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牡丹(1 / 3)

綠牡丹

第一回駱遊擊定興縣赴任第一回駱遊擊定興縣赴任第一回駱遊擊定興縣赴任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英雄五霸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這首《西江月》傳言,世上不拘英雄豪傑、庸俗之人,皆樂生於有道之朝,惡生於無道之國。何也?國家有道,所用者忠良之輩,所退者奸佞之徒。英雄得展其誌,庸愚安樂於野。若逢無道之君,親讒佞而疏賢良,近小人而遠君子。懷才之士,不得展試其才,隱姓埋名,自然氣短。即庸輩之流,行止聽命於人,朝更夕改,亦不得樂業,正所謂“寧做太平犬,不為亂離人”。今聞一件故事,亦是讒佞得意,權得國柄;豪傑喪誌,流落江湖,與這首《西江月》相合。說這故事出在哪朝哪代?看官莫要著急,等慢慢寫將出來。

卻說大唐太宗殿下大太子廬陵王不過十幾歲,不能理朝政。皇後武氏代掌朝綱,取名則天,生得極其俊秀,有沉魚落雁之容;甚是聰明,多有才幹,凡事到麵前,不待思索,即能判斷。他是上界雌龍降生,該有四十餘年天下,紛紛擾亂大唐綱紀。隻有一件,淫心過重,倍於常人,一朝若無男子相陪,則夜不成寐。自太宗駕崩,朝朝登殿理事,日與群臣相聚,遂私於張天左、張天右、薛敖曹等一班奸黨。先不過日間暫為消遣,後來情濃意洽,竟連夜留在宮中。常言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朝內文武官員,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但此事關係甚大,無人敢言。武後存之於心,難免自愧。隻是太子一十二歲,頗曉人事,倘被知道,日後長成,母子之間難以相見。遂同張天左等將太子貶赴房州為廬陵王,不召不許入朝。又加封張天左為左相,天右為右相之職。朝中臣僚,惟有薛剛父子耿直,張天左等常懷恐懼。適因薛剛惹出禍來,遂暗地用力,將薛家滿門處斬。隻逃走了薛剛同弟薛強、子薛葵、侄薛勇,兄弟叔侄四人奔至山林。後來廬陵王召入房州,及回國之日,封薛剛大元帥,薛勇正先鋒。此是後話,按不下表。

且說文陵揚州,有一人姓駱,名龍,字騰雲,英雄蓋世,武藝精強。由武進士出身,初任定興縣遊擊之職,攜妻帶子同往定興縣上任。老爺夫婦年將四旬,隻生一位公子,那公子年方一十三歲,方麵大耳,極其魁梧,又且秉性聰明,膂力過人,老爺夫婦愛如珍寶,取名賓侯,字宏勳。還有一個老家人之子,姓餘名謙,父母雙亡,亦隨老爺在任上,與公子同庚,也是一十三歲。老爺念他無父無母,素昔勤勞,隻生了一個娃子,倒甚愛惜他。那餘謙生來亦是方麵大耳,虎背熊腰,極有勇力,性情好動不好靜,聞得談文論詩,他便愁眉蹙額;聽說掄槍弄棒,他就側耳切聽。雖隻一十三歲,小小年紀,每與大人賭勝,往往倒輸與他,所以人呼他一個外號,叫做“多胳膊餘謙”。老爺叫他同公子同學攻書,閑時叫二人習些槍棒。公子與餘謙食則同桌,寢則同床,雖係主仆,情同骨肉。老爺到任之後,少不得操演兵馬,防守城池。武職之中,除演兵之外,別無他事,倒也清閑。這老爺聲名著於外,多有人投在他門下習學槍棒。今有一人,係本縣富戶,姓任名正千,字威遠。其人黑麵暴眼,相貌凶惡。十四歲上父母雙亡,上無兄弟,下無姐妹,幸得有個老家人主持家業,請師教小主人念書。這官人生來專好騎馬射箭,掄劍弄刀,文章亦是不大留心,各處訪師投友,習學武藝。及至二十餘歲間,稍長胡須,其色紅赤,竟是個黑麵紅須,其相之惡,過尉遲公幾分,故此呼為“賽尉遲”。因他相貌怪異,人家女子都不許配他。他立誌隻在武藝上講究,這件事倒也不在意下,所以二十餘歲,尚是隻身獨自。日間與人講拳論棒,甚是有興,夜來孤身自眠,未免有些寂寞。正是:飽暖思淫欲,饑寒生盜心。於是,往往同幾個朋友,向那煙花巷內走動,非止一日。那日會見一個妓女賀氏,遂與他有緣。任正千乃定興縣一個富戶,其心甚喜,加倍溫存。任大爺實難割舍,遂不惜三百金之費,在老鴇手內贖出,接在家內為妻。那賀氏生性伶俐,到家無事不料理。他有個嫡親哥子,賀氏在院內之時,他亦住在院中端茶送酒。及賀氏從良任門,在任正千麵前每每說起:他極有機變,幹事能巧。任正千看夫妻之情,即道:“我家事務不少,既是令兄有才,請來我家管分閑事,一則令兄有以糊口,二則兄妹得以長聚,豈不兩便!”賀氏聞言,恩謝大爺之情。於是兄妹俱在任府安身。

你說那賀氏之兄是何等人物?其人名世賴,字國益,生得五短身材,極有機變,正是:無笑不開口,非讒不盡言。見人不笑不說話,隻好財錢,善於取財。若逢有錢之事,人不能取,他偏能生法取來;就受些須羞辱,隻要有錢,他總不以為恥。他一入任大爺之門,小心謹慎,諸事和氣,任府上下,無一人不喜他,任大爺也甚喜歡。過了年餘,任大爺性格脾氣,他卻曉得了。逢任大爺不在家時,他瞞了妹子走出,與三朋四友賭起錢來。從來說,賭帳神仙輸,哪個贏的?把自己在任大爺家一年積下的十二金盡皆輸盡。後來在妹子跟前隻說買鞋子、襪子、做衣服無有錢鈔,告借些須。賀氏看兄妹之情,不好相阻,逢借之時,或一兩、或八錢與他。那賀世賴小運不通,賭十場輸八場,就是妹子此後一兩、八錢也不濟事,況又不好今日借了明日又借。外邊欠帳要還,家內又不便先借,出於無奈,遂將任大爺客廳、書房中擺設的小景物件,每每藏在袖內拿出,變價還人。任正千乃是財主,些須之物,哪裏檢點。不料賀世賴那一日輸得大了,足要大錢三千文,方可還帳,小件東西不能濟事,且是常拿慣了,膽便比從前大些。在客廳、書房往來尋覓,忽然條桌底下有一大火銅盆,約重三十餘斤,被他看見,心中暗想:“此物還值得四五兩銀子,趁此無人,不免拿去賣了。”於是撩衣袖,將火盆提起往外便走。合當有事,將至二門,任大爺拜客回來撞見,問道:“舅爺!拿火盆做什麼?”賀世賴一見,臉有愧色,連忙回道:“我見此盆壞了一隻腳,故此拿去命匠人修正,預為冬日應用。”

任正千見賀世賴言語支吾,形色倉皇,所謂做賊心虛,即走過來將火盆上下一看,見四隻腳皆全,並未壞一隻,心中大起猜疑。即刻到客堂、書房查點別物,小件東西不見了許多。任大爺心急如火,哪裏忍耐得住,將賀世賴叫過來痛責一番,罵道:“無品行,不長進,我以親情相待,各事相托,你反偷盜我家許多物件。若不看你妹子分上,該送官究治!你今作速離我之門,永不許再到我家。”說罷,怒狠狠往後去了。見了賀氏,將此事說了一遍。賀氏聞言,雖惜哥哥出去無有投奔,但他自作孽,也不敢怨任大爺無情,說道:“他自不長俊,敢怨誰來?”口中雖有如此答話,心中倒有個兄妹難舍之情。由此,賀世賴出了任大爺之門。從來惱羞便成怒,心中說道:“我與你有郎舅之分,就是所做不是,你也該原諒些須,與人留個體麵;怎的今有許多家人在此,就如此羞辱於我!”暗恨道:“任正千啊任正千!要是你轟轟烈烈一世,賀世賴永無發跡便了;倘有一日僥幸,遇人提拔一二,那時稍使計謀,不叫你傾家敗業,誓不為人!”此乃是賀世賴心中之誌,按下不言。

再表任大爺聞駱老爺之名,就拜在門下。駱老爺見他相貌怪異,聲音洪亮,知他後來必有大用;又兼任大爺誠心習學,從不懈怠,駱老爺甚是歡喜,以為得意門生。這老爺所教門生甚多,隻取中兩個門生。向日到任之時,有山東恩縣胡家凹姓胡名璉,字日商,慣使一枝鋼鞭,人都呼他“金鞭胡璉”,曾來廣陵揚州,拜在門下習學武藝。一連三載,拳棒精通,拜辭回去。老爺甚是愛他,時常念及。今日又逢任大爺,師生投機,更加歡悅。隻是任大爺朝朝在駱老爺府內習學,往往終日不回,食則與駱宏勳同桌,餘謙在旁伺候,安寢與公子同榻。二人情投意合,雖係世兄世弟,而情不異同胞。老爺一任九年,年交五十,忽染大病,臥床不起。公子同餘謙衣不解帶,進事湯藥。任大爺見先生臥病在床,亦不回宅,同駱公子調治湯藥,曲盡弟子之心。誰知老爺一病不起,服藥無效,祈神不靈。正是: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老爺病了半月有餘,那夜三更時分,風火一動,嗚呼哀哉!夫人、公子哀痛不已,不必深言,少不得置辦衣衾棺,將老爺收殮起來,停柩於中堂。任大爺也傷感一番,遂備祭禮拜祭老爺,就在府中幫助公子料理事務。三日之後,合城文武官員都來吊孝。逢七,請僧道誦經打醮,自不必言。正是:

光陰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追少年。

倏忽之間,看看七終。聞得京中補授遊擊新老爺已經辭朝,即日到任。夫人與公子計議:“新官到任,我們少不得要讓衙門。據我之意,不若擇日起柩回南,省得又遷公館,多了一番經營。”公子道:“母親之意甚是。但新官到任時催迫我們回南,其奈路途遙遠,非可朝發夕至;就是起柩,未免倉卒慌速。依孩兒想來,還是暫借民宅居住,將諸事完備齊全,再擇日期起柩,方無拮據失錯之事。請母親上裁。”母子計議之時,任大爺亦在旁,乃接口道:“世弟之言極是,師母大人不必著急,門生舍下空房甚多,即請師母、世弟,將師尊靈柩遷至舍下外宅停放,待後慢慢回南,未為遲也。不知師母、世弟意下如何?”夫人、公子稱謝,說道:“多承厚意,甚得其便。但恐造府,未免動煩賢契,於心不安,如何是好?”任大爺道:“說哪裏話來,蒙師受業,未報萬一;師尊乘鶴仙遊,門生之心抱歉之至。今師母駕遷舍下,師尊柩前早晚得奉香火;師母之前,微盡孝意,此門生之素誌也,不必狐疑。”夫人、公子謝過。任大爺遂告辭還家,令人將自己住的房後收拾潔淨,另外開一大門,好抬老爺的靈柩。任大爺同賀氏大娘即住在中院。

且說駱公子家中細軟物件並桌椅條幾,亦有人往任大爺家搬運。不止一日,東西盡已運完,擇日將老爺靈柩並合家人口,俱遷移過來。老爺靈柩進宅之後,仍將新開之門堵塞,駱公子進入與任老爺竟是一個大門。賀氏大娘參拜駱太太,宏勳拜見世嫂,任大爺又辦祭禮祭奠老師,再備筵席款待太太、公子。以後日食,任大爺不要駱太太另炊,一日三餐,俱同賀氏大娘陪著。且喜駱太太並無多人,止有太太、公子並餘謙主仆三人。公子與任大爺投機相好,食則同食,行則同行,至晚安寢。亦是同榻,朝夕不離,真如同胞兄弟一般,從無彼此之分。賀氏大娘與駱太太也相宜,三餐茶飯全不懈怠。太太、公子每欲告辭回南,任大爺諄諄款留,駱公子亦不忍忽然便去,所以在任大爺家一住二年。

那年春季三月,桃花開放之期,定興縣西門城外十裏之遙,有一所地名曰“桃花塢”,其地多種桃花。每年二三月間,桃花茂盛,士人君子,老少婦女,提瓶抬肴攜酒往看,多來此遊玩。任大爺分付家人置備酒肴,遂請公子遊玩;又分付賀氏大娘,亦請太太同行。於是兩轎兩馬帶著餘謙,向桃花塢而來。駱宏勳馬到其間,抬頭一看,真乃好個所在,話不虛傳。怎見得好景致,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回王公子桃花塢遊春第二回王公子桃花塢遊春第二回王公子桃花塢遊春眾人觀望了一番,即在大路旁邊揀了一個潔淨亭子,將擔子挑進。且喜內中桌椅現成,駱太太與賀氏大娘一席,任大爺與駱大爺一席,家人在旁斟酒。看官,你說這亭子內桌椅是哪裏來的?隻因桃花塢乃定興縣之勝地,凡到春來,不斷遊人。也有鄰近的,搬運桌椅容易;若遠處來的,隻能提壺攜盒,不能攜帶桌椅了。就有這好利之人,買些木料做些桌椅,逢桃花將放之時,士人遊動之際,預先典些鬧地,把桌椅擺設其間,憑那遠方遊人把錢。所以任大爺一到亭子內,桌椅如此現成。因駱太太、賀氏大娘在內,任大爺就把一兩銀子給他包了這個亭子,別的坐頭許他再租賃與別人。這也不談。

再言任大爺與公子談笑對酌,飲過數巡,肴舉數箸,正在暢飲之際,忽聽得大路之上鑼聲響亮。任大爺和駱公子站起身來,往那路上看望:隻見一簇人圍住十數個漢子,俱是山東裝扮,還有那婦女一老一少,老的約有六十內外,年紀小的不過十六七歲的光景,俱是老藍布褂子。惟有那少年女子,穿了條綠綢褲子,魚白色綾襪套,大紅緞子鞋,卻全不穿裙子。內中一個老兒,手提大鑼一麵,擊得數聲響亮。駱宏勳看了一會,全然不曉得這是班什麼人,問道:“世兄,此班是什麼名堂?”任大爺道:“世弟,此乃山東所做,名叫‘把戲’。南邊亦曾見過否?”駱宏勳答應道:“弟倒未曾見過。”任大爺分付餘謙:“將那班人喚來,問他所會何樣把戲?”餘謙聞命,下了亭子,高聲大叫:“那鳴鑼的老人家這裏來,我家大爺叫你哩!”那老夫妻聞言,急忙走過來,滿臉堆笑,說道:“大叔叫俺,想必要玩把戲了?”餘謙道:“正是。我且問你:把戲共有多少套數?每套要銀多少?”那老兒答道:“大叔,我們馬上九般,馬下九般,外有軟索、賣賽,共有二十套,每套紋銀二兩;若要做完,共銀四十兩整。若單隻賣賽、軟索,一套要算兩套,兩套就算四套,要銀八兩。不知大叔要玩哪幾套?”餘謙道:“你且在此少停,待我稟上大爺,再來對你說。”餘謙說罷,上了亭子,對任大爺說道:“小的方才問他,他有馬上九般,馬下九般,走馬賣賽,並踩軟索,共二十套,每套要銀二兩整,全套做完共銀四十兩。若單隻賣賽、軟索,一套要算兩套;兩套就算四套,要銀八兩。”任大爺開言向駱公子道:“馬上馬下十八般武藝,都是你我曉得的,可以不必,隻叫他玩賣賽、踩軟索,就給他八兩銀子罷了。”駱宏勳說道:“此東小弟來出,請世兄觀看。”任正千笑道:“一客不煩二主,怎好叫世弟破鈔?正是愚兄備東。”分付餘謙領命下去:單玩軟索、賣賽。餘謙領命,來到老兒麵前說道:“我爺分付:馬上馬下十八般武藝俱都會的,單叫玩賣賽並踩軟索。”老兒道:“先已稟過大叔的,這兩套要算四套哩!”餘謙說:“那個自然。你隻放心玩,銀子分文不少。”老兒答應:“領命。”回首向著自家一眾人,說道:“這位單要玩軟索、賣賽,給我們八兩銀子。”家人答應:“知道了。”隻見一人牽過一匹馬來,乃是一匹川馬,遍身雪白,惟脊上一片黑毛,此馬名為“烏雲蓋雪”,俱是新鞍新轡,判官頭上有個銅圈兒,乃是製就賣賽之物。那老兒將銅鑼放下,拿起個丈把長杆,朝那兩邊搖著,口中說道:“列位老爺、大爺、哥哥、弟弟!請讓一讓,我們撇馬哩!晚生先來告聲:倘有不小心者,恐被馬衝倒,莫怪我事前不言明。”來往走了幾次,看的人竟自走開,正中讓出一條馬路。那老兒將長杆丟下,又拿起銅鑼當當敲著。又叫道:“俺的兒,該上馬了。”隻見那個幼年女子站起身來,將上邊老藍布褂子脫去,裏邊現出杏黃短綾襖,青緞子背心,腰間一條大紅縐紗汗巾,襯著綠綢褲子,五色綾子襪套,花紅鞋子,那一隻金蓮剛剛三寸。頭上挽了一個髻兒,也不戴花,耳邊戴一雙金墜子。不長不短,六尺多的身材,裝一個柳腰兒朝上迎著,加上這配就的一身服色,就象一個花蝴蝶,無人不愛。有詩為證:

蟬鬢雲堆眉黛山,天生豔質降人間。

生成傾國傾城貌.長就沉魚落雁顏。

疑似芙蓉初映水,宛如菡萏舞臨泉。

雅淡不須脂粉施,輕盈堪比霓裳仙。

飄飄恍如三鳥降,嫋嫋仿佛五雲旋。

那女子聞父命,不慌不忙來至馬前,用手按住鞍子,不抓宗腳不踏鐙,將手一拍,雙足縱跳上鞍鞽,左手扯住韁轡,二膝一催,那馬一撒,右手將鞭子在馬上連擊幾下,那馬飛也似去了。正跑之間,那女子將身一縱,跪在鞍鞽之上,玩了個童子拜觀音的故事,滿場之人無不喝彩。話不可多敘。一連三馬,又做了一個鐙裏藏身,一個太公釣魚,樁樁出眾,件件超群。三賽已過,女子下得馬來,在包袱上坐了歇息。早有人將軟索架起,那女子歇息片時,站起身來,將腰中汗巾係了一索,又上得軟索,前走後退,小小金蓮在那繩上走行,如同平地一般。任大爺同駱大爺看得爽快,駱宏勳不覺大聲喝彩道:“這軟索也值八兩銀子!”任大爺應道:“真乃不差!”那女子正在軟索上玩那些套數,忽聞有人喝彩,聲若巨雷,抬頭一望,就是叫他玩把戲的亭子內的二位英雄:一個黑麵紅須,一個方麵大耳。那方麵大耳之人,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生得白麵廣額,虎背熊腰,丈二身材,堂堂威風,見之令人愛慕。一邊男誇女技藝出眾,一邊女愛男品貌驚人。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對過亭子上,也有二人坐著飲酒。你說那兩個人是誰?一個是吏部尚書公子、禮部侍郎侄兒,姓王名倫,字金玉,生得麵貌俊雅,體態斯文。就是一件,色欲之心過於常人;凡遇見有顏色的婦女,連性命也不顧,定然弄到手才罷。他乃定興縣有名的首家,廣有銀錢,父親王懷仁,現任吏部尚書,叔父王懷義,現任禮部侍郎,轟轟烈烈,聲勢驚人。家內長養教習三五十人,合城之人,倘有些得罪他,先著家人帶領教習至他家,不論男女,痛打一番;不拘細軟物件,捶個盡爛,然後拿個名帖送定興縣,要打三十,縣尹不敢打二十九,足足就要打三十,還要押到他府上驗疼。因此滿城之人,哪個不懼怕他,哪個不奉承他。旁邊坐的那位不是別人,乃是賀氏大娘之兄賀世賴。自被任大爺趕出之後,腰內分文全無,流落不堪。過了半年,身上衣不遮體,食不充口,幸虧平素常去城隍廟進香。道士見他落難至此,知他肚內頗頗明白,遂留他在廟內抄寫手帖,隻有飯吃,卻無工錢。又過了半年,該他的運氣來了。王倫來至城隍廟內進香,見有簽筒在香桌上,順便求了一簽。賀世賴在旁,連忙為他抄寫簽詩。王倫細看簽詩,一毫不解,就叫賀世賴代解。賀世賴知他是吏部公子,盡其平生諂媚之學,奉承一番。王倫心中甚悅,遂請他至家,做個幫閑,一住二年,賓主甚是相宜。是日,也同王倫來此桃花塢遊玩。王倫看見那女子跑馬賣賽並踩軟索,令人心愛,乃向賀世賴說道:“這女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身材麵貌倒也相趁,但不知可是那一道兒否?”賀世賴笑道:“大爺真可謂宦家公子,連這班人的出身都不曉得的。凡賣賽的,以及那踩軟索的,賣翠花的,遊曆各府州縣,不過以此為名,全以夜間那話兒賺錢,哪有不是此道者。但不知她住在城裏城外?”王倫道:“明日會她一會才好。”賀世賴道:“門下昨晚聽說到了一班玩把戲的,內有一個俊俏少年女子,住在西門城外馬家飯店,大約就是這班人。今兄若要高興,待門下明日到店去喚來,如鷹食燕雀一般,何難之有!”王倫大喜,又叫道:“老賀,這桃花塢內,來來往往婦女也不少,總的皆無有什麼十分入眼之人,我隻看中了兩個。”賀世賴道:“大爺看中了哪兩個?”王倫道:“方才說的軟索上女子一個。”賀世賴說:“那一個是誰?”王倫用手一指,“你看對過亭子內坐的那一位少年堂客:瓜子麵皮,瘦弱身軀,還有幾分人材。你還未曾看見麼?”賀世賴舉目一看,不覺滿麵通紅,笑道:“大爺莫來取笑,那不是別人,乃是舍妹。”王倫喜道:“我與你相交多日,未曾說到令妹,今日才說你有個令妹。但不知所嫁何人?”賀世賴用手一指,說道:。“那桌上坐的黑麵紅須,此乃是妹丈也。”王倫一看,雙眉緊皺,罵道:“老賀!你這個人喪盡天良,怎將個如花似玉的妹子,嫁個醜鬼怪形之人,豈不屈了令妹了!我與你相好不淺,怎不把她給我做個側室,豈不勝嫁他十倍。”賀世賴道:“大爺錯怪門下,門下與他相交在前,與大爺相交在後。”王倫帶笑叫道:“老賀,你極有才幹,怎能使令妹與我一會,我重重謝你!”賀世賴忙止住道:“大爺說話聲音略低著些,不要被他聽見了。你道舍妹丈是誰?他乃是定興縣有名之人,叫做‘賽尉遲’任正千。他性如烈火,英雄蓋世,倘若聞得,為禍不小!”從來說:色膽如天大,淫心海洋深。王倫道:“我今日一見令妹,神魂飄蕩,就是五方神道,十殿閻羅,我也不怕。我今日且與令妹親個千裏嘴。”賀世賴攔阻不住,王倫將手托自己嘴,對著賀氏嬉戲玩耍不提。

且言那邊亭子內,賀氏大娘眼極清明,早已望見他哥子同那一個少年郎君在對過亭子內飲酒。郎君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甚是俊雅。他原是出身不正,見了王倫,就有三分愛慕之意,口中雖與駱太太講話,二目不住的直往那對過亭子內觀看。見了王倫照著他親嘴,心中愈覺愛慕。合當湊巧,王倫、賀氏正在傳情之時,正千、宏勳正在暢飲之際,駱公子在桌上用手一拍,大叫一聲:“氣殺我也!”險些把一桌子器皿盡皆打碎。任大爺連忙站起身來,急急問道:“因何事來?”隻因一拍:

傾家情由從此起,殺身仇恨自此生。

畢竟不知駱公子說些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回駱宏勳命餘謙硬奪把戲第三回駱宏勳命餘謙硬奪把戲第三回駱宏勳命餘謙硬奪把戲卻說駱宏勳大叫為何?因這日亭子內席麵上任大爺的主席,駱宏勳是客席,背裏麵外,對著王倫的亭子,飲酒之間,抬頭看見王倫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向賀氏嬉戲,心頭大怒,按捺不住,遂失聲大叫。及任大爺追問,又不好直言,說道:“此話不好在此談得,等回家再言。”分付餘謙下去,對那踩軟索之人說:“不必玩了,明日叫他早間往四牌樓任大爺府上取銀子,分文不少。”

餘謙領命,下得亭台,向老兒說道:“今已見武藝之精,何必諄諄勞神,不用玩罷!我們今日未帶許多銀子,叫你老人家明日早間,往四牌樓任大爺府上去拿銀子。”那老兒答道:“大叔方才說了四牌樓任大爺,莫非就是‘賽尉遲’正千任大爺麼?”餘謙答道:“正是。”那老兒說道:“久仰大名,尚未拜謁,明日早去,甚為兩便。”遂將那女子喚了來,將那架子收了,同至包裹前歇息。那女子向母親耳邊低聲說道:“孩兒方才在軟索上見了一人,就是叫我賣賽的亭子內之人,生得方麵大耳,虎背熊腰,丈二身軀,凜凜殺氣。據女兒看來,倒是一位英雄。”老婦聞女兒之言,觀女兒之色,知她中意了。向那老兒耳邊,將女兒之言述說一遍。那老兒滿心歡喜,自忖道:“聞得任大爺乃是個黑麵紅須,此位白麵卻是何人?”即至亭子旁邊,問那本地人,方知是遊擊將軍駱老爺的公子,名宏勳,字賓侯,年方二十一歲,與任大爺是世弟兄,就在任大爺家借住,本籍廣陵揚州人也。訪得明白,即走回來,對媽媽說知:“我明日去拜謁任大爺,就煩他作伐,豈不是好。”

看官,你道這老兒是什麼人物?他是山東恩縣苦水鋪人氏,乃山東陸地有名響馬。山東六府並河南八府,以及直隸八府道上,凡有行道之人,車馬行李之上,插個“花”字旗號,即露宿霜眠,也無人敢動他一草一木。這老兒姓花,名萼,字振芳;這位奶奶亦是山東道上有名的母大蟲,父親姓巴,共生他姐弟十個。這位奶奶乃頭生,底下還有幾個兄弟,乃巴龍、巴虎、巴彪、巴豹、巴仁、巴義、巴禮、巴智、巴信,俱有萬夫不當之勇。這奶奶因幼年曾在道上放響,遇見花振芳保鏢,二人殺了一日一夜,未分勝負。你愛我,我愛你,因此配為夫婦。一生所產甚多,俱不存世。老夫婦年紀將六十,隻有這個女兒,小名碧蓮,年方一十六歲,自幼從師讀書,文字驚人;又從父、母、舅習學一身武藝,槍刀劍戟無所不通,老夫婦愛如珍寶,不肯輕易許人。又且這碧蓮立誌不嫁庸俗,必要個英雄豪傑才遂其願,所以今日這老夫婦同著巴龍、巴虎、巴豹、巴彪兄弟四人,帶著女兒,以把戲為名,周遊各府州縣,實為擇婿。出來有幾年的光景,並無一個中女兒之意。今來定興縣,問得桃花塢乃士人君子、英雄豪傑聚集之所,特同眾人來訪察一番,不期女兒看中了駱宏勳,所以老夫妻歡喜不盡。這且不提。

再表賀世賴同王倫在亭內飲酒看把戲,那王倫在那裏親千裏嘴,忽聽得對過亭子內大叫一聲,猶如半空中丟了一個霹靂,即時,踹軟索的也不玩了。賀世賴在旁說道:“門下對大爺說,不要取笑。大爺不聽,弄得他知覺,如今連軟索也不玩了,好不敗興。門下方才聽見喊叫之聲,不是任正千,乃是駱遊擊之子駱宏勳。門下諒任正千必要問他情由,有舍妹在旁,姓駱的必不好驟然說出。幸虧任正千不知,若正千看破,此刻我們這桌子早已被他掀倒了,打一個不亦樂乎!”王倫被這一句話,說得惱羞變成怒,說道:“他玩得起,難道我就玩不起?他不玩,我偏要玩,看他把我怎樣?”分付家人王能、王德、王祿、王福:“多去幾個,將那玩把戲的人都給我喚來,憑他耍多少套數,與我盡數全玩;憑他多少銀子,分文不少。”王能等聞命,即至花老麵前,道:“老兒,這裏來,吏部尚書王公子叫你。叫你們憑有多少套數盡數全玩。不拘多少銀子,叫你們府內去拿,分文不少。教你要比先前更加幾分工夫,方顯我們大爺體麵。稍有懈怠,半文俱無。”那花振芳聞這許多分付,做這許多的聲勢,就有三分不大喜歡。今日若不去隨他玩,又要和他淘氣,耽誤了明早去拜正千,隻得忍氣吞聲,答道:“曉得。”遂同巴氏弟兄跟隨王府家人前來。

再言駱宏勳因心內有此一氣,悶悶不悅,酒也不吃了,抬頭一看,那玩把戲的老兒去而複返,不知為何?餘謙抬頭一望,見前麵四人盡是王府家人。餘謙平素認得,遂說道:“前邊四人,小的認得是王倫家人。想是對過亭子上王倫也玩把戲哩。”駱宏勳聞得對過也要玩把戲,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說道:“他們共是二十套,我們隻玩過兩套,還有十八套未玩。餘謙下去對那老兒說:‘還早,這邊未曾玩完。’倘王家不肯,給我打這個狗才,再同王倫講話。”餘謙聞命,笑嘻嘻的去了。

看官,你說餘謙因何笑嘻嘻的?因他乃有名的“多胳膊餘謙”,聽說打拳,心花俱開,聞得主人分付他打這狗才,不由得喜形見於麵,急忙迎上前來攔住,說道:“那老人家,我家老爺還要玩哩!”花老道:“方才這四位大叔相喚,等俺玩過那邊的,再往這邊來玩吧。”王能等四人上前接應,道:“餘大叔,久違了!”餘謙怒狠狠的問道:“不敢!”王能又道:“餘大叔,那邊玩過了,已經不玩了,我家爺才命我等喚他。候弟等到亭子內稟過大爺,少玩兩套,即送過來,何如?”餘謙說道:“多話,他共有二十套,我們隻玩了兩套,餘著十八般尚未玩。待我們玩過這十八般,再讓你們玩不遲。”叫道:“老兒,隨我來!”王能等四人素知餘謙厲害,哪個再敢多言。花老兒同巴龍弟兄,隻得隨餘謙來了,又仍至先前踩軟索的所在。花振芳同巴龍二人跳下場子,各持長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插花蓋頂,枯樹盤根,怎見好槍法?有《臨江月》為證:

神槍手真可堪誇,槍擺車輪大花。落在英雄手逞威,軍中遇能將,陣中傷敵家。前衝足遠護兩丈,後坐能衝丈八。七十二路花槍妙,若人間武明甫,勝天上李哪吒。

又有一詩為證:

奇槍出眾世間稀,護前遮後無空遺。

不怕敵人驚破膽,那堪神鬼亦淒淒。

二人紮了一回長槍,滿場喝彩。

且言王家家人四個,聽餘謙將那老兒生生奪去,不好回稟主人,恐主人責罰無用。回至亭外,心生一計,將腳步停住,使個眼色與賀世賴。賀世賴看見,望王倫說聲:“得罪,門下告便。”便至王能等人前,問:“列位回來了,叫的那老兒何在?”王能皺眉道:“我弟兄四人領了大爺之命,已將那花老喚至半路,不料對過亭子駱遊擊家人餘謙怒氣衝衝,生生奪去。賀相公是知餘謙那個匹夫平日的凶惡,我弟兄四人怎能與他對手?欲將此話稟上大爺,恐大爺動怒,責備我們四個人倒怕他一個。故此請賀相公出來,你老人家極有機變,指教一二。”賀世賴沉吟一會,道:“你們且在下邊,莫進亭子內來。那老兒在那裏玩槍,大爺也不知他玩不玩?不問便罷,如問時,我慢慢的代你各位分說便了。若以實情告訴,倘或大爺任性,叫你與他鬥氣,你們是知任正千同餘謙之名的,還打得酆鮑史唐。好景不得好玩,好酒不得好吃,可是不是?”王能四人齊應道:“全仗賀相公維持。”賀世賴走上亭子,說聲:“有罪!”就坐下了。王倫道:“你看那老兒,年近六旬,玩得好槍法,全身俱是氣力。”賀世賴答道:“真乃好槍法!”

再講花振芳同巴龍,把七十二路花槍紮完。巴虎又跳上場,手提鐵鞭一枝,前縱後坐,左攔右遮,隻聽得風聲響亮,真好鞭法。怎見得?有五言詩一首為證:

爐中曾百煉,破節十八根。

英雄持在手,臨陣擋征人。

倘若著一下,折骨又斷筋。

四圍風不透,上蓋雨不淋,

一路分二路,四路八邊分。

變化七十二,鞭有數千根。

好似一鐵山,那裏還見人?

驚碎敵人膽,愛殺識者心。

若問使鞭者,山東有名人。

生長豪門第,久居苦水村。

姓巴諱虎字,排行二爺身。

巴虎使了一回鞭,人人道好,個個稱奇。

且說任正千同駱宏勳看得親切,心中大悅,說道:“我隻當是江湖上花槍花棒,細觀起來,竟是真本事,隻在你我肩左,不在肩右。”分付餘謙,速速下去,將老兒同那幾位英雄,俱請上亭子來,說:“觀此兩件武藝,已經領教;餘者自然也是好的,不敢有勞了,請上亭一談。說我二人在此立候。”餘謙下去,遂將花老兒同巴氏弟兄俱請上亭子。任大爺同駱大爺相迎,見禮已畢,分賓主而坐。花振芳開言道:“哪位是任大爺?哪位是駱大爺?”任正千道:“在下任正千。”又指駱宏勳道:“這位是駱大爺,名宏勳。”花老道:“昨晚方到貴處,尚未拜謁,容罪容罪!”任正千道:“豈敢。方才觀見槍、鞭二件,玩得驚人,已知英雄豪傑,非是江湖之花槍可比也。若不嫌菲酌,特請一敘。敢問英雄貴府何處?高姓大名?”花老兒答道:“在下姓花名萼,字振芳,乃山東恩縣人氏。這四位乃內弟巴龍、巴虎、巴豹、巴彪。”任正千道:“莫不是苦鋪花老先生麼?”花振芳道:“豈敢,在下就是。”任正千道:“久仰!久仰!”又問道:“適才跑馬女子卻是何人?”花振芳道:“那年少的是小女,年老的乃賤內也。”任正千道:“幸而問及,不然多有得罪。既是奶奶、姑娘,何不請來與駱太太、賤內同坐一坐!”花振芳同巴氏弟兄站起身來道:“不知是駱老太太、任大娘在此,未曾拜見,有罪!有罪!”重新又見過禮。花振芳走下亭子,將花奶奶及碧蓮姑娘叫上亭子,眾人見禮已畢。花奶奶與碧蓮同駱太太、任大娘一席,花振芳與巴氏弟兄、任正千、駱宏勳一席,談話自如,開懷暢飲。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回花振芳求任爺巧作冰人第四回花振芳求任爺巧作冰人第四回花振芳求任爺巧作冰人且說王倫同賀世賴又看巴虎玩了一回鞭,王倫方才歡喜,道:“此兩套比那賣賽並軟索更覺壯觀,憑他多少銀子,明日分。文不少了他的。老賀你說是也不是?”賀世賴帶笑而應。正看在熱鬧之間,忽然把戲場子散了,見那老兒同那一眾男女,俱上對過亭子內去坐下。王倫叫道:“王能哪裏?王能哪裏?”連叫幾聲,無人答應。賀世賴知他是要問此情由,諒來隱瞞不住,乃問道:“大爺叫王能何幹?”王倫說道:“那玩把戲的,隻會這兩套不成?我叫他盡數全玩,怎麼就散了場子?你看那些玩把戲的男女,又都上對過亭子去了,坐著相談,令我心中大不明白。我對王能說過,是他未分付盡數全玩?還是隻會這兩套武藝?如果隻會這兩套就罷了。倘然還有,這般不肯全玩,又屈奉他人,我如今不但不把銀子與他,還要送官究治!”賀世賴忍不住笑道:“大爺不把銀子與他,他原不敢來要大爺的銀子。”王倫道:“難道他竟不敢向我要銀子麼?”賀世賴道:“非是不敢要。大爺,你道方才刺槍、舞鞭是誰家玩的?”王倫道:“是我叫王能他們四個人叫他們玩的。”賀世賴道:“此刻好叫大爺得知。”遂將王能叫他們之事,一一說明,然後道:“是門下之意,叫他瞞過大爺,他玩,我們也看得見,我們且樂得省幾兩銀子,何必與他們爭奪,惹得生閑氣!”這把個王倫氣得目瞪口呆,半日說不出話來,罵道:“大膽匹夫!氣殺我也!況你不是別個,乃遊擊之子,就敢如此大膽欺我。即今現任提督軍門,在我麵前也不敢放肆。”分付抬台的、挑擔子的,並馬夫、轎夫以及跟隨的家人:“一齊過去,將那對過亭子內,不論男女,給我痛打一頓,出我胸中之氣。”賀世賴連忙攔住,道:“大爺,你請息雷霆大怒,聽門下講來,那任正千、駱宏勳二人厲害,莫說今日跟隨來的這幾個人,就是連家中那些教習盡數叫來,也未必是他家人餘謙的對手。”王倫道:“這般說來,難道今日我就白白受他欺壓不成?”賀世賴道:“大爺,常言道:江山尚有相逢日,為人豈無對頭時。日月長著哩!氣力不能勝他,以智謀可也。豈有白受他一番欺壓的道理!”王倫道:“此乃後事,為今之計當何如?”賀世賴道:“為今之計,據門下想來,隻有兩個字甚好。”王倫道:“請問兩個什麼字?”賀世賴道:“無有別法,隻‘走’字上加一個‘偷’宇。”王倫冷笑道:“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老賀!何欺我太甚?今彼欺我,我不與他較量,已見我寬宏大度。明白回去,難道也把我吃了?加個‘偷’字,何怯之極!”賀世賴道:“大爺有所不知,今日之偷走,非是懼彼也,實愧於外亭觀望之人耳!大爺喚來之人,反被餘謙生生奪去,大爺竟置之不問,忙忙躲避走了。知者,說大爺寬宏大量;不知者,以為現任吏部尚書公子反怕那死後遊擊將軍的兒子。門下叫大爺偷走者,正是顧全了大爺體麵,保了老爺的聲勢。門下何敢渺視大爺?”

賀世賴一席話,說得王大爺心中痛快。遂分付家人:“我此刻欲與賀相公先行一步,你們牽馬抬轎,慢慢隨後來吧!”王倫同賀世賴從亭子後邊一條小路悄悄而去,家人收拾食擔、轎馬,陸續而走,自不必說。

再言那對過亭子內,花振芳一眾人談了一回槍刀劍戟,論了一回鞭錘抓鐧,無一不精其妙。任大爺與駱大爺心悅誠服,同飲至將晚,那花振芳一眾之人告辭回下處,駱大爺等亦坐轎馬入城而去。駱宏勳因心裏有事,到底不肯大飲。任正千被花振芳談論槍棒入妙,遂開懷暢飲了幾杯,不覺大醉,及至家中,天色已晚,把桃花塢駱宏勳大叫之事已盡忘了,駱大爺也就隱而不言。二人別過,各自歸房安歇。

次日早旦清晨,各自起身,梳洗已畢,同在客廳。任正千向駱宏勳說道:“昨日所會的那花老兒,真個般般入妙,件件皆精,誠名不愧實也。”駱宏勳道:“正是呢,不但花老難比,連巴氏弟兄亦當世之英雄。”正談論間,門上人進來稟道:“啟上大爺:門外來了五個男子、兩個女子,還有十數個扛包袱的,口稱是山東人氏,姓花,特來拜謁。”任、駱二位相公聞言,連忙整衣出迎。任正千又分付家人:“快請大娘出來,迎接女客。”於是,賀氏大娘出來將花奶奶並碧蓮姑娘迎進後堂不提。

且說任正千將花老兒並巴氏弟兄請至客堂,行禮已畢,分賓主而坐。花老兒道:“昨日桃花塢相見,今特造府,一則進謁,二則拜謝。”任正千道:“方才與世弟談及賢妻舅之英雄,正欲往貴寓奉拜,不意大駕已光寒舍,何以克當!”花老叫那扛包袱的,又將包裹送上廳來,大小共有數包。花老向任大爺、駱大爺二人說道:“此物乃敝處之土產,幾包小棗,幾包回餅,幾包繭羅,權為贄見之禮,望乞笑納。”任正千、駱宏勳欠身道:“光降寒門,已蓬蓽生輝,安敢受此大禮?”花老道:“此皆自家土產,何為禮雲。若不收留,是見外了,在下即便告別。”任正千道:“既如此說,隻得謹領了。”遂叫人搬運後邊,又向花老等謝過,遂分付家人擺酒。不一時客廳之上擺設兩席:東席上,花振芳、巴龍、巴豹,任正千奉陪;西席上,巴虎、巴彪,駱宏勳奉陪。花奶奶、碧蓮姑娘,後邊自有駱太太、賀大娘款待。

且表席上酒過數巡,肴上幾品,花老兒邀任正千至天井中,說道:“在下有一言奉告,不好同駱公子言之,故邀任大爺出來奉告。不識任大爺可肯代在下玉成否?”任正千道:“請道其詳。”花振芳道:“在下老夫妻年近六旬,隻有小女一人,自幼頗讀詩書,稍通槍棒。小女立誌不嫁庸俗,願侍巾櫛於英雄;年交一十六歲,尚未許人。現今老夫婦帶她周遊各州府縣,以把戲為名,實擇婿也。所遊地方甚多,總未相成一人。昨日在桃花塢,幸蒙不棄,得瞻大駕同令世弟駱公子。在下看駱大爺青年氣相非常人可比。在下稍有家私,情願陪嫁小女金銀二十萬,意欲煩任大爺代我小女作媒,不知任大爺肯俯就否?”任大爺道:“常言說,君子成人之美。晚生素昔最好玉成其事。但我久知世弟早已聘過,聞得是貴州總兵家小姐姓桂名鳳簫。”花振芳聞得聘過,沉思一會,因說道:“古之人一夫二婦者甚多,今之人三妻四妾亦複不少。既駱大爺已經聘過,小女願為側室,望乞幫襯一二。”任正千道:“這個或者領教。且請入席,待我同駱世弟言之。”二人遂又入座。

不多時,任大爺將駱大爺邀出外麵,將花老之言說了一遍。駱宏勳道:“豈有此理,我已聘過,哪有再聘之理;若側室之說,亦未有正室未曾完姻,而先立側室之理!況孝服在身,亦不敢言及婚姻之事。煩世兄善為我辭焉!”二人遂又入座飲酒。任正千又將花老請出,將駱宏勳之言又訴了一遍。花振芳見親事不妥,遂無心飲酒。又入座飲了兩杯,即同巴氏兄弟站起身來告辭。任正千、駱宏勳諄諄款留,花老哪裏肯坐。花奶奶知前麵散席,也同碧蓮辭過駱太太、賀氏大娘出來。男女均於大門會齊。奶奶便問:“事體如何?”花老道:“事不諧矣!”任、駱送出大門,一拱而別。

花老同眾人仍由原路出西門,回寓處而來。到得店門,隻聽天井中嚷嚷道:“我們自日出時就來,直等到日中還不見回來。回去又得受主人責罵了。總是這店主人這狗才壞我們的事。我們來時,就該說不得回來,有別事一時不能便回,我們就不等到這早晚了。且先把店主人打一頓,方消我們之氣。”門中有個人解勸道:“你們眾位不必著急,常言道:‘不怕晚了,隻怕事不成。’天還早哩。就是上燈時,也將他等了再去。”正嚷之間,店主人抬頭一看:見花老走進門來,道念一聲:“阿彌陀佛!救命王菩薩回來了。”隻因這一聲,直叫:

三九公子狠心喪心,二八佳人耀武揚威。

畢竟不知店內因何吵鬧,且聽下回分解。第五回親母女王宅顯勇第五回親母女王宅顯勇第五回親母女王宅顯勇卻說花振芳自任府回來,將走進店門,店主人抬頭一看,念聲“阿彌陀佛!救命王菩薩”,向著花振芳說道:“你老人家說去去就來,怎麼這半日方回?”花振芳道:“承四牌樓任大爺留住飲酒,所以此刻才回。”店主人又說道:“裏邊有吏部大堂公子王大爺家來了幾位大叔並賀相公,自日出時就來相等,直到此刻,都等得不耐煩了。”說著,花振芳走進天井來,看五個人在那裏怒氣衝衝的講話。卻認得四個人,隻有一位不相識。所認得者即是昨日相喚之人。王能等四人向花振芳道:“我們奉家大爺之命,前來相請眾位進府玩耍。已等了這半日,在這裏著急,來得甚好。”花振芳道:“原來如此。”花振芳指著那穿直裰、帶繡巾的說道:“這位足誰?”王能道:“這位是我家賀相公。”賀世賴聽得,遂向花老兒拱了拱手,道:“老先生請了,在下乃吏部尚書公子王大爺的幫閑。恐他四位相請有什麼阻礙,故命在下同來。已等了這半日,大駕才回寓,敝東王大爺不知候得怎樣焦躁了”

花振芳哪裏把玩把戲為事,因煩任大爺作伐不諧,就有幾分不大自在,哪裏還有心腸應酬他們,推說道:“適才聞得敝處天雨淋漓,將幾畝田淹了。敝處頗有幾畝田地,甚為恐懼,定於今日起身回家。敢煩賀相公同四位大叔回去,在大爺台前巧言一二,就說我不日還來,那時再造府現醜吧。”賀世賴道:“老先生說哪裏話來!淋雨淹麥,此不過耳聞;就是真個淹沒,老先生即使回至貴處,涼亦不能挽回了,何起身如此之速也?昨日桃花塢中奉請,已被駱遊擊之子叫家人奪去。彼時若非小的在座,相公昨日有番爭鬧之氣。今日若再不去,就是你老先生明重彼而輕此也。倘王大爺見怪,老先生亦無辭相解。奉勸權住半日,到王府一談,明日起身回貴府,亦不為遲。”花振芳聽賀世賴之言有理,想了一想道:“五湖四海皆朋友,人到何處不相逢。想他是個吏部的公子,相與他也不玷辱於我。”遂同奶奶、碧蓮、巴氏弟兄一眾男女人等,隨了王府之人前去。

看官,你說賀世賴親來相喚花老,是何原故?因昨日在桃花塢同王倫逃走回家,天氣尚早,二人在書房擺酒重飲。王倫向賀世賴說道:“你若使令妹與我一會,我不惜千金謝你。”賀世賴原是個愛財如命之徒,聽得千金相謝,就顧不得“禮義廉恥”四個字,遂說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恐事成之後,悔改前言,那時,使門下無可如何。”王倫道:“我從不說謊。”賀世賴道:“既如此,待門下慢慢與舍妹言之,我包管遂你大爺之願。那桃花塢踩軟索的女子,等明早先喚來與大爺解渴如何?”王倫歡喜道:“如此甚好!”故此今日一早,著王能四人到西門外馬家飯店內呼喚。賀世賴恐有別的阻礙,放心不下,故亦隨其中。今日他若不隨來,就叫王能等四人來喚,花老無心玩耍,這事不免又要以吏部之勢生壓他們;豈不知花振芳又是敬軟不怕硬之人,皇帝老兒他還不怕,倒怕你個吏部尚書來了!真個喚不來的。幸虧賀世賴一陣軟話,把個花振芳說得心服,方肯與眾人同來。一直來到王府門首,賀世賴道:“王能,將他們邀進門房坐坐,待我先進去通報與大爺。”於是賀世賴先到書房,見了王倫道:“大爺恭喜!”王倫道:“這時候才來?”賀世賴將花老去拜任大爺、駱大爺,留他飲酒,並花老聞得路人說,天雨淹田,本是今日即回山東的。門下委曲說了半日,方才一同隨來的話,說了一遍。王倫道:“難為,難為!如今人在何處哩?”賀世賴道:“門下方才著王能等留他們在門房中坐坐。門下先來稟知大爺,不知還是怎樣個玩法?”王倫道:“我不過要與那個女子談笑,哪有別的什麼玩法?”賀世賴道:“如此說,叫拿些酒飯,在門房裏給那一班男子去吃酒。擺一桌在客廳,叫人出去,將那兩個女子叫進來,隻說是裏麵大娘喚來玩耍,難道誰人敢進客廳?她既在大爺這裏,還有什麼說的。”王倫道:“分付家人,拿些酒肴往門房去。再分付一人出去,說內室大娘喚二位女將裏邊去,暗暗引進客廳來。”家人聞命,不敢遲慢,將花奶奶同那碧蓮引進客廳來。花奶奶母女來至天井之中,家人遂退了出去。

花奶奶、碧蓮抬頭往廳內一看,見廳東首擺列一桌席麵,有兩個男人在上指手畫腳:一個是方才那個姓賀的,那一個頭戴公子巾,身穿桃花緞子直擺,足下穿一雙粉底烏靴,手拿一把大白紙扇,扇兒下係一個白脂玉的扇墜,也不扇扇,轉過來將扇墜繞上來,調過去將扇墜擺開,一團心高氣滿的光景,大約此位就是公子。母女見廳上並無婦女,遂將腳步停住。王倫道:“老賀,你看她兩人正行之間,怎麼站下?”賀世賴道:“此輩多善做勢拿腔。本是這樣人,偏要做出不相人的樣子;本不害羞,偏要扭捏出多少羞慚的光景,令人愛慕。今她正行忽止,正是做身分,叫我們下去迎她的意思,我們何不就去迎迎,與大爺攜手而上,豈不是一樂事!”王倫歡喜道:“使得,使得!”二人下得廳來,到得花奶奶、碧蓮跟前。王倫向碧蓮道:“昨在桃花塢觀見踩軟索,無一不入其妙。今特遣價相請,至舍一會,足慰小生渴慕之懷。”花碧蓮聞得王倫以“小生”自稱,不覺粉麵通紅。花奶奶聽得他言語虛晃,就知他心懷不善,早有三分不快,說道:“方才聞大娘相喚,遂同小女來至裏麵,宅上寬闊,不知大娘在於何所房屋?望乞指教。”賀世賴道:“老人家不認得這位大爺就是吏部天官的公子。昨日因桃花塢望見令愛技藝,整渴慕一夜。今日相請者,即此位王大爺,說大娘者,不過名色耳!”王倫忙接應道:“相請玩把戲,此不過名色耳,實為請令愛前來一會,以慰渴想。相敬謝儀自然從重,多於把戲。”王倫看見花碧蓮麵帶赤色,比先更覺可愛,隻當她是做出的羞態。又道:“若肯不棄,廳上現備菲酌,請坐一飲。”遂來攜碧蓮之手。花碧蓮大罵一聲:“好大膽的匹夫!敢來調戲姑娘。”遂卷袖持拳,要打王倫。花奶奶要捺賀世賴。幸喜門外跑進幾個家人一攔,王倫、賀世賴看事不好,往屏風後走進去,將屏門緊閉,躲入內書房去r。花奶奶、碧蓮見眾家人相攔,走脫了王倫、賀世賴二人,心中大怒,將眾人亂打一番。真乃是:

遇腳之人磕於地,逢拳之將麵朝天。

這幾個家人哪裏是她母女二人的對手,三拳兩腳,打得眾家人東跑西走。母文二人上得廳來,找尋王倫、賀世賴,見屏風緊閉,知他躲起來了。遂將廳東首擺設之席麵一腳翻倒,將四隻桌腳取下,把客廳之上的占玩、器物、桌椅、條案,打得他一個窮斯濫矣!

書說到此,看官未免要說作書之人前後不照應。王倫家內常養著三五十個教習,為何隻有這寥寥幾個家人?隻因賀世賴大意,說這班人原是這一道兒,有什麼不好?又值桃花塢盛景之時,這些教習都說,公子今日做秘事,我等在家,人多眼眾,遂三個一群,五個一夥,連家人也隻留了十數個,餘者都同教習赴桃花塢看花去了。若他們在家,花奶奶、碧蓮雖不會吃虧,也不能打得這般爽快。母女二人自內裏打將出來。花振芳在門前房內聞得一聲響,連忙走出來一看,見奶奶同姑娘各持桌腳兩條。花振芳忙問所以,花奶奶將如此這般情由說了一遍,把個花振芳氣得目瞪口呆。巴氏弟兄同王能等四人,俱皆走出相問,花振芳將上項事一一說知。巴氏弟兄早已將王能等四人摜了一個跟鬥。王能等哀告道:“此皆賀世賴與主人所為,不幹我等之事。我們俱在此奉陪勸飲,實是不知就裏,望英雄暫息雷霆之怒,饒恕則個。”花奶奶在花老耳邊說道:“今早在任府議親,未見允諾。駱公子說孝服在身,不敢擅自言及婚姻之事,候他服滿,再可議及。”花老點頭,向巴氏兄弟說道:“諸位賢弟,且莫動手,這四個人本不該饒他,但你我來時,他們就在此相陪,寸步未離,此皆他主人同姓賀的所為,實不幹他們之事。”巴氏兄弟遂向四人道:“今日本要連你主人巢皆毀了,但我們有事在心,暫且饒他們一死!”四人叩謝不已。花奶奶向花老說:“早些一同回寓。倘或被任、駱二位知之,日後之事難以商議。”花老聽見說得甚是有理,遂帶一眾人照原路回去了。

再言王能等見花老人等去後,進裏邊看了一看,客廳之上,真不是個客廳了,就如人家堆汙穢之物的所在。走至屏風之後,見門緊閉,用手連敲幾下,裏麵無人答應。王能會意,知大爺們還當是那花氏母女來打,故不敢答應。遂叫道:“那玩把戲的眾人盡皆去了,我等乃王能等四人,特請大爺出廳。”裏邊聽得是家人的聲音,賀世賴同王倫才放心開門,走將出來。至客廳上,抬頭一看,廳上擺設之物盡皆打壞。又聽得一人在那月台跟前呻吟,王倫命王能看來,乃家人王龍。問其所以,是被花碧蓮一腳蹬在腳下,將他腳骨蹬折了兩根,不能動彈,故癱在地下呻吟。王倫叫人將他抬了,送到臥房,少不得延醫調治。遂向賀世賴道:“幸而你我走得快,不然總要吃她的虧。不料這兩個婦人這般厲害。今日之氣,如何得出?”賀世賴道:“沒有別說,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清晨,合府人眾,不拘教習、家人,俱皆齊集到西門外馬家店,將這夥男女打一個筋斷骨折,然後拿個帖子送到縣裏,重重處治,枷號起來,方見大爺的手段。”那王倫遂依了賀世賴的話,一一分付家人並教習等。眾人得令,各人安排各人的器械,無非是槐杖鐵尺等類。各人安歇,明早往西門外廝打。這且按上表。

再表任正千、駱宏勳送花老去後,回至廳上。任正千道:“今蒙花老先生前來相拜,又承送數包禮物,於心甚不過意。”駱宏勳道:“沒有別說,明早少不得要去回拜他,我們大大備下兩份禮儀送他罷了。”任正千應諾,各備程儀一封。一宿晚景已過,不必細述。

且說次日清晨,二人起身梳洗已畢,吃了些早湯點心,備了三匹駿馬,帶著餘謙望西門大路而來。將至西門,隻見西門大街上有百十餘人,雄赳赳各持器械,也望西門而來。任正千問道:“是些什麼人?”餘謙下得馬來,將韁繩交付任正幹代拉,向前來一看:有王能在內。餘謙拱手。王能連忙上前笑應道:“餘大叔哪裏來?”餘謙道:“拜問一聲:府上與哪家鬥氣?合府兵馬全至。”王能道:“餘大叔有所不知,就是前日桃花塢賣賽的那一夥人。昨日我家大爺喚到家內玩耍,就那兩個堂客不識抬舉,反誣我家大爺調戲她,將我們客廳上擺設的物件盡皆打碎,又把我們王龍的腳骨都蹬折了,現在請人調治。家爺氣極,叫我們兄弟等同各位教習,往他寓所廝打。餘謙哥,一向忝在相好,倘蒙不棄,同弟等走走,給弟助助威。”餘謙道:“家爺俱在城門下,因見全位不知何故,特遣弟前來問問,還要回家爺話去。”將手一拱,抽身而去,將王能之言,一一稟上。駱宏勳道:“花老乃異鄉之人,王倫有意欺他。他若不調戲人家女子,那花老也不肯生事打他家人,壞他的家夥。我們不知便罷,既然遇見,若不解圍,倘花老後來知道,說我們知而不解,道是我們不成朋友。”不知二人如何解法,可解得開否?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回世弟兄西門解圍第六回世弟兄西門解圍第六回世弟兄西門解圍且說任正千道:“正是。餘謙再去轉說:我二人說,你家不調戲人家女子,人家也未必敢壞你家夥,打壞你的人口。況他是外路人,不過是江湖上玩把戲的,你家王大爺乃堂堂吏部公子,抬抬手就讓他過去了。看我二人之麵,叫他們回去吧!”於是餘謙又到王能前,將任、駱二位大爺之言告訴一遍。王能笑道:“餘大叔錯了,我乃上命差遣,慨不由己。即任、駱二公解圍,須先與家爺說過,家爺著人來一呼即回。餘大叔,你說是與不是?”

餘謙聽他說得有理,隻得回來對任大爺說道:“小的方才將大爺之言告訴他,他說奉主差遣,不得自專。即二位大爺解圍,務必預先給王倫說過,待王倫差人來到叫喚他們,方可轉回;不然不能遵命。”任正千聽說大怒,說:“我就不能與王倫講話!”又向駱宏勳說道:“世弟,請下馬來,此地離王倫家不遠,我與你同去走走。”駱宏勳連忙跳下馬,將二匹馬的韁繩俱交與餘謙牽住,又分付餘謙道:“你牽馬攔門立著,不要放這群狗才一個過去,我們好與王倫說話。倘若有人硬要過去出城,你與我打這畜生。”分付已畢,任正千、駱宏勳大踏步往王倫家去了。餘謙即將三匹馬牽在當中站立,大叫道:“我家爺同任大爺已到王府,解圍,命我擋住,倘有硬過去的,叫我先打。我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即摩拳擦掌,怒目而立。

且說王倫家人連教習倒有百十個人,哪一個不曉得餘謙厲害,俱麵麵相覷,無一個敢過去。王能看此光景,知不能出城的了,即著兩個會走路的連忙回府,將此情由稟知大爺。這王倫兩個家人聞得此言,不敢慢行,一則路熟,二則連走帶跑,所以任、駱未到,二人早已跑進府去。王倫、賀世賴正在書房裏商議寫帖送縣,隻見兩個家人跑得喘籲籲的進來。王倫問道:“回來得快呀?不許傷她的性命曖!”二人稟道:“小的們還未出城哩。”王倫道:“因何不出城?”二人將遇見任正千、駱宏勳,他叫我們回轉的話說了,然後道:“小的們奉主人之命,不能由己。他就大怒,叫餘謙把城門攔住,不許一人出城。任正千同駱寵勳二人要來麵見大爺講話,小的們即從小路抄近趕來,先稟大爺得知。”王倫大怒說:“這兩個匹夫,真正豈有此理!前在桃花塢硬奪把戲,今日又仗勢解圍。何欺我太甚!我隻不允,看你有何法?”賀世賴在旁說道:“據門下看來,人情不如早做的好。”王倫道:“我不允情,他能砍我頭去不成!”賀世賴道:“大爺允情,我們的人自然回來;大爺不允情,我們的人也要回來的。他令餘謙攔住城門,哪個再敢過去?”又向王倫耳邊低低說道:“大爺不必著惱,喜事臨門,還不曉得?”王倫道:“今日遇見兩個凶神,反說我喜事臨門,是何言也!”賀世賴又在王倫耳邊低低說道:“舍妹之事有機會也。”王倫亦低低問道:“怎麼有機會也?”賀世賴道:“任正幹亦是有名的財主,不可以財帛動之;他英雄蓋世,又不可以勢力壓之。大爺與他又無來往,雖在咫尺而實天淵也。據門下愚見,待任正千、駱宏勳到府,恭恭敬敬迎他們進來,擺酒相待。今日他既飲了大爺酒席,明日少不得擺酒相酬於你。於是你來我往,彼此走動,門下好於中做事。不然,想與舍妹見麵,較登天還難也!”王倫聞言,改怒作喜,稱讚道:“人說老賀極有機智,今果然也。”

正議論間,門上人稟道:“任、駱二位爺在門口,請大爺說話。”王倫即整衣出門相迎,打躬說道:“二位光臨,寒門有幸,請進內廳奉茶。”任、駱二人還禮,任正千道:“適在西門相遇尊府人等,問其情由,知與山東花老鬥氣。在下念他是個異鄉之人,且不過是江湖上玩把戲的,足下乃堂堂公子,豈可與他爭較?今大膽前來奉懇,恕他無知。允與不允,速速示下,在下就此告別。”王倫大笑道:“就有天來大事,二位仁兄駕到,也無有不允之理。況此些須小事,豈有違命者乎?但亦未有在大門之外談話之理。二兄驟然要回,知者說二兄有事,無從留飲;不知者道弟不肯款留,殊慢桑梓,弟豈肯負此不賢之名?還是請進,稍留一刻,敬一杯茶為是。”任、駱見王倫之言一一說得有理,便道:“隻是無事到府,不好輕造,又蒙見愛,稍坐何妨!”任、駱先行,王倫就分付門上人道:“還著一人到西門大街,將眾人叫回。就說:蒙任、駱二位大爺講情,我不與他那老兒較量了。隻是便宜這個老物件!”

說罷,邀了任、駱二人走到二門。賀世賴連忙迎出。任正千道:“你也在這裏麼?”賀世賴道:“正是!”到廳上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家人獻茶。茶罷,王倫向任正千道:“兄與弟乃係桑梓,慕名已久,每欲仰攀,未得其便,今蒙光臨,幸會!幸會!”任正千道:“弟每有此心,不獨兄如是也。”王倫又向駱宏勳問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任正千道:“此乃遊擊將軍駱老爺的公子,字宏勳,在下之世弟也。”王倫道:“如此說來,乃是駱兄了。失敬!失敬!”賀世賴與駱宏勳素日是認得的,不過敘些久闊的言語,彼此問答一回,任、駱就要起身相別。王倫大笑道:“豈有此理!二兄光臨寒舍,匆匆即別,諒弟作不起一杯水酒之主麼?”任、駱二人應道:“非也!我實有他事,待等稍閑,再來造府領教。”王倫道:“二兄既有要事,先就不該來了。”即分付家人擺酒。任正千、駱宏勳看王倫舉止言詞入情入理,不失為好人。又見他留意誠切,任正千便向宏勳說道:“你看王倫如此諄諄,少不得要領三杯了。就是明日出城,也不為晚。”於是任大爺首坐,駱大爺二坐,賀世賴三坐,王倫主坐,遞杯傳盞。

飲不多時,王倫又遭:“我有一言奉告二兄,不知允否?”任、駱二人答道:“有話領教何妨。”王倫道:“昔日劉、關、張一旦相會,即有聚義,結成生死之交。我輩雖不敢比古人之風,但今日之會亦不期之會,真乃幸會也。弟素與二兄神交,今欲效古人結拜生死之義。不知二兄意下何如?”任、駱二人道:“我們今日一會,以為永好,何必結拜。”王倫道:“雖如此說,但人各有心,誰能保其始終不變耳?明之於神,方無異心。”即分付家人速備香燭、紙馬。任、駱二位推之不過,隻得應允。又取全柬一個,煩賀世賴寫錄盟書。略曰:

朝庭有法律,鄉黨有議約。法律特頒天下,議約嚴束一方。竊昔者管、鮑之誼,美傳列國;桃園之義,芳滿漢庭,後世之人誰不仰慕而欲效之!今吾輩四人,雖不敢以今比古,而情投意合,不啻古人之誌焉。但人各有心,誰保其始終不二,以為人欺而神可昧也!敬備香花寶錠,以獻赤心於神聖台前:自盟以後,人雖四體,心合而一;姓雖各異,而勝於共父母之同胞。患難相扶,富貴同享,倘生異心,天必鑒之。神其有靈來格來歆,尚饗。

任正千、王倫、賀世賴、駱宏勳均列生辰,大唐年月日時具。不多一時,將議約寫完。家人早已將香燭元寶備辦妥當。四人齊齊跪下,賀世賴把盟書朗誦一遍,焚了香燭元寶。禮拜已畢,站起身來,兄弟們重新見禮。王倫命家人重整席麵,四人又複入座。此時座位:任正千仍是首座,論次序二座該是王倫的了,因為酒席是他的,王倫不肯坐,讓與賀世賴,到了駱宏勳是三座,王倫是主席。酒過三巡,肴動幾味,任正千道:“今日厚擾王賢弟。明日愚兄那邊整備菲酌,候諸位一坐。”駱宏勳道:“後日小弟備東。”賀世賴道:“再後一日,我備東。”王倫笑道:“賀賢弟又要撐虛架子了。莫怪愚兄直言,你要備東,手中哪裏有錢鈔哩?若一人一日,這是那萍水之交,你應我酬,算得什麼知己?”便向任正千說道:“大哥,小弟有一言,不知說的是與不是?駱賢弟在此不過是客居,他若備東也是不便。據小弟說來,駱賢弟在大哥處暫居,賀世賴在小弟處長住,總不要他二人作東。今日在小弟處談談,明日就往大哥府上聚會,後日還在小弟處。不是小弟誇口,就是吃三年五載,大哥同小弟也還備辦得起。”任正千聞說,大喜道:“這才算得知心之語!就依賢弟之言。實為有理,妥當之極!”又道:“王賢弟,莫怪愚兄直言,素日聞人傳說,賢弟為人奸險刻薄,據今日看其行事,聞其言語,通達人情物理。常言道:‘耳聞盡是假,麵見方為真。’此言真不誣也!”王倫道:“大哥,還有兩句俗語說得好:‘含冤其不辯,終久見人心。”’四人哈哈大笑,開懷暢飲,毫不猜忌。

且說那餘謙拉馬攔門而立,見王府眾人不多一時盡都回去,知道是任、駱二位爺講了人情,王倫遣人喚回。又等了半刻,仍不見二位大爺回來,心中焦躁,扯著馬也奔王家而來。來到王倫門首,王府之人素昔皆認得,一見餘謙扯馬而來,說道:“餘大叔來了!”連忙代他牽馬送在棚內喂養,將餘謙邀進門房,擺酒款待,言及任、駱二位爺並家大爺同賀世賴相會結拜一事,正在廳中會飲。餘謙聞言,心中想道:“二位大爺好無分曉,聞得王倫人麵獸心,賀世賴見利忘義,怎麼與他結拜起來?”卻不好對王府人說出,隻應道:“也好!”且講客廳上飲了多時,任、駱欲告辭,王倫也不深留,分付上飯。用畢之後,天已將晚,任正千道:“明日愚兄處備辦菲酌,屈駕同賀賢弟走走,亦要早些。是遣人奉請,還是不待請而自往?”王倫道:“大哥說哪裏話!叫人來請又是客套了。小弟明早同賀賢弟造府便了,有何多說!任正千說說談談,天已向暮,即起身告辭。王倫也不深留,送至大門以外。餘謙早已牽馬伺候,一拱而別,上馬竟自去了。任、駱至家,二人談論:“王倫舉動、言談,不失為好人,怎麼人說他奸險之極,正是人言可畏!隻是我們去拜花老,不料被他纏住,但不知花老仍在此地否?倘今日起身走了,我們明日再去拜他,豈不空走一場。”即分付餘謙備馬,出城至馬家店,訪察花老信息。餘謙聞命,即上馬而去。不多一時,回來稟道:“小的方才到西門馬家店問及花老,店主人回說,今日早飯後,已經起身回山東去了。”任、駱聞知,甚是懊悔。這且不言。

再言王倫送任、駱二人之後,回至書房。王倫道:“今日之事,多虧老賀維持,與令妹會麵之後,再一齊厚謝罷了。”賀世賴道:“事不宜遲,久則生變,趁明日往他家吃酒,就便行事。門下想任正千好飲,且粗而無細,倒不在意,惟駱宏勳雖亦好飲,但為人精細,確是礙眼,怎的將他瞞過才好?”王倫道:“你極有智謀,何不代我設法。”賀世賴沉吟一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道:“有,有,有!”隻因這一計,能使:

張家妻為李家婦,富家子作貧家郎。

畢竟不知賀世賴設出什麼計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七回奸兄為嫡妹牽馬第七回奸兄為嫡妹牽馬第七回奸兄為嫡妹牽馬話說王倫求計於賀世賴。賀世賴沉吟一會,說道:“有了,明日到彼飲酒,莫要過飲,必須行一令。門下素知任正千不通文墨,卻不知駱宏勳肚內如何?門下與大爺先約下兩個字令:或一字分兩字,或二字合一字;內有古人,上下合韻。倘駱宏勳肚內通文,大爺再改。門下與大爺約定:抬頭、低頭、睜眼、合眼為暗號,雖駱宏勳精細,難逃暗算。輸者,連飲三大杯,不過三回五轉,便打發他醉了。挨到更餘時候,大爺便無酒也要假醉,伏案而臥,門下就有計生了。”王倫大喜。二人將字令傳妥,熟練謹記,又將猜拳演熟,各人回房安歇。到明日早晨,連忙起來梳洗,吃些點心,又將昨晚之令重習一遍,分毫不錯。

王倫換了一身新衣帽,同了賀世賴起身。王倫坐一乘大轎,賀世賴坐一乘小轎,赴任正千家而來。轉彎抹角,不多一時,來到任正千門首,門上人連忙通報。原來任正千同駱宏勳因昨日過飲,今日起來得晏些,梳洗將畢,早湯點心放在桌上,尚未食用,即聞報王倫來了。任正千道:“真信人也!”同駱宏勳連忙整衣出迎。迎出二門,王倫同賀世賴早已進來了。任、駱相迎至廳,禮畢分坐。任正千道:“因昨日在府過飲,今日起身遲些。方才梳洗,聞得賢弟駕至,連忙迎出門,卻大駕已來。兄有失遠迎之罪!”王倫道:“既稱弟兄,哪裏還拘這些禮數!大哥,以後這些套話都不必說了。”任正千大喜道:“賢弟真爽快人也!遵命,遵命!”駱宏勳亦向王倫道:“多謝昨日之宴。”任正千分付獻茶、擺點心。王倫道:“隻拿茶來吧,稍停再領早席。”任正千見王倫事事爽快,以為相契之友,心中大悅,說道:“既如此,拿茶來!”於是,家人獻茶。茶罷,談些閑話,王倫道:“煩通稟一聲,駱老伯母台前,大嫂妝次,小弟進謁!”駱宏勳道:“家母年邁,尚未起床,蒙兄長言及,領情了。”王倫又道:“大嫂呢?”任正千道:“賤內不幸昨染微疾,亦尚未起來。你我既是弟兄,豈肯躲避,候她疾好,賢弟再來,愚兄命她拜見賢弟便了。”王倫道:“既駱伯母未起,賢嫂有恙,弟也不驚動了,煩任大哥同駱賢弟代我稟知吧!”任、駱應道:“多謝,多謝!”賀世賴說道:“王二哥,駱賢弟,恕我不陪,我到裏邊與舍妹談談就來。”王倫道:“當得。請便!”賀世賴拱了一拱手,往內去了。

走到賀氏住房,兄妹見過禮坐下。賀氏道:“一別二年,未聞哥哥真信,使妹子日夜耽心。昨夜間你妹夫說你在王家作門客,妹子心才稍放。但不知哥哥近日可好麼?想是發財的了。”賀世賴道:“自離家之後,流落不堪,幸蒙吏部尚書的公子王大爺收留,今已二載,亦不過是有飯吃,哪裏尋個錢鈔?每欲來看望妹子,又恐正千性格不好,不敢前來。我前日在桃花塢,看見妹子在那對過亭子上坐著,隻是不敢過去。”賀世賴說過,賀氏道:“我前日也望見哥哥在對過亭子上吃酒,不知你同來的那位是誰?”賀世賴道:“那就是公子王倫大爺了,如今現在前廳。”賀氏道:“那就是吏部尚書的公子麼?做妹妹的看他生得好個相貌,不是個鄙吝之人。你可生個別法,哄他幾個錢,尋個親事,就成個人家了。不然,一時出了王倫的門,又是無歸無著,成個什麼樣子?”賀世賴聽妹子說前日在桃花塢已經看見過王倫,說他好個相貌,就知妹子有幾分愛慕之心,連忙答應道:“妹子之言甚是,王大爺倒是個灑銀的公子,怎奈沒個機會誆他的銀子。目下倒有一股財氣,隻是不好對妹子講。”賀氏道:“你我乃一母所生嫡親兄妹,有什麼話不好講!”賀世賴即說:“王倫在桃花塢看見你,即神魂飄蕩,諄諄懇我達意於妹子,能與一會,情願謝我一千金。愚兄因無門可入,昨日撮合他們拜弟兄,好彼此走動。愚兄特地前來通知妹子,萬望賢妹看爹娘之麵,念愚兄無室無家,俯允一二。愚兄就得這注大財,終久不忘妹子大恩也!”賀氏聞得此言,不覺粉麵微紅,用袖掩嘴帶笑而言道:“哥哥,休要胡說,這事可不是玩的!你是知道那黑夫的厲害的,倘若聞知,有性命之憂。”賀世賴見賀氏的光景,有八分願意,便說道:“愚兄久已安排妥當。”就將同王倫所約的酒令,並到更深裝醉,扶桌而臥的話,又說了一遍。賀氏也不應允,也不推辭,口裏隻說:“這件事比不得別的事,使不得。”賀世賴見房內無人,雙膝跪下道:“外邊事全在我,內裏隻要妹子臨晚時,將丫鬟早些設法使開了,愚兄自有擺布。”賀氏說:“你說哪一日行事?”賀世賴道:“事不宜遲,久則生變,就是今日。”賀氏道:“你起來,被人看見倒不穩便。你進來了半日,也該出去了;若遲,被人犯疑,那事卻難成了。”賀世賴聽妹子如此言語,知是允了,即爬起來,笑嘻嘻的往前去了。

賀世賴來到廳上,說道:“少陪,少陪!”仍舊坐下,使個眼色與王倫。王倫會意,心中大喜。任正千道:“閉坐空談,無味之極,還是拿酒來慢慢飲著談話。”眾人說聲使得。家人擺上酒席,眾人入坐。今日是王倫的首座,任正千的主席,二座本該賀世賴,因其與任正千有郎舅之親,親不僭友之故,駱宏勳坐了二席,賀世賴是三座。早酒都不久飲,飲到吃飯之時,大家用過早飯,起身散坐,你與我下棋,我與他觀畫。閑散一會,日已將暮,客廳上早已擺設酒席。家人稟道:“諸位爺,請入席。”於是重又入席,仍照早間序座飲酒。酒過三巡,王倫道:“弟有個賤脾氣,逢飲酒時,或猜拳,或行令,分外多吃幾杯;若吃啞酒,幾杯就醉了。”任正千道:“這好,這好,就請一個令行行如何?”王倫道:“既如此,請大哥出一令,就此行令。”任正千道:“雖有一日之長,但今日在舍下,我如何作得令官發令?”王倫道:“大哥不做,今日駱賢弟乃是貴客,請駱賢弟作令官。”駱宏勳道:“朝庭莫如爵,鄉黨莫如齒,既任大哥不作令台,依次請王二哥的了。”賀世賴道:“駱賢弟之言甚是有理,王二哥不必過謙了!”王倫道:“如此說來,有僭了。”分付拿三個大杯來,先斟無私,先自己斟了,然後又說道:“多斟少飲,其令不公。先自斟起來,回頭一飲而幹才妙!我今將一個字分為兩個字,要順口說四句俗語,卻又要上下合韻。若說不出者,飲此三大杯。”眾人齊道:“請令台先行!”王倫說道:“一個出字兩重山,一色二樣錫共鉛。不知哪個山裏出錫?哪個山裏出鉛?”賀世賴道:“一個朋字兩個月,一色二樣霜共雪。不知哪個月裏下霜?哪個月裏下雪?”駱宏勳道:“一個呂字兩個口,一色二樣茶共酒。不知哪個口裏吃茶?哪個口裏吃酒?”及到任正千麵前,任正千說道:“愚兄不知文墨,情願算輸。”即將先斟之酒,一氣一杯。飲過之後,三人齊道:“此令已過,請令台出令!”王倫道:“我令必要兩字合一字,內要說出三個人古人名來,順口四句俗語,末句要合在這個字上。若不押韻,仍飲三大杯。”說罷,又將大杯斟滿了酒,擺在桌上。不知王倫又出何令,且聽下回分解。第八回義仆代主友捉奸第八回義仆代主友捉奸第八回義仆代主友捉奸話說王倫又出令,說道:“田心合為思,法聰問張生:君瑞何處往?書房害相思。”賀世賴道:“禾日合為香,夫人問紅娘:鶯鶯何處去?花園降夜香。”駱宏勳道:“女幹合為奸,楊雄問時遷:石秀何處去?後房去捉奸。”又到任正千麵前,任正千道:“愚兄還算輸。”又飲三大杯。駱宏勳道:“飲酒行令,原是大家同飲。既是任大哥不知文墨,再行字令就覺不雅了。”王倫同賀世賴見兩令不能贏駱宏勳,心中亦要改令,將計就計,說道:“駱賢弟之言有理!既是任大哥不擅文墨,我們也不行別令,揀極容易的玩吧,猜拳如何?”駱宏勳道:“這好。”於是挨次出拳,輪流猜去。

看官,賀世賴、王倫二人是有暗計的,做十回,就要贏任、駱八回。三回五轉,天約起更,就把任正千、駱宏勳吃得爛醉如泥,還勉強應酬。賀世賴使個眼色,王倫會意,亦假醉起來,伏桌而臥。賀世賴也伏桌而臥。任正千、駱宏勳早已支撐不住,因有客在座,不得不勉強勸飲,及見王、賀二人俱睡,也就由不得自己,將頭一低,盡皆睡著了。賀世賴耳邊聽得鼾聲如雷,又聽不見他二人說話,知是睡了。將頭一抬,看見任正千頭擱在桌邊睡著,駱宏勳背靠椅而臥。即站起身來,走出廳房,見門外站著四個管家,伺候奉酒遞茶。賀世賴道:“你們這些癡子,還在這裏站著做什麼,放著那廂房裏不去?趕早吃杯酒去。”管家道:“那廂房裏款待王大爺跟來的人,吃酒的人多著呢。隻恐大爺呼喚,不敢遠離。”賀世賴道:“癡子,你看主客俱醉,皆已睡著,大約三更天方得醒來。如此光景,有哪個喚你們?隻管放心去吃酒,有我在此。他們若睡醒了,我即來喚你。”四個家人聞得賀世賴如此說,滿心歡喜,說道:“多謝賀老爺!”一陣風的去了。賀世賴將管家支去,便悄悄徑直走進後房,直到賀氏住房,竟無一人,心中歡喜。走進門來,見妹子一人,對燈而坐。賀世賴問道:“丫鬟們哪裏去了?”賀氏道:“你先叫我將她們打發開去,我今叫她們各自睡去了。”賀世賴道:“這好。”一溜煙走出來,看任、駱正睡著,將王倫捏了一把。王倫抬頭一看,賀世賴將手一招,王倫跟著就走,往裏邊行來。到了賀氏住房門首,賀世賴道:“大爺請進去,門下在二門等候,以速為妙,後會有期。”說罷,賀世賴出二門,廳後站立,以觀風聲。

且講王倫走進賀氏之房,賀氏站起身來,麵帶笑容道:“請坐!”王倫在燈下觀見賀氏容貌,比桃花塢會見之時更俏十分,欲火哪裏按捺得住,雙手將賀氏抱起來,進得紅紗帳中,寬衣解帶,這且不言。

且說餘謙自知王倫、賀世賴來任大爺家吃酒,自有任府家人伺候;他乃是駱府家人,客居於此,無他甚事,遂自往街市上遊玩。那餘謙雖係駱府家人,頗有英名,無人不交結他,一見如故。此日自往街上遊玩,遂三三兩兩留他飲酒。擾過這一班才散,又有那一班,一直飲了一日,到更深天氣方才回來。東倒西歪,行到門首,任府門上人說道:“餘大叔回來了!”餘謙道聲:“有偏,得罪了!”看見門首兩乘轎子還在,問道:“酒席還未散麼?”門上人回道:“還未散哩。”餘謙走上客廳一看,任大爺、駱大爺俱在睡,看王倫、賀世賴又不在席上。餘謙道:“是了,想必是王倫要大解,不知道茅廁,賀世賴領他去了。我莫管他閑事,且往後邊睡覺去。”下得廳房,高一腳低一腳,一直奔後邊來。行到二門,賀世賴遠遠望見餘謙,連忙躲在一邊,讓他過去。事當湊巧,駱宏勳住的是任正千的後層房子,後邊去,必走任正千的住房而過。餘謙走到賀氏住房,正當二人雲雨之時,不能自禁,呼吸之聲聞於室外。餘謙雖醉,心中明白,聞得此聲乃淫欲之聲。抬頭一看,房內並無燈光,自說道:“我方才從廳上而來,看見大爺、任大爺盡在睡鄉,何人在內調戲?且住,任大爺尚未進房,並不該熄了燈火,其中必有原故?”自言自語,左思右想,想了一會,忽然想起賀世賴、王倫二人俱不在席上,說:“是了!王倫原是人麵獸心,賀世賴乃見財如命,一定是王倫許他些財帛,賀世賴代妹牽馬,將二位爺灌醉,又將家人支開,他就引王倫進房,與他的妹子玩耍。不料我餘謙進來。待我打開房門,進去捉奸,看這個匹夫逃往哪裏去!”又想道:“做事不可魯莽,進去有人是好,倘若無人,為禍非小!管他怎麼。非我駱家之事,管他作甚!”才往後走幾步,又停步想道:“任大爺與我大爺如同胞骨肉之交,且平昔待我實是有禮,一旦有事,置之不管,乃無情之人也。”抬頭一望,房內並無燈火,複思量一會:“待我回至客廳,將大爺、任大爺喚醒,叫他們自進房來,有人無人,不幹我事。”舉步又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住想道:“不妥,不妥,等我回到客廳,我素知任大爺睡覺如泥,及至叫醒他來,這奸夫淫婦好事已完,開門逃走。俗語說得好:‘撒手不為奸。’任大爺進來,見房內無人,道我餘謙無故誣他妻子為非,我家大爺再責我酒後妄為,叫我有口難分。”仍返回到賀氏房門口站住。

且說王倫是個色中餓鬼,賀氏是個淫婦班頭,意憐情濃,不能自禁,忘其奸偷之為,不覺淫聲出於戶外。那賀世賴在二門,觀見餘謙東倒西歪而來,將身躲在一邊,讓他過去,還當吃醉了,往後邊睡去。不意他到了賀氏房門前站著,不解他是何意?心道:“爹爹媽媽!但願你這個時候,且莫開門出來,別撞著這太歲才好。”

且說餘謙站在賀氏房門口想道:“我且在此等著他,看你奸夫往哪裏逃走?待任大爺酒醒,自然進來,好不妥當。”抬頭看見廊簷底下有張椅子,用手拿了放在賀氏房門外正中,自己坐下,遂大叫一聲:“我看你奸夫往哪裏走!”這一聲大叫,嚇得房內床帳亂響,二門後“噯呀”一聲。正是:

淫蕩子女驚碎膽,觀風男子暗落魂。

畢竟不知房內因何亂響,二門後因何“噯呀”,且聽下回分解。第九回賀氏女戲叔書齋第九回賀氏女戲叔書齋第九回賀氏女戲叔書齋卻說餘謙拿了椅子,攔住賀氏的房門坐下,口中大叫道:“我看你奸夫往哪裏走!”那個王倫正與賀氏二人歡樂之時,不防外邊大叫,聞得聲音是餘謙,二人不由不驚顫起來,故而連床帳都搖動了,所以響亮。那二門外“噯呀”者,是賀世賴也。先見餘謙走來轉去,隻說他酒醉顛狂之狀,不料他聽見房內有人。忽聽餘謙大叫道:“奸夫哪裏走!”料道被他知道了,腿腳一軟,往後邊跌倒在門檻上,險些把腿跌斷了,所以“噯呀”一聲。

賀世賴顧不得疼痛,爬將起來,自想道:“今日禍事不小!料王倫同妹子並自己的性命必不能活。想王倫被餘謙攔住房門,必不能出來。我今在此無有拘禁,還不逃走,等待何時?倘若餘謙那廝再聲叫起來,合家都知,那時欲走而不能。”正欲舉步要走,忽聽鼾聲如雷,又將腳步停住了,細細聽來,竟是餘謙熟睡之聲。心中還怕他是假睡,悄悄的走近前來,相離數步之遠,從地上順手拾起一塊小磚頭,輕輕望餘謙打去,竟打在餘謙左腿,餘謙毫不動彈。賀世賴知他是真睡,遂大著膽走向窗邊,用手輕輕一彈。王倫、賀氏正在驚顫之間,聽得熟睡之聲,不見餘謙言語,賀氏極有機謀,正打算王倫出房之計,忽聞窗外輕彈之聲,知是哥哥指點出路。賀氏一想:是個法了。那窗子乃是兩扇活的,用搭鉤搭著。即站起身來,將鏡架兒端在一邊,把搭鉤下了,輕輕將窗子開了,王倫連忙跨窗跳出。王倫出窗之後,賀氏照前關好,仍把鏡架端上,點起銀燈,脫衣蒙被而臥,心中發恨道:“餘謙,餘謙,你這個天殺的!坐在房門口不去,等我那個醜夫回來,看你有何話說?”正是:

畫虎不成反為犬,害人反落害自身。

不言賀氏在房自恨。且說王倫出得窗外,早有賀世賴接著,道:“速走!速走!”一直奔到大門,連忙將自己人役喚齊,分付任府門上人道:“天已夜深,不勝酒力,你家爺亦醉了,現在席上熟睡。等他醒來,就說我們去了,明日再來賠罪吧!”說畢上轎去了。正是:

打開玉籠飛彩鳳,掙斷金鎖走蛟龍。

且說餘謙心內有事,哪裏能安然長睡。睡了一個時辰,將眼一睜,自罵道:“好殺才,在此做何事,反倒大意睡覺了!”抬頭一看,自窗格縫裏射出燈光,自己悔道:“不好了!方才睡著之時,那奸夫已經逃走了。我隻在此呆坐什麼?倘若任大爺進來,道我夤夜在他房門口何為?那時反為不美。”即將椅子端在一邊,邁步走上前廳,見任、駱二人仍在睡覺。又走至大門,轎子已不在了。問門上人,門上人回道:“方才王、賀二位爺乘轎去了。”餘謙聽得,又回至廳上,將任、駱二人喚醒。任正千道:“王賢弟去了麼?”餘謙含怒回道:“他東西都受用足了,為什麼不去?”任正千道:“去了罷。天已夜深了,駱賢弟也回房安歇吧!”駱宏勳道:“生平未飲過分,今日之醉,客都散了,還不曉得!以後當戒。”說罷,餘謙手執燭台引路,二人隨後而行。行到任正千房門口,將手一拱,駱宏勳同餘謙往後邊去了。任正千進得房來,回身將門關閉,見賀氏蒙被而睡,說道:“你睡了麼?”賀氏做出方才睡醒的神情,口中含糊應道:“睡了這半日了。”任正千脫完衣巾,也自睡了。賀氏見他毫無動作,知他不曉,方才放心不提。

且說餘謙手執燭台,進得臥房,朝桌上一放,其聲刮耳。心中有氣,未免重些。駱宏勳看了餘謙一眼,也就罷了。餘謙又斟了一杯茶,端到駱宏勳麵前,將杯朝桌上一擱,道:“大爺吃茶!”險些兒將茶杯擱碎。駱宏勳又望了餘謙一眼,又罷了。餘謙怒衝衝的說道:“大爺,以後酒少吃一杯才好!”駱宏勳聞得此言,正象父叔教子侄一般的聲口,不覺大怒,喝道:“好狗才!看看自己醉得什麼樣子?反來勸我。”餘謙道:“大爺吃酒誤事,小人吃酒不誤事。”駱宏勳怒道:“你說我誤了何事?”餘謙道:“大爺問小的,小的就直說。大爺同任大爺方才吃醉睡去,賀世賴這個忘八烏龜為妹子牽馬,王倫同賀氏他兩個人搗得好不熱鬧。”駱宏勳聞得此言,大喝道:“好畜生,你在哪裏吃了騷酒?在我麵前胡說。還不睡去!”餘謙被駱宏勳大罵了一陣,隻落得忍氣吞聲,口內唧唧噥噥說:“我就是胡說!以後哪怕他弄得翻江倒海,幹我甚事!因他與大爺相厚,我不得不稟。我就不管。我且睡我的去。”正是:

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

駱宏勳雖口中禁止餘謙,而心中自忖道:“餘謙乃忠誠之人,從不說謊。細想起來,真有此事。王倫不辭回去,其情可疑。王、賀終非好人,有與無不必管他,隻禁止餘謙不許聲張,恐傷任大哥的臉麵,慢慢勸他絕交王、賀二人便了。”亦解帶寬衣而睡不提。

且說王倫、賀世賴二人到家,在書房坐下,心內還在那裏亂跳,說道:“唬殺我也!”賀世賴道:“造化!造化!若非這個匹夫大醉,今日定有性命之憂!”王倫道:“今雖走脫,明日難免一場大鬧,事已敗露,隻是我與令妹不能再會了!”賀世賴道:“大勢固然如此,據門下想來,還有一線之路。諒餘謙那廝醒來,必先回駱宏勳,後達任正千。駱宏勳乃精細之人,必不肯聲張,恐礙任正千體麵。大爺明早差一幹辦之人,赴任府門首觀其動靜,若任正千知覺,必有一番光景;倘安然無事,就便請任、駱二人來會飲。駱宏勳知道此事,必推故不來,任正千必自來也。大爺陪他閑談,門下速至舍妹處設計。”

第二日早晨,王倫差王能前去,分付如此如此。王能奉命奔任府而來。及至任府門首,任府才開大門,見來往出入之人無異平常,知無甚事。王倫的家人走到門前,道聲:“請了!”任家門上說道:“王兄,好早呀!”王能道:“家大爺分付,來請任、駱二位即刻就請過去用早點心,俱已預備了。”任正千門上回道:“家爺並駱大爺尚未起來,諒家大爺同駱大爺與王大爺至密新交,無有不去之理。王兄且請先回,待家爺起來,小的稟知便了。”於是王能辭別回家,將此話稟複王倫。王倫聞說無事,滿心歡喜。

且說任正千日出時方才起身,門上人將王能來請大爺並駱宏勳那邊吃點心之話稟上。任正千知道,即遣人到後麵邀駱宏勳同往。駱宏勳叫餘謙出來回複,說:“大爺因昨日傷酒,身子不快,請任大爺自去吧!”任正千又親自到駱宏勳的臥室問候。駱宏勳尚在床上未起,以傷酒推之。任正千道:“既如此,愚兄自去了。”又分付家人:“叫廚下調些解酒湯來,與駱大爺解酒。”說過,竟自乘轎奔於府去了。來到王府門首,王倫迎接,問道:“駱賢弟因何不來?”任正千道:“因昨日過飲,有些傷酒,此刻尚未起床,叫轉告賢弟,今日實不能奉召。”王倫道:“弟昨日也是大醉,不覺扶桌而臥;及至醒時,見大哥同駱賢弟亦在睡覺,弟未敢驚動,就同賀世賴不辭而回。恐大哥醒來見責,將此情對尊府說過,待大哥醒來稟知。不知他們稟過否?”任正千道:“失送之罪,望賢弟包涵!”二人說說行行,已到廳上,分賓主坐下,吃茶閑談。

賀世賴見任正千獨自而來,即躲在門房之內,待王倫迎任進去,即邁開大步,直奔任正千家內。來到門首,任府門上人知他是主母之兄,不敢攔阻。他便一直奔賀氏房來。進得房門,賀氏才起來梳洗。賀氏一見哥哥進來,連忙將烏雲挽起,出來埋怨道:“我說不是耍的,你偏要人做,昨日幾乎喪命!今日王府會飲,你又來做甚?”賀世賴道:“今日王府會飲,任正幹自去,駱宏勳推傷酒未起,此必餘謙道知,駱宏勳乃精細之人,不好驟然對任正千說知,故以傷酒推辭。愚兄雖諒他一時不說,後來自然慢慢的告訴,終久為禍。況且他主仆在此,真是眼中之釘,有許多礙事處。愚兄今來無有別事,特與你商酌,稍停駱宏勳起身,觀看無人的時節,溜進他房,以戲言挑之;彼避嫌疑,必不久而辭去也。若得他主仆離此,你與王大爺來往,則百無禁忌了。”賀氏一一應諾。又叫道:“哥哥,回去對王大爺就說妹子之言,叫他膽放大些,莫要嚇出病來,令我掛懷。”賀世賴亦答應,告辭回到王府,悄悄將王倫請到一邊,遂將授妹子之計,又將賀氏相勸之言,一一說之,把個王倫喜得心癢難抓。賀世賴來到廳上,向任正千謝過了昨日之宴。王倫分付家人擺上點心,吃畢,就擺早席。這且不提。

且說駱宏勳自任正千去後,即起身梳洗,細思昨晚之事,心中不快,吃了些點心,連早飯都不吃。餘謙吃過早飯,也自出門去了。駱宏勳獨坐書齋,取了一本《列國》觀看,看的是齊襄公兄妹通奸故事。正在那裏大怒,隻聽得腳步之聲,抬頭一看,乃是賀氏大娘欲來調戲。不知從與不從,且聽下回分解。第十回駱太太縛子跪門第十回駱太太縛子跪門第十回駱太太縛子跪門卻說賀氏來到駱宏勳書房。宏勳一見,忙站起身來問道:“賢嫂來此何幹?”賀氏滿麵堆笑道:“叔叔,不同你哥哥赴王府會飲,怎麼在此看書?”駱宏勳道:“嫂嫂,不想昨日過飲,有些傷酒,身子不快。大哥自赴王府,愚小叔未去。”賀氏道:“原來叔叔傷酒,奴尚不知,實有失候之罪!奴若早知,當命廚下煎個解酒湯來,與叔叔解個酒也好。”駱宏勳道:“多謝嫂嫂美意,解酒湯已經用過了。”賀氏走到桌邊,將駱宏勳所看之書拿在手中一看,見是文薑因求親未諧,因而成病,即與其兄通妹之事,看了一遍,說道:“叔叔,常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此言真不誣也。觀此一回,雖是兄妹滅倫,實因不早為婚嫁之故,其父亦難逃其責也。”駱宏勳見賀氏戀戀不回,口評是非,隻得點頭應是,說道:“嫂嫂請回,恐有客至。”賀氏以袖掩口帶笑道:“叔叔今雖在舍二載,奴家總未深談,今值無人之際,欲領教益,怎麼催我速回?是見外也。叔叔年交二十一歲,因何不早完婚事?”駱宏勳道:“愚小叔隨父赴任時,其年十二,不當完娶。及成立之後,定興到揚州相隔三千裏之遙,又因路遠而不能完娶,故今隻身獨自也。”賀氏又道:“日間談文論武,會友交朋,庶幾乎可;到得夜間,枕寒衾冷,孤影獨眠,到底有些寂寞。敢問叔叔:夜間光景何如?”駱宏勳見賀氏如此問,知她心懷不善,怒目正色道:“古禮叔嫂不通問,今人皆不能也。即言語問答皆正事耳!此亦嫂嫂宜問者乎?我駱宏勳生性耿直,非邪言能搖。請嫂嫂速回,以廉恥為重!”那賀氏原無心相戲,不過奉兄之命,使離間之計耳。被駱宏勳正言責斥一番,不覺滿麵通紅,帶悶而走,自言道:“我好意問他,他反說我胡言,真無情無義,不識輕重之徒!”竟自回房去了。

駱宏勳坐在書房,心中比先前更加十分不快,自忖道:“待世兄回來,若將此事告知,有失世兄體麵;若不告之,賀氏既有邪心,倘再纏擾,如何是好?”思想一會,道:“有了,再遲一二日,看是如何光景?那時擇日盤櫬回南為上。”

且言任正千在王府會飲,吃到二更時候,任正千又大醉,亦不能再多飲,即告別上轎而回。及至家中,先到書房去會駱宏勳,說道:“賢弟,心中這會如何?”駱宏勳道:“多謝大哥!小弟比先稍好。”任正千又說:“王倫吃酒甚是殷勤,極其恭敬。”敘談一會,駱宏勳道:“天色已晚,請大哥回房安歇,弟還稍坐一刻。”任正千酒已十分,同駱宏勳說道:“愚兄醉了,得罪賢弟,先去睡了。”家人掌燭進內,入了自家的臥房,見賀氏和衣而睡,麵有憂容。任正千問道:“娘子,今日因何不樂?”賀氏故意做出嬌態,長歎一聲,說道:“你今日又醉了,不便告訴,待你酒醒再言。”任正千焦躁道:“我雖酒醉,心中明白,有話就講,哪裏等得明日!”賀氏道:“咳!我知你性躁,若對你說,哪裏容忍得住?恐你酒後力怯,難與那人對手。”任正千聞了這些言語,心中更覺焦躁,即大叫道:“有話便說,哪裏有這些窮羅嗦!”賀氏道:“今日你往王家去後,奴因駱叔叔傷酒,親至書房問候。誰知他是人麵獸心,見無人在,彼竟以戲言調我。我說道:‘我與你有叔嫂之稱,豈可胡言!’那畜生說他存心已久,不然早已回揚,豈肯在此鰥居二載,今日害酒亦推辭耳!就要上前拉扯,被我大聲吆喝,伊恐家人聽見,故未敢動,妾身方免其辱。”任正千聽了這些言語,正是:

镔鐵臉上生殺氣,豹虎目中冒金星。

任正千大罵道:“好匹夫!我感你師尊授業之恩,款留於此,以報萬一。不料你這個匹夫,外君子而內小人,如此欺人,我必不與這匹夫共立!”即將帳竿上掛的寶劍伸手拔出,邁步直奔書房而來。到了書房,大喝道:“匹夫!為何欺我!”將寶劍望駱宏勳砍來。駱宏勳看勢頭不好,側身躲過,說道:“世兄所為何來?”任正千道:“匹夫!自做之事,假做不知,還敢問人?”舉手又是一劍。駱宏勳又閃過,想道:“此必賀氏誣我。世兄醉後不辨真偽,故氣忿來鬥我,如何說得分明?暫且躲避,待世兄酒醉再講便了。”任正千又是一劍。駱宏勳又側身躲過,趁空跑出門外。書房東首有一小夾巷,駱宏勳將身躲避其中,又想:“此地甚窄,世兄有酒之人,倘尋至此間,持劍砍來,叫我無處躲閃。隔壁是間茶房,幸喜不甚高大。”雙足一縱,躥上茶房間隱避。看官,任正千乃酒後之人,手遲腳慢,頭重體軟,漏空頗多。不然一連三劍,駱宏勳空手赤拳,哪裏躲得這般容易!駱宏勳避在夾巷,並躥上茶房之上,任正千竟沒有看見,隻說他躲在客廳,仗劍趕上客廳去了。

且說餘謙這日在外遊玩,也有許多朋友留飲。他心中知駱大爺未往王家會飲,就未敢過飲,所以亦未十分大醉。回家之時,也有更餘天氣,隻當駱大爺在後邊臥房內,就一直奔後邊來。及至臥房,見大爺不在,自思道:“哪裏去了?”正要出來找尋,忽聽得前邊一聲嚷,連忙出房,遇任府家人,問道:“前邊因何吵鬧?”那家人道:“我家爺不知何事,仗劍追尋你家爺?不知你家爺躲在何處?”餘謙聞得此言,毛骨悚然,把酒都嚇醒了,說道:“此必王、賀二賊挑唆,任大爺酒後不分皂白,故回家與家爺爭鬧。倘然尋見大爺,一劍砍傷,如何是好?我若不前去幫助吾主,等待何時!”即回到臥房,將自用的兩把板斧帶在身邊,放開大步直奔書房而來。及至書房,不見一人,正待放步而走,隻聽駱大爺叫聲:“餘謙。”餘謙抬頭一看,見駱大爺避在茶房上,安然無事,餘謙方才放心。即問大爺今日之事因何而起?駱宏勳跳下房來,將自己日間被賀氏如何調戲,自己如何斥責。此必賀氏變羞成怒,任世兄醉後歸家,誣我戲她。醉人不辨真假,忿怒仗劍而來。餘謙道:“自妻偷人反不自禁,尚以好人為匪。他既無情,我就無義,待小的趕上前邊與他見個輸贏!”駱宏勳連忙扯住道:“不可,不可!他是醉後之人,不知虛實真偽,隻聽他人之言。今日一旦與之較量,將數年情義俱付東流。”餘謙氣乃稍平。

且說任正千持劍至客廳,不見駱宏勳之麵,心內想道:“這畜生見我動怒,一定躲至後麵師母房中,不免奔後邊尋他便了。”一直跑到駱太太臥房。駱太太伴燈而坐,手拿一本《觀音經》誦念。抬頭見任正千怒氣衝冠,仗劍而進,問道:“賢契更深至此,有何話說?”任正千見問,雙膝跪下,不覺放聲大哭道:“門生此來,實該萬死,隻是氣滿胸中,不得不然!”駱太太驚問道:“有何事情?賢契速速講來!”任正千含淚將賀氏所告之言訴了一遍,說:“實不瞞師母說,門生今來隻要與那匹夫拚命!”太太隻當宏勳真有此事,心中甚是驚懼,道:“賢契,你且請回,這畜生自知理虧,不知躲在何處?老身在此,斷無不來之理!等他來時,我親自將那畜生捆將起來,送到賢契麵前:殺剮存留,聽憑賢契裁之!”任正千聞駱太太一番言語,無可奈何,說道:“蒙師母分付,門生怎敢不從,既蒙師尊授業之恩,何敢刻忘!隻是世弟今日之為,欺我太甚,待他回來,望師母嚴訓一番罷了。既是如此,門生告辭便了。”乃回身歸房安歇去了。

卻說駱宏勳聞知任正千回房安歇,方同餘謙走向太太房中。太太一見宏勳,大罵:“畜生!於此傷陰損德之事!”宏勳將賀氏至書房調戲之言說了一遍,餘謙又將昨夜王倫通奸之事稟告一番,太太方知其子被冤,說道:“承你世兄情留,又賀氏日奉三餐,我母子絲毫未報,今若以實情說出,賀氏則無葬身之地。據我之意,拿繩子來將你綁起來,跪在他房前請罪,我亦同去,諒你世兄必不見責。”宏勳道:“母親之言孩兒怎敢不依?但世兄秉性如火,一見孩兒,或刀或劍砍來,孩兒被捆不能躲閃,豈不屈死?”餘謙道:“大爺放心,小的也隨去,倘任大爺認真動手,小的豈肯讓他?”太太道:“餘謙之言不差。”即拿繩子將宏勳捆起,餘謙暗藏板斧,同太太走到任正千房門首。

那時天已三更,太太用手叩門,叫道:“賢契開門!”任正千此時已經睡醒了,連酒也醒了八九分,晚間持劍要砍駱宏勳之事,皆不知道。聽見師母之聲,連忙起來,不知此刻來到有何原故?反吃一驚。開了房門,看見駱太太帶領宏勳縛背跪在房門口。駱太太指著宏勳說道:“這個畜生,昨日得罪了賢契,真是罪不容誅!此時老身特地將他捆了前來,悉聽賢契處治,老身決不見怪!”駱太太這一番言語說了,隻見任正千:

虎目中連流珠淚,雄心內難禁傷情。

畢竟任正千怎般處治駱宏勳,且看下回分解。第十一回駱宏勳扶櫬回維揚第十一回駱宏勳扶櫬回維揚第十一回駱宏勳扶櫬回維揚卻說駱宏勳直跪於任正千房門口,駱太太請任正千處治。任正千才將昨晚之事觸起一二分來,亦記得不大十分明白。一見宏勳跪在塵埃,低首請罪,虎目中不覺流下淚來,連忙扶起,說道:“我與你數年相交,情同骨肉,從無相犯。昨晚雖愚兄粗魯於酒後,亦世弟之所作輕薄,彼此鹹當知戒!以後不許提今日之事,均勿掛懷。”駱宏勳含冤忍屈道:“多謝世兄海量,弟知罪矣!”駱太太亦過來相謝,任正千還禮不迭,分付丫鬟暖酒,款待師母。駱太太道:“天已三鼓,正當安睡,非飲酒之時。且老身年邁之人,亦無精神再飲。”任正千不敢相強,親送太太回房安歇,又到宏勳房中坐談片時,方才告別回房安睡。賀氏接著道:“此事輕輕放過,隻是太便宜了這個禽獸!”任正千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他既是縛跪門前,已知理屈;蒙師授業之恩,分毫未報,一旦與世弟較量,他人則道我無情。不過使他知道,叫他自悔罷了。”又道:“明日茶飯仍照常供給,不許略缺。”說了一會,各自安睡。第二日清晨,任正千梳洗已畢,著人去請駱宏勳來吃點心,好預備王、賀來此會飲。

且說駱宏勳自從夜間跪門回房之後,雖然安歇了,回思負屈含冤,一腔悶氣,哪裏睡得著!翻來覆去,心中自忖道:“今日之事,雖然見寬,乃世兄感父授業之恩,不肯諄諄較量,而心中未免有些疑惑。我豈可還在此居住?天明稟知母親,扶樞回南。但隻是明日又該世兄擺宴,王、賀來此會飲,必邀我同席,我豈肯與禽獸為友,又不好當麵推托,如何是好?”又思:“我昨日已有傷酒之說,明日隻是不起,推病更重。暗叫餘謙將人夫、轎馬辦妥,急速回南可也。”左思右想,不覺日已東升。猛聽任府家人前來,說道:“家爺在書房相請駱大爺同吃點心,並議迎接王大爺、賀舅爺會飲之事。”駱宏勳道:“煩你稟複你家爺:說我害酒之病比前更重幾分,尚未起來,實不能遵命。叫你家爺自陪吧。”家人聞命,回至書房,將駱大爺之言回複任正千。任正千還當駱宏勳因昨日做了非禮之事,愧於見人,假病不起,也就不來相強。於是差人赴王府邀請,又分付家中預備酒席。不多一時,王、賀二人已至,任正千迎進客廳,分賓主坐下,獻茶。王倫問道:“駱賢弟還不出來?”任正千道:“今早已著人邀請,伊說害酒之病更甚於昨日,尚未起來,不能會飲。他既推托,愚兄就不便再邀了。”王倫聞正千之言,有三分疏慢之意,知賀氏已行計了。賀世賴怕人見疑,今日也不往後邊會妹子去,隻在前邊陪王倫。不言王、賀三人談飲。

且說駱宏勳起得身來,梳洗已畢,走進太太房中,母子商議回南之計。太太道:“須先通知你世兄,然後再雇人夫方妥,不然你先雇了人夫,臨行時你世兄必要款留,那時再退人夫,豈不折費一番錢鈔?”宏勳道:“母親不是這樣說法,若先通知世兄,他必不肯讓我回去。據孩兒之見,暗著餘謙將人夫、轎馬辦妥,諸事收拾齊備,候世兄赴王家會飲之日,不辭而行,省得世兄預知,又有許多纏繞。倘世兄他日責備不辭而行,亦無大過。且我們不辭而去,世兄必疑我怪他,或細想前日之事,並想孩兒素日之為人,道孩兒負屈,亦未見得。若念念於此,其事不能分皂白,孩兒之冤終不能明。我身清白,豈甘受此亂倫之名乎!”太太聞兒子之言,道聲:“使得。”遂命餘謙即時將人夫、轎馬辦備停妥,擇於三月廿八日搬柩回南。母子商議之時乃廿五日,計算還有三日光景。駱宏勳逢王倫家飲酒之日,推病不去;逢任家設席之時,推病重不起。任正千因他輕薄,也就不十分敬重。賀氏恨不得一時打發他母子、主仆出門。雖是任正千分付茶飯不許怠慢,早一頓,遲一頓,不準其時,駱太太母子含忍。住了三日,已到廿八日了,早飯時節,任正千已往王家去了。餘謙將人夫、馬匹喚齊,駱太太同宏勳前來告別賀氏。賀氏道:“師母並叔叔即欲同南,何此迅速也?待拙夫回來親送一送。何速乃爾?”駱太太道:“本該候賢契回府麵謝,方不虧禮;但恐賢契知老身起行,義不肯放走。先夫也該同家安葬,犬子亦要赴浙完嫻,二事當做,勢不容緩,故不通知賢契。賢契剛府,拜煩轉致,容後麵謝吧。”賀氏恨不得把他們一時推出門,豈肯諄留,遂將計就計,道:“既師母歸心已決,奴家不敢相留。”分付擺酒餞行,與太太把盞三杯。朋了完膳,仍將向日進樞之門打開,把駱老爺靈柩移出來,十六個夫子抬起,太太四人轎一乘,小丫鬟一乘小轎,外有一二十個扛皮箱包裹。駱宏勳同餘謙騎馬前後照應,且奔大道而去。

駱宏勳起身之後,任府家人連忙將後邊大門仍然砌起,一邊著人到王府通知任正千。任正千正在暢飲,家人稟道:“駱大爺同駱太太方才雇人馬起身回南,特來稟知。”任正千道:“未起身時就該來報,人去之後來說何用?要你這些無用的狗才何用?”王倫、賀世賴聞駱宏勳主仆起身,滿心歡喜,見任正千責罵家人,乃勸道:“聞得駱宏勳在府上一住二載有餘,大哥待他不薄。今欲回家,早該通知大哥,叩謝一番,才是個知恩之人。今不辭而去,內中必有非禮之為,羞於見人。此等人天下甚多,大哥以為失此好友麼?”任正幹道:“駱宏勳這個畜生不足為重,但愚兄受業於其父,此恩未報,“故款留師母以報萬一。今師母去了,愚兄未得親送,是以歉耳!”王倫道:“留住二載,日奉三餐,報師之恩不為薄矣!今之不送,乃彼未通知之故;彼有不辭之罪大,而大哥失送之罪小,以後吾等再見駱宏勳,俱莫睬他。如今也不要提他了。”王倫這些話,說得輕重分明。任正千以為駱宏勳真非好人,遂置之度外,倒與王倫一來一往,其情甚密。逢在任家吃酒,一定把任正千灌醉,賀世賴將任家婦女支開,王倫入內與賀氏玩耍。約略任正千將醒時候,賀世賴又引王倫出來。任府家人也頗知覺,因賀氏平日待人甚寬,近日又知自己非禮,每以銀錢酒食賞他們,正是:清酒紅人麵,財帛動人心。況這些家人一則感她平日之恩,二則受今日之賄,哪個肯多管閑事!可憐任正千落得隻身獨自,並無一個心腹。

過了幾日,王倫見人心歸順,遂取了一千兩銀子謝賀世賴。賀世賴道:“門下無業無家,這多銀子給門下,叫門下收存何處?大爺隻寫張欠帖給門下就是了。倘有便人進京,乞大爺報中通知老太爺一聲,將此銀與門下大小辦一個前程,也是蒙大爺抬舉一番。祖、父生我一場,他老人家也增些光,感你大爺之恩。”王倫道:“如此,我代你收著。”寫了一千兩欠帖與賀世賴。王倫笑道:“我與令妹隻能相會一時,不能長夜取樂。我想明日連男帶女一並請來,將花園中空房一間,把令妹藏在其中。到晚,隻說賤內苦留不放,明日再回。那時任正千自去,我與令妹豈不是長夜相聚乎!”賀世賴道:“使得,使得!”

次日,差人請任正千連賀氏大娘一並請來,就說:“後邊設席,家大娘仰慕大娘,請去一會。”家人來到任府,將言稟上。任正千道:“既是同盟兄弟,有何猜忌?”分付賀氏收拾,王府赴宴,說:“明日,我這邊也前後備席,連王大娘一同請來飲酒。”任正千上馬先自去了。賀氏連忙梳洗,穿著衣裳,諸事停妥。臨上轎時,叫過心腹丫頭兩個,一名秋菊,一名夏蓮,分付道:“我去王府赴宴,你二人在家如此如此,我自然抬舉。”他二人領命,賀氏方才上轎去了。

且說駱宏勳回南,因有老爺靈柩,不能快行,一日隻行得二三十裏路程。晚上住宿,必得個大客店方可住得下。在路行了十日有餘,來到山東地方。那日太陽將落,來到定南府恩縣交界一個大鎮頭,叫做苦水鋪。餘謙道:“大爺,論天氣還行得幾裏,但恐前邊沒有大店,此地店口稍寬,不如在此住了,明日再行。”駱宏勳道:“天已漸熱,人也疲了,就此歇了吧。”眾人見一個大店,即將皮箱包裹俱搬入店內,老爺的靈柩停放店門以外,是不能進店的。走至上房坐下,店小二忙取淨麵水,駱太太並宏勳淨了麵,分付餘謙,叫店小二拿酒飯與人夫食用。將上燈時分,店小二將一支燭台點一支大燭,送進上房,擺在桌上,請太太、公子用酒。駱太太母子入席,正待舉杯,隻見外邊走進一個老兒來,高聲說道:“哎呀!駱大爺,久違了!”駱宏勳聽得,舉目一觀,正是: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不知來的何人,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二回花振芳救友下定興第十二回花振芳救友下定興第十二回花振芳救友下定興卻說駱宏勳下在苦水鋪上坊子內,才待飲酒,隻見外邊走進一個老兒來,道:“駱大爺,久違了!”駱宏勳舉目一觀,不是別人,是昔日桃花塢玩把戲的花振芳。連忙站起身來,說道:“老師從何而來?”花振芳向駱太太行過禮,又與駱宏勳行過禮。禮畢,說道:“駱大爺有所不知,此店即老拙所開,舍下住宅在酸棗林,離此八十裏,今因無事,來店照應照應。及至店內,見有棺柩停放,問及店中人,皆雲:“是過路官員搬柩回南的。老拙自定興縣任府相會,知大爺不過暫住任大爺處,不久自然回南,見有過路搬柩的,再無不問。今見柩停店門,疑是大爺,果然竟是。幸甚,幸甚!”花振芳分付店小二將此等殘饌搬過,令鍋上重整新鮮菜蔬與他。店小二應諾下去。

花老分付已畢,又問道:“任大爺近日如何?可納福否?”駱宏勳長歎一聲道:“說來話長,待晚生慢慢言之。”花老聞聽此言,甚是狐疑。因駱太太在房,恐途中困乏,不好高談,道聲:“暫為告別,請太太方便,俟用飯之後,再來領教。”駱宏勳道:“稍坐何妨?”花振芳道:“餘大叔尚未相會,老拙也去照應照應,就來相陪。”一拱而別。來到廂房,餘謙正在那裏安放行李,便道:“呀,老爹麼?久違了!”花振芳道:“我今若不來店,大駕竟過去了。”餘謙道:“自老爹在府分別之後,次日家爺同任大爺赴寓拜謁,不知大駕已行。內中有多少事敵,皆因老爹而起,一言難盡,少刻奉稟。”花老愈加動疑,見餘謙收拾物件,又不好深問,遂道:“停時再來領教罷了。”辭了餘謙,來至鍋上照應菜蔬。不一時,菜飯俱齊。駱太太母子用過酒飯,餘謙亦用過了。店小二將碗盞家夥收拾完畢,又送上一壺好茶之後,駱宏勳打開太太行李,請太太安歇。

花老兒知太太已睡,走至上房說道:“因太太在此,老拙不便奉陪,有罪了。”駱宏勳道:“豈敢!”花振芳道:“前邊備了幾味粗肴,請大爺一談。”駱宏勳也想將任正千情由細說,便應道:“領教。”遂同花老來到門麵旁一間大房。房內琴棋書畫,桌椅條台,床帳衾枕,無所不備,真不象個開店之家。問此房來曆,乃花振芳時常來店之住房也。他若不在此,將門封鎖;他若來時才開,所以與店中別房大不同。內中設了一桌十二色酒肴,請駱宏勳坐了首位,花老主位,將酒斟上,舉杯勸飲。三杯之後,花振芳道:“適才問及任大爺之話,大爺長歎為何?”駱宏勳就將因回拜路遇王家百十餘人,各持器械,問其所以,知與足下鬥氣;晚生同任世兄命眾人撤回,伊雲:“奉主之命,不敢自擅;晚生同世兄赴王府解圍,不料王倫甚是恭敬,諄諄款留,遂與之拜結。及次日,王、賀來世兄處會飲,將我二人灌得大醉;賀世賴為妹牽馬,王倫與賀氏通奸,被餘謙聽見等等這些前後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花振芳聞了這些言語,皆因王家解圍而起,心中自說道:“怪不得餘謙說,皆因我而起。”便說道:“王倫那廝,依老拙愚見,彼時就要毀他巢穴;賤內苦苦相勸說:‘出門之人,多事不如省事’,所以我未與他較量。次日趁早起身,急急忙忙一路動身返舍。回來後,老漢在家,哪裏知道後邊就弄出了這許多事來。真個令人實實難料。大爺,且說王倫這個奸賊,真是人麵獸心,實屬叫人發指,可恨之極!大爺請用一杯,老漢還有話說。”說罷,杯盤相勸。彼此相合,二人對飲,正是有詩為記,詩雲:

良友邸旅敘往因,須知片語值千金。

忠肝義膽成知己,永誌冰心報友情。

揮灑千金存匹馬,且杯一盞碎張琴。

今朝得敘舊年事,方知義友一番心。

花老又道:“大爺隱惡揚善,原是君子為之。但大爺起身之時,也該微微通知,好叫任大爺有些防避。彼毫不知情,奸夫淫婦毫無禁忌,任大爺將有性命之憂。”駱宏勳道:“晚生若回去言之,靈柩何人搬送?倘不回去,世兄稍有損傷,於心何忍!”言到此處,駱大爺雙眉緊皺,無心飲酒,隻是長籲短歎。花老勸道:“天下事有大有小,有親有疏,朋友乃人倫之末,父母乃人倫之首,豈有舍大而就小,疏親而為友者乎!大爺搬柩回南,任大爺之事俱放在老拙身上。況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也不忍坐視成敗。既大爺起身日期至今已有數日,及老拙往定興又有幾日工夫,不知任大爺性命如何?如等老拙到了定興,任大爺性命無傷,老拙包管把奸夫淫婦與他一看,分明大爺之冤,並救任大爺之命。”駱宏勳謝過,重新又飲。又問道:“不知老爹幾時赴定興?”花老道:“救人如救火,豈可遲延!不過一二日,就要起行。”駱宏勳又吃了兩杯,天已二鼓,告辭回房去了。花老分付店中殺豬宰羊,整備祭禮,一夜未睡。

及到天明,駱太太母子起來,梳洗方畢,餘謙來稟道:“花老爹亦有祭禮,擺在老爺柩前,請大爺陪奠。”駱宏勳連忙來至柩前,隻見擺列數張方桌,上設剛鬣柔毛、香楮庶饈之儀。花老上香奠爵,駱宏勳一旁陪奠。祭奠已畢,駱宏勳重致謝意,欲趕早起身。花老哪裏肯放,又備早席款待。駱宏勳叫餘謙稱銀四兩,賞與那搬桌運椅之人。吃罷早飯,人夫轎馬預備停當,駱宏勳又叫餘謙封過房租銀兩。花老道:“豈有此理!今日老爺仙柩回南,老拙不便相留;今封銀子與我,是輕老拙做不起個地主了。老拙別無盡情之處,小店差一人跟隨大爺,送至黃河渡口。黃河這邊一切使用並房飯銀兩,俱是老拙備辦,過河以後,大爺再備。”駱宏勳道:“今日無故叨擾,已為不當;路費之說,斷不敢領。”花老道:“我差人相隨,亦非徒備路費。黃河這邊皆山東地方,黃河相近,路多響馬,黑店甚多。我差人送去,方保無事。我已預備停妥,大爺不當過推。”駱宏勳見花老誠心實意,遂謝了又謝,方上馬而去。

不言駱宏勳起身上路。且表花振芳回店將事情料理停當,晌午時候,上馬而回,日未落時,已至自家寨中。進門來見了媽媽,將遇見駱宏勳在店之事說了一遍。花奶奶道:“你這個老殺才,女兒因他害起病來。不見則已,今既在我店中,還放了他去,是何原故?”花老道:“你婦人家不通道理。如駱宏勳一人自來,或同他家太太母子同來,我豈肯叫他匆匆即行?他今搬柩回家,難道叫我將他家棺材留下不成!”花奶奶道:“他如今回家,幾時還來?女兒婚姻,何日方就?”花老笑道:“今日正有一個機會告你知道。”媽媽忙問其詳。花老將任正千之事說了一遍,又將自己欲往定興救任正千之言,又說了一通。又道:“我今將任正千救來,怕他不代我女兒作伐麼?”花奶奶聽了此言,也自歡喜。花老忙差四人,分四路去請巴龍、巴彪、巴虎、巴豹四人。

看官,你說因何差四人去請他弟兄四人?那巴氏弟兄九個,住了九個大寨,連花振芳共十個,周圍有百裏之遙。今連夜去請,要到次日飯時方能齊至,一人如何通得信來?所以差四人前去。巴氏弟兄九人,惟此四人做事精細。花老差人之後,用了些晚飯,媽媽將這些說話又對碧蓮說了一番。碧蓮知任正千同駱宏勳乃莫逆之交,任正千感父救他之恩,必竭力代我做媒無疑。心懷一開,病也好了三分。第二日早晨,巴氏弟兄前後不一,直至飯時四人方齊。花老備酒飯款待,將下定興救任正千之話說過。又道:“定興往返有千裏之遙,豈可空去空回?意欲帶十個幹辦之人,順便看有相宜生意,帶他個把才好。”巴氏弟兄齊聲道:“好!”花老將寨中素日辦事精細,武藝慣熟之人,選了十名,各人收拾行李,暗帶應用之物,於明日起行。話不重敘。到了次日,一眾人等吃了早飯,花振芳帶領巴龍、巴虎、巴彪、巴豹,又有十個精細伴當,一眾騎了十五匹上好的慣走路的騾子,直奔定興大路而來。隻因這一去,正是:

定興黎民心膽落,滿城文武魄魂飛。

畢竟不知花振芳一眾人等到得定興,怎生救任正千,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三回劫不義財帛巴氏放火第十三回劫不義財帛巴氏放火第十三回劫不義財帛巴氏放火卻說花振芳、巴氏弟兄一眾自離了酸棗林,在路行程也非止一日。那日來到定興,已是四月間。進了西門,已到馬家店外。花振芳本欲還寓在此,然自離定興至今不過個把月光景,仍住他店內,他們必定認得,如何是好?若遷往別處住店,又恐不幹淨。心想不若尋個廟宇,便於行事。於是,直奔南門而來。幸喜離南門不遠有一炎帝廟,甚是寬大,閑房甚多。花振芳進內與住持說了,不過住兩三日就動身,大大給你個香儀;廟中道人亦賞了五錢銀子。住持同道人甚是歡喜,將後院三間大廟房給他們住,旁邊又有三間廠棚,原是養牲口之所,槽頭現成。花老一眾將行李取下,搬入住房,十五匹騾子拴在槽旁,又將錢與道人,代買草料。道人問道:“老爺們是吃素還是吃葷?吃素,就在我們灶上製辦;吃葷時,那住房北首有一間房,房內鍋灶現成,請爺們自便。”花老見諸事便利,甚為歡喜,答道:“我們有人辦飯,隻是勞動買買罷了。”道人應道:“當得,當得!”即拿錢買草料去了。

入廟之時,天方日中,眾人在路已吃過早飯,肚不饑餓。花振芳道:“你們在此歇息歇息,我先進城到任府走走,探探任正千消息。”巴氏兄弟道:“你進城去,我們在此辦午飯候你。”

花老也不更衣,就是原來的樣子邁步進城,一直來到任正千門首,看了一看,不如前月來時那般熱鬧。站了半會,並無一人出入,心中疑惑,邁步登門,見一人在門凳上坐著打睡。花老用手一推,道聲:“大叔,醒醒。”那人將眼一睜,問道:“哪裏來的?”花老道:“在下山東來的。”那人仔細一看,認得是三月間來拜大爺的花老兒,便說道:“花老師又來了麼?”花振芳道:“前在此厚擾,今特來謝大爺。敢問大爺可在家嗎?”那人道:“不在家,今早赴王府會飲去了。”花老道:“哪個王府?”那人道:“是家爺新拜的朋友,乃吏部尚書公子王倫王大爺家。”花振芳道:“大娘在家麼?”那人道:“大娘有五日不在家了。”花老道:“娘家去了?”那人道:“不是的,在王府赴宴。”花老道:“既是赴宴,那有五日不回之理?”那人道:“花老師,你不曉得,朋友有厚薄不同。家爺與王大爺相交甚契,先前隻是男客往來,過有半月光景,連女眷也來往了。”花老道:“他家那王大娘也到府上來否?”那人道:“聞得說王大娘有腿痛之疾,難以行走,家爺備席請她,她不能來,所以請我家大娘過去陪伴玩耍,不肯放回。大約是男子相厚,女眷也就不薄了。”花老道:“府上大叔好多哩,今日怎不見人出入?”那人道:“有是有十來個,跟大爺去了兩個,其餘見大爺一見而已。大爺一去一日,更深方回,家中無事,都去閑玩去了。”花老道:“既大爺不在家,在下告別。”那人道:“老師寓在何處?家爺回來,我好稟知。”花振芳道:“方才到此,尚未覓寓。大爺回來,大叔不必稟罷了。”那人道:“倘大爺聞知,我豈無過?”花老道:“不妨,即使我會見大爺亦不提,大爺怎得知道?”

看官,你道花老因何不肯對他說出寓所?隻恐弄出事來,連累炎帝廟的和尚,故不對他說。花老辭了那人,照舊路向寓所而來。一路上想那門上人的話,一定是駱大爺主仆二人起身之後,百無禁忌,王倫假托老婆有病,將賀氏接在家中,夤夜暢樂。任正千乃好酒之人,不知真偽,而為之愚焉。我今不來則巳,既來廠,必將奸夫淫婦捉住與他一看,任大爺方信為實,駱大爺之冤方白。適言更深方回,我且等至更深時分,不使人知,悄悄入他家內,約任正千同到王府捉奸。算計已定,來至寓所,巴氏兄弟早將晚飯備妥。共是三桌,巴氏弟兄同花老一桌,寨內十人分兩桌。他寨內規矩:有客在坐則分上下,花老兒主坐,其餘分立兩旁;若無外人,則不分尊卑了,皆同坐同飲。今寓中皆自家人,昕以辦三桌,一室合飲。閑話少敘。

眾人用過晚飯,各自起身。花振芳在內閑坐,談論任正千之事。那十人喂料的喂料,墊草的墊草,各辦其事。不一時天已起更,又擺夜酒,也是三桌。飲酒之間,花老道:“我們今番盤費無多,事宜急做。今晚我即進城相會任正千,看如何光景?我們好速速回去。不然盤費用完,又要向人借貸。”巴氏弟兄道:“姊夫放心前去,盤費之說,包在我弟兄們身上,不必心焦。”

時至二更,諒任正千亦已回家。花老連忙打開包裹,換了一身夜行衣服:青褂、青褲、青褡,包青裹腳。兩口順刀插入裹腳裏邊,將蓮花筒、雞鳴斷魂香、火悶子、解藥等物,俱揣在懷內;有爬牆索甚長,不能懷揣,便纏在腰中。看官,你說那爬牆索其形如何?長有數丈,繩上兩頭係有兩個半尺多長的鐵釘,逢上高時,即二手持釘,一個個照牆縫插入,一把一把攀登上去;凡下來時節,用一釘插在上邊,繩子鬆開,墜繩而下。此物一名“爬牆索”,一名“登山虎”,江湖上朋友個個俱是有的。花老收拾完畢,別了眾人,直至城門。城門已閉,花老將爬牆索取下,依法而行。進得城來,街上梆響鑼鳴,柵門已閉,不敢上街,自房上行走。及至任正千家,亦不呼門打戶,從屋上走進來,直至裏麵,並不見一些動靜。又走進內院天井中,忽聽鼾睡之聲,潛近身邊。此時四月二十上下,微月漸明,仔細一看,竟是任正千!在房門外放了一張涼床,帶醉而臥,別處並無一人。花老用手去推,推了兩番,任正千朦朧之中問聲:“哪個?”仍又睡了。花老點頭道:“怪不得其妻偷人,茫然不知,今將他扛送江河之中,他亦未必知道。”又用手著力一推,任正千方醒,喝道:“有賊!”將身一縱,已離床七步之遙。花老低低說道:“任大爺,不要驚慌,我乃山東花振芳也。若是盜賊,此刻不但將你銀錢偷去,連你性命都完了。”

任正千聽說是花振芳,雖月光之下看不明白麵貌,卻聽得出聲音,連忙問道:“大駕幾時來此?夤夜到舍,有何見教?”花老道:“大爺不要聲張,在下昨午至貴處,連夜到府來救你性命。”任正千驚問道:“晚生未作犯法之事,有甚性命相礙,老師何出此言?”花老道:“駱大爺到哪裏去了?”任正千道:“那個輕薄人,說他作甚!”花老道:“好人反作歹人,無怪受人暗欺。”遂將王倫、賀氏通奸,賀氏過書房相戲,反誣駱大爺輕薄;無奈自縛跪門,不辭而去,說了一遍。任正千歎道:“此必駱宏勳捏造之方,以飾自己輕薄之意,老師何故信之?”花老道:“因怕你不信此言,故我夤夜而來,與你親眼一看,皂白始分,而駱大爺這冤亦白矣!我也知令正夫人在王家五日未回,此刻正淫樂之時。想你武藝精通,自能登高履險,趁此時我與你同到王家捉奸。若令正不與王倫同眠,不但駱大爺有誣良之罪,即老拙亦難逃其愆矣!”任正幹被花老這一番話,說得才有幾分相信,便答道:“我即同老師前去走走。”花老將任正千上下一看,道:“你這副穿著,如何上得高屋,速速更換。”任正千自王家回來,連衣而臥,靴也未脫,衣也未卸。花老叫他更換,方才進房,脫了大衣,穿一件短襖;褪下靴子,換一雙薄底鞋兒,把帳柱上掛的寶劍帶在腰間。走出房來,同花老正要上屋,隻見正南方火光遮天。花老道:“此必哪塊失火!”將腳一縱,上得屋來,那火正在南門以外,卻不遠。花老道:“不好了,此火正在我的寓所。大爺稍停,我暫回南門一望即回。”任正千道:“天已三鼓,待老師去而複返,豈不遲了?即老師行李有些損失,價值若幹,在下一定奉上。”花老道:“大爺有所不知,老拙今來一眾十五人,騎了十五匹騾子,皆是走騾,每個價值一二百金,在南門外炎帝廟寓住,故老拙心焦,不得不去一看。”任正千道:“既是老師要去,速些回來才好。”花老道:“就來。”將腳一縱,上屋如飛而去。

任正千坐在涼床上,細思花老之言,恨道:“如今到王倫家捉住奸夫淫婦,不殺十刀不趁我心!”任正千在天井中,自言自語,自氣自恨,這且不言。且說花振芳來到南門,見城門已開,想道:“自必有人報火。”遂跳下出城,舉目一看,正是火出於炎帝廟中,真正厲害。正是:

風趁火勢,火仗風威。

卻說花振芳急忙走到跟前,見救火之人有一二百,東張西望,不見自家帶來的人,想道:“難道十四個人,一個也未逃出不成?”正在焦躁之際。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四回傷無限天理王姓陷人第十四回傷無限天理王姓陷人第十四回傷無限天理王姓陷人卻說花振芳看見炎帝廟裏火起,並不見自家帶來一人,正在焦躁,猛聽得口號響亮,心中稍安。細聽一聽,在東北樹林之內,相隔有兩箭之遠。邁開大步直奔樹林而來,進得林中,見巴氏兄弟並寨內十人,連十五頭騾子俱在;其中又見十五頭騾子馱了十五個大箱子。花振芳忙問道:“此物從何而來?”巴氏弟兄道:“老姊丈進城之後,我們又吃了幾杯酒,商議道:一路行來,並無生意,白白回去,豈不空走一遭!細想王倫父親是吏部尚書,叔是禮部侍郎,在東京賈官賣爵,也不知賺了多少不義之財!我等到他家去,一直走到後邊五間樓上,細軟之物盡皆搜之。等你多時了。”花振芳又問道:“廟內因何火起?”巴氏弟兄笑道:“隻因劫了王倫回來,才交二鼓天氣,若是起身,廟內和尚、道人必猜疑。天明王倫報官,他們必知是我們劫去,恐不幹淨,故此放起一把火,燒得他著慌逃命不及,哪裏還管我們閑事。”花老言道:“雖然幹淨,豈不毀壞了廟宇,坑了和尚。”沉吟一會,道:“也罷!明日將王倫之物,造一所廟還他,其餘再為分用。”巴氏四人道:“那也罷了。”

聽一聽天已四鼓,見城中有騎馬往來者,知是文武官員出城救火。花老道:“再遲就不好了!趁此你們趕路,我仍進城,同任正千把事做了,隨後趕來。”巴龍道:“我們就是山東路上相熟,直隸地方甚生,你要送我們一送才好;不然路上弄出事來,為禍不小!”花老道:“我與任正千相約,許他看火就回。他如今在天井裏等我,不回去豈不失信於他?”巴龍道:“此地離山東交界也隻六十裏路,此刻動身,天明就入了山東地方,你過午又回此地。任正千怎的將老婆給人玩了半個多月,今一日就受不住了麼?常言道:‘先顧己而後有人’,未有舍己從人之理。”看官,花振芳山東、直隸、河南,到處聞他之名,凡路上馬快、捕役等見他的生意,不過說聲“發財”,那個敢正眼視他?那巴氏弟兄就是山東道上不礙事,這六十裏直隸地方竟不敢行,所以要他送去。花振芳見說得有理,少不得要送送他,便說道:“要走就走。一時合城官員救火,不大穩便。”眾人解開騾子上路,奔山東去了。

卻說任正千等花振芳往王家捉奸,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一直等到五更東方發白,罵道:“這個老殺才!真個下等之輩。約我做事,直叫人等個不耐煩!天已將明,如何去得?明日遇見,不理他這個老東西。”罵了一會,連衣倒在床上睡了。合當有事,花振芳同任正千在天井裏說話,盡被秋菊、夏蓮兩個賤人竊聽。賀氏分付:凡家內有甚風聲,速到王府通知。天將發白之時,看見任正千睡了,二人悄悄走出,一直跑到王家。他二人隨賀氏走過兩次,知他在花園內宿歇,不必問人,走進房來。王倫已經起去,賀氏在那裏梳洗,見兩人進來,賀氏打了個寒噤,問道:“家中有甚風聲,恁早而來?”二人道:“娘,不好了,禍事不小!”遂將任正千與花振芳在天井所議之事,一一告知:“正要來捉奸,忽見南門失火。那花老恐傷他同伴之人並他牲口,暫別大爺到南門一看即回,叫大爺在開井等他。幸喜皇天保佑,那老兒一去未回。大爺等得不耐煩,東方發白,進房睡了。我二人一夜何曾合眼,看見大爺已睡,連忙跑來稟知。大娘速定良策,不然性命難保。我二人就要回去,恐大爺醒來呼喚。”賀氏聞聽此一番言語,隻見她:

桃紅麵變青靛臉,櫻桃小口白粉唇。

賀氏滿身亂抖,說道:“此事怎了?你快與我請王大爺並賀大爺前來,你們再回去。”秋菊、夏蓮忙到書房,見王倫、賀世賴二人正在說話。一見二人進來,王倫道:“你們來得恁早,想是問大娘要錢買果子吃?”二人道:“大娘請王大爺與賀大爺說話。我二人即回,恐大爺呼喚。”說罷,慌慌張張的去了。王、賀二人見她倆神情慌速,想必有異事,即急忙來至賀氏房裏。隻見賀氏麵青唇白,兩眼垂淚,恨道:“你二人害人不淺!方才兩個丫鬟來說此事盡被醜夫知之,叫我如何回家?”王倫道:“這足何人走漏消息?”賀氏又將花振芳夜來所議之話說了一遍:“天將發白時,醜夫方才睡去,他二人趁空跑來通知我。好好的日子,你二人弄得我不得好過,連性命都要送在你們手裏了!”隻是嗚嗚啼哭。王、賀二人隻落得蹙眉擦眼,低頭頓足,想不出個計來。正在那裏胡思亂想,忽然家人來稟道:“大爺,不好了!後邊五間庫樓,今夜被強盜打劫去了。”王倫道:“從來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正我今日之謂也。”邁步欲往後邊觀看情形,賀氏攔住道:“你想往哪裏去?不先將我之事設法,要走萬萬不能!”王倫無可奈何,隻得停步,惟有長籲短歎而已。

忽見賀世賴愁眉展放,臉上堆笑,道:“妹子不要著急,王大爺又有喜事可賀!”王倫道:“大禍解脫,其願足矣!又有何喜可賀?”賀世賴道:“大爺失物破財,卻是添人進口。”王倫道:“所添何人?”賀世賴道:“今夜庫樓被人劫去,大爺速速寫下失單,並寫一個報單。單內直指任正千之名,門下速進定興縣報與馬快。再帶五十兩銀子,將馬快頭役買囑,叫他請定興縣孫老爺親往任家起贓。我去之後,妹子亦速速回去,轎內帶些包裹,將值錢小件之物包些,舍妹身邊再藏幾件小東西,都擺在後邊堂樓底下。孫老爺一到,觀見贓物,不怕任正千有八口五張嘴,也難辯得清白。那時問成大盜,自然正法;舍妹即大爺之人,豈不是添人進口麼?”王倫聽得此言,心中大喜,說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分付家人快取文房四寶,速開失單,並寫報呈,將偷了去的開上來,未偷去的也開了許多。賀世賴又催促妹子回去。賀氏道:“我不敢回去,那醜夫性如烈火,一見我回,豈肯輕放?”賀世賴道:“拿賊拿贓,捉奸捉雙。你一人回去,諒他不能殺你,必要問個端的,然後動手的。這裏甚快,你一到家,我隨後即請孫老爺駕到,管保你無事。”賀氏沒奈何,隻得依著哥哥之言,收拾了包裹,身邊又帶了幾件東西。賀世賴將失單、報呈放入袖口內,王倫又拿了五十兩銀子與他。賀世賴又對賀氏道:“我頓飯光景辦妥此事,你再起身,恐我家做事做不完,你先到家吃他之虧。”又向賀氏耳邊說道:“你若到家,必須如此如此,方不費手腳。”賀氏點頭應道:“曉得!”

賀世賴諸事安排妥當,緩步去了。不多一時,走至定興縣衙門,正遇馬快頭役楊幹才進衙門。賀世賴上前拱了拱手,道:“楊兄請了!”楊幹認得賀世賴,知他近日在王府作門客,答道:“賀相公,恁早往哪裏去?”賀世賴道:“特來尋兄說話,請在縣前茶館中坐談。”進門坐下,茶博士拿來一壺好茶,捧了兩盤點心。楊幹道:“相公尋弟有何話說?”賀世賴在袖中取出失單並報呈,遞與楊幹看。楊幹一見報呈上直指任正千之名,大驚道:“這個任正千,莫非四牌樓‘賽尉遲’麼?”賀世賴道:“正是!”楊幹搖首道:“此人久居定興,世代富豪,且仗義疏財,扶危濟困,人所共知,豈是匪類?相公莫要誣良,不是耍的!”賀世賴道:“王大爺若無實據,豈肯指名妄報?他乃吏部公子,反不知誣良之例?自古道:人心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世上人哪裏看得透,論得定?王大爺叫弟今來尋兄,不先報官之意,原知抓賊捕盜乃兄分內之事。倘若走漏消息,強人躲避,又費兄等氣力。故先通知兄。”即從袖中取出五十兩銀子,大紅封套一個,說道:“這是王大爺薄敬,煩兄將此單拿進宅門,麵稟老爺,就請老爺即赴強人窩客起贓,遲了則費手腳。”楊幹見了五十兩銀子,就顧不得誣良不誣良,且是他家指名而報,與我何幹?假推道:“這點小事,難道不能代王大爺效勞不成?隻求日後在敝主人之前薦拔薦拔,就感恩不淺,怎敢受此重賜?”賀世賴道:“你若不收,是嫌輕了。隻要把事辦得妥當,王大爺還要謝你哩!”楊幹道:“既如此,弟且收下。賀相公在此少坐,待我進去投遞,稟請老爺,看是何說法?相公好回王大爺信息。”賀世賴道:“事不宜遲,以速為妙。”楊幹說:“曉得!”隨即急急進衙門去了。來至宅門將傳桶一轉,裏邊問:“哪個?”楊幹道:“是馬快楊幹,有緊急事,向老爺麵稟。”宅門上知道逢緊急事,馬快要稟,必是獲住了大盜,不敢怠慢,忙請老爺出二堂。楊幹上前磕頭,將報呈、失單呈上。孫老爺一見失主是王倫,就有幾分愁色,若不代他獲住強盜,就有許多不便。將報呈看完,竟是指名而報。孫老爺忙問楊幹:“這任正千住居何處?”楊幹道:“就在城內四牌樓,聞得贓物尚在未分,請老爺速駕至彼處起贓。遲恐贓物分過,強人一散,那時又費老爺之心。”孫老爺道:“正是!”分付伺候,再傳捕衙陳老爺同去。楊幹出來對賀世賴一一說知。又道:“素知任正千英雄勇猛,我班中之人未必足用。聞得王大爺府上教習甚多,幫助數名,一陣成功才好。”賀世賴道:“這個容易,許你十名,在三岔路口關帝廟中等候。”說罷,分手而別。賀世賴來到府中,回複王倫,撥了十名好教習,賀世賴領到關帝廟中去了。

且說定興縣孫老爺坐了轎子,帶領楊幹班中三十餘人;捕衙陳老爺騎了馬,亦帶了十數個衙役,一直前行,來到十字街三岔路口關帝廟中。賀世賴早已迎出來,將十人交付楊幹,一同往任正千家來了。這正是:

英雄含冤遭縲絏,奸佞得意坐高堂。

畢竟不知任正千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五回悔失信南牢獨劫友第十五回悔失信南牢獨劫友第十五回悔失信南牢獨劫友卻說賀氏回家,到得家內,不先入住房,到得後邊樓堂底下,將帶來的包裹並身上所帶的小件東西俱皆栽匿,然後提心吊膽走進自己臥房。

賀氏見任正千尚睡未醒,叫道:“大爺,不脫衣睡,連衣怎睡得舒暢,大約是昨日醉歸就睡了。這是妾身不在家,就無人管你閑事。”叨叨咕咕,自言自語,把任正千驚醒。任正千見賀氏站在麵前,不覺大怒,罵道:“賤人,做得好事!怎今日舍得回來了?”賀氏假驚道:“妾被王大娘苦留不放,故未回來,多住幾日。今早諄諄告辭,方得回來,有何難舍之處?”任正千道:“好大膽的賤人!你與王倫幹得好事,尚推不知,還敢強辯!”賀氏雙眼流淚道:“皇天嗬,屈殺人也!這是那個天殺的在大爺麵前將無作有,挑唆是非!”任正千道:“此時暫且饒你,稍停看你性命可能得活!”怒氣衝衝往書房去了。秋菊忙送梳妝盒,夏蓮忙送淨麵水,俱送至書房內。任正千帶怒草草梳洗了,在書房內靜坐。

看官,你說正千靜坐為何?因他心內暗想道:雖賀氏實有此事,但未拿住得審她一個口供,方好動手。不然無故殺妻,就要有罪。正在那裏思想審問之計,鼻中忽聞酒香,回頭一看,見條桌上一把酒壺,說道:“這是哪個送來的?未說一聲就去了。”遂斟上一碗,口內飲酒,心內想計,不覺一碗一碗,將五斤一壺的燒酒吃在肚中。正是:

酒逢暢飲千杯少,悶在心頭半盞多。

一則是早酒不能多吃,二則心中發惱又易醉,不多一時,任正千酒湧上來,頭暈眼花,遂隱幾而臥。這壺酒正是賀世賴臨行時,在賀氏耳邊所說之計,叫賀氏到家,暗暗命丫鬟送酒一壺。知任正千乃好飲之人,未有見而不飲的,將他灌醉,則易於捉拿了。且不言任正千書房醉睡。

且說孫老爺帶領捕役人等前來,離任家不遠,楊幹稟道:“二位老爺在此少停,待小的先到強人家內觀看動靜,並打探強人現在何處?再來請老爺駕往。不然,一眾齊至,恐強人知覺,則有預備。小的素知強人了得,恐怕驚動逃走。”孫老爺道:“速去快來!”楊幹邁開大步,來到任家門口,問門上道:“任大爺起來否?”門上人認得是縣裏馬快楊幹,忙答道:“大哥哪裏來的?”楊幹道:“弟有一事,特來拜托任大爺。”門上人道:“家爺起卻起來了,聞得在書房中又飲了五斤一大壺燒酒,大醉隱幾而睡。既楊兄有事相商,我去稟聲。”楊幹連忙禁止道:“弟也無甚要緊事,既大爺醉臥,不便驚動。再來吧。”將手一拱去了。楊幹回到孫老爺前稟道:“小的訪得強人正大醉隱幾而臥,請老爺速行。”楊幹同合班人眾各執撓鉤長杆、王家教習各執槐杖鐵尺在前,孫、陳二位老爺乘轎馬隨後。到了任正千家門口,楊幹稟道:“二位老爺在門外少坐,待小的先進,獲住強人,再請老爺進內起贓。”孫老爺分付:“謹慎要緊!”楊幹答道:“曉得!”於是率領一眾人等直奔書房而來,任府家人見一個捉一個。離書房尚有數步之遙,早聽得鼾聲如雷。楊幹等在門外站立,用兩把長鉤在任正千左右二腿肚上著力一鉤,十個人用力往外一扯,任正千將身一起,“哎喲!何人傷我?”話未說完,“咕冬”倒地,可憐兩個腿肚鉤了有半尺餘長的傷口,鉤子入在肉內。任正千才待抬身要起,早跑過十數個人抓伏身上,那槐杖、鐵尺似雨點般打來。正是:

可憐虎背熊腰將,打作斷骨膚傷人。

當時任正千還想掙紮起來,未有一盅茶時節,隻落了個哼喘而已。楊幹道:“諒他不能得動,不必再打了。快請老爺進來起贓。”外邊著人請孫老爺,內裏賀氏已知任正千被捉,早把帶來的包裹打開,並身邊帶來的小件東西盡擺在堂樓後。孫老爺進去,在裏邊一一點明上單,又把各房搜尋,凡有之物,盡皆上單。卻說任正千乃定興縣第二個財主,家中古物玩器,值錢之物甚多,卻盡當贓物了。大件東西入單上;金銀財寶並小件東西,被搜檢之人掖的掖藏的藏,連捕衙陳老爺亦滿載而歸。起贓已畢,孫老爺分付將強人家口盡皆上索,計點十數個家人,並兩個丫鬟、賊妻賀氏,別無他人。孫老爺道:“帶進內衙聽審。”朱筆寫了兩張封皮,將任正千前、後門封了,把鄉保鄰右俱帶至衙門聽審。分付已畢,坐轎回衙。

任正千哪裏還走得動?楊幹卸了一扇大門,把任正千放上,四人抬起赴衙前來。孫老爺進了衙門,坐了大堂,分付帶上強人,將任正千抬上連門板放下。孫老爺問道:“任正千,你一夥共有多少人?怎樣打劫王家?從實說來,省得本縣動刑。”任正千虎目一睜,大罵道:“放你娘的屁!誰是強盜?”孫老爺分付:“掌嘴!”吆喝一聲,連打二十個嘴巴。孫老爺又問道:“贓物現在哪裏,還要抵賴?”任正千道:“你是強盜!今日帶了多人,明明抄掠我家,反以我為強盜!”孫老爺又分付:“掌嘴”,又是二十個嘴巴。任正千隻是罵不絕口。孫老爺吩咐:抬夾棍來。話不重敘,一夾一問,共夾了三夾棍,打了二十杠子。任正千昏迷幾次,仍罵道:“狗官!我今日下半截都不要了,即今你剮了我,想任爺屈認強盜之名,萬萬不能。”孫老爺見刑已用足,強人毫無口供,若再用酷刑,則犯貪暴之名。分付:“帶賊妻賀氏。”賀氏聞喚,移步上堂,口中唧噥道:“為人難得個好丈夫,似我這般苦命,撞了個強盜男人,如今出頭露麵,好不惶恐死人也!”說說走走,來至堂上,雙膝跪下,說道:“賀氏與老爺磕頭。”孫老爺問道:“賀氏,你丈夫怎麼打劫王倫?一夥多少人?從實說來,本縣不難為你。”賀氏道:“老爺!堂上有神,小婦人不敢說謊。小婦人已嫁他三年,一進門兩月光景,丈夫出門有兩月才回來,帶回了許多金銀財寶,並衣服首飾等。小婦人問他:這些東西從何而來?他說:外邊生意賺了錢,代小婦人做來的。彼時小婦人隻見他空手獨去,並無他物,哪裏生意做來?就有幾分疑惑,新來初嫁亦不好說他。後來或三月一出門,或五月一出門,回來都是許多東西。又漸漸有些人同來,都是直眉豎眼,其像怕人,小婦人就知他是此道了。臨晚勸他道:‘菜裏蟲菜裏死,犯法事做不得,朝廷的王法森嚴,我們家業頗富,洗手吧。’反惹他痛罵一場。小婦人若要開言,他就照嘴幾個巴掌。小婦人後來樂得吃好的,穿好的,過了一日少一日,管他則甚。晚間來了幾個人,都說是他的朋友。小婦人連忙著人辦了酒飯款待,天晚留那兒個住宿,小婦人也隻當丈夫在前陪宿。誰知到半夜時節,聽得許多人來往走動,又聽口中說道:‘做八股分吧。’一人說:‘平分才是!’小婦人就知那事了。各人睡各人的覺,莫管他,別惹氣淘。不料天明就弄出這些事來了,臉麵何在?正千若聽我的話,早些丟手,豈不好?別人分了走開,落得好;你隻身受罪,還不說出他們名姓來,請老爺差人拿來問罪。可憐父母皮肉打得這個樣子,叫你妻子疼也不疼?又不能救你。”又朝著孫老爺磕了個頭,雙眼流淚叫聲:“青天老爺!筆下超生,開我丈夫一條生路,小婦人則萬世不忘大德。”任正千冷笑道:“多承你愛惜,供得老實!我任正千今日死了便罷,倘得雲散見天之日,不把你這淫婦碎屍萬段,不稱我心。”

孫老爺又叫帶他家人上來。家人稟道:“小的從未見主人為匪,即有此事,亦是暗去暗來。小的等實係不知,隻問主母便了。”賀氏在旁又磕了個頭,叫聲:“老爺明鑒!小婦人是他妻子,尚不知其詳細,這家人、丫鬟怎得知情?望老爺開恩。”

孫老爺見賀氏一一招認,也就不深究別人。叫刑房拿口供單來看,與賀氏所供無異。遂將任正千下監,家人、奴仆釋放,賀氏叫官媒婆管押。

那孫老爺又將鄰右鄉保喚上,問道:“你等既係鄉保鄰右,裏中有此匪人,早就該出首。今本縣已經捉獲,你等尚不知覺,自然是包庇通情。”鄰右道:“小的等皆係小本營生,早出晚回。任正千乃富豪之家,小的雖為鄰居,實不通往來。伊家人尚然不知,況我等外鄰!”鄉保道:“任正千雖住小的坊內,往日從無異怪聲息;且盜全倫之物並無三日五日,或者落些空漏,小的好來稟告;乃昨夜之事,天明就被拘,小的如何能知?”孫老爺見他們無半點謊言,又說得入情,俱將眾人開釋。將贓物寄庫,審定口供,再令失主來領。發放已畢,退堂去了。

卻說王倫差了一個家人,拿了個世弟名帖進縣,說:“賀氏有個哥哥在府內作門客,乞老爺看家爺之麵,將賀氏付他哥子保領,審時到案。”知縣不敢不允人情,遂將賀氏付賀世賴領去。賀世賴仍帶到王倫之家日夜同樂,更無拘束了,這且小提。

再講花振芳送巴氏弟兄到了山東交界,抽身就回。困心中有事,往返一百二十裏路,四更天起身,次日早飯時仍回至定興縣。昨日寓所已被火焚,即不住南門,順便在北門外店內歇下,住了一個單房,討了一把鑰匙,連忙吃了早飯,邁步進城,赴四牌樓而來。花振芳隻恐失信於朋友,還當任正千既知此事,今日必不與王倫會飲,自然在家等候,所以連忙到任正千門首。及至,抬頭一看,隻見大門封鎖,封條是新貼的,麵漿尚未大幹。心中驚訝道:“這是任正千家大門?昨日來時,雖然寂寞,還是一個好好人家。半夜光景,難道就弄出大禍,竟朱筆封門?”想了一會,又無一個人來問問。無奈何走到對麵雜貨店中,將手一拱道聲“請了!”那櫃上人忙拱手問道:“老客下顧小店麼?”花老道:“在下並非要買寶店之貨,卻有一事,敢借問一聲:那對過可是任正千大爺家?”那人聽得,把花老上下望了又望,把手連搖了兩搖,低低說道:“朋友,快些走,莫要管他甚麼任正千不任正千的!你幸是問我,若是遇見別人,恐惹出是非來了。”花老道:“這卻為何?請道其詳。”那人道:“你好嚕蘇,教你快走為妙,莫要弄出事來連累我。”花老道:“不妨!我乃過路之人,有何幹係?”那人隻是不肯說。花老再三相逼問他,那人無奈,隻得說出來與花老知識。這一說,不打緊,有分教:

奸夫丟魂喪膽,淫婦吊膽心驚。

畢竟那人對花振芳說些什麼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十六回錯殺奸西門雙掛頭第十六回錯殺奸西門雙掛頭第十六回錯殺奸西門雙掛頭話說那人被花振芳再四相問,方慢慢說:“你難道不認識字?不看見門都封鎖了,請速走為妙。”花振芳大叫道:“我又未殺人放火,又不是大案強盜,有何連累,催我速走?若不說明,我就在此問一日!”那人蹙額道:“我與你素日無仇,今日無冤,此地恁些人家,偏來問我?”無奈何,遂說:“那夜王倫被盜,說是任正千偷劫,指名報縣。天明,孫老爺親自帶領成百餘人至其家,人贓俱獲,將我們鄰右俱帶到衙門審了一堂,開釋回來。雖未受刑,卻叩了兩個頭,你今又來把苦我吃?”

花振芳聞聽此言,虎目圓睜,大罵道:“王倫匹夫,誣良為盜,該當何罪?”那櫃上人嚇得臉似金紙,唇如白粉,滿身亂抖,深深一躬,說道:“求求你,太歲爺饒命!”花振芳又問道:“任大爺可曾受過了刑罰麼?”那人道:“聽得在家捉拿他時,已打得寸骨寸傷,不能行走;及官府審時,是我等親眼看見的,又是四十個掌嘴、三夾棍、二十杠子,直至昏死幾次。”花振芳道:“任大爺可曾招認麼?”那人道:“此番重刑,毫無懼色,罵不絕口,半句口供也無。把個孫知縣弄得沒法,將他收禁,明日再審。”花振芳大笑道:“這才是個好漢!不愧我輩朋友也。”將手一拱,道聲“多承驚動”,大步而去。那櫃上人道:“阿彌陀佛!凶神離門。”忙拿了兩張紙,燒在店門外。

卻說花振芳問得明明白白,回至店中,開了自己房門坐下,想道:“我來救他,不料反累他。昨日他們不劫王倫,任正千也無今日之禍。眾人已去,落我隻身,無一幫手,叫我如何救他?”意欲回轉山東,再取幫手,往返又得幾日工夫,恐任正千再審二堂,難保性命。躊躇一會,說:“事已至此,也講不得了!拚著我這條老性命,等到今夜三更天氣,翻進獄中,馱他出來便了。”算計已定,拿了五錢銀子,叫店小二沽一瓶好酒,製幾味肴饌,送進房來,自斟自飲。吃了一會,將剩下的肴酒收放一邊,臥在床上,養養精神。瞌睡片時,不覺晚飯時候,店家送進飯來,花振芳起來吃了些飯,閑散閑散,已至上燈時候。店家又送盞燈進來,花老叫取桶水來,將手臉洗淨,把日間餘下酒肴拿來,又在那裏自斟自飲。隻聽店中也有猜拳行令的,也有彈唱歌舞的,各房燈火明亮,吵吵鬧鬧,天交二鼓,漸漸啞靜,燈火也熄了一大半。花老還不肯動身,又飲了半更天的光景,聽聽店中毫無聲息。開了房門,探頭一望,燈火盡熄。

花老回來打開包裹,仍照昨日裝束,應用之物依舊揣在懷中。自料救了任正千出來,必不能又回店中,將換下衣服緊緊的打了一個小卷,係在背後。出了房門,回手帶過,雙足一蹬,上了自己的住房,翻出歇店,入了小徑,奔進城來。過了吊橋,挨城牆根邊行走,走至無人之處,腰間取下爬牆索,依法而上,仍從房上行至定興縣禁牢,睜眼四下觀看,見號房甚多,不知任正千在哪一號裏?又不敢叫喊。正在那裏觀望,忽聽更鑼響亮。花老恐被看見,遂臥在房上細看:乃是兩個更夫,一個提鑼,一個執棍。花老道:“有了!須先治住此二人,得了更鑼,好往各號房訪任正千監身之所。”正在籌思,忽聽得二人又走回來。花老看他歇在獄神堂簷底下,在那裏唧唧噥噥的閑談。他悄悄走到上風頭,將蓮花筒取出,雞鳴斷魂香燒上,又取一粒解藥放在自己口中,然後用火點著香,順風吹去,聽見兩個噴嚏,就無聲了。花老輕輕一縱,下得房來,取出順刀,一刀一個結果了性命。非花老嗜殺,若不殺他,恐二人醒來找尋更鑼,驚動旁人,無奈何才殺了兩個更夫。稍停一停,持鑼巡更,各處細聽。行至老號門首,忽聽聲喚:“噯呀!疼殺我也!”其聲正是任正千之音。花老道:“好了!在這裏了!”用手在門上一摸,乃是一把大鎖。聽了聽堂上更鼓,已交四更一點。花老將鑼敲了四下,趁鑼音未絕,用力將鎖一扭,其鎖分為兩段;又將鑼擊了四下,借其聲將門推開。進得門來,懷中取出悶子火一照,幸喜就在門裏邊地堂板上睡著。兩邊盡是暖隔,其餘的罪囚盡在暖隔之裏,獨任正千_人睡於此。項下一條鐵索把頭係在梁上,手下帶一副手銬,腳下一副腳鐐,任正千哼聲不絕,二目緊閉。花老一見如此情形,不覺虎目中掉下淚來,自罵道:“總是我這個匹夫、老殺才,害得他如此!”又想道:“既係大盜,怎不入內上刑?”反複一思:“是了,雖然審過,實無口供,恐一上刑,難保性命;無口供而刑死人命,問官則犯參,諒他寸骨寸傷,不能脫逃,故不上大刑具拘禁於此,以待二堂審問真假。”遂走進去,向任正千耳邊叫道:“任大爺,任大爺!”任正千聽得呼喚,問道:“哪個?”花老道:“是我花振芳來了。”任正千道:“既是花老師前來,何以救得我?”花老道:“我來了多時,隻因不知你在那一號中,尋訪你到此時。你要忍耐疼痛,我好救你。”花老遂拔出順刀,那刀乃純鋼打就,在鐵索上輕輕幾刀,切為兩段,將任正千扶起,連手肘套在自己頸下,花老馱起,出了老號之門,奔外而來,幾步登高縱跳。花老雖然英雄,來時隻身獨自,於今背上馱著一個丈二身軀大的漢子,又兼禁牢牆頭高大,如何上得去?花老正在急躁,抬頭一看,那邊牆根倚著一扇破門。走向前來,用手拿過,倚在那獄神堂牆邊,用盡平生之力,將腳在門上一點,方縱上獄神堂的屋上,履險直奔西門而來。到了城牆之上,花老遍身是汗,遍體生津,把任正千放下。任正千咬牙切齒也不敢作聲,花老在一旁喘息。此時,聽得已交四鼓三點,將交五鼓,花老向任正千耳邊低聲說道:“任大爺在此少歇,待老拙至王倫家將奸夫淫婦結果性命,代你報仇雪恨何如?”任正千道:“好是甚好,隻是晚生在此,倘禁役知覺,追趕前來,晚生又不能動移,豈不又被捉住?”花老道:“我已籌計明白,你我出禁牢之時正在四鼓,到得五鼓,不聞鑼鳴,內中禁卒並守宿人等,方才起身催更。及見更夫被殺,又不知哪一號走了犯人,再用燈火各號查點,追查至老號,方知是你走脫。再赴宅門,通稟官府,吹號齊人,四下奔找,大約做完套數,將近要到發白時候。任大爺在此放心,我去去就來。”說罷,仍縱到房上去了。

王倫家離西門不遠,花老是熟的,不多一時進了王倫家內。前後走了共十一進房子,但不知王倫同賀氏宿於何處?自悔道:“我恁大年紀,做事魯莽,倒不在行,不該在任大爺麵前許他殺奸。此刻知他在哪塊?今若空手回去,反被任正千笑話。”遂下得房頂,挨房細聽。聽至中院,廂房內有二人言語,正是一男一女聲音。男的道:“我還要玩玩。”女的道:“你先已鬧過半夜,一覺尚未睡醒,又來鬧人!”男的說:“我因你不知擔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方才得弄到一塊。若不盡興,豈肯饒你!”女的說:“你莫說大話嚇我,我也不怕!”那花老聽得,說道:“此必王倫、賀氏無疑矣!”懷中取出蓮花筒,將香點著,從窗眼透進煙去,隻聽得一個噴嚏,那男的就不響了。女的說:“你可醜啊!好本事哪裏去了?”又聽得一噴嚏,女的也無言語了。花老想道:“若是從門內而入,恐驚別房之人。”拔出順刀,將窗欞花削去幾個眼,伸手把腰閂拔出,把窗推開,上得窗台,用手將鏡架先提在一邊,走近床邊取火一照:看見男女上下附合一處。用順刀一切,二頭齊下,血水控了控,男女頭發結為一處,提在手中,邁步出房,仍從房上回來。至任正千麵前道聲:“恭喜,恭喜!任大爺,代你伸過冤了!”把刀放下,把兩個人頭往地下一丟。任正千道:“多謝老師費心!再借火悶一照,看看這奸夫淫婦。”花老從懷中取出了火悶一照,任正千道聲:“錯了,這不是奸夫淫婦之首。”花老聽說不是,又用火悶一照,自家細細一看,不是王、賀二人,是真的殺錯了。花老遂將他二人在房淫樂之聲,告訴一遍,說:“我竟未細看,連忙割了頭來。此時已交五鼓,我若回去再去殺他二人,恐天明有礙。我們暫且回去,饒他一死。但這兩個人頭丟在此處,天明就要連累下邊附近之人。人家含冤受屈,必要咒罵。置於何處,方不連累於人?”抬頭四處一看,見西門城樓正高,且是官地,心想:“我將此人頭掛在獸頭鐵須上,則無害於別人了!”即忙提頭走到城樓邊,將腳一縱,一手扳住獸頭,一手向那鐵須上拴掛。

且說城門下邊一個人家,販賣青菜為生。聽得天交五鼓,不久就開城門,連忙起來,弄點東西吃了,好出城赴菜園販菜,來城裏趕早市。他正在天井中小便,仰頭想看看天陰天晴,突見城樓獸頭上吊著個人頭,尚在那裏動,大叫一聲,說:“不好了!城門樓上有人上吊了!”左鄰右舍也有睡著的,也有醒著的,聞此一聲,各各起身開門瞧看。花老聽得有人喊叫,連忙將頭掛了,跳下來走到任正千前,道聲:“不好了!人已驚著,我們快走要緊!”隻聽得那城門上一片喊聲,嚷道:“好可怪!方才一個長大人吊在那裏,如今怎隻有兩個頭葫蘆在那裏飄蕩?我們上去看看!”眾人齊聲道:“使得,使得!”皆邁步上城而來。及至城牆上,離城樓不甚高遠,看得親切,大叫道:“不好了!竟是兩個血淋淋的人頭!”門兵鄉保俱在,見天已發白,忙跑至縣前稟報。及至衙門,隻聽得吹號、鳴鑼,頭役點齊人夫,不知為何?問其所以,說:“禁牢內昨夜四更殺死兩個更夫,並劫去大盜任正千,已分付不許開四門,齊人捉拿劫獄人犯。”

門兵鄉保又將西門現掛兩個人頭在上情事稟報孫老爺。孫老爺聞此言,道:“這又不知所殺何人?速速捉拿,遲恐逃走。”於是滿城哄動,無處不搜,無處不找。正是:

殺人英雄早走去,空施地網與天羅。

畢竟不知城門開不開?花振芳同任正千從何處逃走?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七回駱母為生計將本起息第十七回駱母為生計將本起息第十七回駱母為生計將本起息卻說花振芳西門掛頭驚動眾人,連忙鬆開繩索,將任正千放下;然後自己亦墜繩而下,又將任正千馱在背後。幸喜天早,且城河邊水雖未涸盡,而所存之水有限,不大寬闊,將身一縱,過了城河。走了數裏遠近,天已大明,恐人看見任大爺帶著刑具,不大穩便,便到僻靜所在,用順刀把手銬切斷,將自己衣服更換了應用之物並換下衣服打起包裹,複將任大爺背好。行至鎮市之所,隻說有個好朋友偶染大病,不能行走。遂雇了人夫用繩床抬起,一程一程奔山東而回。

且表城裏定興縣知縣孫老爺,分付搜尋劫獄之人,並殺人的凶手。到了早飯以後,毫無蹤跡,少不得開放城門,令人出入,另行票差馬快捉人,在遠近訪拿。城門所掛人頭,令取下來懸於西門以下,交付門軍看守,待有苦主來認頭時稟報本縣,看因何被殺,再擒捉審問便了;禁牢內更夫屍首,令本戶領回,各賞給棺木銀五兩。這且按下不表。

再講王倫早上起來梳洗已畢,就在賀氏房中,請了賀世賴來吃點心。正在那裏說說笑笑,滿腔得意,家人王能進來,稟道:“啟大爺得知:方才聞得今夜四更時分,不知何人將禁牢中更夫殺死,把大盜任正千劫去。天明時,西門城樓獸角鐵須之上,掛了兩個血淋淋人頭,一男一女。合城的文武官員並馬快捉人,各處搜尋,至今西門尚未開。”王倫道:“西門所掛人頭,此必奸情被本夫殺死,亦不該掛在那個所在!但反獄劫走任正千的卻是何人?”賀世賴道:“門下想來,此必是山東花振芳了!前次約他同來,因見火起而去;昨日聞任正千在獄,夤夜入禁牢,殺更夫以絕巡更,後劫走任正千無疑矣!”王倫道:“花振芳在桃花塢,說他乃山東姓花,必山東人也。但不知是哪府哪縣?今日獲住便罷,倘拿不住,叫老孫行一角文書,到山東各府、州、縣去訪拿這老畜生!”

正在議論,猛見兩個丫鬟跑得喘籲籲的來說道:“大爺,不好了!今夜不知何人將五姨娘殺死,還有一個男人同在一處,亦被殺死,但不見有頭。稟大爺定奪。”王倫、賀世賴同往一看,卻是兩個死屍在一處,俱沒有頭。著人床下搜尋亦無。細觀褂褲鞋襪等物,卻不是別人,竟是買辦家人王虎!王倫發恨道:“家人欺主母,該殺!該殺!”二人仍回到賀氏房中。王倫少不得著人去將兩個人頭認來,說:“省得現於人眼萬人瞧,使我麵上無色。”賀世賴止道:“不可,不可!大爺不必著惱,又是大爺與舍妹萬幸也!”王倫同賀氏問道:“怎麼是我二人之幸?”賀世賴道:“此必是來殺你二人,誤殺他兩個人,亦是任黨無疑!殺去之後,教任正千一見,不是你二人,故把頭掛在那個所在以示勇。”王倫仔細一想,揣猜一毫不差,轉覺毛骨悚然,說道:“此二人屍首如何發放?”賀世賴道:“這有何難!一個是你遠方娶來之妾,從小無有父母;那一個又是你的家生子。大爺差人買口棺木,就說今夜死了一個老媽,把棺木抬到家裏,將兩個屍首俱入在裏麵,抬到城外義塚地內埋下;家內人多多賞些酒食,再每人給他幾錢銀子做衣服穿,不許傳揚,其事就完了。那孫知縣自然分付看頭人招認;此刻天熱,若三五日無人來認,其味腐臭難聞,必分付掩埋。未有苦主,即係懸案,慢慢捕人。大爺今若差人去認頭,一則有人命官司,二則外人都知道主仆通奸,豈非自取不美之名!”王倫聽賀世賴句句有理,一一遵行。果然四五日後,其頭腐臭不堪,西門下無人敢出入,門兵即來衙稟知。知縣分付:“既無苦主來認,此必遠來順帶掛在於此,非我城池之事,即速掩埋。”看官,凡地方官最怕的是人命盜案。門軍隨即埋了,知縣樂得推開,他隻上緊差人捕捉劫獄之案便了。且按下任正千之事慢表。

此回單講駱宏勳自苦水鋪別了花振芳,到黃河渡口,一路盤費俱是花老著人照管。駱宏勳稱了二兩銀子送他買酒吃,叫他回去多多上複花老爹,異日相會麵謝。那人回去。駱大爺一眾渡了黃河而走,非止一日。那日來到廣陵,守家的家人出城迎接,自大東門進城到了家裏。老爺的靈柩置於中堂,合家大小男婦掛孝磕過頭,又與太太、公子磕頭已畢,備酒飯管待人夫腳役,賞銀各人少不得把餘謙一一稱讚。眾人吃過飯以後,收拾繩扛各自去了。老爺柩前擺了幾味供菜,母子二人又重祭一番。祭畢,用過晚飯,各自安歇。次日起身,各處請僧道來家做好事。駱宏勳正待分派家人辦事,門上稟道:“啟大爺:南門徐大爺來了。”駱宏勳正欲出迎,徐大爺已進來。駱宏勳迎上客廳坐下。徐大爺道:“昨日舅舅靈柩並舅母、表弟回府,實是不知,未出廓遠迎,實為有罪!今早方才得信,備了一份香紙,特來靈前一奠。”駱宏勳道:“昨日回舍,諸事匆匆,未及即到表兄處叩謁,今特蒙駕先到,弟何以克當!”吃茶之後,徐大爺至老爺柩前行祭一番,又與舅母駱太太見過禮。駱太太見徐大爺方麵大耳,相貌魁偉,心中大喜,說道:“愚舅母向在家時候,賢甥尚在孩提。一別數年,賢甥長得如此雄偉,令老身見之喜甚!”徐大爺道:“彼時表弟年十一歲,今甫長成大器,若非家中相會,路遇還不認得!”駱宏勳道:“好快!一別六年餘矣!”敘話一會,擺酒後堂款待。

列位,你說這徐大爺是誰?他世居南門,祖、父皆武學生員。其父就生他一人,名喚苓,表字鬆朋,乃駱氏所生,係駱老爺外甥,駱宏勳之嫡親姑表兄弟。他自幼父母雙亡,駱老爺未仕之時,一力扶持。後駱老爺定興赴任,有意帶他同去。但他祖父遺下有三萬餘金產業,他若隨去,家中無人照應,故而在家,囑咐一個老家人在家幫他請師教訓。這徐鬆朋天性聰明,駱老爺赴任之後,又過了三年,十八歲時就入了武學。本城楊鄉宦見他文武全才,相貌驚人,少年入泮,後來必要大擢,以女妻之。目下已二十六歲了。聞得舅舅靈柩回來,特備香燭來祭。是日,駱宏勳留住款待了中飯方回。以後你來我往,講文論武,甚是投合。駱宏勳在家住了四月有餘,與母親商議,擇日將老父靈柩送葬。臨期,又請僧道念經超度,諸親六眷、鄉黨鄰裏都來行奠,徐鬆朋前後照應。至期,將老爺靈柩入土,招靈回家。

三日後,駱宏勳至門謝吊。治葬已畢,即無正事。三日五日,或駱宏勳至徐鬆朋家一聚,或徐鬆朋至駱家一聚。一日無事,駱宏勳在太太房中閑坐,餘謙立在一旁,議論道:“我們在外數年之間,揚州不知窮了多少人家?富了多少人家?某人素日怎麼大富,今競窮了;某人向日隻平平淡淡,今竟成了大富。”駱宏勳說道:“古來有兩句話說得好,道是:‘古古今今多更改,貧貧富富有循環。’世上哪有生來長貧長富之理!”餘謙在旁邊說道:“大爺、太太在上,若是要論世上的俗話,原說得不錯:‘家無生活計,吃盡一秤金。’你看那有生活的人家,到底比那清閑人家永遠些。”駱太太道:“正是呢,即今我家老爺去世,公子清閑,雖可暖衣飽食,但恐日後有出無入,終非永遠之業。”餘謙道:“大爺位居公子,難於生理。據小的看來,備三千金,不零沽碎發,我揚州時興放賬,二分起息,一年有五六百金之利。大爺經管入出賬目,小的專管在外催討記賬。看我上下家口不過二十來人,其利足一年之費。青蚨飛來,豈不是個長策!”太太大喜道:“餘謙此法正善。我素有蓄資三千兩,就交餘謙拿去生息。”餘謙道:“遵命!”遂同大爺定了兩本簿子。外人聞知駱公子放銀,都到駱府中來借用。餘謙說“與他”,駱宏勳就與他;餘謙說“不與他”,駱宏勳也不給。以此趨奉餘謙者日多。臨收討之日,餘謙一到,本利全來,哪個敢少他一錢五分?因此餘謙朝朝在外,早出晚回,無一日不大醉。駱大爺因他辦事有功,就多吃幾杯亦不管他。一日,徐大爺來,駱大爺留他用飯,飯後在客廳設席。其時九月重陽上下,菊花正放,一則飲酒,二則玩賞天井中洋菊。日將落時,猛見餘謙自外東倒西歪而來。徐大爺笑道:“你看,餘謙今日回來何早?”駱大爺道:“你未看見那個鬼形麼?他是酒吃足了,故此回來得早些。”二人談論之間,餘謙走至麵前,勉強直了一直身子,說道:“徐大爺來了麼!”徐鬆朋道:“我來了半日。你今日回來得早呀!”餘謙道:“不瞞徐大爺說,今日遇見兩個朋友,多勸了小的幾杯,不覺就醉了,故此回來得早些!”徐大爺道:“你既醉了,早些回房睡去吧。”餘謙道:“徐大爺與大爺在此吃酒,小的正當伺候,豈有先睡之理?”徐大爺道:“我常來此,非客也,何必拘禮!”駱宏勳冷笑道:“看看自己的樣子,還要伺候人?須要兩個人伺候你。還不回去睡覺,在此做什麼?”餘謙聞主人分付,不敢做聲,竟高一腳低一腳往後走了。

剛進得二門,聽得房上“嘩啦啦”一聲響亮。餘謙醉眼朦朧,抬頭一看,見一隻大毛猴在房上麵。餘謙正走,便大喝一聲,如雷響一樣相似,道:“孽畜!往哪裏走,我來擒你!”徐、駱二人聽得是餘謙喊叫,不知為何?遂站起身來,要問餘謙因何事故?畢竟不知餘謙說出何物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十八回餘謙因逞勝履險登高第十八回餘謙因逞勝履險登高第十八回餘謙因逞勝履險登高卻說駱宏勳同徐鬆朋二人在廳上飲酒,正談著,餘謙吃了酒回來,就醉得這般光景。正說得高興,忽聽得有人喊叫,竟是餘謙的聲音,因此二人急忙起身,一同走至二門內。隻見餘謙已爬起,卷起袖子正要上房。駱宏勳大喝一聲:“匹夫!做什麼?”餘謙道:“有一妖精從房上去了,小的欲上房去拿他。”駱宏勳道:“哪裏有這些醉話亂說,平地上都立不住,還想登高,是不要性命了?還不速速睡了。”餘謙無奈,隻得把衣袖放下,進房睡了。

徐、駱二人回轉廳上,談笑餘謙見鬼。駱宏勳道:“酒不可不吃,亦不可多吃,多吃作事到底不得清白。弟因在定興縣時大醉一次,被人相欺,至今刻刻在念,不敢再蹈前轍。”徐鬆朋道:“誰敢相欺?”駱大爺將桃花塢相會花振芳,次日回拜,路遇王家解圍,與之結義,王、賀通奸,賀氏來房調戲,世兄醉後仗劍相刺,自縛跪門,不辭回南;路宿苦水鋪,又遇花振芳,責弟不通知世兄,反害了他,我意欲複返定興縣,他代我去救世兄;振芳重新擺祭柩前,又差人送柩至黃河渡口,以防不測,並送盤費。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又道:“至今半載有餘,毫無音信,不知世兄近來作何光景?此皆因一醉之過也!”徐鬆朋道:“還有這些情由。”正談論間,聽得外邊人聲喧嚷。徐、駱同至大門,問道:“外邊因何喧嚷?”門上人回道:“欒禦史家的馬猴掙斷了繩索,在屋上亂跑,方才從對過房上過去,眾人捉猴,因此喧嚷。”駱大爺道:“原來如此。”向徐大爺道:“餘謙所說大約也就是這孽畜了。我們還去吃酒,管他作甚!”二人又回到席上,飲了片時。徐鬆朋走進門告別了駱太太,又辭了駱宏勳回家。

次日早晨,駱宏勳起身吃了早飯,家中無事,正欲赴徐鬆朋處閑談,猛見徐鬆朋走進門來,笑嘻嘻的道:“聞得平山堂觀音閣洋菊茂盛,賞觀之人正多。我已備下酒飯,先著人赴平山堂等候,特來迎表弟前去閑散閑散。”駱大爺應道:“正欲到表兄處閑遊,如此正好。我們也不騎牲口,步行走吧。”徐大爺道:“餘謙在家麼?也叫他去走走。”駱宏勳道:“他每日絕早就出去了,此時哪還在家。”徐大爺道:“他既然不在家中,就罷了。我二人早些去吧。”於是二人出了大門,競往那四望亭大路奔西門而來。離四望亭半裏多地,人已塞滿街著,不知何事?隻聽人都言:“若非是他,哪個能登高履險!”一個道:“他乃有名的多胳膊,武藝實是了不得!”又一個道:“惜乎人太多了些,不能上前看得真切。”又一個道:“莫說十兩銀子叫我去拿它,就先兌一百兩銀子,我也不能在那高處行走!”徐、駱二人聽得“多胳膊”三字,暗暗想道:“又是餘謙在那塊逞能了!”一路前走,將至四望亭不遠,隻見一個大馬猴從街南房上跳過四望亭來。眾人吆喝道:“大叔!猴子上了四望亭了!”話出口未了,隻見餘謙上衣盡皆脫去,赤身露體,亦從街南房上跳過四望亭來。駱宏勳一見餘謙似凶神一般在那裏抓猴,說道:“表兄在此小停,待弟過去將那匹夫叫下來,把他呼喝一番,打他兩個嘴巴,因何在此出醜?”徐大爺連忙攔阻道:“使不得!人人有麵,樹樹有皮。他在眾人麵前誇口,才上去捉的。如今在眾人麵前打他,叫他以後怎麼做人?愚兄素亦聞他之名,馬上馬下都好,隻是未曾親見出手。”對著駱宏勳叫聲:“表弟!你過來,我尋個相熟人家借塊落腳地,略站一站,讓愚兄看他的縱跳何如?”遂過四望亭約有一箭之地,尋個相熟的酒店,二人站在房門口張看,隻見餘謙在四望亭頭層上捉拿。餘謙走至南邊,猴子跳到西南上了。餘謙正在尋找,眾人大叫道:“餘大叔,猴子在西南上了!”餘謙又走向西南,將轉過樹角,猴子看見,“喇”一聲,早到北邊角上了。餘謙又看不見它在何處?話不可重敘。未有三五個來回轉,把個餘謙弄得麵紅眼赤,滿身是汗。那猴子乃天生野物,登高履險本其質也。餘謙不過是練就的氣力,縱跳怎能如那猴子容易!三五個盤轉,不覺喘籲起來,遍體生津。早間在眾人前已誇下口,務必要捉到孽畜,怎好空空的下來!心中焦躁,所以二目圓睜,滿麵通紅,還在那裏勉強追趕。徐、駱二人看見餘謙如此光景,代他發躁。

忽聽得後邊一派鸞鈴響亮,二人回頭一望,乃是五男六女,騎了十一匹騾子,吆喝喊叫前來,離酒店不遠,被看捉猴子之人擠滿街道,不能前進。駱大爺仔細一看,連忙往店內一躲。徐大爺問道:“因何躲避?”駱宏勳道:“這十一位之中,我認得七個。”徐大爺道:“都是何人?”駱大爺道:“那五個男子,年老者即我所言花振芳;其餘四位是他舅子:巴龍、巴虎、巴彪、巴豹。六個女的,那個年老的是花振芳的妻子,年少的是花振芳的女兒;四位中年的卻認不得。”徐大爺聞聽得是花振芳,遂正色說道:“你真無禮。聞你時常說,舅舅靈柩回南之時,路宿此人店中,重擺祭禮柩前奠祭。不惟本店房飯錢不收,且至黃河路費盡是此人管待,你受他之情不為薄矣!他今日至此,就該迎上前去,你又不是管待不起之家,卻為何躲避起來!幸而我與你姑表兄弟不生異想;倘若朋友之交,見你如此情薄,豈肯與你為友!”駱大爺道:“非是這樣,其中有一隱情,表兄不知。”徐大爺道:“且說與我聽聽。”駱宏勳將向在任正千處議親,弟言已曾聘過,他說既已聘過,情願將女兒與弟作側室;弟言孝服在身,不敢言及婚姻,他方停議。今日同來,又必議親無疑。弟故此避之,豈有懼酒飯之費乎?徐鬆朋道:“婚事究竟其權在你,他豈能相強;今日若不招呼,終非禮也。”駱大爺道:“表兄言之有理,弟諒他今日之來,必至家中,你可代迎留。我們今日也不上平山堂去了,表兄同弟回家候花振芳便了。”徐大爺道:“這個使得!一發看他拿了猴子再回去不遲。”二人仍站在門口張望。隻見花振芳一眾牲口還在那裏,不能前進,聽得花振芳大叫道:“讓路,讓路!”誰知眾人隻顧看捉猴子,耳邊哪裏聽見。花振芳又大叫道:“諸位真個不讓麼?”眾人道:“我勸你遠走幾步,從別街轉去吧。我們都是大早五更吃了點東西就來到此地,連中飯都不肯回去吃,好容易占的落腳地,怎的就叫人讓你!不能讓!不能讓!”花老道:“你們真個不讓,我就撒馬衝路哩!”眾人道:“你這話隻好唬鬼,那三歲娃子才怕,唬我們不能!”花老回首向家人道:“但將牲口撥回,撒一回馬與他們看看!”家人答道:“曉得!曉得!”隻見十一匹騾馬俱轉回倒走。看這一回:

北客含怒衝街道,男人懼怕讓街衢。

畢竟不知花振芳真個撒馬不撒馬,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九回十字街頭父跑馬第十九回十字街頭父跑馬第十九回十字街頭父跑馬卻說花振芳十一個人將騾馬轉回,離四望亭百十多步遠,各把馬韁勒了一勒。花老在前,十人隨後,大喝一聲:“馬來了!”十匹牲口放開韁繩,如飛的跑來。一眾看的人,一見來勢凶猛,哪個不顧性命?一聲喊:“讓他過去!”一個個麵黃唇白,遍體出汗,瞪眼罵道:“好一眾狠騷奴,大街之上當真撒起馬來了!幸虧我等讓得快。”

且說花老一馬跑至四望亭左邊,將馬收住,抬頭一看:上邊捉猴之人乃是餘謙。隻見他通身流汗,滿口喘息,細看神情,極是勉強。花老對自家一眾人說道:“看餘大叔光景是拿不住這畜牲了。我們不到便罷,今既到此,何不看個明白,著個人上去代拿下來。”眾人道:“使得,使得!但不知這猴子是誰家的?我們難道替他白拿不成!”花老道:“正是哩。待我問來!”遂大叫道:“誰是猴子的主人家?”連問兩聲,隻見那街北兩間空門麵中,坐著兩個少年,旁邊站了十數個家人,內有一位少年站起身來,走到門首問道:“你問猴子的主人作甚?”花老道:“請問一聲!還是有謝儀,還是白拿?”那少年道:“朝廷也不白使人,哪有白捉之理!有言在先:若能捉住,謝銀十兩。”花老道:“十兩銀子那裏雇得上手,如肯加添,我們著個上手捉它。”那少年道:“隻是十兩,分文不添。”隻見坐著的那位少年道:“也不一定,看你哪一個上去,因人加添。”花老道:“講明謝儀,但憑尊駕叫哪一個上去!”那少年用手指著花碧蓮道:“她上去捉時,謝儀加倍:足紋銀二十兩。餘者是十兩。”花老道:“隻是我們牲口無處安放。”那少年道:“這個容易。”分付家人拿鑰匙,將對過街南房子開了,叫他們歇息。家人聞命,不敢怠慢,遂將對過房子開了。花老一眾即將牲口牽進。你說那兩位少年卻是何人?一位是西台禦史欒守禮之子,名瑛,字鎰萬,年紀約有十四五。其人生性奸險,為人刻薄。因家內馬幫中看馬的猴子跑了,願出十兩銀子令人捉拿;眾人撮弄餘謙上去,欒鎰萬也隨來觀看。西望亭左邊相近的房子有許多關了,三間空門麵站了十數個家人,一個幫閑坐在那裏觀看。你說那個幫閑是誰?姓華名多士,字三千,本城人。欒鎰萬喜他奉承,故收在家做個幫閑,正同欒鎰萬看餘謙捉猴,忽聽問猴子的主人?華三千忙出來相答。花老嫌銀子少,還要加添,華三千不敢作主,隻是不添。欒鎰萬早看見一眾之內,有個少年女子生得俊俏,故出來啟唇答話,指著花碧蓮,如她上去,情願加添銀子十兩。街南房子遂叫人開了,讓他們暫歇。公子性格隻圖樂意暢懷,哪在乎十兩銀子。

且說花老一眾將牲口牽進房來,包裹行囊卸下,房內桌椅板凳現成,眾人坐下。花老向女兒道:“今日少不得上去代餘大叔把猴子捉下,一則顯顯本事,二則落他二十兩銀子。”花碧蓮聽說叫他上去捉猴,心中暗暗想道:“爹爹好沒正經,今日來此所為何事?叫我出乖露醜。那駱公子即住在城內,倘被他看見,誰知他歡喜我登高不歡喜我登高?這親事不又難妥貼了。”意欲不去,又恐違了父命,隻得勉強應道:“是了!”花奶奶看見女兒皺著眉頭有些懶怠,卻不曉得女兒心中懼怕駱公子不悅她登高之意,遂指著老頭兒罵道:“老匹夫!老殺才!幾十年未見銀子了!女兒病體剛治好,又叫上去捉猴。”花老原本因一時高興逞能,隨口就應了,著碧蓮上去。今被媽媽一場責罵,才想起女兒抱病剛愈,自悔道:“真個我粗率,不該應他;今若說換人去捉,反惹他笑我女兒無能。怎樣去法才好?”坐在一旁想法。看官,你說花碧蓮因何抱病?自在定興縣會見駱公子,議親不諧,回家就得了大病。乃至父親救了任正千,任正千受傷過重,隻望養好了他的棒瘡,代他作伐,誰料三月始痊。且任正千生於富貴之家,從未受過這宗冤氣苦惱,棒傷痊後,又發起疾病來了。花碧蓮見他病勢長久,自己焦躁,又犯了病。任正千病才好些,花振芳料他不能回下揚州,便求了任正千一封書子,為碧蓮作伐。花老夫婦同巴氏弟兄夫婦八人,帶了花碧蓮下揚州,一則議親,二則慰女兒心懷。隻因來至四望亭,見餘謙捉拿猴子不下,山東人生性耿直,即代他焦躁起來,所以要著人幫他去捉。又被媽媽責備一番,又不好再換人,便坐在那裏思想。想了一會,向媽媽說道:“我既出口叫女兒上去,又怎好換人!我去與那少年人商議,說女兒患病未痊,恐力不足,另外著人幫幫吧!”花奶奶道:“你去與他商議。”

花老遂走到街北,說道:“猴子的主人,我有一句話商議:非我更改前言,亦非我女兒不能捉拿;但我欲另外著一個人上去幫幫,不知使得否?”欒鎰萬未曾回言,華三千道:“若加幫手,還是謝銀十兩了!”欒鎰萬連忙攔住華三千,低低附耳說道:“原不過為要那女子上去,以暢我心,何必錙銖較量謝儀。”又說:“不管有幫手無幫手,隻要那女子上去就罷,不短她的銀子。”花老仍回街南向媽媽說道:“已與他商議定了,許我們著個幫手,不知那個上去幫幫哩?”花媽媽道:“還有哪個?就是我上去罷了!”

於是母女二人俱將大衣卸下,內著短襖,用汗巾束腰紮妥,買了幾樣點心,衝了壺茶吃了,隨即上去捉猴。花碧蓮向父親說道:“爹爹,買幾個水果來。”花振芳遂著巴龍買了些栗子、核桃、萊梨等物件,進房來交與碧蓮。碧連揣在懷中,花奶奶也帶了些。花老將牲口行李交與巴氏兄弟看守,向巴氏弟兄說道:“我等隨去,在四望亭四麵站立,好指示猴子方向,使他母子在上容易捉。”說罷,花老在前,花奶奶在後,碧蓮在中,巴氏弟兄兩邊護衛,吆喝道:“諸位讓路,我們上去捉猴哩!”

此刻,人比先前更多,聽說他是捉猴之人,隻得讓開路來,由他上去。未知捉得著捉不著,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回四望亭上女捉猴第二十回四望亭上女捉猴第二十回四望亭上女捉猴卻說花振芳等行至四望亭邊,看見餘謙還在那裏勉強捉拿。花振芳素知餘謙愛褒獎,乃大聲說道:“餘大叔請了,這小小物事,怎勞大叔費此精神。休說一個,就是十個也不須大叔拿得。請大叔下來歇息片刻,談講談講,等我著娃子上去代大叔捉下來吧。”餘謙在上邊捉又捉不住,要下又不好下來,正在著急,聞得花振芳在下替他分解,將計就計,眼往下一望,叫道:“花老爹,你幾時來的?”雙腳一跳下得亭來,到花振芳跟前說道:“巴爺昆玉,奶奶姑娘都在此地哩!我獻醜了!”花振芳道:“這小小孽畜,怎當得餘大叔捉拿,正是割雞用牛刀。在下久未與大叔相會,特請下來談談,著小女上去代大叔拿來吧!”又道:“俺的兒,上去吧!”隻見花碧蓮一縱,早躥上了四望亭頭一層。眾家看的人齊聲喝彩道:“這個上法千古罕有,難得難得!”花碧蓮上得亭來,猴子正在裏麵,被花碧蓮一驚,猴子跳上四望亭的二層。花碧蓮稍停一停,將身一縱也上了二層。花奶奶看見女兒上了二層,隨即一縱也上了四望亭的頭層。眾看的人又喝彩道:“恁大年紀的老人家,尚有如此氣力,真是一個老強盜婆了!”花振芳見他母女二人俱各上去,遂同餘謙等六人分在四麵站立。

且說花碧蓮在二層上,將懷中的果子取出一把,望猴子跟前擲去,坐在上麵也不驚覺它。那猴子一見了果子,用手掌拾起,口內食嚼;嚼盡時,花碧蓮又擲一把,猴子又在那裏拾吃。花碧蓮慢慢挨近,離得二三尺遠近,猴子驚覺,躲南邊去了。花碧蓮為牆遮蔽,不知猴子的去向?巴龍站在南麵,吆喝道:“猴子在南麵了!”花碧蓮轉到南麵,仍將果子擲了一把,猴子又在那裏拾吃。花碧蓮挨近身邊,那猴子又驚跳到別處,看不見了。看官,那猴子若不是被餘謙捉怕了的,此刻花碧蓮這般拿法兒是易捉的。那花振芳同餘謙站在下麵,大叫道:“猴子跳到北邊去了!”花碧蓮轉向北邊,那猴子跳上頭層,花碧蓮亦上頭層。幸喜上麵無有牆壁遮眼,花碧蓮心生一計,道:“須將這畜生擠在角上,叫它無處逃遁,方能擒住。”又在懷中取一把果子擲在東北角尖上。那猴子見有果子在上,遂往東北角上拾果子吃。花碧蓮悄悄挨近猴子身邊,待伸手去捉,猴子見有花碧蓮擋住右邊,無有空處逃走,那畜生發急,用力一跳,欲從花碧蓮頭上跳過。不料這四望亭多年未曾修理,木料朽爛,灰磚裂開,花碧蓮同猴子俱墜下來。眾人齊道:“不好了!掉下人來了!”花碧蓮從上掉下,花振芳同餘謙並巴氏弟兄俱皆驚惶無措。花碧蓮自料性命難保,隻見四五簇人之外,有一小年人叫一聲:“還不救人,等待何時!”將身一縱過來,將花碧蓮雙手接住,抱在懷中,坐在塵埃。眾人齊道:“難得這個英雄,不然要跌為肉泥!”花振芳同眾人跑過來一看,接住花碧蓮者,不是別人,正是駱宏勳大爺!花振芳謝道:“難報大爺救命之恩!”用手摸摸花碧蓮,口已無氣。花振芳大哭道:“我兒無氣了!”駱大爺道:“莫驚慌,姑娘不過驚嚇太甚,必無礙性命,倒不要驚動她,稍停片刻自然醒轉。”花振芳又用手一摸,竟還有氣,方才改憂作喜,道:“奶奶,不妨!不妨!駱大爺真乃救命的恩人了!”仰頭朝花奶奶說道:“女兒還有氣,你還不下來,在上頭等什麼?”那花奶奶見女兒上了頂層,他就在二層預備下來接著捉;及見亭角女兒墜地,早嚇得皮麻骨酥,站立不住,坐在二層上發抖不止。隻聽得老頭兒說道:“女兒有氣。”方才魂魄入竅,跳下亭來,走至女兒跟前,見駱大爺抱在懷中,遂謝了又謝,叫聲:“碧蓮!駱大爺是你的恩人!”回頭看那猴子已跌為肉餅。巴氏弟兄知此信,都來瞧看。有頓飯時節,花碧蓮口中微微有氣,花老夫婦齊聲叫道:“碧蓮!醒醒來!醒醒來!駱大爺抱住你了,不然與那猴子一樣!”又道:“駱大爺抱了這半日,遍身流汗了,你速速醒來,醒來!好叫駱大爺歇息歇息!”此時花碧蓮已醒了八九分,耳中聽得爹娘俱說:多謝駱大爺相救,已經抱了這半日了;又說他遍身流汗,還隻當爹娘寬他之心,哪裏就有這宗相巧之事:我今墜下,偏偏駱公子在此救我!’此時覺得自己的身子不象在地上,似乎在人身上一般,遂暗暗將眼睜開一看,真是抱在駱公子懷中。故意將眼合上,隻做不醒的神情,將身子向駱大爺身上又貼了兩貼。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