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總論

維詩作詁,賾有煩名,六藝群緯,義洽理備,均以宣其堙鬱,節其波蕩,陳美以為訓,諷惡以為戒,上既足以彰知貞淫,而下亦得婉寓怨譏,而亡所諱。故乃微之以詞指,深之以義類,之以風力,調之以匏弦,質之以撿括,文之以丹彩。用之當時,感人靈於和平;播之曆祀,挹芳流乎無窮。所以采在二代者,與典謨並傳;沿為變格者,垂至今而不廢。

詩學流派,各有顓家,要其鼻祖,歸源《風》、《雅》。《風》、《雅》所衍,流別已夥,舉其巨族,厥有三支:一曰詩,二曰騷辭,三曰樂府。《離騷》興於戰國,其聲純楚,哀誹淫,類出《小雅》;而詳其堂構,不近詩篇,雖瓜瓞於古經,蓋別子而稱祖者也。後遂寢變為賦,又其流矣。樂府興於漢孝武皇帝,曲可弦歌,調諧笙磬,《練日》奏於郊,《鷺茄》訁訇於玉帳。蓋以商、周《雅》、《頌》歌法失傳,故遣嚴、馬之徒維新厥製,已而人才辭士,下逮於閭巷閨,鹹各有作,飆流濫焉。“昔有霍家奴”,雅留曲闋,“相逢狹路間”,燕女溺誌,稟酌四詩,情亡不有。魏、晉相承,體緒頗雜,而並隸樂府,莫之或變。然周、秦歌謠及《鴻鵠》、《騅逝》諸作,並采入樂苑者,以類相景附雲耳。

至於唐世樂府,絕句為多,而章句俳齊,稍同文侯恐臥之響,故填詞出焉。爾時但有小令,聽者苦盡,故宋人之慢調出焉。慢調者,長調長。金人欲易南腔為北唱,故小變詞法,而弦索調出焉。然弦索調在填詞為長,在曲又嫌其短,故元人之套數出焉。元曲偏北而不南唱,故明興,則引信宋詞,扌幻旋元嗓,參伍二製,折衷九宮,而今南曲出焉。故漢初已彰樂府,六朝稍演絕句,唐世肇詞,宋時未亡而金已度北曲,元未亡而已見南曲。要皆萌芽,各入其昭代而始極盛耳。

斯則樂府之統係,是《三百篇》之支庶也。若夫古詩,大約以五言為準。何者?

後代四言,率多窘縛,附庸三古,難起一宗。五言,西漢則《十九》、《河梁》,東京則伯喈、平子,建安則子建、仲宣,魏、晉則阮、陸、陶、謝,六代翩翩亻雋儷之風,四唐英英律絕之製。又既趨近體,則七言兼著。故其物章比興,辭班麗則,調務淵雅,旨放清穆,蕩樂府之詼褻,閑騷人之怨亂者,其惟詩乎?若乃詩有變風雅,而端木氏又別小大正續傳。予謂騷辭樂府,大約得於變傳為多,而詩人有作,必貴緣夫《二南》、《正雅》、《三頌》之遺風,無邪精義,美萃於斯。是則六藝之塚嫡,元音之大宗也。(《原係篇》)

記雲:“白受采。”故知淡者詩之本色,華壯不獲已而有之耳。然淡非學詣閎邃,不可襲致,世有強托為淡者,寒瘠之形立見,要與浮華客氣厥病等耳。

世目情語為傷雅,動矜高蒼,此殆非真曉者。若《情》一賦,見擯昭明;“十五王昌”,取嗬北海。聲響之徒,借為辭柄,總是未徹《風》、《騷》源委耳。

曹植始開奇宕,頓失漢音;陸機篤尚高華,竟變魏製。潯陽省靜體,已非晉骨;宣城驚人句,實始唐音。囗卿、延清,乃開、天之先驅;太原、東川,故大曆之鼻祖。工部老麵或失於俚,趙宋藉為;翰林逸而或流於滑,朔元拾為香草。

嚴儀卿囗:“學詩入門須正。”亦有始基猥雜,後能自得師,翻然棄故,亦能至道,淳於意之受術陽慶是也。唐有康昆侖,善琵琶,自謂無敵,及聞段善本《楓香》之彈,即驚駭下拜。德宗令以本藝授康。段奏曰:“昆侖本領邪雜,且遣十年不近樂器,然後可教。”後昆侖果盡段技。今詩學染指既多,受病不少,畏砭而諱疾,護前而黨同,何文士立誌不如優伶遠也?

詩須博洽,然必僉才就格,始可言詩。亡論詞采,即情與氣,亦弗可溢。

胸貯幾許,一往傾瀉,無關才多,良由法少。如瓠子馳其正道,钜野溢,又惡宣房之寒,其孰能不波?

古今談詩家,其持論大有三弊,而世鮮覺悟,其失往往雷聲,餘當辯之。其一則以作詩必有合於古之六義,斯言似已,然《風》、《雅》、《頌》固是分體,不必詳論。以賦、比、興言之,此三者是詩人之誌。蓋即婦人童兒發口矢辭,非直陳事,即婉轉附物,或因感抒述,三者之內,必有攸當。是凡詩中,自有此三義,非謂具此三義而後為詩成也。譬諸樂然,有五音耳,任舉陶瓦叩之,弦索彈之,亦必中宮羽之一音,豈謂不為器者便無音耶?自謂詩備六義,然後為佳,而牽拘膠,不勝其敝,但有櫛比,無複神來。又或以莊辭為備六義,殆又不然。

夫古人作詩,取在興象,男女以寓忠愛,怨誹無妨貞正,故《國風》可錄,而《離騷經》辭乃稱不淫不亂。《詩》三百篇,大抵言情為多,乃用《尚書》、《禮運》之義相繩,何其固耶?即以麗辭果流佚者,但可指為靡音,目為變聲,不可謂外於六義。何則?就其靡變,亦必固自有賦比興耳。自斯言出,而《楚辭》、樂府盡為外篇,而傅玄《豔歌行》為賢於《陌上桑》,李唐一代便當屍祝退之,然後晚唐衰宋之作,悉登高坐矣。此一弊也。漢變而魏,魏變而晉,調漸入俳,法猶抗古。六代靡靡,氣稍不振,矩度斯在。何者?俳者近拙,拙猶存古;藻者徵實,實猶存古。嗣是入唐,為初為盛,麟德、乾封間,氣魄已見,開元而後,奇肆跌宕,窮姿極情,譬猶篆隸流為行草耳。穗跡囗書,永言告絕,懷古之士,猶增欷。然而談者方誇為中興,謂足高掩六季,何邪?且近體是唐代所開,而研思構彩,皆滋潤六朝,十四大家,概乎沾汜,奈何愛唐棣之偏反,忘鄂跗之。至古體詩,居然酏水之別,益無論已。此二弊也。詩主風骨,不端文彩,第設色欲稍增新變耳。自皎然以竊占白白囗芳草詆劉、李諸賢,而近代亦誚白雪黃金,中原紫氣,是則誠然,然要非大疵也。初、盛唐之烏鵲、鳳凰,南山、北鬥,龍闕、鳳城,橫汾、宴鎬,漢、魏人之鳳凰、鴛鴦,雙鵠、鳴雁,驚風、白日,臚陳竹素,覽者初不訝之。又如古詩,草、楊柳,便屬相思;癸牡、鏘鸞,輒施行邁;萬年眉壽,以為頌禱;於皇陟降,用格神明。若持卑辭相格,亦複可議。要期合律,雖遞襲而不妨乎高,苟乖大雅,則彌變彌墮。於是斯有彥伯澀體,長吉鬼才。近如唐六如之俚鄙,袁中郎之佻脫,竟陵鍾、譚之纖猥,亦俱自謂能超象跡之外,不知嗬佛未易,直枉入諸趣耳。此三弊也。(《三弊篇》)

詩有八徵,可與論人。一曰神,二曰君子,三曰作者,四曰才子,五曰小人,六曰鄙夫,七曰瘵,八曰鼠。神者,不設矩,卒歸於度,任舉一物,旁通萬象。

於物無擇,而涉筆成雅;於思無豫,而往必造微。以為物也,是名理也;以為理也,是象趣也。攬之莫得而味之有餘,求之也近而即之也遠。神乎神乎!胡然而天乎?君子者,澤於大雅,通於物軌,陳辭有常,攄情有方,材非芳不攬,誌非則不吐,及情而止,使人求之,淵乎其有餘,怡然其若可與居。推其心也,拾國香為餐,而猶畏其汙也;薰祓正襟以占辭,而猶畏有口過也。是君子者也。作者,攬群材,通正變,以才裁物,以氣命才,以法馭氣,以不測用法。其用古人之法,猶我法也。猶假八音以奏曲,鍾石之韻往而吾中情畢得達焉。故其詩如奇囗霏霧而非炫也,如震霆之疾驚而非外強也,澹乎若洞庭之微波而不竭其瀾也,中閎而已矣,是作者也。才子者,有情有才,亦假法以範之,時有過差,時或不及,殆其當也,則為雅辭,不可為昌言。分有偏至,不能兼也;法有一體,不能合也。

然而氣必清明,辭必周澤,斯稱才子矣。小人者,法不勝才,才不勝情,注辭而傾,抒憤如盈,務竭而無後慮,其小人之心聲乎?故其詩若囗齊若爭,若訁兆若昵,雖羅於豐翰,而不可為飾,君子視子,並器不入。鄙夫者,窘乎材者也。

乃欲自見,故匿質而昭文,中亡情而索辭,辭孱則假於物輔。故取物也,不以益中,以塗茨外,趑趄睥睨,冀無窺者。故其語散而不貫,氣時張而時萎,思不盈尺,辭聯尋丈,使人厭之。瘵者,病也。望之膚立,按之無脈,如呻吟之音,雖長逾促,謂之細甚,是曰詩瘵。鼠也者,小而善竊,狡而不能為物害,故以取喻為詩者,是強解事人也。未能知之,先欲言之,襲彼之語,以市於此,矛盾而不恤,被攻而無怍色,掎摭無當,聒而不休,操筆回惑,猶廁鼠之見人犬而數驚恐也,是曰詩鼠。審聲詩之士,以是八徵,參驗無失,則可以觀人矣。為詩者慎以自驗,務治其中心而底於純,可以無跌,匪曰文章,至道寓焉。餘故詳著之於篇。

(《八徵篇》)

欲披其文,先昭其質,故觀者因文而徵情,作者原誌以吐辭,則惟詩不可以為偽也。洞貫古籍,曲盡擬議,非以役物,求自見本質耳。譬之以火煆金,以魚濯錦,知魚火之借質,識古人為津筏。是故神明秀練者,其言芳以潔;意廣識通者,其言疏以遠;淒激內含者,其言抑以淩;不見歆趨者,其言靜以立;縈紆恬汰者,其言微以長;光華隱曜者,其言清以典。內業既昭,本質斯呈。欲學夫詩,先求其心,故歌之而可以觀誌,弦之而可以見形。若夫內無昭質而鬱暢菁華,胸本柴棘而放詞為高,斯如鎏黃火翠,茹蘧練染,不能飾美,足彰其為賤工也。

抑有端求複古,不知通變,譬之書家,妙於臨模,不自見筆,斯為弱手,未同盜俠。何則?亦猶孺子行步,定須提攜,離便僵仆。故孺子依人,不為盜力,博文依古,不為盜才。作者至此,勿忘自強,然而有充養之理,無助長之法也。