玉玦以為號,即喚出伏兵殺之,此為中計;如二計不成,著一人斟酒,勸沛公大醉,酒後必失禮,因而殺之,此為下計。若依此三計,殺沛公必矣!”羽曰:“三計皆可。”於是羽傳令各大小眾將,俱要準備,著一伶俐小校,下書請沛公赴會。

小校持書來灞上見沛公,其書曰:

魯公項籍書奉沛公麾下:初與公受懷王約,共伐暴秦,以安黎庶;幸今天兵西下,子嬰授首,關中收附,嬴氏族滅,神人鹹悅,凱歌允奏。百工之績,三軍之勞,宜陳宴樂以慶亡秦。公為元勳,禮請端席,惟乞早臨,以倡君僚。不宣。

沛公看罷書,與張良、酈生、蕭何等計議:“此會非嘉會,乃範增策畫,生死所係,不可輕往,恐入陷阱,性命決難保也。諸君以為何如?”蕭何曰:“魯公兵馬勢重,難以抗衡,不若修一封回書,差一能言之士,將關中所有,納歸項氏,別求一郡,修整兵戎再作區處。”酈生曰:“某願下書,就往說之。”良曰:“二公言非長策。昔伍子胥保平王赴臨潼會十八國諸侯,莫不景仰。藺相如使秦完璧歸趙,天下賢之。良雖不才,願保明公赴會,使範增無以用其智,魯公無以用其勇,管教無事而回,他日仍為天下之主。料魯公不敢加害也。”沛公曰:“全仗先生妙策。”隨打發小校回複魯公,明日早赴會。

卻說範增告魯公曰:“劉季明日赴宴,明公當記前日所雲三計,不可失也!”魯公又分付將校,排列齊備,命丁公、雍齒守把寨門,不許人擅入。次日,沛公領輕騎百人,心腹將佐五人,子房、樊噲、靳歙、紀信、滕公,徑赴鴻門會來,一路心懷恐懼,不時便叫張良近前曰:“劉邦此行十分憂疑,恐有不虞,先生何以處之?”良曰:“明公放心,我自有方略,但昨所雲應答之言,須照此回複,自然無事矣。”正話間,忽有一支軍馬到來,幹戈燦燦,甲士雄壯,為首一將,乃英布也,大呼曰:“奉魯公命來接沛公。”下馬行禮畢,先行,沛公隨後。到轅門,有陳平出迎,立於道側。沛公方欲進,隻見營中威武森嚴,金鼓大作,沛公遂立住不敢行,叫張良曰:“魯公營內,恰如戰場一般,全無些宴會和樂之意,似不可人。”良曰:“公既到此,進則有理,退則甚屈;如一回步,必中其計矣!公可少立,待良入見魯公,然後進營不遲。”

良徐徐緩步入營,有丁公等把住轅門不放,良曰:“稟複魯公,有沛公借士張良來見。”丁公入營見魯公曰:“轅門外有沛公借士張良來見。”公曰:“如何為借士?”範增曰:“此韓國人,五世相韓,為人極有見識。今隨沛公為謀士,此來必下說詞。公當先殺此人,去沛公一肩臂矣。”項伯聞此言,急止之曰:“不可,魯公今始入關,正要收天下之心,使多士如雲,方成王業,如何無故殺此賢士?況張良與伯厚甚,如公愛之,某當薦舉麾下,此人足有裨益也。”公分付丁公,召張良進見。良入營,見魯公全裝甲胄,仗劍而坐,良曰:“某嚐聞明王之治天下也,耀德不揚兵,善禦世者,在德不在險,故大賈深藏而不露,巨富蓄財而不侈,勢強示弱而不暴,兵多逆駐而不見,此老成長慮,識見高卓者之所為也。適見明公宴設鴻門,約會諸侯,亦一時之美舉也。某意到此,必笙歌節奏,賓主交歡,喜百姓之奠安,慶暴秦之殄滅,宴榮竟日,盡醉而散。不意甲士環列,戈劍森嚴,金鼓大作,一團殺氣,致令人心不安,各思回避。況明公九戰章邯,製伏天下,誰人不知?何人不懼?不待恃強而自強,不待言勇而自勇,又何必大張聲勢而後見其威武哉?今諸侯在外,見明公全無賓主之禮,所以懼而不敢進也。某不避斧鉞入營進見,幸明公察焉。”魯公聞張良所言有理,遂令甲土退後,離營一裏遠,金鼓少息,去甲胄並寶劍,更換官服,請眾諸侯進營。丁公等人分付各小校,傳令不許多帶從人,隻許帶文臣或武將,隻一名伺侯,答應沛公帶張良進見。

沛公不敢行往日兄弟之禮,卻趨立陛下鞠躬再拜,稱名上見,曰:“劉邦謹候明公麾下。”魯公正色而言曰:“足下有三罪,可知之乎?”沛公曰:“邦乃沛縣亭長,偶為眾人所惑,舉兵伐秦,得投麾下。凡有進止,惟公指揮,豈敢肆行無忌,幹冒威嚴耶?”魯公曰:“足下招納降王子嬰,遂爾釋放,惟知獨擅,而不知王命,罪之一也;要買人心,改秦法律,罪之二也;拒關遣將,阻諸侯之兵,罪之三也。有此三罪,何為不知?”沛公答曰:“容劉邦一言,申明心曲。夫降王子嬰,傾心投首,若遽爾殺之,是獨擅也;暫令屬吏以候明公發落,非敢釋放也。秦之法暴酷,百姓如在鑊中,懸望垂救,不速為更改,則法存一日,民受一日之害也,邦急為更改,正欲揚公之德,使百姓莫不曰:‘前驅開到者,尚能撫愛百姓,而為王師者,又不知如何撫愛百姓也’。又遣兵拒關者,非阻將軍也,恐秦餘黨複作,不可不防也。今日不意複見明公於此,邦之幸也。明公如念素好,俯賜憐憫,乃人君之度也,豈敢佯為不知耶?”魯公是個性剛的人,喜人奉承,聽了沛公這話,全無一毫殺他的心,遂以手扶起沛公,便道:“非籍責怪足下,隻因爾帳下司馬曹無傷之言,故加足下有三罪,不然,籍何以至此?”沛公又再拜稱謝,遂相讓入座。魯公坐了主席,眾諸侯以次皆列坐,範增、張良、項伯亦得與坐,大吹大打,作起軍中樂來勸酒。

範增見第一計不成,又見魯公無殺沛公之意,那埋伏的人亦不敢動,遂以所佩玉玦,連舉三次。魯公見沛公謙遜柔和,因思劉季為人,如何便能成得大事,範增隻勸我殺他,今日請來赴會,無故便行殺他,反使諸侯笑我無能,以此不從範增之計。增見魯公不看玉塊,心內急躁,便使陳平斟酒,以目達意。陳平即舉酒向沛公前勸酒,那陳平細看沛公,隆準龍顏,有天日之表,因尋思:“沛公非常人也,他日定有大貴,若順增意,是逆天矣。”於是斟酒向魯公處多,向沛公處少。沛公已會其意,遂不致於失禮。此是陳平識沛公為真命,所以有意救援。

範增見三計不成,自歎曰:“若今日不殺沛公,他日必成大患!”因避席急出,要尋個殺沛公的人。正無措劃,卻見一壯士在帳後彈劍歌曰:

我有一寶劍,出自昆侖西。照人如照麵,切鐵如切泥。

兩邊霜凜凜,匣內風淒淒。寄與諸公子,何日得見兮?

範增聽罷大喜,這個人便可殺劉邦。此人姓項名莊,乃魯公族人。範增便附耳與莊言曰:“君王為人雖性剛,中無決斷。今日鴻門會,專為殺劉邦而設,卻再三舉玉玦,全不理論,若今日放了劉邦,後日再無此機會矣!汝可入筵前,以舞劍為樂,因而殺劉邦,汝之功不小也。”莊遂撩衣大步到筵前,曰:“軍中之樂不足觀,某願舞劍,與諸公侑酒。”遂拔劍起舞,其意常在沛公。張良見莊舞劍,有殺沛公之意,急以目視項伯,項伯會張良之意,亦出席拔劍曰:“舞劍須對舞,電鋒交錯,可以奪目,庶足娛諸公之樂。”羽曰:“諾。”項伯仗劍,與莊對舞,常以身羽翼沛公。增深悵之。張良見事急,且項伯雖身翼沛公,而力尚未加,遂出席到軍門外。丁公、雍齒攔住:“子房先生何往?”良曰:“欲出取玉璽。”陳平在後已解其意,便高叫道:“魯公性急,快放子房出去!”丁公等隻得放出。子房到外,見樊噲曰:“今項莊舞劍,意常在沛公,事甚急矣!將軍當如曹劌救莊公,奮不顧私,勇不惜命。今日鴻門困主,將軍若不舍命救援,倘主公被害,千載之下,有愧曹劌矣!”噲曰:“先生放心,願學曹劌救主,如有退避,非丈夫也。”噲大步便行,良曰:“你且後來,待我先入營。”丁公等複攔住問曰:“取的玉璽安在?”子房用手回指,撐著衣袖,遂瞞過二人,來到筵上,見項莊項伯,猶自舞劍。

樊噲至寨門外,大呼曰:“鴻門設宴,隨從人均無毫厘酒飯。我見魯公討些酒飯吃。”遂帶劍擁盾徑入。丁公等意欲攔擋,怎當樊噲力大,將把門軍士都撞倒,直進到中軍,披帷而入,用劍將帳帷挑起,直到魯公麵前,仗劍而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魯公便問:“壯士何人?”子房起身曰:“此沛公驂乘樊噲也。”又問:“來此何幹?”噲曰:“聞大王作亡秦慶賀之宴,無分大小,皆賜酒食;惟噲從早至午,尚未得餐,肚中饑渴,實是難忍,告求大王一餐。”羽命左右賜酒一卮,噲一飲而盡;又賜生彘一肩,噲以所仗劍切而啖之。羽曰:“壯哉!汝複能飲乎?”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魯公曰:“汝欲為誰死耶?”噲曰:“秦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今懷王與諸侯約曰:‘先破秦入鹹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鹹陽,秋毫無所取,婦女無所幸,還軍灞上,以待將軍;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爵之賞,乃聽細人之言,欲誅有功之人,此又亡秦之續耳,竊為將軍不取也。見今二士舞劍,意在沛公,臣不避誅戮,幹冒盛筵,一則為饑渴而來,二則為沛公申此屈抑,臣所以死且不避也。”羽轉嗔作喜曰:“沛公有如此驂乘,真是壯士!”遂令項莊不必舞劍。須臾,沛公見羽大醉,隻說入廁,即出轅門,丁公、雍齒攔住,張良急出曰:“傳魯公令:眾諸侯不勝酒力,著放出。”隨後陳平亦出,急呼:“著放出沛公。”丁公隻得放出。樊噲保定出營,有靳歙、紀信、夏侯嬰同從人接著沛公,急趨灞上。範增因計不成,又見魯公大醉,甚惱恨,退去後帳納悶。以此沛公得脫此難。

不說沛公脫離。卻有一人在帳後彈戟作歌曰:“饑熊下山,揭石見蟻,吞之入喉,不妨咳嗽而出。危乎哉!危乎哉!”

子房聽之,看其人黃白麵皮,神清氣爽,執戟而立,隻是冷笑。良問曰:“壯士如何冷笑?”其人曰:“範老枉費心,張良能識主;今日脫鴻門,他年鎮寰宇。”遂不再言而去。良歎曰:“真賢士也!”不知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項羽殺嬰屠鹹陽

卻說張良見作歌之人,語言出眾,堪薦舉歸附沛公,正欲請問姓名,隻見人報魯公酒醒,要尋沛公,張良急急轉到帳前曰:“沛公力不勝酒,已告過大王,蒙分付已回灞上去,留張良在此謝酒。”羽大怒曰:“劉邦不辭而去,汝尚巧說!”範增聽得羽發怒,急來見魯公曰:“劉邦言雖柔和,實含奸詐,前獻三計,明公統不見信,今觀不辭而去,實是欺侮!放沛公回灞上,皆是張良之計,公不可聽遮飾之詞。”羽聞增言,愈加暴怒,分付左右將張良斬訖報來。隻見張良大叫曰:“冤哉冤哉!大王勿怒。臣乃沛公帳下一借士,臣本韓國人,沛公原非主也,臣何故與他遮飾?大王威鎮天下,誰人不懼?若殺沛公,反掌之易耳,何必以設筵為由?筵前殺人,甚非長策,使天下諸侯聞之,皆以大王不敢與沛公為敵,卻賺來鴻門殺之,縱得天下,不能名正言順,百世恥笑也。願大王赦臣回灞上,將傳國玉璽,並各樣珍寶,取來獻與大王,那時即位天下之主,名分自正,天下歸服;若今日殺臣,使沛公聞之,決逃出他國,將玉璽或獻與他人,或棄毀不存,大王失此重寶,豈不所見之誤耶?”魯公聞張良之言,急著放了,便曰:“子房之言是也!不然,使天下之人笑我之怯。況我幹戈已定,四海歸心,量劉邦草芥耳,豈足與我為敵?若聽範老之言,幾壞我事!”遂令張良回灞上:“快將玉璽珍寶獻來,若複抗違,決統百萬雄兵,將灞上踏碎,汝難以保命矣!”張良曰:“謹遵大王之命。”便拜辭回灞上,來見沛公。沛公再三稱謝:“若非先生,劉邦之命休矣!”即將曹無傷拿出,斬首示眾。

沛公因問張良:“魯公有何話說?”良曰:“彼因明公回灞上,竟欲殺我,被我一篇言語說過,要我明日獻玉璽珍寶,不可失信,須當與他。”沛公曰:“玉璽乃傳國之寶,恐不可與人。”良曰:“不然,得天下者在德不在寶。若明公吝而不與,必惹刀兵,終為他所得矣。不若做個人情,明早我持去獻與他,他見了決喜,凡事皆不計較,我卻得以從容圖大事,此所謂舍小以取大也。”沛公曰:“善。”

次日,張良持玉璽並珍寶赴鴻門來見,魯公令人傳入,遂拜見,將玉璽並珍寶獻上曰:“沛公昨日蒙賜酒,今日尚病未起,恐失信,使小臣獻上,乞賜收錄。”魯公見玉璽並各樣珍寶,陳列幾上,光潤無瑕,真天下之奇寶也,心中甚喜。內有一寶,乃照星玉鬥,遂命範增曰:“此寶甚佳,與先生珍玩。”增接玉鬥在手,擲於地上,以劍擊碎,曰:“天下事去矣!我輩皆為沛公虜也,此物奚用焉?”魯公怒曰:“為臣之道,不敢齒君之輅焉。古人雲:‘君賜食,必先嚐;君賜生,必畜之。’況玉寶乎?我方賜爾,爾即擊碎,是何道理?”增曰:“齊威王恥魏惠王寶照車之珠,言:‘不過照百乘;我有四賢臣,可以照千裏。’是古人重賢不重寶也。臣今所重者,沛公之首,乃天下之寶,奈明公不聽老臣之言,遂失此機會,今卻受此無用之物。此有激於中,所以擊碎,非虛君之賜也。”魯公曰:“沛公怯弱,終不能成大事。”增曰:“昔者鄧侯不殺楚文王,而楚卒滅鄧;楚子不殺晉文公,而晉卒滅楚子。今明公不殺劉邦,此人必與公爭天下矣!今若放之生,如放龍歸海,縱虎入山,欲再拘攣,不亦難乎?”良曰:“不然!大王威武,天下莫敵,力能扛鼎,勢能拔山,九戰章邯,力降子弟,各國諸侯,肘膝而見,較之鄧侯楚子,天壤懸絕。況沛公入關,凡事不敢自專,等候大王,可見無遠大之誌。今君比文公晉侯,抑又過矣!”魯公曰:“料沛公無能為也!張良,爾且隨我議事,沛公處用你不著。”增曰:“大王前日要殺張良,被他掩飭過;今又留在左右,恐非心腹。明公察之。”羽笑曰:“先生過慮!張良不過一儒士耳,在我側有何欺誑?”增曰:“明害者可防,暗損者難測,明公更思之。”羽曰:“匣有寶劍,誰當我哉?”遂不聽範增之諫。張良隻是冷笑。

卻說魯公召眾將計議曰:“關內已破,玉璽已得,但降王子嬰尚未來見,諸侯如何賓服?可差人寫書與劉邦,討子嬰來誅之,則大事定矣。”遂修書一封,差人赴灞上討子嬰。

沛公見書曰:

我與爾共伐暴秦,掃黔黎,拯民塗炭。吾今入關已十餘日矣,三世子嬰,久不來見,此必爾占晞不發,意或他圖。我統大兵,與爾比武,以為何如?

沛公觀罷書,召諸將議曰:“項羽今已違約,竟王關中,書取子嬰,詐為降楚,塞諸侯之口,複懷王之命。意欲不與,又恐動兵;意欲與之,甚失初意。”諸將曰:“羽勢不可敵,當以子嬰與之。倘其誅戮,愈見明公寬德,天下自有公論。”沛公召子嬰出,諭之曰:“爾前日歸降,念一國王爵,順天投首,不忍加誅,即時釋放。不意魯公違約,欲王關中,今日持書來取。爾當備寶貨婦女投獻,彼貪而好殺,若得金寶,彼必喜悅而全汝之命。爾宜一往,不可自誤!”子嬰大哭曰:“既降沛公,已得生矣,今複投見魯公,性命決然難保。”諸耆老公子曰:“沛公長者,寬仁容眾,決不可失也!”俯伏在地。沛公曰:“魯公威武甲天下,不可抗違,若或遲延,定遭毒手。”眾公子耆老曰:“不可降!不可降!不如棄鹹陽而走,尚可以延殘命耳!”子嬰曰:“我若逃去,百姓決遭殘虐。我為君不過數日,又無恩澤及民,使民被害,吾不忍也!”眾人聞子嬰之言,莫不下淚。

子嬰仍來軹道旁請見。隻見層層甲士,燦燦幹戈,萬縷征塵,一天殺氣。魯公一馬當先,看那子嬰時,素練係頸,縞衣拖身,二繩係背,口銜款表,魯公接過表來觀看,表曰:

始皇之孫扶蘇之子三世子嬰上言:伏以秦祚中絕,嬴圖失所,七廟亡祀享之禮,四海蹈塗炭之災,大喪人心,遂至瓦解。玉符西指,六國從風,黃鉞下臨,群兒束手。威令衍不速之命,神武昭不殺之恩。臣嬰等非敢望宗廟以承宗,惟求守墳墓而延日,百日荷再生之福,一門沾重見之光,早賜生全,願投肝膽,周封不斷,姬錫有根。湯王存夏後之宗,遂成六百之統;武王樹殷胄之後,乃開八百之基。大王繼殷周而王關中,存嬴氏而宏楚胤,臣嬰等下情,無任戰栗恐迫之至。

魯公看罷表文曰:“爾祖虜六國之子孫,害天下之百姓,遺患於汝,汝有何說?”子嬰曰:“廢關東六國者,乃先祖始皇之所為,非臣之罪也。王必欲殺臣,臣亦不敢怨。但鹹陽遭二世殘暴,百姓未得安生一日,今日大王入關,百姓已再見天日矣。願殺臣以雪天下之恨,惟望存百姓以服天下之心。臣雖死猶生,大王德威兼虛矣。”嬰言未盡,魯公急喝英布下手,隻見英布一劍,將子嬰殺了。霎時間愁雲生大,黑霧漫漫,四下悲哀不絕。

卻說秦民見殺了子嬰,又見天日昏暗,一齊呐喊,振動天地,盡道沛公有德,萬代至君;魯君不仁,滅門絕戶。那魯公聽得這話,大怒,便傳令著大小將校,盡將鹹陽百姓殺死,範增急下馬來諫,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項羽違約僭王號

魯公見秦父老宗室,齊聲發怨,欲盡殺之。隻見範增急下馬至魯公前大呼曰:“不可!不可!昔劉邦入關,秋毫無犯,約法三章,深得民心。今大王恩信未施,先殺子嬰,卻又殺鹹陽百姓,恐人心一失,天下不可圖也!”魯公曰:“我今率天下諸侯,共伐暴秦,子嬰乃秦王也,如何不殺?隻百姓齊聲毀辱我,即是叛逆,若少存留,定為後患。”增曰:“昔魯公殺一無罪宮女,遂致九年旱澇;景公怒殺宮妃,台傾三裏。隻因無罪殺人,化為飛蝗,殘食五穀。故古人雲:‘一夫銜慨,六月飛霜;匹婦含冤,三年不雨。’今愁雲黑霧,因是無罪殺了子嬰,以致上天垂象。可憐百姓無辜,若行屠戮,有傷和氣。”範增正苦諫之間,隻聞鹹陽百姓喊聲不止,魯公愈加忿怒!不聽增諫,隨令英布催趲人馬,大肆屠戮。一時殺秦公子宗族八百餘人,文武百姓四千六百餘人。積屍滿市,流血滿渠。鹹陽百姓,閉門關戶,路上通無人行。魯公尚怒氣不息,又要將鹹陽一城百姓,盡數殺滅。範增見了,放聲大哭,複又向前攔住,以頭抵馬首而諫曰:“昔湯王時,天下大旱,湯以己為犧牲,禱於桑林之野,以六事自責,三日,遂大雨。湯舍身尚為百姓,況秦民無罪,今日屠戮,上幹天和,大王獨不懼之乎?”魯公見增苦諫,然後傳下將令,著三軍收兵,遂徑入秦宮,周回看了一遍,隻見樓台掩映,殿宇巍峨,乃歎曰:“秦有如此富貴,不能守,可惜可惜!”增曰:“隻因殘虐百姓,不聽苦諫,乃至此耳!”羽默然不答,遂出宮至本營。

天色已晚,羽命掌燈,請範增議事。增至帳下,羽曰:“今既入關,已得玉璽,又殺了子嬰,秦已滅矣。天下不可一日無主,吾欲繼此而王於關中,先生之意,以為何如?”增曰:“諸將佐從明公遊者,不過望封侯蔭子,攀龍附鳳,以享富貴耳。今聽公此舉,正合眾人之意。但須請命懷王,討一道詔旨,然後即王位,方名正言順,免天下議論。”羽曰:“善。”遂令項伯赴懷王處請命。

一日,伯到彭城,致命懷王,懷王曰:“吾前已有命,但先入鹹陽者為王,又何必請命?”伯又再拜致命曰:“魯公功高望重,沛公力弱勢孤,不若大王命魯公為王,足以鎮撫百姓。”懷王曰:“不然。信者,人君大寶也,前約已定,若複更張,是失信於天下。爾速回,但如約耳!”伯辭懷王,回見項羽,項羽曰:“懷王詔命如何?”伯曰:“懷王惟以先約為王,不肯發詔。我又再三懇告,但曰如約耳。”羽大怒曰:“懷王用乃吾家所立,又無征討之功,何以得專主約也?況平定天下之績,皆諸將為我用力耳。今乃仰求於人,非大丈夫之所為也!”遂令擇日上號。範增曰:“尊號須要合古,又要稱上意,若要停當,必問張良。他多讀書,最知曆代尊號,如若合上意,便是忠於大王,若是欠當,就是欺昧不肯實說,大王當殺之,以正國法。”魯公隨即召張良。

張良從灞上來,方欲見魯公,聞召即至。魯公曰:“我欲王關中,但未有尊號,聞汝多讀書,五世相韓,必知帝號,務要斟酌停當,要服天下諸侯。”良自思:“此必是範增見識,將這個擔子放著在我身上,若我正名上尊號,定致魯公猜疑,卻用讒言害我,我隻從頭說起,隨他自揀。”張良便曰:“尊號各有不同,容臣細說,在大王揀用。自古聖帝明王,有天下必有國號,如三皇之後有五帝,是那五帝?少昊、顓頊、帝嚳、帝堯、帝舜也。少昊名摯,字青陽,姬姓也,以金德王天下,建都於曲阜,鳳凰來儀,遂以鳥名官,在位百年而後崩。顓頊,黃帝之孫,昌惠之子,亦姬姓也,以水承金,在北方,主冬。顓項治天下,十二歲而冠,二十登帝位,以水紀官,在位七十八年,年九十八歲。帝嚳,亦姬姓也,其母不覺生而神異,以木承水,建都於亳州,在位七十八年,一百五歲而崩。帝堯姓伊祁氏,其母慶都,懷孕十四月而生堯於丹陵,命名曰放勳,眉有八彩,豐下銳上,十五歲佑帝摯,受封於唐,年二十登帝位,以火承木,建都於平陽,景星耀天,甘露下降,鳳凰止於庭,芝草生於郊,廚中有生肉脯,其薄如翼,鼓動則風生,使食物寒而不臭,在位五十年,舜攝位二十八年,壽一百一十八歲而崩。帝舜姓姚氏,其先出自顓頊,母見長虹,意感而生舜於姚墟,因姓姚氏,字都君,家於翼州,以土承火,年六十一歲即帝位,九十五歲使大禹攝政,壽一百歲而崩。此五帝也。蓋帝者,天號也,德配天地,不事幹戈,不行殺伐,揖遜有天下,大王可稱之乎?”羽尋思:“我殺了子嬰,以征誅天下,有愧五帝,似此不可以稱號。”乃曰:“帝號恐未穩,汝可說王號如何?”良曰:“五帝之後,有三王,夏、商、周是也。夏禹王姓姒,名文命,字高密,長於西羌,堯命為司空,繼父鯀治水,以金承土,都安邑,壽百歲;相繼十九王,共四百三十二年。殷乃帝嚳之後,姓姬,名履,字天乙,是謂成湯,身長九尺,肩四肘,有聖德,放桀於南巢,即天子之位,以水承金,年百歲而崩;相繼三十一王,享國六百二十九年。文王因商紂無道,修德政,三分天下有其二;武王繼立,觀兵於孟津之上,四年始伐紂,為天子,以木承水,年九十二歲而崩;相繼三十六王,享國八百六十七年。此三王也。克勤克儉,敦仁尚義,厚德好生,不私一身,而專為百姓,如治水之勞,禱雨之勤,諫紂致囚,皆是三王盛德,大王可稱之乎?”羽曰:“王號可稱。但不知王之下,又是何號?汝可再與我一說。”良曰:“王之下有五霸,齊桓公,宋襄公,秦穆公,晉文公,楚莊公,此五霸為天下除殘去暴,各霸一國,假仁尚義,威武強大,人皆恐懼,大王可稱之乎?”羽曰:“王號雖宜於古而不合於今,霸業雖合於今而未盡乎古。若合古今而兼有之,不若稱楚霸王。我生於楚,自淮以北為西楚,爾群臣草詔,當以我西楚霸王,頒行天下。”範增急出止之曰:“王號可稱,霸號不可稱。古人雲:‘大霸不過五,小霸小過三。’大王不可聽張良之言,誤稱霸王。”羽曰:“五霸享年最久,我之所行,正合五霸。今稱霸王,乃吾自立,張良不過分列三等,豈敢誤我?先生不可見錯!”範增低首不語,遂退帳後。羽重賞張良,擇日拜郊,布告中外,遂稱為西楚霸王,王楚地九郡,以彭城為都,陽尊懷王為義帝,遷於江南彬州,實不用其命。

又說秦府庫被沛公兵初入,各爭取財貨,已空虛矣。至是霸王費用不敷,欲要賞勞功臣將士,無處支給,因問範增曰:“眾將士隨我征進,一向勞苦,今欲發府庫錢糧,以酬其功,但庫藏空虛,何以支給?”增曰:“此最容易。沛公先入鹹陽,財貨所在,他盡知其詳,召沛公、張良來問他,必知下落。”霸王差人灞上,召沛公。隻見張良聞知,急使人說與沛公可早來,如霸王問錢糧事,但雲張良盡知。沛公依言遂來,見霸王畢,霸王曰:“爾先到鹹陽,秦府庫錢糧,如何不見下落?”沛公曰:“秦府庫糧,臣初到未得細查,聞張良曾說他知下落。”霸王即召問張良:“爾知其詳,如何不說?”良曰:“大王不問及,臣不敢說。秦之寶貨錢糧,自孝昭累積到始皇,他家財富,天下無有其比,今日如何空虛?隻因修驪山時將寶物財貨,費了一半,其餘蓋收入始皇墓中。後來胡亥又將府庫錢糧浪費,以此空虛。”霸王沉思一會,便問範增曰:“既寶貨在始皇墓中,何不差人掘開取出,以勞軍士?”增曰:“始皇墓中,不過陳設平日玩好之物,如何有財物?”良笑曰:“軍師不知也!聞始皇墓方圓八、九裏,高五十尺,以珠玉為星鬥,以水銀作江河,以金銀圍繞其槨,以百寶設於柩前為珍玩,以營女數百人為殉葬,六國奇寶,如珊瑚瑪瑙,翡翠琉璃,盡在始皇墳墓中,每夜半,常有光彩發現,如何無財物?”霸王聽說歆動,便要差人掘墓,增曰:“始皇雖無道,乃帝王墳墓,無故不可輕動。若掘開取物,其跡似劫墓矣!大王初即位,決不可為也。”霸王曰:“始皇無道,並吞六國,費天下之財,竭天下之力,殘虐百姓,甚於桀紂,焚書坑儒,惡貫天地。我今既殺子嬰,誅滅其族,此恨未解,正欲掘墓鞭屍,然後快於心也,豈獨愛秦之寶貨哉?”次日,遂領人馬十萬,來掘始皇墳墓。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霸王封天下諸侯

卻說霸王領兵至驪山,隻見:

蒼鬆籠殿宇,古柏映樓台。明堂容萬馬,山勢擁千蛟。石欄盤白玉,神路貫天衢。左右列獅駝虎豹象,東西列文武鐵衣郎。戟門壯麗,為千百年之規模;陵寢巍峨,有億萬載之形勢。

霸王下馬到墓前,親監軍卒掘塚。那三軍呐一聲喊,人人奮力,個個爭先,斧聲振地,塵土遮天,鳥獸潛跡,狐狸喪膽。一連三日,大塚已開,不見正穴,百般搜尋,莫知墓所。霸王焦躁,急傳令有知穴者重加賞賜。隻見一人高叫:“大王欲知穴道,惟小臣可以開得。”霸王看其人,乃英布也。霸王便問曰:“爾如何知始皇陵寢穴道?布曰:“臣昔時曾修驪山大工,督管夫役修墓,所以盡知穴道。”霸王大喜,便命英布率領眾軍卒,自正北向正南,平掘有十丈長,入地有五丈深,遂有空隙處。又掘五六尺深,隻見有石牌樓豎著,裏邊都是石城石門,再無土地,兩扇石門緊閉。英布便令軍土爬上城頭,有兩條石龍,一升一降,中間有石管心,用鐵錘打碎,裏麵一聲響,管心落地,石門遂開。入到石城,中有大路,皆白石砌就,兩邊俱有欄杆,行有二裏遠,方是墓門。推開墓門,見裏麵有大殿、享殿、寢殿,三宮六院,蓋造十分齊整。寢殿中便是始皇靈柩,麵前陳設寶貨,周圍堆積金銀六十萬,各樣寶物一百二十件,盡數起出。欲要擊碎始皇石柩,英布諫曰:“不可,此石槨也,內藏石柩,中有鐵箭鐵炮石子,若走動消息,裏邊箭炮石子打出,決傷軍士,不若仍用土填滿,庶幾無事。”霸王從其言,將金銀寶貨載回賞軍。又見阿房宮樓閣華麗,光耀雲霄,聯絡不絕,霸王歎曰:“此秦之所以亡也,費盡天下財力,方成驪山、阿房二宮。我為王,留此故跡無用。”遂命軍士將阿房宮燒毀,相連宮院,盡皆延燒,三個月煙焰不絕。霸王燒盡阿房宮,遍鹹陽城中,無一家不驚惶,無一人不怨恨。

眾諸侯屯軍日久,各有思歸之念,因與範增計議曰:“我等長在此屯住,霸王又無封爵之賞,各地方倘有變亂,何以處之?”增曰:“我正欲奏知王上,不意諸公乃有此議。”隨同諸人來見霸王,進言曰:“天下諸侯各將士,隨陛下伐秦,俱有勤勞,今屯住日久,費用甚多。乞奏陛下,照功封賞,使各歸故土,深為便益。”霸王曰:“諸侯久住於此,正欲加封,卿等所奏,實合朕意。”因又與增密議:“昔懷王約先入關者王之,今沛公先入關,當王關中,就如照功加封,沛公亦當首先封王,必建都鹹陽,但恐據關阻險,深為後患,以此遲疑未決。先生有高見,早為區畫,然後好以次加封。”增曰:“巴蜀乃秦之地也,山川險阻,地方艱苦,封沛公為漢王,亦不失為關中之地;卻將章邯、司馬欣、董翳封為三秦王,阻住漢中之路,使他南無所進,東無所歸,老死漢中。雖為加封,實是左遷也。”羽曰:“此計甚妙。”於是傳令著軍政司,核查諸侯並各將士功績,依次封賞。乃封沛公漢王,都南鄭,管四十一縣。其餘各有封賞,章邯為雍王,都廢丘,管上秦三十八縣;司馬欣為塞王,都櫟陽,管下秦一十八縣;董翳為翟王,都高奴,管中秦三十縣;申陽為何南王,都洛陽,河南二十縣;司馬卬為殷王,都朝歌,管河南三十二縣;英布為九江王,都六合,管四十五縣;共敖為臨江王;吳芮為衡山王;田安為濟北王;魏豹為西魏王;張耳為常山王;臧荼為燕王;趙歇為代王;田橫為上齊王;田鬱為中齊王;鄭昌為韓王;陳勝為梁王;田榮為前齊王;田慶為前趙王;陳餘為北趙王;田市為交東王;項正為春勝君;項元為安勝君;範增為丞相,稱亞父;項伯為尚書令;鍾離昧為左司馬;丁公為左將軍;龍且為大司馬;季布為左司馬;雍齒為左將軍;劉存為後將軍;陳平為都尉;韓生為左諫議;武涉為右諫議;桓楚為大將軍;子英為引戰大將軍;子琪為大將軍;韓信為執戟郎。各封爵已畢,排設筵宴管待,遂頒詔傳布中外不題。

卻說沛公眾將,見封沛公為漢王,皆失色,莫不曰:“巴蜀秦之罪地,我主公先入鹹陽,卻反左遷於漢中,此必範增之計也。不若會聚眾將,糾集人馬,與霸王對敵,務如懷王之約,庶免老死褒中。不然,決不能生還鄉裏也!”樊噲高叫曰:“眾將說得是,我便為先鋒,同我殺霸王去。”漢王亦大怒曰:“王我於關中,建都鹹陽,此乃懷王之約!今卻遷我於罪地,重山峻嶺,豈可以一朝居乎?”丞相蕭何等諫曰:“雖王漢中之惡,不猶愈於死乎?能詘於一人之下而伸於萬人之上者,湯武是也。臣願陛下王漢中,養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也。”張良亦諫曰:“蜀雖秦之罪地,內有重山之固,外有峻岩之險,進可連並天下,退可據險而守。楚雖有百萬之眾,豈能寇我耶?此正興漢之地,養武之國也。大王正當歡欣領命,指日即行可也。若少有不滿之意,彼必尋事致害,反中其計。範增終日隻要害大王,大王尚不知機,反欲與楚作對。況楚兵強勢重,豈能與之抗乎?”漢王起謝曰:“若非先生之言,幾自誤矣!”酈食其曰:“居漢中有三利,若居關中有三害。何謂三利?蓋蜀地道路險,且人不知虛實,其利一也;操練軍卒,慣於登涉,其利二也;人心思歸,各相努力,其利三也。何謂三害?蓋豐沛雖為故鄉,韓魏臨境,易知邦內之事,其害一也;苟欲起兵卒以攻楚,範增必知深淺,易得防備攻擊,反生不測之患,其害二也;人心或動,莫不喜大而欺小,好強而怯弱,見楚家興旺,因而奔歸,大王誰與為守?此三害也。大王當忍勵,臥薪嚐膽,王業可圖,天下可得也。”漢王大喜,遂議啟行不題。

範增忽思劉邦乃火命人,凡旗幟尚赤,今居漢中,乃西方,為金地,金得火,必成大器,急來見霸王曰:“劉邦封他為漢王,甚有不滿之意,諸將皆出山東人,又各爭忿不平,以為陛下背約。若不就此除之,決有後患。”霸王曰:“封詔已出,業已定矣,又何更張?”增曰:“明日眾將來見陛下,隻問他:‘我封汝為漢王,爾去褒中,去也不去?’他若言去,是自專矣;若言不去,是欲王關中矣,陛下即令斬之,以除此患。”王曰:“善。”

次日,漢王等來見霸王,行禮畢,隻見霸王問曰:“漢王,我封爾褒中,汝去也不去?即便說來!”漢王曰:“食君之祿,命懸於君手,怎敢說去也不去?臣譬如陛下馬也,鞭之則行,攬轡則止耳。”霸王笑曰:“卿可說善喻矣!”遂無殺漢王之意。及退回漢營,子房急求見曰:“大王知今日之危乎?”漢王曰:“不知。”子房曰:“陛下洪福甚大!方才霸王問大王去也不去,若不是大王善於答應,決有殺身之禍。”漢王聞說愕然,便問良曰:“似此久住,恐生不測,為之奈何?”良曰:“待臣會項伯、陳平,再作商量。大王可分付預修行裝,待霸王命下,即便起身,庶免謀害。”於是張良會項伯、陳平備說範增謀害之意,漢王今急欲起身,未有脫身之計,想二公必有妙算搭救,若他日漢王得地,決不敢忘今日也。陳平沉思半晌,向張良附耳雲如此如此,良曰:“此計甚妙。”不知陳平用何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陳平定計救漢王

霸王封諸侯日久,未得差人致命義帝,又聞車駕尚在彭城,不肯幸彬州建都。霸王因召群臣計議此事,何以處之?陳平出班奏曰:“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今陛下既頒詔為天子,改號封天下諸侯,卻又致命懷王,是有二天子矣。外邊百姓皆雲:‘以臣封臣,古今罕有。’若果有此言,不足以服天下。臣有愚見,此時急差亞父領二驍將,立等義帝起身,遠處僻地,就如廢置一般,亦不必致命,庶可以塞百姓之言,免天下議論。”羽曰:“此言正合吾意。”隨命範增:“領桓楚、於英,赴彭城催逼義帝往彬州建都。仍將彭城修飾齊整,朕欲往一觀,不忘故土之意也。”範增不敢違命,隻得啟行,因來辭見曰:“臣雖領命赴彭城,恐左右蒙蔽聖聰,臣有三事上諫,乞陛下留神:第一不可離鹹陽,蓋鹹陽自古建都之地,沃野千裏,天府之國也;二當重用韓信,蓋韓信有元戎之才,但時未遇耳,若陛下舉而用之,兵隨將行,將逐兵行,縱橫天下,所到無敵,如不欲用,即殺之,免使歸他人,為後患也;三不可使漢王歸漢中,且稽留在鹹陽,待臣還再作區處。此三事至緊要,不可忽也。”霸王曰:“卿去早來,所言三事,朕記在心。”範增遂同桓楚、於英赴彭城去訖。

且說次日陳平上表曰:

國家以理財為先,聖人以儉用為本。財不理則出入無度,費用無經,財力盡而死必去矣;不儉則奢侈日靡,倉庫日虛,民不聊生,而國必亡矣。陛下初登大寶,以民為天,若不節用,何以為治?現今諸侯集聚鹹陽,每一路諸侯帶領本部兵馬,不下三四萬,總約大數,何止百萬?所用不可勝數,倉庫空虛,錢糧將盡。如一路諸侯,支酒食二十五擔,羊一十五隻,豬二十口,大牛五頭,麥二百斤,柴四十擔,兵吏人等以十萬為率,每名日支米二升,雜豆一升,料豆二升,草二束;通算每日總支酒三麵擔,羊二百隻,豬四百口,大牛百頭,麵四千斤,柴八百擔,米二萬石,料豆二萬石,雜豆一萬石,草二萬束。以百萬算來,費用不資,臣實寒心。若不急令還國恐百姓力難支持矣!伏乞聖裁臣等下情,不勝懇切之至。

霸王看罷表文,即時傳令,著新封諸王,限五日內俱還國,惟漢王且留鹹陽,另有別議。張良聞知大驚曰:“漢王休矣!若範增回關中,必有謀殺之意,如何得走漢中。”急來見漢王。王曰:“今日霸王分付諸王皆令還國,惟劉邦另有別議,此必謀害之意,為之奈何?”良曰:“大王老小,皆在豐沛,明日可上表,隻說給假搬取家小,臣有救大王之計。”

漢王隨令酈生作表,次日投進,表曰:

聖王以孝治天下,而天下莫不歸於孝,使父子和睦,仁愛浹治,不變時雍,遂成至治。臣邦豐沛小民,從風西向,仰托鴻猷,受封王爵,天下之至榮,千載之遭際也。臣身雖榮,父母妻子,遠在故土,末得闔門共居,以享天樂,意欲差人搬取,又不得親掃墳墓,榮歸鄉裏,以彰陛下恩及歿存之德;伏乞留兵馬駐紮鹹陽,隻身領數騎赴豐沛,給假限三月,搬取家小,共沐王化。下情未敢擅便,伏惟聖裁,不勝惶恐之至。

霸王看罷表曰:“卿欲回豐沛,搬取父母,亦是人子孝親之意,但恐非其本心,或因朕昨日留卿且在鹹陽,故有此奏也。”漢王曰:“臣父年老,無人奉侍,懷思日久,見陛下新即位,不敢冒幹。今見諸侯還國,皆得歸省父母,獨臣留此,又不知何日得見臣父。”漢王說到痛切處,哭泣不止。張良出班奏曰:“漢王不可放他搬取家小,隻可獨遣還國,陛下仍著人取太公並家小為質,庶漢王無別心。”霸王曰:“我意要留漢王且在鹹陽,未可放回,正恐他有異誌。”陳平出曰:“陛下既封劉邦為王,已布告天下,今複留此,恐不足以取信於中外,不若從張良之諫,以太公為質,乃令漢王還赴褒中,既全大信,又得管束漢王之心。”霸王曰:“既議停當,準著漢王還國,不許給假回豐沛。”漢王拜伏在地不起。霸王曰:“卿且赴褒中去,待朕建都彭城,將卿老小供給養贍,從容著人來取,亦不失奉養之意。”漢王就拜謝曰:“感陛下大恩,生死不能忘也。今即辭陛下赴褒中去。”隻見鍾離昧上諫曰:“前範亞父臨別時,曾說不可放漢王入褒中去,今陛下如何忘了?”霸王曰:“留他老小住彭城,已管束之矣,又何稽留漢王?況封詔已傳播內外,如何信亞父之言,使朕失信於天下也?”遂不聽鍾離昧之諫。有韓信歎曰:“使漢王入褒中,不帶家小同行,正中其計矣!他日以思歸之心,奮鷹揚之勇,吾輩皆為所虜也!惜亞父之言成畫餅耳!”

卻說漢王回營,即令分付大小將士,作急起行。於是眾將整率人馬,簇擁漢王離鹹陽。隻見關中百姓,聞知得漢王啟行,扶老攜幼,塞滿道路,何止有數萬人哭倒在地。為首有數十老人曰:“我等指望大王為關中之主,不想今大王往漢中去,又不知何日東歸,得再見天顏!”攀轅拊轍,戀戀不忍去。漢王撫之曰:“爾等各安生理,無生異心,他日入關,又得相見。”百姓又要遠送,蕭何急止之曰:“霸王法度甚嚴,汝等不可隻顧遠送,恐知覺,汝等反其受害。作速回去!”百姓尚哭不止。張良令樊噲快揮人馬,奔峽山驛大路而行。九十裏,至安平縣;四十五裏,至扶風縣;四十五裏,至鳳翔郡;三十裏,至迷魂寨;三十裏,至寶雞縣;五十裏,至大散關;六十裏,至清風閣;六十裏,至鳳州,入棧道。漢王人馬俱山東人,不識險路,看見連雲棧如此險峻,各人大叫曰:“我等過此險路,若有人在此把住,要害我等,再不想得生還矣!與其束手而死,不如與楚決一死戰,大丈夫之所為也!”那樊噲便道:“說得是!”大喊一聲,率領眾將,又要殺上鹹陽。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張子房燒絕棧道

卻說樊噲等見棧道十分險惡,人人有思歸之意,各呐一聲喊,便要殺回關中來;漢王亦怒曰:“我奉懷王約,先入關者為王。誰想背了前約,聽範增奸計,左遷我來到這等險峻去處!又著章邯等三人,阻塞東歸之路,縱使騰雲也出不去。不如從眾人之意,此時三秦尚未據守,正好殺上鹹陽,與他拚個死活,倒是良策。”蕭何、張良、酈生下馬跪伏在地曰:“不可信眾人一時暴性,貽誤了大事。褒中雖險,乃大王興王之地。況西南靜僻,隨大王招軍養士,霸王決不得知。待人馬強壯,兵勢嚴整,那時還定三秦,天下不難圖也。若今聽眾人之言,倒轉東向,霸王率三秦而西來,勢如壓卵,欲求再用為漢中王,不亦難乎?”漢王從其言,即令樊噲催趲人馬,向褒中來。前到金牛嶺,漢王曰:“如何為金牛嶺?”酈生曰:“昔蜀道無路往來,秦惠王要兼並六國,聞蜀中有五個力士,俱有神力,秦乃用生鐵鑄五個鐵牛,置於秦地,詐言鐵牛每日糞金五鬥,秦國以此富強。蜀主聞知,遂以為實,乃令五丁力士開山鑿路,通入秦國,盜竊鐵牛。五丁既開了山路,來到秦地,不想鐵牛俱是假設。遂伐蜀。”

漢王正行之際,隻見子房下馬近前奏曰:“臣良送陛下到此,欲辭回韓國。”漢王大驚曰:“先生一向與邦相從,深得教益,一時不相舍,今欲辭歸,使劉邦何所依附?”良曰:“臣辭陛下往東行,雖看故主,實與陛下去幹三件大事。”王曰:“那三件事?”良曰:“一者說霸王遷都彭城,留關中與陛下為建都之地;二者說諸侯反楚歸漢,且令霸王無西征之意;三者與陛下尋一個興劉滅楚定天下之大元帥。幹了這三件事,臣在鹹陽與陛下相會。願陛下百事忍耐,不要急躁。漢中不過暫居,多則三年,少則一、二年,管教陛下東歸。”漢王曰:“果如先生之言,劉邦雖受苦萬千,亦不敢埋怨。但先生所舉元帥,有何憑信?”良曰:“臣有角書一紙,內有臣手字,並與陛下平日密言之事,陛下須留用,不可失也。”漢王執良之手涕泣曰:“先生不可失信!如見太公,為我懇懇拜上,善加調攝,撫養老小。一日得東歸,尚有迎養之日。非是敢拋棄父母,隻因霸王背約強暴,不得已赴褒中以圖苟免耳。”良曰:“謹遵王命。”又與蕭何相別,拉在無人去處,暗與定計道:“這般這般,如尋得破楚元帥來,丞相可用意舉薦。”何曰:“先生放心,憑你角書,已知其為大將,焉敢蔽賢誤國耶?”張良辭了漢王及眾將,帶領五個從人,複回舊路,往關中來不題。

且說漢王大軍正行之間,隻聽得後軍一齊叫苦不迭。漢王回頭看時,隻見烈焰連天,濃煙遍野,隨處火焚三百裏,相緣燎徹萬家村。漢王亦大叫曰:“此必是張良孺子放的火,燒絕棧道,使我不得東歸矣!卻不知又是何主意?”諸將士齊聲怨罵張良,各個放聲大哭曰:“我等生為關內人,死作褒中鬼,何日修起棧道?”眾人正嚷鬧間,隻見蕭何向前附王耳曰:“大王不可怨罵張良。臣昨日與張良相別時,曾說燒絕棧道,有四件利益:一者使霸王聞知燒絕棧道,料我主再無東歸之意,他亦無西顧之憂矣;二者使三秦高枕,不為嚴備;三者使隨來人安心在漢中,奉事大王,再無思歸之意;四者使諸侯無相攻擊,而盜我之兵也。有此四益,大王何故怨罵張良?”漢王聞說,大喜曰:“若非丞相之言,幾乎誤怪子房矣!”遂令三軍前進。

一日,漢王到褒中,擇日即王位,安撫百姓,施仁布德,治民以寬,漢民莫不悅服。此年五穀豐熟,家家快樂,處處笙歌,漢王甚喜。於是封蕭何為相國,曹參、樊噲、周勃、灌嬰等以下,各有封賞。招賢納士,積聚糧草,漢中不數月,道不拾遺,夜戶不扃,行人讓路,家給人足。國中大治。

且說張良燒了棧道,來到鳳嶺,暫歇半日,過鳳州,出益門,將到寶雞,隻見一支人馬,攔住來路,高叫曰:“子房公休走,亞父著我在此專等,誰想果從這裏來!”張良大驚,正要下馬詢問來曆,那馬上將軍便道:“子房公不要忙,我有話說。”不知說出什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張良複為韓報仇

卻說攔住張良者,乃項伯所使也。伯恐棧道難行,預先差心腹人,暗於關津隘口,迎接張良,不意果在此處接著。其人備道項伯奉迎之意,良曰:“項公如此遠慮,可謂極厚友道矣。”隨叫入城見了項伯,深謝差人遠接。遂更換衣服,近晚出城,打聽霸王消息。因訪問各路諸侯還國如何?又問韓王曾來見霸王否?有人傳說韓王姬成來見霸王,因是來遲,又見張子房隨漢王入褒中,聽信讒言,將韓王殺了,昨日靈柩發回本國去了。張良聽罷,隻是暗暗叫苦,慌忙回到項伯家,一夜不睡,淚如雨下。等到天明來辭項伯,要回本國。項伯曰:“一向因國事不閑,未得請教,今專人接先生來家,正欲朝夕伺候,如何方到,就欲相別?”良曰:“昨因更衣出外,訪問韓國本主,不意因為張良從漢王入褒中,被霸王殺了。良聞此信,恨不能死,急欲回國葬本主,就安置家小停當,一月內再來相見。”伯曰:“雖是如此,某何忍遽別?”良曰:“明公若留良一日,是增良一日之罪矣!”項伯見良去意甚急,不敢苦留,遂齎發盤費,當日辭別就行。伯曰:“我一月內差人遠迎先生,不可失信!”良曰:“當差心腹數人接我,不可使人知道,尤見明公始終交情也。”伯曰:“謹領尊命。”

張良同原帶數人,星夜奔回韓國來。見了韓國諸公子,遂致祭於韓王,放聲大哭,以頭觸地曰:“良實不忠,致使項羽誤害我主,不世之仇,良當為我主報之,雖肝腦塗地,亦不惜也!”言罷又哭。諸公子勸解,遂回本家省問家小。停當數日後啟行。

來到中途,果見項伯差人遠接,臨晚進城,徑投項伯家來。相見禮畢,遂在書房中安歇。伯見良來,甚喜,因問:“先生今往何處去?”良曰:“故主已死,殘軀多疾,欲效老子玄默之術,學莊周放蕩之遊,羨箕山之巢許,愛首陽之夷齊,罷名利,喜觀雲水,避是非,樂處山林;倘遇蹈隱高人,得聞妙語,使性學複明,身心無病,是我之實心,乃良之至願也。至如佩玉鳴鸞,乘軒衣冕,宰正百官,儀刑四海,折衝樽俎之上,卻敵談笑之間,今日賜官獬豸,他年圖畫麒麟,不足以動良之念也。”項伯聞張良之言,知他無仕進之心,遂留閑住數月,以盡故舊之情。

子房住了十數日。一日,項伯入朝未回,子房信步閑行,來到後花園內,隻見牆高數仞,門闊三尋。花萼池邊,薔薇叢裏,見一座小樓,槐蔭遮枕席,鬆影蔭階除。子房看樓匾,題曰:“萬卷書樓。”嚐聞古語雲:“欲窮千古事,朝暮伴書樓。”子房登樓閑玩,隻見左壁一帶書架上,盡是石刻竹簡;右壁一帶書架上,盡是各處進來文策。揭開觀看,有六國諸侯諫議奏章。蓋因項伯是尚書令,以此進來各處文策,先與項伯看過,方敢封進,正本俱留在內,副本項伯留看。子房從頭揭過,其中或有一偏之見,或有不通之說,或有私相標榜,或有因而嫉害,或有迎合上意,子房看了,皆不喜。臨後揭開一策,語言超眾,立意深遠。子房看了一遍,嗟歎不已,又驚又喜!驚者恐項王任用此人,喜者喜其得見此奇特之士,若使歸劉作破楚大元帥,韓仇可報,漢業可興,項羽從此休矣。展開表曰:

臣聞治天下之道,貴審天下之勢,貴識天下之機。勢者明強弱,察虛實,知利害,詳得失,然後天下可得而理也;不然則雖強勝一時,不過恃其勇力,終必敗己,未足以與其勢也。機者辨興亡,定治亂,窮幾微,明隱伏,然後天下可得而圖也;不然,則草莽倥傯,苟簡得國,終難久安,未足以會其機也。今陛下雖霸關中,人心未服,根本未立,民畏其強而已,懼其威而已,格其麵而已;然強可弱也,威可抑也,麵非心也,三者乃陛下之所恃,使一旦餒而不振焉,天下不可一朝居也!欲望長治,豈可得乎?此臣之所以寒心,而為陛下憂也。且劉邦昔居山東時,貪財好色,今入關中,發政施仁,財物無妄取,婦女無所幸,約法三章,收束人心,秦民悅服,恨不得為關中主也。陛下入關,不聞善政,而惟見殺戮,聽讓邪之言,蹈亡秦之弊,殺子嬰,掘驪山,燒阿房,大失民望,蓋不知勢之可立,機之可察,而弊端惡孽,隱伏於天下而未動耳!劉邦一倡,諸侯從風,不期強而自強,不期勝而勝,陛下之所恃者,皆為劉邦得之矣。就如近日燒絕棧道,使陛下不疑其東歸,三秦不為嚴備,然後收用巴蜀之民,複取關中之地,此正審天下之勢,識天下之機,劉邦先得我心之所迥然耳,而陛下茫然莫之知也。左右將士,惟知用武,而承順風旨,陛下惟在獨勝,而以為天下無敵,然不知敗亡之機,已萌於不測之中,此臣不顧眾人之誚己,而敢為陛下言之也。為今之計,莫若益兵嚴備,巡哨邊關,收回章邯等三人別用,另選智勇之士,阻塞關隘,更取劉邦家屬,拘於輦轂之下,昭布仁義,整飭兵馬,訓練行伍,內求賢相,外訪元戎,製服諸侯,通行周政,如此則劉邦不敢東向,而社稷有磐石之固矣。臣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言。

子房又看一遍,大驚曰:“此人是磻溪子牙、莘野伊尹,真大將之才,天下之奇士也!我若得此人,著數句言語,管教他棄楚歸漢。但此人不知在否?”隨將文策仍放舊處,移步下樓,複到書房中閑坐。

隻見項伯朝罷歸來,謂曰:“賢弟客情不慣?”子房曰:“疏散之人,忘心世故,安得客情不慣。”項伯遂置酒相款。酒至半酣,子房曰:“聞兄有花園,可一遊乎?”項伯曰:“今日正欲與賢弟遊玩。”遂令家童導引,行至花園內,子房曰:“此園景物鮮好,足娛心目。”來到小樓邊,項伯遂邀上樓。子房來到樓上,詐看文字,佯問曰:“此許多文策,何人所作?”項伯曰:“六國奏策,未得舉行,因放在此。”子房又揭到一策,因問曰:“此是何人所作?”項伯曰:“魯麟周鳳,未遇其時!此人乃淮陰人,家貧乞食,人多賤之,範增屢次舉薦,霸王不用,隻與執戟郎之職。前進此文策,霸王扯碎其文,欲要問罪,被我勸免。”子房再不揭看,尋思此正是鴻門會上之人,心中暗喜,遂下樓來。

子房在項伯家,又住數日,因思韓仇何日得報?漢王何日東歸?霸王強暴,百姓受害,在此飽食終日,是何道理?忽心生一計。次日辭別項伯,要尋僻靜去處,修真養性。項伯苦留曰:“賢弟來此,未及一月,如何便要相別?”良曰:“此是繁華之地,非某養性之所。明公若是見愛,放我歸韓,尋個深山窮穀,埋名隱姓,求師訪友,練真悟道,得為長生之客,於心足矣。嚐聞雲林夫人雲:‘玉醴金漿,交梨火棗,當與山中許道士,不與人間許長史。’似這等言語,若不棄其塵世之榮華,焉能得物外之仙術乎?”項伯知良不可以富貴動心,乃與相別。子房便辭了項伯,出離鹹陽。不知何處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霸王拒諫烹韓生

且說張良辭項伯出鹹陽,離城不遠,換了衣服,扮做一道士,複入城中,向小街僻巷,風魔狂蕩,言語不循道理,腰串銅錢,袖藏梨果,道袍拿在手裏,打動漁鼓簡板,口中唱著道情,或古廟寺觀,營房店肆,或拋錢散果,引得街市上兒童,三五成群,都來看瘋道士唱歌。初時兒童尚不相熟,跟走了一二日,彼此通不計較。張良看那其中有一小兒生得聰明,引到一古廟無人處所,與了些銅錢果餅,教他念著說道:“今有一人,隔壁搖鈴,隻聞其聲,不見其形,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教了幾遍,那小兒牢記在心。張良又分付:“然有人問你,隻說我睡夢中有人教我來,你但到個去處,教小兒唱,你日後壽命延長,百病不生;若還說是人教你的,便有大禍。”那小兒便道:“師父教我,我隻依師父說。”張良大喜,又與銅錢數十文。離了鹹陽,出到城外,更換道衣,如客人打扮,尋個僻靜店房安歇,打聽城裏消息。

隻說霸王因思左遷諸侯,恐有人在外議論,常使近侍,詐作遠客,探聽事情。到街市上,聽見了小兒謠言,便入內奏知霸王。霸王未信,臨晚亦更換衣服,私行來到市上,果聞此語;因問小兒:“何人教你此語?”小兒雲:“乃上天教我的。”霸王大驚,自思:“此必是上天欲我遷都,況鹹陽燒得殘缺,我正要東遷,不料天意如此,非偶然也!”

霸王聞了童謠,次日早朝,謂群臣曰:“天降謠言,汝等不來奏知,何也?且如‘今有一人’,乃謂朕也;‘隔壁搖鈴,隻聞其聲,不見其形’,言朕雖有聲名,而未得傳聞於人也;‘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言朕雖得天下,而不歸故鄉,就如著錦衣而夜行也。此謠正合朕意。況秦宮室燒毀,一時實難修整,不如彭城,乃梁楚之地,自淮河以北九郡,統轄千裏,此處正好建都,不失故土。即差人興工修理,選拜吉日,車駕遷都。”有諫議大夫韓生上言曰:“此等謠言,皆是人造作之言,非上天之意也,決不可聽信!且關中自古建都之地,阻山帶河,四塞而當一麵,東有黃河、函穀關、蒲津,西有大隴關、山蘭縣等處,南有終南、武關、嶢關,北有陝河、渭、涇、潼關,百二山河,三山八水,沃野千裏,天府之國也!昔周以此興霸,秦以此霸業。陛下豈可聽童謠之言,而失此興王之地乎?”霸王曰:“汝雖說關中可都,但朕意不喜,即是天意有在也。朕今遷都有三事:一者征伐三年,未經還鄉;二者關中山多地少,眼界不得空闊;三者天降謠言,亦非偶然,天意有在。朕心已決,爾等不必多言!縱使曲意建都於此,終是不利。”韓生曰:“陛下為四海之主,如日中天,誰不仰視,又何必拘執於還鄉以為榮耶?孟子曰:‘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豈獨彭城而已哉!”霸王曰:“普天之下,皆為我有也,凡可居之地,隨朕所適耳,又何多言耶?”生曰:“前範亞父亦曾雲陛下不可離鹹陽,亦必有見,陛下獨有忘於心乎?”霸王曰:“吾縱橫天下,所向無敵,識見豈範增所能知哉?吾意已決,不必煩聒!”韓生下階,仰天長歎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今果然矣!”霸王在寶座忽聽此言,問陳平曰:“此是何說?”陳平不敢隱諱,近前奏曰:“此訕上之言,其意以猴比王,說言獼猴雖著冠帽,心非人也;又言獼猴心不耐久,戴人衣冠,心實急躁也,又謂獼猴著人衣冠,終非人性,戴不破,必弄破也。”霸王聽罷,高聲大罵:“老畜牲!老匹夫!怎敢毀罵朕躬!”喝令左右執戟郎官:“將此老賊推赴鹹陽市上,用油鑊烹之!”監斬官乃是淮陰韓信也。

韓信押韓生赴市曹,子房打聽得知,也跟在人叢中看。隻見韓生至油鑊前,高聲說道:“爾鹹陽百姓,我今日犯罪,非奸臣誤國,犯了法度,隻因霸王聽奸人捏造謠言,意欲遷都彭城,怪我再三苦諫,今押在市烹。我想遠無百日之內,劉邦必來複取三秦矣!誠沐猴而冠也!”韓信聽了他說,謂韓生曰:“諫大夫省言語,恐霸王知道,必連累我等。”韓生曰:“皇天後土,昭鑒不遠,為國受烹,實為屈死。”韓信曰:“公諫遷都,百姓皆以為屈死,吾獨以為該死。”韓生曰:“我得何罪該死?”信曰:“公居諫議之職,如殺卿子寇軍宋義,那時偏將殺主將,公何為不諫?坑殺秦降卒二十萬於新安,秦之父兄恨入骨髓,公何為不諫?斬子嬰,掘秦墓,燒阿房,左遷諸侯,公何為不諫?今蔽錮日深,終莫能解,公然後來諫,不亦晚乎?此公之所以取殺也。範增比爾如何?尚不能諫,況我等不及亞父遠矣,豈能諫乎?你今日之死,不可怨霸王,隻可怨那造謠言之人。我指與你,那人叢中立著燒棧絕道,假造謠言之人!決在這裏!若捉出來,便知端的。”嚇得那子房躲在人背後,再不敢作聲。此非是韓信知道子房在此,不過設言以嚇子房耳。遂將韓生烹了,滿鹹陽市上,無一人不嗟歎。天色已晚,韓信回家,子房在後認知下處,回店房去了。

次日,韓信早朝見霸王複命,烹了韓生。霸王又續差季布往彭城,催督修蓋宮殿;百官見烹了韓生,再無人敢諫者。

子房已知韓信住處,回到店中。次日,將前在秦宮所得寶劍一口背上,進城來到韓信門首。隻見月色初上,正黃昏時候,門尚未開。良鞠躬施禮,來見門吏,要求見韓信。不知有何話說,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說韓信張良賣劍

張良假作淮陰人打扮,來到韓信門首,見一老吏鞠躬施禮,求見韓將軍。那老吏便問:“先生自何而來?”良曰:“某乃淮陰人,與韓將軍同鄉,特來相見。”老吏遂內報知韓信,韓信自思:“我在淮陰貧賤時,並無朋友,我到此已久,亦未見一故舊,今日如何有同鄉相訪?”正沉吟間,張良已立於階下。韓信月明之下,見其人清標俊雅,有些麵熟,不敢遽問,就迎接上廳,各施禮畢,序賓主而坐。便問:“賢公從何而來?有何貴幹?高名貴姓?”良答曰:“某雖將軍同鄉,久出在外。先世曾遺下寶劍三口,真豨世之珍,不敢言價,但遍求天下英雄豪傑,先觀其人,次賣此劍。已將兩口賣與兩個人,隻這口劍,未遇其主。聞將軍與某同鄉,為天下英傑,特來賣此寶劍,不是虛譽,實出本心。早間伺候半日,知將軍公出未回,今薄暮特來相謁。此劍:暗臨黑水蛟龍泣,潛倚空山鬼魅驚。埋藏千萬年,價值數千金。若遇奇男子,錚然自有聲。何須出囊錢?物各歸主人。君若得此劍,威令滿乾坤!”韓信見張良誇美這口劍,又識己為豪傑,心下甚喜,便起身近前曰:“韓信自歸楚以來,無人識某為何如人,今見先生持寶劍而見諭,深蒙過獎,信何敢當?願求寶劍一觀。”良遂遞與韓信,信接到手,撥劍觀看,燈光之下,寶氣衝霄,霜鋒射鬥。韓信平日最愛劍,今日見此寶劍,十分愛慕,因恨囊橐空虛,不敢問價,但雲:“公有寶劍三口,那兩口得價幾何?”良曰:“適間曾說,先觀其人,次後賣劍,不論價值多寡,如得其人,即將寶劍相贈,何須言價?久聞將軍天下豪傑,以此特來相見,寶劍有主矣!”韓信起謝曰:“寶劍雖蒙見惠,但信為人恐未相稱。”良曰:“若不相稱,雖與萬金,亦不敢以輕售也。”信大喜,分付家童置酒相款。因問:“此寶劍可有名乎?”良曰:“俱各有名:一口是天子劍,一口是宰相劍,一口是元戎劍。天子劍乃是‘白虹紫電”宰相劍乃是‘龍泉太阿’,元戎劍乃是‘幹將莫邪’。夫‘白虹紫電”乃是吳王劍名,懸於壁上,邪魅遁形,諸怪斂跡,真寶劍也!‘龍泉太阿’乃是宿煥見牛鬥宿中常有雲氣,自下而上,光芒掩昧,煥隨於有光去處掘地,得二石匣,中藏寶劍二口,一名‘龍泉’,一名‘太阿’,而牛鬥之間,無複光芒矣。‘幹將莫邪’乃闔廬所造,雌雄二劍,雖出人力所為,實按天時,應星宿,合陰陽,觀爐火,十數年方鑄成此劍,磨碣有法,修造有度,非止一日,遂名‘幹將莫邪’。然吾之寶劍,非特此耳,觀人象德,各有所宜。如有天子八德,而後得佩此劍,給以翊聖化也。”信曰:“何謂天子八德?”良曰:“八德乃仁、孝、聰、明、敬、剛、儉、學也。”信曰:“宰相劍,亦有德也?”張良曰:“宰相如無八德,亦難佩帶此劍。”信曰:“何謂宰相八德?”良曰:“忠、正、明、辨、恕、容、寬、厚是也。”信曰:“天子宰相二劍,既聞命矣;然不知此劍為元戎劍,亦有德乎?”良曰:“元戎劍豈可無德?”信曰:“請言之。”良曰:“廉、果、智、信、仁、勇、嚴、明是也。”信曰:“先生寶劍真為天下奇絕。但不知那兩口劍,賣與何人,亦可得聞乎?”良曰:“天子劍前賣與豐澤劉沛公矣。”信曰:“先生見沛公有何征驗,將此劍賣與他?”良曰:“大德當陽,龍顏特異,神母夜號,芒碣雲瑞,爰立赤幟,五星聚會,大度寬仁,出乎其類。此公有天子福德,前在芒碣山斬白蛇,已將此劍賣與他。”信曰:“宰相劍賣與誰?”良曰:“賣與沛縣蕭何。”信曰:“有何征驗?”良曰:“翊運元勳,經綸漢室,不事幹戈,全仗仁義,約法蘇民,漕河廣濟,布衣同心,起自豐沛。此公有宰相大才,前在關中除秦苛法,約法三章,已賣與他。”信聽罷笑曰:“先生已將寶劍賣與漢王、蕭相國,可謂得人矣!今將此元戎劍,欲賣與小子,但信素無重名,又無為將八德,不亦負此劍乎?”良曰:“據將軍所學所養,雖古孫吳穰苴,不能過也,但未遇識主耳。昔千裏馬未遇伯樂,雜於槽櫪之間,遭入奴隸之手,與常馬等也。及一遇伯樂,知其為千裏麒驥,長嘶大鳴,追電絕塵,為天下之良馬也。故古人有雲:‘向北長鳴天外遠,臨風斜控日邊還。’即今將軍碌碌人後,未遇識主,不知其為元戎也!苟得遇識主,言聽計用,樞動天地,變化風雲,坐鎮中原,出警入蹕享九襲之榮,極人臣之貴,則非今日之碌碌也。”韓信見張良說到此處,不覺長呼慨歎,觸動念頭,便道:“聞先生之言,如照肝膽。信在此日久,一籌未展,百計難言。前屢次上表,霸王不聽,今欲遷都,大事去矣!信不久亦歸故裏,苟延歲月耳!”良曰:“將軍差矣!良禽相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佐,以將軍之抱負,豈可按跡衡門,為淮陰一釣叟耶?”信又長歎曰:“先生今晚來見,語言動人,議論出眾,非獨賣劍,決有深意也。我於月明之下,燈燭之前,細觀舉動,先生非韓國之張子房乎?”子房離席起謝曰:“久慕重名,不敢遽見,今晚拜候,實有深意,將軍看破,豈容自隱?小子便是張良。”韓信大笑,握良手曰:“先生天下豪傑,人中之龍也!我欲棄此歸漢,但不知先生有何見諭?”良曰:“漢王實是長者,暫屈褒中,終成大事。將軍肯從愚見,我有一物與將軍為贄。”

貴似連城和氏璧,奇如照殿夜明珠,休言呂望千條計,不及區區一紙書!

未知書上是何說話?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霸王江中弑義帝

卻說張良以賣劍為由,說韓信歸漢,遂於衣襟下取角書一封,遞與韓信:“我昔日別漢王蕭何時,曾與約下,如薦舉元帥來,可憑此角書為記,如有角書,須當重用。公可將此書收好,不可失落,有誤大事。”信又問曰:“先生已將棧道燒絕,卻從何路可入褒中?”良在收袋中取出地理圖一本來,付與韓信曰:“此圖乃山僻小路,從斜岔入陳倉口,轉近孤雲嶺、雨腳山,繞到雞頭山,徑下褒中,近二百裏。將軍他日破三秦,當從此出。此地漢人亦不知,將軍當秘之,不可輕示於人也。”角書、地理圖,韓信收拾在身,又問曰:“先生今往何處去?”良曰:“吾今看霸王遷都後,效蘇秦遊說六國,著他反楚,以分霸王之勢,使無複西顧之意,則將軍得任意下三秦,據鹹陽,而圖天下也。”信曰:“某亦早晚就行,但看事機如何,到彼時自有處也。”韓信亦無家小,隻有門吏二名在外扼門,家童二人伏侍。張良遂與韓信同榻,過了一宿。次日,別韓信出離鹹陽,往各國說諸侯去。韓信預備行裝,寫了家書,分付家童,打發盤費,往淮陰看視家小不題。

卻說範增在彭城,守催義帝幸郴州。帝曰:“君,出令者也;臣,奉君之令而宣化者也。昔項羽立我為君,以屬天下之望,以此諸侯悅服,而得入關中,我已有約,但先入關者為王。今羽背約自立為王,封天下諸侯,意欲遷我於郴州,廢置而不用,何異於首居其下,足居其上,冠履倒置,甚非臣體。爾為項羽亞父,當極言苦諫,以正其過可也,乃助彼為惡,是亡秦之續耳!爾心獨不愧乎?”範增俯伏在地曰:“臣增屢次苦諫,項王不聽。今又差季布守催,指日離鹹陽,要來彭城建都。臣亦兩難,不過惟君所使耳。”帝曰:“爾為項羽心腹之人,正當苦諫,豈可委於從命,而略無可否?此乃阿附小人,非大臣以道事君之體也!”增惶恐無地,隻得具書奏知霸王。

霸王知義帝不欲離彭城,大怒曰:“懷王乃民間豎子,我家所立,尊以為王,千載之奇遇矣!卻乃偏使劉邦西行,意欲相為結好,以恩為仇,反有謀害之意。今為義帝,且又妄自尊大,若不翦除,必為後患。”遂使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吳芮,臨江王共敖,潛於大江之中埋伏,卻著範增、季布、桓楚、於英急催啟行,待至大江,假以出迎,因而殺之,傳布中外,隻說義帝行到江中,遇風,船覆淹死,以隱前情,庶免天下議論。

霸王計較停當,傳令分付四人,急在大江伺候。卻修書上義帝曰:

西楚霸王臣項籍稽首頓首上言:伏以奉命破秦,直抵鹹陽,子嬰受首,受正國法,仰尊陛下為義帝,實為天下主也。然彭城路當南北之衝,乃用武之地,甚非陛下所宜居也。今郴州乃湖南名都,左有洞庭,右有彭蠡,山水秀麗,帝王之都也;請陛下幸臨,以觀天下。今乃聽細人言語,不從所請,致使君臣有相疑之私,輦設阻壺漿之望,遮道來迎,終日稽候,一日之費,何止萬金?為民元首,於心何安?複差千戶項臣上書懇啟,惟速賜裁決下情,不勝激切之至。

義帝看罷羽書,與左右商議曰:“項羽屢次差人催促,急如星火,已無人臣之體。若複留連,恐生他變,不若車馬啟行。”義帝即傳令文武大小官員,擇日幸郴州來。隻見彭城百姓,遮道伏地,望塵叩首,相聯數百裏,或獻茶果,或上歌頌,家家設放香案,盡說:“義帝在此數年,鎮市不擾,鄉村安靜,上下和睦,乃有德之主也!今日遷都,又不知何日再得相見,遂懸望之念!”義帝見百姓戀戀不舍,亦自垂涕。

某日,行至大江口,有白魚阻舟,水浪不能前進,船家就將龍舟纜住。隻見大風驟起,將桅折作兩段,幸大舟傍岸無事。其夜,帝方寢,隻見五色祥雲,罩合龍舟,香風馥鬱,有一派仙樂自天而降。先有二金童玉女入舟中,低言:“啟請陛下,早幸龍宮,受百官朝駕。”帝曰:“我自赴郴州建都,此地非我居也。”金童曰:“龍宮奉上帝敕命,已設禦座,專候車駕,文武百官,具朝服於上清門迎接,陛下不可推辭也。”帝曰:“龍宮恐非人世,朕何以居之?”金童曰:“上帝以陛下有君德,宜在高位,因赤帝子當權,福德洪大,陛下當讓此位而居龍宮,以掌水府,會九天列聖,以次推舉,非同小可。陛下請移玉步。”帝方欲出龍舟,遙見水光接天,洪濤巨浪,耳聞仙音,不敢登步。趑趄之間,頓然覺來,卻是一夢,舟中更鼓三漏矣。急忙呼左右掌燭詳夢,有近臣奏曰:“適見白魚阻舟,桅被風折,據此夢警,皆非佳兆。陛下天明回舟,再作商議。”帝曰:“不然,車駕已行,大信昭布,如若反覆,則非大體。況大數默定,人不可為,縱有不測,又何懼哉?”不聽近臣之言。

次日早發舟,望大江而來,行至中流,有英布、吳芮、共敖坐三隻大船,鼓噪大進,順風而下。三人立於船頭大呼曰:“臣等奉項王命來迎陛下,陛下所有玉符金冊,留下與臣等為執照。”義帝大罵曰:“爾等助紂為惡,不通王化,當此大江中流之際,據兵阻行,甚非人臣之禮!”英布等各持刃將船攏近龍舟,縱身一躍,眾士卒隨即通過龍舟來,驚得舟中侍從急欲藏躲,被英布等手起刀落,殺死數十人,或有望大江自盡者,或有船倉中藏匿者。帝見此光景,指西北大罵:“項籍逆賊,他日決遭橫死!”遂撩衣望大江一躍而墜,逐浪翻波,不知所向。舟中藏躲者,盡被英布等殺死。

英布等弑了義帝,方欲回舟,隻見南岸上有接義帝的百姓人馬,呐一聲喊,盡道:“英布逆賊,汝信項羽指使,弑了義帝,奪了天下,決不得長久!我等布告天下,立個盟主,與義帝發喪,誅此無道,以雪天下之恨。”英布欲撐舟近岸敵擋,風向不順,急難湊攏,百姓一哄都走了。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韓信背楚走鹹陽

英布殺了義帝,聞岸上百姓發喊,欲攏舟上岸,因風向不順,不得傍岸,那百姓一哄都走了。其中三個老人,為首一老人,年八十歲,人稱為董公,為人多讀書,知道理,一鄉最尊他,乃作倡曰:“待英布的人馬回去了,我等務要打撈義帝屍首,帶至郴州,以禮葬埋。卻糾聚幾個壯士,從河南洛陽迎接漢王,做個盟主,與義帝報仇。”眾人應聲曰:“我等願從尊命。”董公率領眾人急奔下流,雇了十數個會水的船家,沿江尋覓。至是晚,月明之下,忽見水麵上,隱隱若有所見,眾船家伏水近前抱住,卻是個人,眾船家撈上岸來,掌起火把看時,顏色如生,並不改變。眾人原不識義帝,又見赤身無一絲衣服,止二足中趾上套二玉環,乃龍形也。董老曰:“此必義帝也;若常人,豈有此玉物耶?”眾人以淨帛遮體,扛至前村,各焚香行禮。至次日,權處棺木殯了,徑投郴州來。有本州官吏裏老人等,抬至原修宮殿中間停放。眾人計議,恐日久霸王知道,決尋事謀害,不若急急葬埋,庶為全美。州官等擇日將義帝葬於郴州。至今義帝墳塚尚在,四時享祭不絕。

英布等弑了義帝,來到彭城會範增等眾人,將前事密說與範增,增懊悔不已,與眾將曰:“義帝乃吾與武信君所立,以服人望,豈想今日弑於江中,甚非人臣之禮。若再遷都彭城,決不足以圖天下矣!我等當急回勸止,不可遷都,庶劉邦不敢東向。若離鹹陽,不百日內,劉邦決出褒中,吾輩不能安一日矣!”季布曰:“前韓生亦曾有此言,被霸王烹之。”增曰:“我等眾人各苦諫,決不可遷都。”

範增留季布修理彭城,卻同眾人赴鹹陽來勸止霸王。隻見鹹陽十分狼狽,各文武官員,通預備行裝,要三、二日啟行。範增同英布等進見,備將義帝遇害一一奏知霸王,霸王大喜曰:“除我心腹之患。”範增曰:“心腹之患,不在義帝,實在劉邦也。陛下若今遷都,不久劉邦決出褒中矣!”霸王曰:“棧道燒絕,吾料劉邦插翅亦不能飛出也。”增曰:“陛下遷都,三秦懈怠,其人決有大誌,必蓄養豪傑,與陛下爭衡,出此棧道,反掌之易耳!望陛下不可遷都。”霸王曰:“朕號令已出,文武行裝已備,豈有中止之理,亞父不必過慮,料劉邦無能為也。”英布曰:“事貴先圖,機難遙度,臣恐陛下一離鹹陽,人心怠緩,此地決難守也。近日各路諸侯,漸有叛失者,陛下不可不慮也。”霸王怒曰:“朕自會稽起義以來,所向無敵,凡叛去者,皆不才之人,何足為用?遷都之事,朕意已決,再不必多言!如有抗拒者,以韓生為鑒。”範增等長籲口氣,各下殿來,隻得各備行裝起行。

卻說韓信自見張良後,此心倦倦不能忘,先將家童打發回淮陰去,是夜過都尉陳平家拜訪。素日信知陳平有意降漢,因來以言挑之曰:“霸王遷都,漢王決出褒中,鹹陽非國家所有也。”陳平曰:“霸王近日殺義帝,遷彭城,烹韓生,自以為是,決不足以久安。漢王長者,他日終成大事。賢公在此碌碌,不若背而去之,得以展大才也。”信曰:“我亦有此心久矣,恐沿路關津難過。”平曰:“此亦不難,我衙門有印信文書,與賢公一紙隨身。所過關口,有此文書,徑自長行,隻說入褒中探聽消息。”信拜謝曰:“若得此文書,誠千金之賜也。他日若得寸進,決不敢忘盛德。”平曰:“賢公保重,若他日成事之後,不久亦欲投漢,仍望賢公提拔。”信拜辭陳平,得了批文,預備行李,拴束停當,分付門吏:“我城外訪友,明日方得歸來,汝可用心看守。”匹馬徑出鹹陽來。行至關口之時,見盤查甚嚴。原來自範增回關中,見漢王已入褒中,心中憂惶,即差人分付,各關津隘口把守得十分嚴密。韓信來到安平關口,被守關軍士攔住,便問:“將軍往何處去?”韓信隨將批文與眾人驗看,仍到關上見守關總管,各施禮畢,問韓信:“足下何處去?”信曰:“霸王差往三秦,會同整飭兵馬,關防漢兵,著星夜傳報。”即辭眾人出關,急策馬西行不題。

卻說信舍把門二吏,連等了兩日,不見韓信回來,急報知亞父,備說:“一月前有一人,夜晚來相會韓信,說了一夜話,就在信家宿歇。其後將家童行李打發回籍,今卻匹馬假說訪友,次日就回,不意今已又過了兩日,前後共四日,不見歸來。此必是逃走,不敢不報。”範增聞了這話,便跌腳道:“此人我終日懸念在心,前曾叮囑與項王說:若用此人,須當重用;若不用此人,須殺了方除後患。不意今日卻走了,決投褒中去。吾心上又生一大病矣!若不追來,使我曉夜不得安然。”隨入內奏知霸王。王怒曰:“此懦夫安敢背我歸漢!”增曰:“韓信極有識見,臣屢次薦舉,陛下隻是不用,今被他走了,決歸褒中去,他日為陛下一大患也!”王曰:“彼無文憑,關上必然攔阻,如何得脫?”急差鍾離昧:“領二百輕騎,快與我捉來,碎屍萬段,以警其眾!”鍾離昧依命追趕,來到安平關,責怪關上官兵:“如何輕放韓信過去,有失關防?”把關總管稟道:“韓信有隨身印信批文,為約會三秦緊急公事,某等安敢阻當?今已過關三日矣!將入漢境,明公恐不能追及。不若飛報三秦,遣兵追趕,況棧道燒絕,決難經過,庶可趕上。”鍾離昧曰:“爾眾人所見亦通。”當時作飛檄,即傳報三秦,著兵追趕。鍾離昧回鹹陽,將前事奏知霸王。王曰:“即逃去已遠,料韓信懦夫,成何大事?亦不足掛念!”當傳令著文武大小官員,隨車駕赴彭城建都,卻留呂臣、樅公守鹹陽。

且說韓信離安平關,一路直抵散關,照前驗批過關。來到三岔路口,自思此處正是緊要去處,將張良地理圖取出,觀看入褒中去路。看畢,方欲策馬,隻見從東一騎馬飛走前來,手執大牌,分付路口兵:“爾等如遇匹馬過來,當追看批文中姓名,如不是韓信,方許放過去。”眾軍士便道:“方才過去一人,匹馬獨行,不曾追問來曆,何不趕上問他一聲?”那執牌軍官急趕上韓信,便問:“將軍什姓名?有何公幹?”信曰:“我姓李,前往褒中探親。”那人曰:“有批文否?”信曰:“有批文在此。”那人務要取看,韓信取公文打開,正欲遞與觀看,卻於背上將寶劍拔出,望其人一劍殺死。那關中走出五個人來,就向韓信奔來,韓信匹馬近前,舉寶劍將五個軍士盡行殺死,策馬急向西行。未知何日得到褒中?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韓信問路殺樵夫

韓信殺了報事官並軍士五人,尋思:“倘地方知道,殺死官軍,決然跟從此路而來,被他捉住,卻不誤了大事?”急轉過山口,從僻小夾路向西南而行。兩邊都是山,中間隻有一小路,又澗水潺湲,波流有聲,斷岸千尺,十分險峻。韓信到此,不得馳驟,隻得勒著馬,一步步緩行,又不知何處往陳倉渡口去?正在猶豫之間,隻見山坡邊,轉過一個樵夫來,韓信便道:“樵夫,哪條路往陳倉路上去?”那樵夫放下柴擔,用手指著那山路道:“此去繞過這山崗,卻是小鬆林;過了這林子,下邊便是亂石灘,有一石橋,過了橋,卻是峨嵋嶺,上了嶺,甚難走,須下馬牽著,行過此,方是太白嶺,嶺下有人家,吃了飯過孤雲山、雨腳山,渡了黑水,過了寒溪,便是南鄭。將軍不可夜行,恐有大蟲。”樵夫說了山徑,信將地理圖一對,分毫不差,拜謝樵夫,策馬而行。樵夫便挑柴擔,正欲下山坡去。韓信暗思:“章邯知我殺軍士,決從這條路趕來,到得這岔路口,倘遇這樵夫,說與他這條小路,卻從這裏趕來,我馬又疲乏,決然被他捉住。不若殺了樵夫,若軍馬趕來,隻從棧路上趕,決不知有此路也。”信勒回馬來,便叫住樵夫。樵夫隻道再問路徑,回頭來正待相問,被信揪住頭發,一劍殺了,拖到山凹之下,用土掩埋了。韓信遂乃下馬納頭祝之曰:“非韓信短行,實出不得已也!他日如得地之時,決來與君厚葬,以報其德。”遂灑淚上馬西行。

韓信殺了樵夫,徑過山崗,出了小鬆林,渡亂石灘。一日,下了太白嶺來,近山有個酒館,下馬入到酒館來,呼酒保擺山肴村醪,方飲數杯,不覺想起樵夫來:“我因恐楚兵追及,不得已殺之,非薄情也。”遂作歌一首,借筆硯在白壁粉牆上題歌曰:

陟彼山路難,崎嶇不可測。藤蘿結層巒,狐兔藏幽黑。怪哉此山險,峻阪有萬億!去天手可攀,回轉苦筋力。迷黯竟何往?無由問鄉識。忽見采樵人,問君將安適?勒馬立山前,乃雲西川國。樵人指要路,按圖無差忒,足知為忠亮,孔雲宜報德。追兵恐忽至,受擒反自賊。斬汝絕蹤跡,實非我薄刻。留汝特山樵,存我為帝翊。我當萬夫望,群殆良不惑。無罪遭霜鋒,我心為吾惻。君德終圖報,君後我更植。蒼蒼秋月明,疑照君顏色。

韓信題歌畢,隻見後邊走出一壯士,看著韓信道:“你背楚歸漢,殺了樵夫,卻來我家題詩,我若拿住你,卻待重賞。”韓信便起身道:“壯士你既住居漢土,為褒中百姓,如何倒說這話?”那壯士大笑,拜伏在地道:“我祖父乃周臣,姓辛名雷,世居扶風。傳至父辛金,因始皇殘暴,遂移家於太白嶺,以賣酒為生。某名辛奇,不事家產,專好采獵,嫻熟武藝。一向未遇明主,遂棲跡於此。昨夜夢飛虎自東北高山而來,臥在草蓬之上,覺來知今日必有貴客經過,因不曾出采獵,等了半日,卻見賢公策馬下山,光臨草店,我在壁裏窺見,知公為非常人也,因出拜見。適來言語冒瀆,望乞恕罪。”韓信扶起答禮,便問壯士:“據你儀表堂堂,又素懷忠烈,今漢王寬仁大度,招納天下豪傑,何不傾心投之,以圖封侯建節,不失家譜也?”壯士曰:“某懷此心久矣,待公投見漢王,決然貴顯,那時統兵破楚,可暗從此地而來,路僻且近,使三秦不知漢兵從何而下也。”信大喜,握壯士手曰:“此言不可輕泄於人,待我伐楚之時,子可隨我建功,以為向導,不可失也。”壯士遂留信在家住宿。當日母、妻俱出草堂拜見。韓信見壯士如此忠誠,亦將自己心事,一一告知,遂相結拜為兄弟。

次日,韓信拜辭,便要起身,壯士曰:“前邊是孤雲、雨腳山,路徑甚險,且有大蟲,恐尊兄孤身難行,小弟預備器械,送尊兄過了寒溪,便是南鄭地方,小弟才好回來。”韓信拜謝:“不勞遠送。”壯士再三不肯,遂分付母、妻看守店房,酒保照舊管待過往客人,說道:“我送尊兄過了寒溪便回。”當時收拾行李,拿了一條長槍,帶了弓箭腰刀,隨同韓信直望孤雲而來。一路與信說些兵法,論些武藝,一、二日來到寒溪。遠遠望見南鄭,壯士用手指道:“尊兄可從此處往南鄭去,不遠矣。”信下馬同壯士入到靠溪一個酒店裏,相對坐下,呼酒保擺下菜蔬,斟酒與壯士飲。信曰:“賢弟回家,早晚打聽我出褒中,可急來相見。”壯士曰:“小弟到家,專望麾蓋,如有消息,星夜前來迎接。”信大喜。兩個又飲了幾杯,壯士曰:“意要送尊兄到褒中,但不曾與老母說知,恐在家懸望,隻此拜辭尊兄。”信不忍分手,各自灑淚相別。壯士仍回太白嶺去,韓信便望南鄭來。不知投見漢王,如何舉用?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韓信褒中見滕公

韓信辭壯士,策馬入到南鄭,風俗自是不曰:老者安閑,少者負勞,行人讓畔,道不拾遺,家家快樂,處處笙歌,田野開辟,桑麻盛茂,韓信甚喜。入得城來,六街三市,衣冠文物,風景殊別,天生方圓有二百裏,一望平川之地,更無一尺山路。卻尋個店房安歇下,將行李收拾停當,分付店家仔細看守。那店家道:“官人放心!我這店中不比別處,若路上失了物件,亦無人敢拾去,況店中行李,豈有差失?”

韓信出得店來,徐步看那漢中:南有劍門之險,東有棧道之阻,前控六路,後據大江,為荊襄之襟喉,實秦隴之要害。民安物阜,土厚風淳。國人嚐雲:春有碧桃紅杏,夏有連藕葵榴,東籬菊綻如金,南嶺梅開似雪。美酒嘉魚,香橙晚稻。有石頂關,有瀑布泉,有盤雲塢,有天漢樓,有矽石堂,有四照亭,有峨嵋山、青城山、錦屏山、巫山,有赤甲、白鹽諸景,不能盡看。又信步來到一衙門前,有匾雲:“招賢館”。兩邊具有榜文,上寫十三件事宜,曉諭軍民人等知悉,如:一件熟曉兵法,深知韜略,可為元戎者;二件驍勇過人,斬將搴旗,可為先鋒者;三件武藝出眾,才堪驅使,可為散騎者;四件諳曉天文,善占風候,可為讚畫者;五件素知地理,深通險易,可為向導者;六件心術公平,為人正直,可掌紀錄者;七件機變精明,動能料事,可與議軍情者;八件語言便利,足能動人,可為說客者;九件精通算法,毫厘不差,可為掌書記者;十件多讀詩書,以備顧問,可為博士者;十一件素明醫學,神靈功巧,可為國手者;十二件善能馳驟,探聽機密,可為細作者;十三件掌管錢糧,出入有經,足可以給軍饋者。凡人於十三件中,曉一件者,即入招賢館報名,聽候看驗,果稱其實,奏請重用。立賢無方,不拘貴賤,盡心王事,務期報效,懋著功績,不次超擢,封侯拜相,悉在此舉,敬茲告示。

韓信看罷榜文,便問居民:“掌管招賢者何人?”居民曰:“管招賢者,乃滕公夏侯嬰也。漢王封其人為汝陰侯,為人好賢下士,不拘小節。”信大喜,暗想:“我若相府見蕭何,以張良角書投獻,是憑張良薦舉,不見我胸中抱負。我且將角書隱下,先見滕公,次見蕭何,備將我平日所學,暴露於外,使他人知我,不用奏知漢王,然後卻獻出角書來,方見我非碌碌因人成事者也。古人曾說難進易退,若進容易,終不得大用,必須始初甚難,次後人不敢輕看。”遂寫了籍貫姓名,來見滕公。滕公看韓信一表非俗,暗思:“此人亦曾聞其名,原是楚臣,如何不辭千裏而來?必有緣故。”便問曰:“賢士從何而來?亦曾出仕否?”信曰:“某楚臣也,項王不能用,因棄暗投明,從鹹陽而來。”滕公曰:“棧道燒絕,山路甚險,賢士如何便得到此?”信曰:“誌圖報效,不惜路遠,攀藤附葛,緣山而來,所期有在,遂忘勞苦。”滕公曰:“壯哉誌也!賢士曾看榜文,果通何科?願求一言,以觀其蘊。”信曰:“十三科皆知,但此外一科,未曾開出。”滕公曰:“那一科未曾開出?”信曰:“一件才兼文武,學貫天人,出將入相,坐鎮中原,奠安華夏,百戰百勝,取天下猶如反掌,堪為破楚元帥,此內少一科也。如欲下問,信當以此為明公言之,乃所優為耳。若其為十三件,不過一節之能,未足以盡信之所知也。”滕公聽罷大驚,急下階以手攀韓信上廳,納頭便拜曰:“素聞賢士之名,未曾識麵,今幸千裏而來,非獨一人之幸,實天下社稷之幸也。願聞良策,毋吝珠玉。”信曰:“世之為將者,徒知兵法,而不能善用,雖精熟孫吳,日講韜略,亦不足取也。必是知兵而善用,然後為良將也。昔宋國有蓄龜藥,嚴冬大寒,手不凍裂,其家世世在河邊以漂洗綿絮為業,雖三冬冷月,而手不凍裂,以此生意甚盛,卻不傳外人。遇有二客經過,願出銀一百兩,買求此方。其家商量,終日漂洗,不過暫得溫飽,如何積得許多銀養家?不若將方傳與二客。後二客得方,至吳國,適當越王與兵攻吳,天氣嚴寒,吳兵畏寒不能舉,二客遂獻策,卻將龜手之藥,塗於軍士手足之上。吳兵不懼寒冷,一戰勝越,遂成大功。吳王大喜,重賞二客,均一龜手之藥也。宋人用之,止於漂絮;二客用之,足以破敵。即如為將之道,不但須讀兵書,須要善用兵法也。”公曰:“賢士以如此大才,在楚不得大用者,何也?”信曰:“昔百裏奚在虞不能用而虞亡,在秦能用而秦霸;賢者未嚐無益於國,惟在國君用與不用耳!信在楚屢次上言,楚終不能用,後範增再三薦舉,項王堅執不用;我知項王決不能用也,遂棄楚歸漢,以圖報效。”滕公曰:“賢士在楚不用,固不足以顯其才;若今漢王用之,賢士有何方略乎?”信曰:“若漢王用我,統傾國之師,倡有名之舉,東向伐楚,先取三秦,次收六國,使項王去其羽翼,範增困手束策,不數月而複鹹陽如反掌耳!但恐明公不能舉,漢王不能用也。”滕公曰:“賢士口出大言,恐無實學!項王暗啞叱吒,萬人皆廢,三年之間,縱橫天下,自古武勇未有如項王者也。賢士言如此容易,不亦失於誇張乎?”信曰:“不然!某冒險而來,跋涉千裏,倘無實見,徒費口舌,以大言而欺人,是狂妄而取咎也!由漢人觀之,以項王為不可;在某觀之,曾嬰孩之不若也,何言武勇之貫於古今乎?”滕公曰:“賢士言能如此,亦曾讀韜略乎?”信曰:“為將之才,熟讀詩書,深知成敗,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一事不知,亦無一物不曉,豈但讀韜略乎?”滕公即於館內架上取六韜三略數冊,使信背誦。韓信從頭至尾,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又取陰陽醫卜使信背誦,韓信無一字不記;又將各般兵器作何使用,韓信備將兵器之根源,作用之法則,一一陳說,無一般不知。從早至午,與信議論有千百言,更無差錯。滕公曰:“賢士真天下之奇士,古今所罕有也!”即留管待,又從容相款,胸中不知有多少好學問,愈問愈不窮也。滕公大喜曰:“我明日早朝,奏知漢王,決重用賢士。”信曰:“明公且未可奏知漢王,乞引見蕭相國,二公會約,相同共力推薦,庶漢王知重韓信,得以大用也。”滕公曰:“賢士所見甚明,今晚就與相國會約,請賢士相見,料相國必不敢輕也。”信辭滕公回店不題。

卻道滕公至近晚,徑赴蕭何府相會,備道:“韓信棄楚來褒中,議論出眾,學問淵源,真天下奇士也。”何曰:“韓信某亦嚐聞其名,此人素貧賤,釣於淮下,寄食漂母,遇惡少叱辱,甘受胯下,一市人皆笑之。後仗劍投楚,楚授以執戟郎官,亦未重用,惟範增屢次薦舉,項王不用。想是因楚不用,遂棄彼就此。但恐漢王亦知其人,不重用也。”滕公曰:“此人可惜未遇,若果重用,決可以建立奇績,料不負所舉也。”何曰:“明日可著來相見。”滕公遂辭何歸宅。不知如何相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蕭相國深奇韓信

卻說次日滕公差人於店中請韓信,往見蕭何。何所住居丞相府,門禁嚴肅,堂階深遠,先有伺候官報入府,然後一門吏出來,問了姓名,達知丞相。隻見一椽吏出來,請賢士進府相見。韓信入到堂下,即見蕭何出簷下,拉信入於堂,裏不設坐,相與立談。何曰:“滕公深稱大學,幸今相見。”信曰:“信在楚聞漢王聖明,丞相賢達,求士如渴,卑禮折節,不辭千裏而來。到此數日,始見滕公,昨與相見,尚未傾倒;今見丞相後,即欲仍歸故裏,寧甘心泉石,不屈誌人下也。”何曰:“賢士未見囊錐脫穎,何乃見貌變色耶?”信曰:“不遇錯節,未嚐歃血,豈可囊錐脫穎,以自薦耶?”何曰:“願聞賢士高談,何當拱聽。”信曰:“昔齊王好鼓瑟,晉有一賢士善鼓,王再三延訪。一日,賢士至齊國,王坐於堂下,欲賢士鼓瑟。賢士不悅曰:‘王如不悅瑟,臣豈敢登王之堂,而見王於咫尺乎?王如好瑟而樂聞之,當焚香賜坐,聽臣鼓瑟,臣必盡心為王鼓。今王坐,臣立,如待仆隸,臣何自賤,而為王樂乎?’鼓瑟者,尚羞立於王之側,況丞相當吐哺握發之時,為國求賢之日,欲聞治國之要,而反倨傲以接賢士,此信所必欲去,而不願留於其國也!”蕭何聞信語,即延之上坐而拜之曰:“何無知,有失待客之禮,幸望恕罪恕罪。”信曰:“丞相求士,實為國家,某相見,意欲傾心,以圖補報,非一人之私也。”蕭何乃拱手問信曰:“願賢士論天下之形勢,決天下之安危,明天下之治亂,審天下之強弱,然後天下可圖也。”信曰:“關中百二山河,天府之國,自古帝王為建都之地。項王舍此不居,而乃遷都於彭城,此失天下之形勢也!漢王雖左遷於褒中,然養威蓄銳,為虎豹在山之勢,使智者無以用其謀也,不亦為得乎?項王所向無敵,天下諸侯畏其強而已,然背叛之心,藏於不測,外若為安,內有隱禍,反不若漢之遠處偏方,而得以收拾人心,養賢及民,諸侯不得侵擾之也。項王弑義帝於江中,大肆不道,而荊襄湖南之民,欲糾合討罪,不日大亂作矣!彼尚茫然不知,而自以為強,此匹夫之勇耳,何足以望天下之人心乎?漢王約法三章,除秦苛法,雖左遷南鄭,而天下屬望,若舉兵麵東,百姓莫不引領來歸。天下未有一人不願漢王為秦王。章邯等三人,秦民恨入骨髓,而項王乃封為三秦王,以阻扼漢兵,實為資敵國以利也。我苟東向,百姓皆為我戰矣,三秦可傳檄定也。此天下之形勢,安、危、治、亂、強、弱,不待智者推論而可知也。丞相又何憂焉?”何曰:“據賢士所言,楚可伐乎?”信曰:“當此之時,項王東遷,諸侯離叛,百姓嗷嗷,急欲思主,三秦不為嚴備,漢兵正當可舉之日也。失此機會而不東征,使齊、魏、趙、燕,或有智者一言,舉兵而西,先取鹹陽,次取三秦,阻其要害,漢兵雖老死,不得出褒中矣!”蕭何見韓信說到此處,乃近前附耳曰:“前日棧道已燒絕,漢兵急難舉行,奈何奈何!”信笑曰:“丞相何乃欺人若是耶?前日燒絕棧道,必是智者與丞相計議,定當另有別路可通漢兵,然後燒絕耳。此不過使楚無西向之意,漢王絕東歸之心,此計可以瞞項王耳,若智者看破,不可欺也!”蕭何聞韓信此言,實切心肺,不覺笑容滿麵,離席下拜曰:“蕭何自入褒中來,未同人論至此,今日賢士之言,如醉方醒,使我胸中痛快,不能舍也!”連叫左右備馬,與賢士回私宅少坐,先差人預備酒席。

蕭何同信到宅,分賓主而坐,設酒相款。因論為將之道:“夫將者,三軍之司命,國家之安危所恃,其道可得而聞乎?”信曰:“將有五才十過。所謂五才:智、仁、信、勇、忠也。智則不可欺,仁則能愛人,信則不失期,勇則不可犯,忠則不二心也。為將而有此五才者,然後可以為將矣。所謂十過者,有勇而輕死者,有急而心速者,有貪而好利者,有仁而不忍殺者,有智而不心快者,有信而妄信者,有廉潔而不愛惜人者,有謀而心緩者,有則別而自用者,有懦而喜任人者。將有此十過,則不足以為將矣。故善將兵者,具五才,失十過,攻無不破,戰無不勝,謀無不成,可以無敵於天下矣。”何曰:“今之為將者何如?”信曰:“今之為將者,或有勇而無謀,或有謀而無勇,或恃己之能而不能容眾,或外溫恭而內慢易,或矜貴位而惡卑賤,或性驕虞而恥下問,或揚己之長掩人之善,或藏己之過彰人之非,此皆為將之弊,而今皆蹈之,所以不善為將矣。”何曰:“若賢士為將則何如?”信曰:“若信為將,非敢自為誇張,實出古兵法,但人不能知耳!用之以文,齊之以武,守之以靜,發之以動,兵之未出也如山嶽,兵之既出也如江河,變化如天地,號令如雷霆,賞罰如四時;運籌鬼神,亡而能存,死而能生,弱而能強,柔而能剛,危而能安,禍而能福,機變不測,決勝於千裏;自天之上,由地之下,無所不知;自內而外,自外而內,無有或違;十高之鼓,百萬之多,無有不辨;或晝而夜,或夜而晝,無有不兼;範圍曲成,各極其妙;然猶洞達古今,精明易學,定安險之理,決勝負之機,神運用之權,藏不窮之智,奇正相錯,陰陽始終,然後仁以容之,禮以立之,勇以敖之,信以成之;如此則成湯之伊尹,武丁之傅說,渭水之子牙,燕山之樂毅,皆我之師也。此乃信為將之道,養之素日,不敢不實告也。”何見信議論如長江大河,一瀉萬裏,心甚奇之。因思漢王有福,感此豪傑來投,破楚元帥,舍韓信再無有過此人者也,稱讚不已,遂留信私宅安歇,分付家童二人朝夕伺候應答。韓信從此在蕭何家住居,卻將張良角書藏在身邊,不肯取出,隻欲憑自己學問,在蕭何、滕公處施展,其心隻要待臨時舉用之際,方將角書獻出。

蕭何自得韓信,喜而不寐,又思:“張良曾有角書合同,必須尋一個破楚大元帥,連角書一同薦來。今放著這個韓信,正是破楚元帥,卻錯過不薦,想是張良未曾得遇。我明日早朝,同滕公極力薦舉。”更不知漢王用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韓信為治粟都尉

次日,蕭何會滕公赴早朝畢,兩人出班奏曰:“臣等於招賢館得一賢士,韜略精通,識見高遠,堪為破楚元帥。乞大王重用。”漢王曰:“賢士何處人?曾出仕否?願說姓名,朕當錄用。”蕭何等奏曰:“此人原淮陰人,姓韓名信。曾為楚執戟郎官,屢上疏於霸王,不用,因棄楚歸漢,不遠千裏而來。昨叩其所蘊,雖伊尹子牙,孫吳穰苴,亦不能過也。”漢王笑曰:“此人我在沛縣時,曾聞他受辱胯下,乞食漂母,一鄉人輕賤之。丞相若舉此人為將,三軍不服,諸侯訕笑,項羽聞之,決以我為瞽目人也!”蕭何曰:“古之大將,多出自寒微,豈可以門戶而論人耶?伊尹莘野匹夫,太公渭水釣叟,寧戚為抱車豎子,管仲為檻車匹夫,後來施用作為,皆成大事。韓信雖出微賤,而胸中所學,為天下奇士,若舍而不用,使彼投於他國,是棄連城之璧,碎和氏之寶也。願王聽微臣之諫,急用韓信,項羽可滅,鹹陽可複。如負所舉,治臣等之罪。”漢王曰:“既卿等舉薦,可召韓信來相見。”蕭何傳命,著禁門大使召新來韓信入內朝見。

韓信尋思:“漢王召我如此輕易,決不重用。我且進內,看漢王如何待我。”韓信入內,朝見漢王。王問曰:“汝千裏而來,未見才能,似難大用。即今倉廒缺官管理,升汝為連廒官,試看盡職如何。”韓信即謝恩,略無慍色。蕭何滕公,甚是不安。

韓信退到倉所,查點鬥級人等,驗看倉廒,估計糧數,取算子一把,照米堆多寡,開除一算,毫厘不差。在倉鬥級老人,見信查算明白,拜伏在地曰:“自來管倉大人,未有如賢公精明神算也。”信笑曰:“量此特一仆隸之事耳,何足以盡我哉?”蕭何密差人打聽,見信如此算法,遂請來相見曰:“某欲舉公為元戎,漢王恐賢士不能勝此重任,特以小官試看盡職如何。適聞賢公到,估計米堆,一算無遺,不知何法,便能知此大數?”朝信曰:“算有小九之數,有大九之數,若能精通算法,雖四海九州,亦不出此算法,況倉廒米數乎?昔伏羲畫卦,雖六十四數,引伸觸類,千變萬化,天地間數目,皆不出此矣!”蕭何嗟歎不已。韓信又曰:“倉廒米糧,日久且朽,當出陳易新,以濟民用,公私兩便,此亦宰相之事也。丞相此時正當舉行。”蕭何聞說,謝曰:“賢士此言甚合時宜,明日奏過漢王,決遵教施行。”韓信辭何到倉,即合鬥級隨倉四名,宿歇看守,仍著地方沿牆周圍關防,小心風火,判押批封,各得周悉。蕭何訪知,心下甚喜。

一連數日,漢王不朝。何因具小啟,付豎宦傳入內,漢王傳命:“連日思欲東向,未有良策,因未出朝見,明日當相見也。”次日,蕭何率百官早朝畢,漢王退至便殿,召蕭何等入內議事。王曰:“朕在此久住,思欲東向,未有良策,奈何?”蕭何曰:“東向非難,必得一破楚元帥,方可舉行。”王曰:“朕所思者,正謂此耳。”蕭何曰:“王不必多思,隻重用韓信,大事定矣!”王曰:“韓信貧時,資身尚無長策,欲當此大任,而與項羽相敵耶?”何卻將信算法,並易新之說,啟奏漢王。王曰:“此一節之能耳!”何曰:“觀此一節,足知其餘,韓信真將才也!不可錯過!”漢王曰:“既如此,且將韓信加升治粟都尉。”

近臣傳命出,韓信欣然領受。遂將舊管文書,查看一遍。何為新收之數,何為舊管之數,何為開除之數,何為實在之數,各有簿籍,較量斛鬥,出入有經,收放有法。素昔都尉到任者,各項在倉人等有進見之禮,都尉若受此禮,遂為眾人所挾,放糧之際,任他們除關納之,民多生怨心。韓信到任後,即出告示,先將積年在倉作弊之人,盡行查革,即選殷實正身之人,毫厘不與私通,收放之時,均平公道,納糧之際,再不使錢,支糧之人,斛鬥滿足。半月之間,百姓稱快,情願爭相交納,再無稽遲留連之弊。眾人曰:“今日得此賢明大人在上,我等急急納糧,省多少盤費。”一月之間,倉廒充實,門禁肅清。眾百姓聚幾個為首的,都到丞相府,連名保韓信曰:“我等往日費錢,又受許多辱罵,納糧的稽遲半年,不得上納,支糧的等候日久,不得關支。今得這個韓大人來,我等省了許多煩惱。今聞丞相又要升他轉別處去,望丞相且留他在倉,掌管二、三年,我等受無窮之賜。”何笑曰:“韓大人他是個大材,今卻小用了他,況治粟之官,豈足以盡其能哉?”眾人又苦苦哀告,何曰:“汝等且回去,容吾商議,再作區處。”眾人出府。蕭何暗思:“韓信非等閑人,可大可小,無往不可,我須極力保舉。”

次日蕭何入內見漢王,早朝禮畢,漢王宣何上殿曰:“朕近日夢中多凶險,又思父母家眷在彭城,何月得相見?鬱鬱於此,非久居之地也!”何奏曰:“昔齊景公放獵回,語晏子曰:‘寡人每夢不祥,於心不快。’晏子曰:‘夢之不祥請言之’。景公曰:‘我上山見虎,入澤見蛇,何也?’晏子曰:‘山為虎所居,澤為蛇所藏,何為不祥。今國有三不祥,未審我王知否?’景公曰:‘吾不知也。’晏子曰:‘國有賢士而不知,一不祥也;知之而不能用,二不祥也;用之而不擢之以重任,三不祥也。’今王夢中凶險,是有賢士而不能重用之故也。臣恐項王從範增計,舉兵而西,王將何人以禦之?此臣日夜之憂也!”王曰:“國中有賢,朕豈有不重用之理?是我到褒中許多時,何嚐有賢而不用耶?”何曰:“今有一大賢而王不用,是遺目前而乃遠有所思,不亦誤乎。”王曰:“大賢安在?丞相當言之,朕即擢用也。”何曰:“臣欲薦舉,又恐我王嫌門戶之寒微,鄙出身之卑賤,徒舉而不用,反失賢士之心,則四方雖有豪傑,不欲為王用也。”王曰:“卿不必多言,即將賢士姓名報知。”何近王前叩首曰:“舉國賢士,惟淮陰韓信也。”王曰:“前卿二次舉薦,已加封為治粟都尉矣,豈謂不能用耶?”何曰:“治粟都尉不足以盡韓信之才能,必拜封大元帥之職,然後可以留韓信也。不然,信必去矣!”王曰:“爵不可以濫加,權不可以輕與。韓信一月之間二次封賞,若今未見尺寸之功,遂加元戎之職,使從我豐沛將士皆怨我賞罰欠當,而退有後言也。”何曰:“自古聖帝明王之用人也,隨材致用,因人授職。臣料韓信乃棟梁大材,王今小之,此臣所以屢次為王言也!若豐沛將士,雖多勞苦,皆非信之儔,王豈可以此較彼,胸失輕重也?”王曰:“姑從丞相之言,且著韓信少緩數月,待張良或有舉來賢士,堪為元戎者,朕當重用,不負昔日角書之約;若張良未有保舉,那時卻用韓信亦不為遲也。”

蕭何不得已,回府又請韓信相敘。因問如何可以下秦?如何可以出棧道?如何可以收六國?信避席正言曰:“吾以丞相素知兵法,即此言觀之,蓋不知也!兵家相機而動,隨時通變,不可先傳,不可遙度,如水流製形,因戰而知勝,鬼神不可測其妙,父子不可達其旨,臨事之際,自有妙算。丞相豈可下問,而欲聞其說乎?”何大喜,愈加敬重。

信辭回公館,一連數日,不見動靜。信尋思:“若今不激著蕭何,恐漢王不知重,眾人亦不欽服,縱將角書投獻,亦不足以製服百官。”遂生一計,分付門吏:“預備快馬,我明日五更須遠行。”門吏依命,須備快走馬匹。韓信即將原來行李拴束停當,依前匹馬出東門長行。左右知信已去,徑來丞相府報事。蕭何方回朝,聞人說韓信出東門長行,大驚曰:“若信去,我輩老死褒中矣!”不知韓信投何處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蕭何月下追韓信

卻說蕭何聞知韓信去了,急到公館問時,左右眾人曰:“昨晚分付備馬,說是欲遠行,我等不敢不從。不意一夜裝束行李停當,壁上留詩一首,今早五更時啟行,從東門而去,不知何往。我等曾蒙丞相分付,但韓大人或出外,或有甚言語,教我等一一報知。今夜遠行,不敢不報。”蕭何看壁上詩,乃是短歌一篇,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